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邦
看到现在乡村居民日渐减少,空窑愈来愈多,不由记起当年箍砖窑时的那些悲壮场面。人不同其他野生动物,不能露天生存,人要生存,非有个避风挡雨的窝不可。
这方水土上的人们,乡村居住的祖传就是窑洞。从我记事起,我们这个村住的就全是窑洞。只不过以前住的是土窑,现在住的是砖窑。
以前人们打土窑,选的是面向东南、西南、正南方向的土崖。崖势不能太高。太高的崖,这里叫山势太重或脑畔太高。怕大山滑坡,人们不敢在高崖下面挖洞居住。太低的山崖,也不能。如脑畔太薄,挖的窑洞极容易漏顶。这样的薄顶土窑,若遇连阴雨天是非常危险的。塌土窑的伤亡事故经常发生。
最好的宅基地是既向阳又有天然屏障,能挡住西北风的向阳弯。然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未必专门为人类设计。并且人类自己也会造一些奇奇怪怪的论调糟蹋大自然:水口不合不能居住,山不空不能动修造;闯山煞是太岁头上动土……讲起迷信是一套一套。极难找到“背靠金山面向南,辈辈下来举大官”的风水宝地。大部分人只能因陋就简,随遇而安建造安身之地。
我记得最早的土窑洞有几种形状。一种是最贫穷和新安家的人的居室。土窑洞很小,窑口两旁栽两根粗棍,上面搭个凉棚。极像以前用柳条编的簸粮食扬场的簸箕,所以叫雨簸箕。这种土窑极小,进门就上炕。还有一种更寒酸的居室,是山崖上塌下的凹岸,用一些棍棒柴草堵起来,里面就住人。
另有一种是方口土窑。在山崖上挖一米左右宽,八九尺高,口子是方的里头是半圆形的。大都在窑掌里盘炕。这种窑当地人叫窑掌炕或掌炕窑。这种里头大、外头小的土窑里冬天比较暖和,但光线暗得很。那时候哪有电灯,连煤油灯也没有,点灯是蓖麻油。有的人家俭省到吝啬的地步。屋里常是个黑洞。盘掌炕还有个极大的考虑是土窑塌窑不塌掌,万一窑塌了,窑里的人可能侥幸生存。
还有一种土窑是圆门圆窗的土窑洞。样式和现代砖窑一模一样,只是小些罢了。这可算当时富有人家的住处了,一般家庭是住不上的。如果谁家有上圆门圆窗,新门亮窗的一线三四孔土窑,再有十石八石几架囤糜子谷子,那就是很富有的人家了。碾磨俱全水石相连,就是正儿八经的财主。另有更高档次的土窑洞是接石口土窑,是以前的老财主(地主)官宦人家的住宅。
圆门圆窗的土窑洞已经不是那种原始动物的窝了,成了高度文明的人类住宅。土窑洞有它的好处:一是依山挖洞,省时省力,冬暖夏凉。圆口土窑一般宽九尺,可以盘门前炕。门前炕紧靠窗台,光线充足。在人们身和口安冬天的日子里,男人们可以三个五个坐在谁家的热炕上捻羊毛线线,挑羊毛袜子,吸旱烟谝闲传。听一些嘴神爷说《三国》道《水浒》,外面纷纷扬扬下雪,就是好不过的日子。如再有个书匠说《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就算人间天堂。
据说太上老君留世时,留下個忙忙碌碌的“花花世界”。佛家只留了正月初一一天,这天所有人都吃好玩好。其实老君爷也给人留下不错的日子,现在说的这些,就是挺好的日子。
那种住土窑洞的年月,女人们也有消闲的时候。我记事时有小脚女人,大部分妇女不缠脚了。纺花织布的妇女不串门,纳鞋底鞋帮子的小媳妇,冬天谁家的炕热就往谁家里跑,和谁关系好就往谁炕上坐。妇女们有时会把本家男人赶出去。最好的天气仍然是下雪天,女人们坐在热炕上,一边做针线,一边在巴掌大的窗玻璃上看雪花。有时惊叫“呦!看这么大的雪!”“下它下,天下雪,咱在热炕上做针线,蛮好。”这时的小媳妇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说笑,说张了也会酸溜溜地逗一阵乐。会唱歌的小媳妇有时还唱歌。那时的小媳妇有时比现在的少妇们每天上班下班这种快节奏的生活好得多。
土窑洞里暖融融,土窑里也有喜剧。但土窑洞里是有缺点的。土窑洞最宽的只有九尺,高不到一丈,深超不过两丈。这就是最标准的土窑了。一个崖面上挖的洞也不能太稠密。一个窑离另一个至少一丈,而且还要留主山峁子。如果既想把窑洞挖大还想多挖几孔,把山脚挖空,打土窑完全是作茧自焚。
即便是宽窑大炕的圆口土窑,窑里也不太宽展。九尺宽的窑洞,盘上六尺宽的门前炕,脚地只有一米宽。地上再放当时最富贵的一对一尺八寸宽的描金箱子,屋里的人行道就成了很窄的羊肠小道。担水哩搂柴哩就十分狭窄。如果一个人往出走,一个人往里走,堵塞事每天不知会发生多少次。
土窑洞还有一个缺点是老鼠极容易打洞。有的几个窑里的鼠洞都互相串通。即是分家门另家户的两家人,老鼠管你是张家李家王家赵家想去谁家就去谁家。
土窑洞延续了很长时间。其实那时的人做梦也想改变居住条件。只是时逢兵荒马乱,人们都有今日没明日,还不知有谁没谁,谁也没闲心箍窑。太平后,又逢畸形的农业生产。所有人都吞糠咽菜饿肚子,谁也没余力搞修建。实际上住土窑也是当时国不富家不富的一个标记。有的人一辈子不修建,有的人几辈、十几辈、甚至几十辈也不搞修建。
我记得我村周围直到土地承包到户之后,才有了挖砖箍窑的萌动。开始箍窑有这么几类家庭:一类是人口多的家庭。当时还控制不了人口数量,一些娃娃多的妇女因生理原因硬着头皮生孩子。谁也不敢采取节育措施。谁家私人搞计划生育,会被讥笑死的。所以一些六七口、八九十来口的家庭一两孔土窑洞怎么说也挤不下了,就得箍窑。另一类是有些作为的先富家庭给箍窑起了带头作用。那时的箍窑,第一二年斩地工(平地址),第三年挖砖烧砖,第四年还未必能放线箍窑。如果在第五年能住进新砖窑,那速度就快得惊人了。
我们村箍砖窑的鼎盛时期在土地承包到户后十多年。这期间的人普遍解决了温饱问题,就积蓄力量解决多年梦寐以求的居住问题。刚开始箍窑仍然有先后之分,有力量的率先动工,力量薄弱的暗中攒劲,摩拳擦掌伺机而动。再过两三年,箍砖窑成了潮流,也到白热化的阶段,就不分什么穷富了。
这阶段的农民几乎成了机器,不知道劳累。凡是箍砖窑的家户都增加了一倍以上的劳动强度。农时照样不能误,该耕时耕,该种时种。种上的该锄时锄,不能荒废田苗。到收割时颗粒归仓。人都饿怕了,谁也不会丢一颗一粒粮食。天阴下雨在田地里拼命,箍窑的事就挤到冬天、晚上、赶集上会时间。
大修建时还存在一个极普遍的现象:光景越紧巴的农户,劳苦也越重。凡是欠下的人情债,都用苦力补情。所以一些强撑着箍窑的家户,其苦力又比相对富裕的家户增加一倍以上。箍窑是好事,一般都互帮互助。而且谁也不敢说箍窑时不用别人。
有些工种特别费人工。像挖砖时的装砖,有多少人就能用多少人,还有箍窑拱旋时也是只怕人少不怕人多的工程。有的家户自己帮人家拼命,人好叫,一叫就到,从开工到合龙口不会缺人工。
另有几类家庭难叫到帮工,人工经常紧缺,一类是人们常说的那些“雅儿肉”,这类人箍窑叫人时常碰钉子,常缺帮工。另一种人是多病多灾。想多帮人,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连自己也顾不了,哪有余力帮人。还有一种人本身就捏住鼻子出气,也起哄或无奈地在箍窑,帮工自然紧的要命,大箍窑因叫不到人帮助急得哭鼻子的人也有。这三类人第一类是没人味的人,没人同情。后两类就是现在说的那种“弱势群体”。
这后两类人本是急需要帮助的人,但人们也不管他们门前有雪房上有霜,有嫌贫爱富的甚至欺负他们。有的人倒不怎么欺负穷人,却严格把住一关:你没帮我,我也不会帮你。有点地位的人,经济上可以帮助弱势,苦力上绝对不帮。这样,穷箍窑的人就全靠那些对穷人富人都帮的人身上。穷箍窑的人帮工紧缺,一个劳力当几个用,活苦极重,大箍窑时处处苦的就是对穷人富人都帮的人——用谁的车拉一回石炭,他得用苦力补情,谁给他平价买回一车白灰,也得用他的苦力补情;借了谁的几千钱,不消说要他的苦力补情。穷人他倒没欠下人情债,他又爱同情人。帮一天不行帮两天,两天不行继续帮。
大箍窑时人缘问题显得突出。有的人有一定的地位,却乐于助人,帮助人不分穷富。这样的人人缘就不错。另一类人,也有地位,只是从来不帮助人。还带点欺软怕硬,人缘平平。平常还行,箍窑时很是狼狈。
还有一类人,人缘极好。就是肯帮穷人的那些人。这些人身上只有一点苦力别无能耐。他帮人不顾把自己累死,其实这些人是大箍窑时的顶梁柱。没有这些人,家家户户箍砖窑不是竹篮打水,就是劳民伤财,也可能是黄粱美梦。大箍窑时的顶梁柱,因他只有苦力别无它用,小聪明会对他嗤之以鼻。
箍窑最费工的是斩地工。人们常选背风向阳的山崖,箍几孔窑,就斩几孔窑的地址。必须斩到老土上,酥土是绝对不能箍窑的。箍窑斩地工挖的土比打土窑挖土多得多。当时最先进的倒土工具是架子车,两个人给车子上装土一个人推车。十多车可倒一方土。斩地工如遇黄土还省点力气,如遇焦土,这家斩地工就倒了运。宽刃镢是啃不动焦土的,必须用二指镢掏,又得会用力。用力不当,掏几下就震得虎口流血。斩地工还容易闹矛盾,常因半个砖的尺寸,像两只羝羊迎面撞在独木桥上。互不相让就动武,互相动武就流血……
地工斩下是挖砖。砖场里是体力劳动最苦重的地方。挖砖时,主家每天给受苦人吃四五顿饭。砖场里放着好香烟,去闲转的人也给好烟抽。晚饭后也给喝酒,但不能喝醉。
挖砖要盘下砖场,是极平的场地。场地的大小,要盛下一天挖的砖坯。还要有摞坯的空地。一切工程就绪就往起原土泡泥。先用人工堆起一座大概二十多方土的小土山,将“山顶”削平,拿烧砖用的八九尺长的铁棍,在土堆顶上钻些窟窿,之后到沟里担水给土堆上倒。别看不到一寸的窟窿,每个窟窿可盛十几担水。有的砖厂离水很远,沟底担水,半山上泡泥,其劳苦可想而知。
七八个人每人担十几回水,土堆周围开始漏水。先小股漏,后来满堆到处漏。人们就跳上小土山在山腰里挖壕子再倒。人们是不穿鞋的。不管三月天还是二月天,谁也不可能穿上鞋泡泥。而且裤子都别到最高点。一直从小山变成一个硕大的泥堆,这堆泥也就快泡起了。这时这堆烂泥比原来土堆面积大了几倍。人们就放下桶担,拿起铁锨往起攒这堆烂泥。直到原来的小土山被人们改天换地变成一座漫平泥山,再洒上水抹光,这堆挖砖泥就算泡起。堆放一夜,第二天挖砖。这时人都累得半死,主家会把好饭好烟好酒好肉管待上。
第二天,所有帮工从四面八方朝主家砖场子里走。先来的走得慢,有的嘴里叼着烟棒子。后来的走得快,带点跑。一个挖砖匠工,两个打泥小工,两个倒斗子的,两个掏明天的挖砖土。倒斗子活苦极重,要求也极严,扣斗子时,既不能把前面倒下的泥坯砍坏,缝子还不能太大,坯缝太宽就扣不下这堆泥挖的坯。两行之间只能站一只脚。别看只有二十来斤一斗子泥,一天跑几百个千数个来回是极要命的。倒下的泥坯必须方方正正。起斗子太快泥坯变形,起斗子太慢又误砖匠的事。刚开始倒上半天,大腿就疼得要命,如果强撑着倒一天,第二天腿就肿了,爬也爬不动了。由于倒斗子活苦又重,又难做,谁也不想倒斗子,最好的借口是不会倒。如果谁也不会倒斗子,主家什么难做做什么,什么苦重做什么。
一堆泥挖完,满场子都是泥坯。这时最怕下雨。只要不下雨,匠人把砖坯立起整理好供所有人起坯。砖坯起了架,又是原泡泥的土。仍然堆起一座小山,天也就黑了。人都快累死,还有一样最艰苦的工程。大眼瞪小眼,看着土堆犯愁。瞌睡离不了眼里過,愁有个什么用!没半分钟休息时间,再担水泡泥,又重复昨日泡泥的过程。明天又重复今天的过程,天天如此。只要八九天没雨,一般三孔窑的坯就可以挖够。再半月没雨,砖坯装进烧砖窑,这家挖砖就大功告成。天上下刀子也不怕了。
挖砖时最怕下雨。如果天气不给力,塌几架坯,损失十分惨重。有的家庭如果挖下的砖坯全部塌完,就再箍不成窑。动修造天气至关重要,有些鬼毛家庭会给龙王爷许愿,哪怕干旱十年,在他挖砖时千万不要下雨。而天气干旱,另有人则端着香表盘子,吆喝人们到龙王庙上求雨。如求雨人和挖砖人相遇,求雨人会狐假虎威说些危言耸听的话:“倒你两架砖坯有个屁事。三年不下雨,人都饿死,你挖那些砖坯有个屁用!砖坯能吃哩?挖砖能顶饱哩?”挖砖人纵使千万个不满意,只能忍气吞声,悻悻不语——挖砖人既怕得罪龙王爷,又怕众人语言围攻。而龙王爷则不管挖砖人求雨人谁满意,想旱就继续旱,想下雨哪天都敢下。如果挖砖人把砖坯装进烧砖窑天下雨,会暗自高兴。觉得龙王爷偏向了他。如果下雨塌了砖坯挖砖人暗骂求雨人心术不正,想要龙王爷将他劈死。
挖下的砖坯半干就抢着给烧砖窑里装,主家就跑断腿叫人帮忙。如果一齐有几家装砖,能拿动一两个砖坯的就算个劳力。最走红的是青壮男劳力。手脚麻利的年轻妇女也很抢手。用人的太多帮工们就骑上双头马。只好把一家分成几股分头帮忙。如果两家一天装砖,先装起的会给后装起的帮忙,后装起的会十分感激。
烧砖窑是口小肚大的坛形土窖,底下有个装坯烧砖进出的通道,极像住人的小土洞。架子车能到跟前的,砖坯用车子拉。拉坯要稍微下坡的平路,如上陡坡能把人挣死车拉还不如人背。
背坯时老幼残疾是摞坯的,其他人背。背坯比摞坯苦重十倍,有的奸猾人并不老就混进去摞砖坯。减一个背坯的加一个摞坯的,背坯的其实少了两个。没有摞坯的,背坯人利用自己摞坯还能缓口气。摞坯的多,背坯的还没回到坯场,几摞坯就等他背。背坯人换气的时间也没背上再走。装砖时摞坯人是一块赘肉,还不如没这些人。
还有一种装砖是所有人摆成一条长龙,一个传一个往砖窑子里递。就这种装砖还有偷奸耍滑的人。接砖时递砖的要递到他怀里,他往出递时,下一个接坯的要到他怀里接。他绝不会多送半寸。这种装砖有的从接到递跨度五尺,有的从接到递还移不了一尺。不过这种装砖,谁也得接一下递一下砖坯。
烧砖窑子里面烧砖匠人一圈一圈插花墙往砖窑子里摞,下面人往上递。太高递不上去时就搭个架站上去一个人。再高时再加一个架……直到站上去三四个时,下面最苦最累也是最有危险的工程。烧砖窑子一旦塌土,这里的人九死一生。苦到极点是上面递不下来,下头又递不上去的时候。到窑子里能够着上头递下来的坯时,下面的人也就爬出来了。爬出来的人,除过两只眼珠是黑的白的外,浑身上下盖着半寸厚的尘土。这时背坯的人又得往烧砖窑顶上背,加了几丈高极陡一个高坡。
一窑子砖装满封了顶,主家一块石头也即落了地。下大雨也不怕,迟个十天半月火也没事,然而等窑子的一多,那装起就得点火。烧砖时黑浓烟冒到半天上,烟团上好像可以站住人。
泥坯一经火烧,砖就变成青灰色。不但十分坚硬,最大的变化是不怕雨淋不怕水泡。砖烧成后如急用窑子,打开冷却一两天就可以出砖。如是冬天出这种砖,窑子里很暖。而在夏天出这样的砖,窑子里火炉一般,而且满窑子飞灰是极伤人的。砖一旦烧成,就意味着这家砖窑必成。这时人们会舒缓一下。不像挖砖时急风暴雨那种场面。烧成的砖久放不烂。
砖烧成后,有的是地工还没斩就绪,有的是因是非、事故动不了工。许多人是烧下砖就力尽汗干,这里的土话是后腰里没劲了。再不积蓄二年力量,急水下船箍窑是万万不可能了,只好缓上一步。不过这时箍窑已形成一股谁也抗拒不住的大潮,迟早是会箍起的。
正在人们热火朝天箍砖窑成风时,一些巫婆、神汉、方士、术士嘴里出来些吓人的鬼话:“箍不箍不顶事箍下窑没人住,将来十窑九空!”人们一听到这些腐臭鬼话,极容易想到毁灭人类的鼠疫、战争、荒年、地震、海啸等大劫数。好像箍下窑人就会死光。死不光,十个砖窑里九个没人,也是极可怕的。癌症等等的不治之症,倒不在这种恐惧范围之内。
说这些话的人大概是为治他的嘴痒病,说出来的话对人们的正常生活非常有害,可仍然没阻挡住当时的箍窑大潮。几年后,除极个别人没箍起窑,几乎所有家户都箍起砖窑。也没人再提十窑九空的事,兴高采烈准备住进新砖窑。只不过在箍窑大潮中活活累死的人是有的,我村就累死几个人——箍窑是好事,改善居住条件也是喜事。亲身体验后会知道箍窑是悲喜参半事。
大箍窑时我们村先后殁了几个人,活着的人说这些人是箍窑累死的。我也觉得这些人的去世与箍窑有关。我自己在那次箍窑大潮中也几乎丢了性命。在箍窑最紧张时我病倒了,八九天昏迷不醒,睡在炕上翻个身就觉得滚了千里万里;醒了后精神错乱常觉得自己犯了什么死罪,公安局经常捉我;耳朵里听到千奇百怪的声音;看见屋顶上发洪水。老虎、狮子、千军万马在屋顶上乱飞。每晚就这样不能入睡。天快亮时,屋顶上那些动物人马都潮水一样朝窗上涌,须臾消失得无踪无影。我怀疑都是从窗格子里飞去了,就直着眼看窗子。看见糊窗纸没破,就怀疑都是从窗气眼里出去的。而窗气眼比铜钱还小,自己固执地认为那些千军万马就是气眼里出去。直到过了很多年还想不清病中那些怪事。大病初愈,觉得身上发痒,一挠,手指片大的一张人皮就掉下。哪处发痒,哪处就掉皮。最后,浑身上下活活蜕了一张皮……后来我常想:如不箍窑,这张皮就不会蜕。
大箍窑退潮后,农村到处都是一院一院一线一线的新砖窑。阳山上背山上,东山上西山上,阳湾里背峁上哪里都是新砖窑。我当时心里想:就这样箍窑,会把一道沟一道沟,一道川一道川接通。结果箍着箍着,人们就开始向城镇移动。起先是一些年轻人。有的出去学手艺,有的出去打工,有的可能是出去找对象。也有的出去未必是做正事……村办学校倒塌后,因为供书走了大半。再后来真的就十窑九空了。
我们村一院两家箍起七孔砖窑,一家是个退休教师早去了城里,另一家箍窑前其父亲去世。老二一直在门外,老大住了几年脑出血去世。现在七孔砖窑全空。另有一家箍起三孔砖窑,有两个儿子。他怕死后给儿子分不公平,又续箍三孔。六个窑箍起不到一年老夫妻双亡。现在这家六孔,另一家四孔,两家一线共有十孔砖窑,只住一个在他背后放一个雷管也听不到声音的一条光棍。
我一次在公交车上听到这么个故事:有一个村庄只住着三个老婆,三个白天各回各家,晚上在一个窑里睡觉。后来一个老婆的锅被贼娃子拔去。那么没了锅这个老婆当天就没锅做饭不说,以后再按上锅还可能被拔去。这个村要么三个老婆都走,要么同吃同住。这个村庄已经濒临消失,别无它路。
我们村原来住近四百人,后来住二十来人。而且五十岁以上就算少年,六十以上算青年,七十以上……阴差阳错地应了“十窑九空”那句腐臭的鬼话!
当年历尽千辛万苦箍起的砖窑,有的塌了,有的窑箍起连门窗也没做上,人就殁了走了。有的做上铝合金门窗、按上窗玻璃,厕所、生畜圈舍一应俱全,打下水井,结果一天也没住。现在满院蒿草。窑面子上、窗玻璃上全是一道一道的山水泥疤。窑里几十年也没打扫尘土;地上没打水泥的到处是鼠洞。打了水泥的,水泥下面全是老鼠挖下的暗洞。空中到处是蜘蛛网,只要有几根废铁丝、砖缝上顶几颗铁钉,就垒下鸟窝……
凡是建筑物,就得有人住,一旦不住人,满目萧条,还不如没窑的好。看到农村凋零的情境引起人的多愁善感也是人之常情。早知道箍下窑没人住,当初万不该箍那么多的窑。而当时有的人箍窑绝非急用,却成了贪心不足。人没百年的阳寿却有千年的贪图。有的人想给儿子、孙子、重孙子、子孫万代箍窑……而当时说“十窑九空”的那些人本就不怀好意绝非救苦救难。就是真的存心救苦救难也没回天术扼住当时的箍窑大潮。说那些话与人们的正常生活只有百害没有一利,只留下一股酸腐的臭味。
现在想“十窑九空”是这么回事的话,也有不少好的因果——出去的人大都比在家时强。有人在家时是一条光棍,现在回家看望老人或敬奉去世的老人,开着汽车,车里坐着婆姨娃娃;有的当了大老板城里买下楼房;也有当了官的,总之比沤在家里不敢出去强万倍。
“十窑九空”说的就是当下农村的一种现状,所有的村庄白天烟囱里没炊烟,晚上砖窑里不点灯,千门万户没人声,万家千户鬼呻吟。新砖窑都成了黑黢黢的黑窟窿。
较难说清的是人们对现在农村这种状况,大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是否正常?这种状态引发了无数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凡人们总是哪里好想去哪里、哪里幸福往哪里集中,追求幸福是人的天性,谁也说不成这是错。如今一些农村已成一潭死水,居住在农村的人,儿童无法入学,青年无法婚配,中年人将会累死,老年人将会闷死。一句话,居住农村没有生路是农村留不住人的死结。人们往城市集中,是一股谁也抗拒不了的巨大潮流,农村必然消失。你应该顺其自然,切莫杞人忧天而忧心忡忡。另一种说法则是:人类所有食物都来自农村,农村消失论意味着人类会灭种。这些同神汉们说的“十窑九空”有天壤之别的言论把你也卷进漩涡,究竟哪种说法对?哪种说法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