生命闲暇的行阅

2018-03-19 21:28刘国欣
延安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蓑衣

刘国欣

纵览2017年《延安文学》的散文,我们会发现有几种描写形式:社会图景的观照,反叛意识的放纵,履痕上的泼墨,似水流年的浅酌低吟,有些是这几方面交叉辉映,互相回应。

文学作品中,我偏爱那些文字冲淡却能把生活艰辛娓娓道来的文章。回忆虽是苦的,然而日子慢慢过好后,写出来就带了一丝回甘。如果一直悲苦,是没有文字可著述的。紧要的是抖露一腔哀戚,也未必换得了稻粮,其次却是那当头光顾着咬紧牙关埋头柴米油盐了,也没工夫也无心去瞎叨叨什么的。因此,以下先对“似水流年的浅酌低吟”式的文章进行分析。

《京漂岁月》《幽居小记》写得好,关键是写出了鎏金流萤岁月的那些个碎屑。金句纷披这码事是没有的,但难得的是通体顺畅。若论文笔工整,香山居士永远比不上杜工部。但若论文笔浅近,香山居士却不遑多让。底层书写,孱弱在文字笔力,又囿于视野,故局限不可谓不小,但胜在生活清贫,底蕴厚重,像希腊神话里的巨人安泰乌斯,有大地之母源源不断地向他们输送力量。月亮的正面光洁耀眼,月亮的背面粗砺不堪。轉过来,转过来,有一天,我们就看到了出彩的月亮的正面。前提是,他们用心用时光熬制了那包浆。

《京漂岁月》,作者张瑞明,看简介,应该是张家口人氏。地域对一个人的书写有着明显的影响,尤其是初期和后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文,出发和归来的印迹,刻在血脉中。“京城有个地方,名字挺温暖,叫太阳宫。”如果没有对生活的一腔深情,怎能写出如此轻讽味道十足的句子?那窄小的铁皮房,在京城的太阳宫,也在每一个街头巷尾,也在每一个城郊路上,也在每一个村落。那为生活上交的学费,何尝不是每一个善良的人都曾有过的遭遇?马蹄莲的命运,何尝不是每一个人的命运?“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第一层枷锁,便是马斯洛需要层次理论中的生存需求。没有生存,“理想”和“远方”都只是痴人说梦。陶渊明悠然采菊东篱下,谢安携妓东山游,钟子期穿蓑衣拿板斧,心中有沟壑,方安然方豁达。孔孟之道,“学而优则仕”,不是众生勘不破,实因需求理论在作祟。“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人间最美,不就是那一点烟火气息吗?清明上河图,世象纷杂,才有东京开封的繁华。“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那样渺渺落落的景致,岂是一般人能够欣赏得了?静至美,动大美,不动的是风景,流动的才是人间。漂,漂浮,漂移。“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大部分人的漂是随波追流,只有极少数的人是主动的漂。有主动的意识,显然是好的。很多人浑浑噩噩,在时光的长河中,一漂就是一辈子,一辈子也没有漂出过村庄,没有漂出过乡镇,没有漂出过县城。京城,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名词,连联想都谈不上,仅止于想象。隔得太远,镜里都不见花。故不管南漂还是北漂,总是值得肯定的。“谁识京华倦客”,古往今来,京可能不是同样的京,但倦客的疲惫感倒类同,是谓“无新意也算新意”。

《幽居小记》,作者的自我放逐,潜进一个农人的心房,等待被时间说破。“我站在收割后的旷野里,像一棵未被收走的庄稼,孤零零地承受着村庄方向压过来的暮色。”苍山翠暮山紫,暮色,接近死亡的颜色,总是动人心魄。如果日落,如果月未升,如果只你一个,你得用尽浑身力量去对抗吞噬你毁灭你的吸盘——黑暗。声音,真正的农人用声音打破那孤寂,信天游、秦腔、蒙古调和藏族民歌,无一不高亢,高到群山万壑起舞,便又是流动的人间。所以,我说《幽居小记》是作者的自我放逐,是有意识地潜入农人的心房。文字是一种发声,但撼动天地还得原始的嚎叫。狼对月长啸,为的恐怕也是引动山林。榆木桩像个人,给鸟雀喂食,怕惊了狗吃食,一派脉脉温情,追寻梭罗的梦。文字是个好东西,它任人把玩,从不发怒,比最亲的亲人还要温驯上几分。于是,我们借着它与自然和解,与万物和解。这和解,何等珍贵,不啻消匿一场战争。所以,又何必去分别作者和真的农人,不过是各自寻着了与自然和解的法则罢。

其次受我钟爱的是传记或者名人名器轶趣,这是“社会图景的文化观照”类型,这一类文章,作者对名人名事名风景多有烛照。《世说新语》好,好在人有趣事也有趣。启功好,所以《若能杯水如名淡》好;青铜器好无梁殿好,所以《睡眠的青铜剑》《穿心戏楼》好;竹简好,所以《竹简里的秦朝风月》就好。这里,我且单单说《若能杯水如名淡》和《穿心戏楼》。

写启功的文章很多,启功写的也很多。“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一泉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人间有味是清欢”,越是承过那辉煌,越是受得了生活的磋磨,越是能觉察出水的澄澈,越是信雅贤达。“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可倚仗的是天资,常遗憾的是先天学养不足,终缺失一抹底气。家国动荡,倒成全了他一番痴心。砚台也坚也净,他也坚也净,情如是,艺也如是。《若能杯水如名淡》,选砚台和情谊两方面来写,性情中人启功便端端然跃出了纸张。难得的是文字也清淡也情深,倒像在怀想自己至亲至近的亲人,使得一个艺术家,除了人性中高洁的那一面,也有了食人间烟火的那一面。“人生烛上花,光灭巧妍尽”,通透,一句诗点了个彻底,把启功的生活态度、艺术追求统统说破,把人性的明灭也通通说破。陶潜庾信,中国的田园乐歌,每代人都绕不过的高标傲世,修篱种树,把酒桑麻。启功推崇二人,逸乐诣趣,一近于此,诗书画,求一个“不同而同的内核”。赵孟頫《秀竹疏林图(题)》写道:“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精神层面的东西,原应是融会贯通的。

《穿心戏楼》,地方风物志。戏楼,旧时乡村的景观,在很多文学作品中出现过,典型的是鲁迅的《社戏》。在现代化水平尚未高度发达的年代,戏楼承载着娱乐交际贸易等诸多功能,借神祇的光,众生狂欢。穿心戏楼,对联倒是有趣,“五社共瞻仰,北拱土地庙;万人同出入,南坐观音堂”,人从台下过,蝼蚁浮萍,能不生浮生若梦之感慨?唱戏的人,恐怕更是情怯。穿心,犹钻心,极言痛苦。人,单薄如蝉翼,生来受生死的煎灼。有多少人对着观音念“南无阿弥陀佛”,说到底,敬畏的不过是世事无常。

下面我要说的是景,即“履痕上的泼墨”。陈寅恪《别蒙自》写道:“我昔來时春水荒,我今去时秋草长。来去匆匆数月耳,湖山一角已沧桑。”水是一景,草是一景,山是一景,人是一景。没有人,那水那草那山是死景,有了人俱是活景。哈代说,多记印象,少发主见。我以为,概因大多数人主见发得没有支点也没有着力点,缺乏弹性张力,若主见发得不留痕迹,又找准了此两点,发发未尝不可。然而,《维吾尔族姑娘》却谙熟了哈代的表见。云华满目,通篇写人不见人,好像一个维吾尔族姑娘在舞蹈,闪过来一鳞半羽,倏忽又闪了过去,在这一闪一闪间,你看清了她二八嘉年,看清了她的头巾和服饰,看清了那青春活力,也看清了荼靡是怎样迅急萎堕。《喀纳斯的雾》,神仙湾倒让我想起南寺雪岭子下方半山腰中阔叶林,正午时分斑驳零星的光晕,穿过疏疏有致的枝桠,昏黄。差别只在于,神仙湾“银亮亮的昏黄”的是雾,而南寺昏黄的是叶折下雪山的晕。“喀纳斯的美景,需在雾里看”,此言不假,海市蜃楼,隔雾看,有景,景美,雾失楼台现,真了,景也就淡了几分。

《小街的黑白时光》,《清明上河图》的一个折页,句子短促,节奏感强,像摇滚的对白,浓烈的市井风情扑面而来。最可心的是那家夫妻档早餐摊和“一片天”火锅,最难得的是“王子”宠物店的老板,最旖旎的是狗,让夜风骚动的是七彩女和鸡冠男。“一股似旧似新的洪流卷进来,一股似缓似疾的风吹出去”,是小街,也是“我”内心的起伏。“只是那东头,有一条浑浊无比的河滚滚流淌”,末了末了,把怅惘越发拉长。

自然总是引我们窥探,近而喟叹。《皇天后土》,抓住我眼球的是理塘。仓央嘉措把理塘带向大众的视野,“天空中洁白的仙鹤,请把你的双翅借我,我不往远处去飞,只到理塘就回”,人人都说他是个情僧,连转世也要选在情人的故乡。也许爱情是人类学永恒的主题,然而,爱情大美,美过众生,便是一切吗?理塘,传奇故事多少穿凿附会。好在,沉渊只是行过,人生需要传奇做背景,就如所有的废墟都期待有人凭吊,废墟之上总有幽魂闪动,摄人心魄的故事等着人去诉说。风暴起,为人熟悉,为人遗忘,但时光的罅隙里,有那旋律。

“寸寸河山寸寸金,侉离分裂力谁任?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情与义离得那么近,权利争战下的仓央嘉措留给后人的那个苍凉的背影因着情歌在一众僧侣中奕奕生动。只是,转动的经筒装过仓央嘉措的情也装过英国间谍刺向藏族人民的剑戟。弱,积贫而弱,稻粮谋相逢杀伐决断,便呼啦啦如大厦倾。“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两全”岂止是个梦,且是大梦。

《马鬃山的月亮》,看得人心房颤动。为物赋情,赋得寸寸心灰。月亮、嫦娥、玉兔、吴刚、桂树,寂寞的、清冷的赋象,如今又懂得了马鬃山的景、马鬃山的情、马鬃山的信仰。那景,极美;那情,沧桑;那信仰,坚定。一刀刀割裂下去,又大麻粗线缝起来,一针针,痛了,生出恒久守护的信念,更痛,那信念更坚定。“白白的月亮从东边的戈壁上空升起来了,像一张还未上妆的女人的脸,静静地挂在马鬃山的上方。与月亮相对,西边隔壁上的同等高度,太阳还挂在那里,发出橘红色的光芒。”用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来渲染意境宣示冲突,黑喇嘛、斯文·赫定、杨廉、战士,入侵者、探险者、科考者、守护者,生命不息,冲突不止。“戍边榆”的信仰,是新一代战士的太阳和月亮。

借景抒情,以景言志,景如此,物也如此。与景比,物与人更为接近,安身立命若吃喝,器识性情也熠熠生辉。

《药引子》,写意。中医和中餐烹饪一样,学问精深犹如仰山铸铜,煮海为盐,一无止境,适量少许,全靠度量。手一抖,味重了;再一抖,可能就出人命了。井水清甜海水咸涩,一样容颜别样心。井,借周豆子的手说一个悬壶济世的故事,说完了,暗自沉默,许是再等一个伯乐。《海上椰树》,植物之所在,有情之所在。“椰树的全部,来,为了人;去,也为了人”,万物是个疗养系统,有自我愈合的能量,毒物旁边是药物。椰子用全部生命奉献人类,作者也以一腔赤诚拥抱它。

《一个素食主义者的陈述》,述得好,娓娓道来,也饥了,也饿了,也想吃点木耳与黄花菜了。“有人说,菠菜豆腐汤,有一颗干净的心,在中原,无肉不欢。惟有菠菜豆腐汤,在锅里念佛。”珍珠、玛瑙、翡翠、玉石,论菜肴之精致,当然在富贵人家,但若论菜肴之鲜,还在农家。离土木越近,味道越不失本真。野味,因为野,味道更浓郁。菠菜,山野之菜,沃土之宾,“红嘴绿鹦鹉”,唱喏一声“迎客”,反倒做起了主人,且像模像样。佛心,慈悲,净得无形无音。“菠菜豆腐汤”,或浓或寡,取“净”可得其一二情致,混合在烈酒大肉中,增至三四分。黄花菜,忘忧草、萱草、金针,以忘忧显其风骨,淖水凉拌味最佳,不宜煮太烂,过烂失筋道。然而,忘忧却未必,起名“忘忧”早反证了忧难忘却,忘忧不过是做一刻的梦罢了。木耳,木的耳朵,有情。有耳,可辨识四方,一树木耳,想是能听见世间所有的声音,从飘来的云里,从刮来的风里。显见的是故乡虽已沧桑,但随处有“我”的钤印。离离原上的草木,若鸟鸣山涧,随时欢迎“我”的归来,它们借母亲的勺为“我”讲述光阴的故事。

《旧物二题》,蓑衣与砍刀,都有父亲的影子,人去了,物也去了,只有回忆热气腾腾。“风将蓑衣如絮的下摆翻卷上去,遮住了一张沧桑褶皱的脸,风雨如骤,披着蓑衣的身影坐在地边的柿子树下,一动不动”,物我两忘,是蓑衣也是父亲,是父亲也是蓑衣。“父亲”披上了蓑衣,“水流已经成线流淌”;“我”披上了蓑衣,“内里如渔网般布满环形的孔眼,光滑精致,透气保温”,尽管它已破败不堪;稻草人披上了蓑衣,鸟雀用喙为它加冕;老牛吞噬了蓑衣,“嘴角留下粘白的汁液和泡沫”;蓑衣完成了它的一生,父亲完成了他的一生,老牛也将完成它的一生,而“我”也将沿他们的轨迹而行,这是多么让人沮丧又无可奈何的事。一袭蓑衣,看尽一生。砍刀也是父亲,它栖息在“老院屋里木格子窗的台檐上”,体形健硕,线条硬朗,砍灌木劈柴禾,有了豁牙,磨,咔咔作响,风光不再,落寞静寂,整日沉睡,再也没有闪闪寒光,这多么令人悲伤。“惊惧中,我回过头去,破旧的窗台上,只有厚厚的一层尘土”,“我”惊惧的到底是物的伤逝还是不可逆转的光阴呢,答案恐让众生惊惧。“父亲”进入了蓑衣,也进入了砍刀,物的一生,也是人的一生,两相观照,顿觉心头茫茫,无可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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