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明
黑媳妇刚到不惑之年,留着一个“白菜帮”头,几乎每天都身着那身蓝底白菊花衣裳,彰显着朴素淡雅之魅,如同她的人。同时,让人想到,黑媳妇穿着这身衣裳,不仅仅是为了给公公赤服,而是那样的熨帖、吻合。
伴随着第一缕晨曦,她一天到晚,像一个充足了电的机器人,围着这个家;围着婆婆、丈夫,一刻不停地运转着,她那本不算健壮的躯体里,仿佛蕴藏着无限的能量;仿佛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是能量的化身。每一次人们望着她泥土样质朴的身影,仿佛感到她整个人就是为这个家而生的。
从她步入婆家门那会儿,就因为生得黑,故村人都喊她黑媳妇;为此,日久天长,因村人总这样称呼她,反倒把她的真名给遗忘了!
我生得黑咋了?生得黑不等于比生的白的孬!为此,她从心底里默认了这一绰号的同时,在干农活、操持家务、孝敬、伺候老人上很是上心。尤其在公公生病那会儿,她兢兢业业,不怕脏和累;夜以继日,守候在公公的床前,一直伺奉到终老!为此,她连续两年被镇上和县里评为“孝星”。可她并不自满,仍在用生命中全部的爱,履行着自己做儿媳应尽的职责。然而近些日子,令她内心不安的是,婆婆似乎对她的表现并不满足。
送走了公公,婆婆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那皱纹,蜘蛛网似的,布满了整张脸,活像个大个的山核桃皮;一双暗淡无光的、有几分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忧郁、焦躁与不安。痛失老伴的阴影,像甩不掉的阴霾,时刻笼罩着她,并深深地刻入其神情之中,致使她的魂灵与肉体,更加萧索与恐慌,仿佛顷刻间就要大难临头似的。
“你别忘了,你那些好名声可都是我给的。”婆婆经常从她那绛紫色的嘴里脱出这话,犹如一只无形的巨手,抓住了她全身每一条神经,致使她的神情更加紧张,行动更加匆忙;她的整个人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勤劳了许多。
“娘,您哪里不舒服就说出来好吗?”黑媳妇下意识地用左手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仔细地观察、揣摸了一会儿婆婆的脸色。那样子,如同一位出色的农民在观察庄稼。听到问话,在正面椅子上坐着的婆婆,只是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两扇紧闭着的紫褐色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阴沉沉的脸,让人心里略过一丝丝的难过。见状,黑媳妇的心里,“咯噔”一下,滋生出几分紧张不安的同时,圆圆的黑脸蛋上,一双乌黑的眸子,扑闪了几下后,顿感鼻头一酸,忙将脸扭向一边;一串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
“当,当,当!”灰褐色的墙壁上响起了那台老式挂钟,不紧不慢,不温不火,那似乎是永恒的,而又略带沉闷的声音。与此同时,黑媳妇的心也随之颤悠悠地一荡,伴随而来的一丝微痛之感觉,像某种生理现象,立马传遍全身;顷刻间,她似有所悟,对了,这钟表该打油了!想至此,她立马迈动双脚,朝西屋而去。西屋里有一台她当年出嫁时,娘家陪送的缝纫机。经验告诉她,缝纫机油可以当做钟表专用油用的。
“都啥时候了,还在那瞎忙活。”婆婆的话音虽说不高,甚至有些低沉,但在她听来,却不啻于响了一个炸雷!以致于震得她摇摇晃晃,六神无主的样子。
此刻,只听“当”地一声,她手中的油葫芦,掉落在了地板上。她的手有些不听使唤了。
一瞬间,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谛听着自己“呯呯”的心跳,一溜烟地去了灶间,刷锅、添水、馏干粮、炒菜炖菜,一阵的锅碗瓢盆交响曲之后,已是过了近一个小时。而后,她将一碗红烧肉,一碗猪肉炖土豆、一碗小米粥,小心地端到了婆婆的嘴头上,“娘,你快趁热吃吧。”
“嗯”。婆婆答应着,拿起了小勺。
“吃好了,招呼俺一声呀”。黑媳妇言罢,下意识地用手背扑打了一下衣袖,又下了灶间,麻利地从锅内拿出一个馒头。但见灶台上仅摆放着一盘炒好了的疙瘩咸菜。于是,她就着咸菜,狼吞虎咽地吞了一个馒头后,将咸菜扣在一个瓷碗里,急急去了正屋。见婆婆仍坐在那里,细嚼慢咽的样子,便来到她的床前,为老人抻好铺,转身见婆婆的小米粥喝光了,便又去灶间给盛上一碗,端过来,“娘,你慢慢喝。”
饭后,她让婆婆平躺在床上,为其從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按摩了两遍,直到老人说了声“散伙了”后,她才收了手。而后取出药,给老人服下。看着老人安然入睡后,她再去收拾碗筷,洗洗刷刷,接着又去喂鸡狗鹅鸭等,待一阵紧锣密鼓的忙活后,她手中的活,才暂告一段落。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眼下离婆婆午睡醒来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遂从内屋里翻出男人的工装泡在了洗衣盆里,取过搓板后,端到天井中间的梧桐树下,躬身撩起衣裳,洒上洗衣粉后,头发一甩,搓了起来;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呵欠,遂轻轻叹了口气,边搓着衣裳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想俺的公公,去世前得的是脑溢血。从去县医院查出来,到去世,总共六年多的时间。这期间,虽说住了两次医院,但老人总算陪我们走过了这么些年;虽拉下了近六万块钱的债务,可仔细想来,这些都是做儿女应该尽的责任和义务呀。父母抚养俺们,为啥?不就是为了防老,为了老来有个依靠嘛。说心里话,俺们花点钱,拉下这点债倒真的算不得啥,眼下,最令俺担心的是,倒是俺这婆婆。想她老人家本来就血压高血脂高的,公公这一走,确实闪得慌;如果俺伺候不好的话,病情一旦加重,俺的日子可咋过呀?所以,俺得想方设法,无论如何也得先侍奉好婆婆。这是俺的主要任务哩。可俺若是光想着侍奉好婆婆,天长日久,只靠男人这几个死工资,也实在难以为继呀。可怜俺儿子还在济南读大学,想来这下学期的学费还成问题了,除非先不还债了。可欠债拖着不还,俺这心里还真的过意不去,屈指算来,仅靠男人这点钱,三年内是断然堵不上这个缺口的。说千道万,俺也不能只呆在家中坐吃山空呀。俺也得想法子挣钱去才是正桩呀。可俺又能去哪挣呢?想这正儿八经的厂子,人家是不会收留俺的。对了,俺干脆就先去本村的砖厂,干个临时工或者小时工得了。想来,人家厂方不可能只由着俺去干,就俺这条件,既要照料好老人和家,又想出外挣钱,确实有些不自量力,人家能不能收留俺,还事在两可哩。只是俺得先向婆婆摊牌,让她点头同意才是,万一,要是婆婆真的不同意俺干呢?那俺就走第二步,请她儿子出山,同她好好说说。黑媳妇拿定注意后,瞬间便精神了许多。
少时,婆婆醒来了。黑媳妇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心事摆在桌面;然婆婆闻听,却将头摇成了货郎鼓,“这,这哪行?想三想四的,这是嫌我死得慢呀。催我早死是不?你别忘了,你的那些好名声是从哪来的?!”
从婆婆颤颤的话音里听出来,老人委实有些生气了!于是,黑媳妇“扑嗵”一声,跪在老人面前,心里一阵难过,眼泪流了下来,“娘,俺做得不对。俺认错还不行吗?俺真的没有别的用心。俺孝顺您还孝顺不过来呢。俺只想到多挣几个钱补贴家用。娘,俺真的是实心实意望您好,做梦也盼着您有个壮实的身体。娘,都怪俺一时冲动,还望您老原谅。”
“我懂你的心。只是我这身子骨,拖累你们了。快起来吧。跪坏了身子,我这老胳膊老腿,可担当不起。”婆婆言罢,长叹了一声。
“娘,您千万别多想。俺这做晚辈的,孝顺您是应该的。”黑媳妇言罢,心想:这事都怪俺。不该将这事提前说出来。既然这样,俺也只好在家好好孝顺婆婆得了。这事权当俺没说还不行吗?
虽说黑媳妇暂时这么想,但心底里却有自己的“小九九”。家中好几万的外债,像一座山压在她的心头,让她不得不咬紧了牙关,勒紧了裤带;同时,唤起了其内心深处蛰伏已久的“勤劳持家”,“发家致富”的憧憬。这憧憬,无时无刻,如影随形地与之缠绵不休;促使她激情涌动,跃跃欲试,一刻也不想再这样等靠下去了!与此同时,她认定了,眼下,“坐吃山空”这一词,用在自己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想到此,她顿感脸色泛红,心率加快,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于是乎,渐渐地,一种振兴家业的神圣责任感,便占据了她心灵高地的多半!
于是,待傍晚华灯初上之时,随着一摩托车的刹车声,黑媳妇的丈夫吉良终于回来了。他迅速摘下头盔,灯光下,那张长方形的脸上,一双烔目,分外精神。此刻,黑媳妇察言观色,不时瞅着丈夫的脸,守口如瓶的样子。
令黑媳妇始料不及的是,待晚饭后,她回到内屋之后,婆婆却对儿子诉起了苦!
婆婆边说边抹起了眼泪,“人说养儿防老,看来俺养儿要遭罪了。这分明是嫌俺,嫌俺死得慢呀。”婆婆的话,像一把无形的钢刀,刺向她的心窝!她只好把泪水吞进了肚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娘,你怕是真的误会人了吧?”儿子道。
“得了吧。她是你的好老婆,当然,我老婆子也只有误会的份了。”
“娘,不是!你听我说,她到底说啥来?”
“她想撇下这个家不管不问,想……”
“她到底想干啥?”
“想去砖厂打工,图个清闲自在呗。”
“这哪行?”儿子道:“娘你尽管放心,我这就过去劝劝她,谅她是去不成的。”
“唉,既然事情挑明了,这回俺还真的要去呢。”此刻,只听门帘一响,黑媳妇一步迈了进来。见状吉良脸色微沉,忙上前拉住媳妇的手,旋即来到了天井里。
吉良蹙着眉,疾言厉色地冲她道:“你又不是不知,咱娘的病还没见好转,你得一心一意,在家小心侍奉着才是正事。劝你还是别想三想四的了。”
“你要分清,这可是两码事。”黑媳妇道:“俺想去本村砖厂干个临时工,与侍奉咱娘并不矛盾。俺可以想法先侍奉好咱娘,而后再挤出时间去干,两不相误嘛。”
“就你!”吉良把嘴一撇,道:“你仔细想过没有,干临时工,也得卡点,也得不耽误上工时间才是,能由着你自己呀?!那样岂不老虎拉碾乱套了嘛。”
“这个俺早就想过了。俺可以同砖厂负责人商量,可能的话,可以只按定额计酬。若是砖厂领导不同意,俺可以再另想辙。”
“想啥辙?你快拉倒吧。别去给我丢人现眼了。”
“一个人活着,靠双手劳动最光荣,我能给你丢什么人?其实这事,俺早就考虑过了,若是俺想按定额计酬,对方若不同意的话,俺,俺干脆把咱娘接到砖厂,将锅碗瓢盆搬到那,以砖厂为家得了”。
“这么办,我想,人家是不会同意的。再说,就你这法子,歪把子秫秫独一種,恐怕咱娘也不会同意的”。
“俺想,只要俺能挣来钱,能减轻家里的负担,能侍奉好咱娘的基础上,想法再能治好她老的病,俺相信,咱娘自会通情达理的。”
“想得倒轻巧,就怕还没挣到钱,咱娘再一生气,病情再加重,后果不堪设想。到时候弄巧成拙,叫人耻笑呀。那就不好收场了吧。”
“你想,咱都小四十的人了。哪些事该干,哪些事不该干,心中都要掂量一下,有个数才中。既然俺这么想好了,就一定能够做到,砍倒树摸老鸹——稳抓稳拿,你相信俺不?到时候既能侍奉好咱娘,也能治愈好她老的病,还能挣来钱;俺来个治病挣钱两不误还不行吗?若你还是不相信俺,咱干脆就打个赌,若是半年后,咱娘的病仍不见好转,俺立马同你离婚,你另找个好的,反正俺也无脸再呆在这个家里了。怎么样?”
“你,你少拿离婚来吓唬人,我可决不是吓唬大的。我想若真如此,咱娘的病雪上加霜。这样以来就太不合算了。这样吧,若半年后,咱娘的病情依旧或者加重了,从今往后,在咱这家中,你得一切无条件地听从我的调遣,怎么样?”
“好!中!到时候你当家,俺全听你的就是!咱一言为定!”黑媳妇言罢,俩人下意识地各自伸出手,“啪”地一声响亮,定了准星。
而后,好在丈夫总算苦口婆心的做通了婆婆的思想工作,这让黑媳妇心里很是欣慰。
于是,当日晚饭后,黑媳妇便找本村砖厂负责人协商去了。鉴于黑媳妇是当地较有名望的孝媳妇,因此,当她义无反顾地找到本村姚厂长的家中,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后,姚厂长莞尔一笑,道:“范贞(黑媳妇的真名)同志,你孝心可嘉,是我们村民学习的榜样。鉴于你家中情况实属特殊,砖厂可以接受你的请求,你可以先照顾好家;伺候好你婆婆后,再过来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譬如划坯、揭坯、盖坯、打扫坯蹚子等,需要注意的是,只要是不耽误生产就行。这事你还真得动动脑子,算计着点,掌握好砖机上的生产进度才是。只要把握住了这个‘度,时间任你掌控,谁也不会挑出你半点毛病的。”
“好!俺先谢过您对俺的关心扶持!”黑媳妇言罢给姚厂长鞠了一躬,那张圆圆的激动的脸,像一朵别致的牡丹花!
“范贞同志,你不必多礼!这些都是我们份内能够做到的,谈不上什么照顾。”姚厂长道。
“俺谢过了!”黑媳妇言罢,脚下生风地朝家中走去。她感到激情洋溢,浑身上下有一股使不完的劲。
翌晨,天刚蒙蒙亮,她先是去了一趟砖厂。姚厂长安排管生产的主任,接待了她;给她安排好活的同时,陪她看了一下生产一线的现场。从和主任的谈话中,和目前的情况看,黑媳妇得知,砖厂里由于缺人手,严重影响了生产。因此,目前急需要她扑下身子,马不停蹄地大干几天,待将活撵过来之后,才有自己支配的时间。为此,黑媳妇回家后着实动了一番脑子,结合砖厂的活计,认真估算了一下时间。而后她先是比平时提前两个小时起床,将大半天的家务活提前完工后,便开始做早饭;先是给丈夫做饭,伺候丈夫走了,再给婆婆开小灶。末了,丈夫同婆婆剩下的饭菜,便成了她的早饭了。待所有这些忙完之后,她便牵着婆婆的手,来到天井里,或者来到大街上,娘俩围着街转上几圈,后回家侍奉老人服用降压、降脂的药物。而临近上班之时,她便再灌上两壶水,在液化气灶上烧开后,倒入暖瓶,后来到婆婆身边,嘘寒问暖,若老人的身体没什么不舒服,便叮嘱几句后,骑上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去了。
为了不耽误生产,她先是推着木制小推车,紧锣密鼓地打扫坯蹚子;她肩上搭块淡绿色毛巾,挥动着铁锨,前腿蹬后腿绷,用力铲起一锨锨的坯头,飞快地装进车篓里,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脸颊、脖子,噼里啪啦直往下落,她甚至都顾不上擦。就这样,她不住地干到九点之后,便趁与大伙休息的空,急急地骑上自行車,回去照看一下婆婆;给老人捶捶背,捊捊腿,讲点新鲜事,说点小笑话什么的,想方设法让老人生活得开心、舒服一些。
一转眼,一个半月过去了,她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一千六百块钱。她凝视着手中的一沓钱,心里是兴奋,是激动,遂下意识地将钱紧紧攥于手心,想着自己的心事。当她想到婆婆目前的身体状况时,一缕淡淡的惆怅袭上心头:唉,近些日子,俺虽说为婆婆按时服药,饮食上注重清淡与营养的结合。但一年多过来了,她的病情却未见根本好转;重的时候,仍有些发晕,轻的时候却与常人无异。看来,这西药难治本呀。要想彻底根除婆婆的病,得另想辙才是。对了,俺最近听说,市二院中医科,有个李大夫,看好了许多人的病,听说他礼拜天还在咱辛城坐诊。他的老家,就是咱们徐姚村,论辈份,俺该喊他大兄弟哩。待礼拜天,俺一定带着婆婆,去城里找他看看去,说不定真的会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有奇迹出现呢。于是,黑媳妇拿定主意后,渐渐地,她的心便趋于平静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当黑媳妇放下工具,刚要回家做饭的光景,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媳妇,我为你送饭来了。”黑媳妇见是婆婆来了,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遂下意识地用手揉了一下,见眼前站着的果真是婆婆,心头一热,“娘,真的是您!这么远的路,您辛苦了!以后可别再这样了!”黑媳妇的话有几分疼爱,又带有几分嗔怪,令婆婆心头一暖,“媳妇,以后你只管干好活就中。这做饭送饭有我哩。”黑媳妇莞尔一笑,心想:最近,婆婆的病是大有好转,可俺总担心她再累出个好歹来呀。
如今,黑媳妇圆圆的脸盘上,时常露出灿灿的微笑。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笑是甜甜的,是直接从心窝子里发出来的,且带有几份的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