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

2018-03-19 18:04段锡民
延安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老姜棺材

段锡民

大柳树刚绽开嫩芽的时节,引杰爹突然撇下老伴坐“八抬大轿”走了。不是去迎娶新娘子,是“老”了、去世了,躺在八人抬的棺材里,埋进西山根那片阴森森的老坟茔里了。

把棺材叫成“八抬大轿”的是退休教师计致远。那日,当八个黑衣白帽的汉子抬着紫红色棺材在“呜哩哇、呜哩哇”的唢呐声中走过来时,计致远感慨了一句:没儿子能咋?这老哥就得了闺女的孝嘛,坐上了八抬大轿,还有喇叭腔伴奏呢。身边的几个老头附和说:是啊是啊,福人啊,咱们走时能不能坐上八抬大轿还说不定呢。计致远喵了远去的棺材一眼:嘿嘿!能坐,都能坐上,有老笪的服务公司哩。

打那以后,“八抬大轎”就成了计家窝铺村的流行语,有人去世不再说“老了”,而改称为坐“轿”了。而且这话也算为老笪的公司作了免费广告。老笪名叫笪建军,在镇上开了家“利群”服务公司,业务范围是代发广告、征婚、房屋买卖、车辆出租、保姆中介、协助贷款、介绍工作、大病陪护、操办红白喜事……这么说吧,不论你碰上啥为难事、棘手事,公司都能帮你搞定。就说办丧事吧,年轻人都去闯世界了,凑够十几个青壮年人抬棺材成了难事。当地的风俗是火化了骨灰还要装进棺材抬出去埋个坟头。“利群”推出了丧葬服务,可以只管抬重(抬棺材),也可以从穿装裹衣服、火化、入殓、打墓坑、绑杠到抬棺材一条龙全包,还可以附带鼓乐班子和哭丧。引杰爹是公司在计家窝铺村的第一单业务,加上引杰是镇卫生院的院长,所以只收抬重费,唢呐算赠送。

老头死了,未亡人还得过日子。三天“圆坟”后,引杰妈就又来到小广场。广场建在村中央王春雨的小卖店前。小卖店东是老街,西边摆着一爿光溜溜的碾盘。前面是篮球场大的一片水泥地,广场西侧相距十多米是三棵大柳树,柳树北边有一水泥灯杆,晚上十点前提供照明。逢村里放电影就在这儿挂银幕,正月请驴皮影也靠着柳树搭台子。前两年还兴起过扭秧歌,吸引二十多人拿着扇子来闹腾。后来某个闷热的夏夜,秧歌扭得正欢时停电了,老光棍姜玉杰趁黑摸了春燕的屁股,春燕夸张地“呀,呀”叫起来,臊得光棍赶紧逃走了。这春燕是在外逛荡几年有病了回家休养的,有人传她在城里做小姐。被摸屁股的春燕第二天没事人似的在广场晃悠、高声大气地跟人调笑,老光棍却再没见影,几天后不知何故竟“坐轿”走了。人们觉得晦气,秧歌就停了。

小广场适合聚堆休闲。冬天背风朝阳,人们穿着老棉袄棉裤坐碾盘上或靠在墙上晒太阳,夏天就转移到柳树树荫下。不过聚堆也时兴分群,按性别年龄分成三个群:男人群,老太太群和其他妇女群。习惯上男人群占北头那棵树,老太太占中间那棵树,年轻点的女人就占南头那棵。不过有时支起麻将摊或甩起了扑克,群就混了。

来聚堆的人像赴流水席,随来随走,且忙时人少,农闲时人多,到了腊月年根下人最多。个个把手插进袖筒里,背靠北墙晒太阳。这条街是村里的主街,向南直通镇里,镇里有省道跟外边世界连着。在外闯荡的人回来必走这条道。无论是坐轿车回来、打镇上出租的蹦蹦车回来还是背着大包小包走回来,到这儿都要停下;嘴上抹蜜似地喊几声叔叔大爷婶子大娘。有的还摸出香烟、糖块散上一圈,才由家人相伴着回家。家有游子的老人这时心里都长了草,嘴里“哩哩啰啰”地唠着家常,眼睛却瞄着南街口,还时不时手搭凉蓬睁大眼睛看,蠕动的黑影是蹦蹦车呢还是撒欢的毛驴?

每个群里都有几个骨干成员,大伙戏称他们为“咸(闲)腊肉”。男人群三人最惹眼,头一个是计致远,镇上学校退休两年了,如今两个儿子都子承父业教书,在县城安了家,他和老伴成闲人了。加上他在村里德高望重,这么多年村里孩子念书没少借他光,而且他家有电脑,还联网,就有了电视之外的信息渠道,对国家大事解释和娱乐八卦的裁定最有发言权,对村里大事小情也能插几句话。再一个是计明同,他是村里的“执客”,对婚丧嫁娶各种仪式的弯弯绕都门清。还有一个计国用,从前是生产队长,如今改称村民组长。好在组长没啥业务,有点鸡毛蒜皮的事坐在碾盘上就处理了。

引杰妈来到柳树下,几个老太太赶紧围上来。有的拉住她的手,有的抻抻她黑毛衫的后襟,有的帮她拈去肩头粘着的一根白头发,还有的拉过自带的小矮凳让她坐。嘴里都唧唧咯咯地劝她想开点、别心窄,大哥走得风光,他两眼一闭享福去了,咱日子还得好好过啊……引杰妈虽然插不上嘴,但却感觉很温暖,感到心里凝下的哀伤正一点点化去,不禁感叹融入姐妹群真好!

与老太太群相比,男人群今儿冷清,只计致远跟一个叫姜传福的老头。计致远老伴马瑞玲眼睛瞟着那边喊了一句:哎,你回去捞两棵酸菜包饺子,再买点熟食,晌午让老妹子上咱家吃饭。计致远答应一声,顺便招呼老姜:晌午到我家吃饺子吧,反正你一人。老姜笑着摇头:不了,早晨的大米饭还有呢。

中午,引杰妈饮了半杯酒吃了几块猪头肉、一碗饺子又喝了一碗饺子汤。等她走后,马瑞玲才透底:我想把她介绍给老姜做老伴。计致远愣了一下:行是行,可咋也得等老头过了百天祭日吧?马瑞玲白了他一眼:这我能不懂?

道理是懂,可马瑞玲是个急性子,眼瞅着桃花开了,梨花开了,麦子黄了,谷子也秀穗了,引杰爹的百日祭日还没到。她闲着没事就掰着手指头算。

她帮老姜是为还人情。当年计致远在牛角沟小学教书,距家二十多里,沟深路险,只得住校。一个阴雨夜,大儿子计经纬突然发起了高烧,马瑞玲急火火地喊邻居。老姜二话没说,背起经纬跑了六里路到镇上的卫生院。医生挂上吊瓶,抹着头上的汗说再晚来一会转成急性肺炎就危险了。后来每年正月“会年茶”时她都要念叨这件事,老姜总会说:这点小事应该的。可她心里还是系着人情疙瘩。

苞米吐红缨时,引杰爹的“百日”到了。引杰、继杰带着各自的老公陪妈到老坟献了花圈,烧了纸钱,应了节令。两天后计致远和老伴分头行动,到老姜和引杰妈家串门。没想到老姜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跟她有过节,当年我儿子淘气偷她家枣,吵架结下了梁子。计致远笑了:这么大岁数了,谁还记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又嘴里含个热茄子似的说:她……她作风有问题。计致远瞪他一眼:呸!呸!瞎说。老姜说:真的,真的,姜玉杰说看过她跟计国用钻高粱地。计致远说:老光棍死无对证了,你可别嘴没把门的。老姜点头:我爱扒瞎,可轻重还知道。

中午老姜一人喝起闷酒。其实他的话都是托词,拒婚的原因是做不了儿子的主。去年他就透露过找老伴的意思,儿子儿媳说:缺钱缺物你吱声,找小妈的心思就别动了,让我们省省心吧!

引杰妈也是一口拒绝:老头刚走就找丢人呢,就是找也不找那老东西,邋遢,嘴还臭!马瑞玲忙问是咋回事,她犹豫了一下说:马勺没有不碰锅沿的,这理我懂,可他不该在打架时骂我家绝户。马瑞玲心直,看着引杰妈气咻咻的样子就说:这个臭老姜嘴也是忒损了,算了。

回到家老两口碰了头,计致远感慨说:罢了罢了,没长保媒拉纤那张巧嘴呢。马瑞玲笑着骂了句:死老姜,犯得上满嘴胡唚嗎,还真拿自个当宝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计致远皱皱眉说:看他铁嘴钢牙的,八成有那事呢。马瑞玲“扑哧”笑出声:看着都老实巴交,没想到个顶个地都花花肠子呢……

马瑞玲走后引杰妈发了好一阵呆。其实她不是不想找后老伴,只是人选不对。老姜说得没错,她年轻时确实有情人,但不是计国用而是梁永和。两人钻过高粱地,也钻过苞米地和草垛。梁永和如今也“光棍”,苦在没人“搭桥”。有一天半路遇上了,她豁出老脸暗示了两句,他竟装傻,这个冤家唷!

可没想到第一场霜冻刚过柳叶落地时,梁永和竟“坐轿”了。他走得悄无声息,邻居计国用发现的。事后推断,他死该有两天了。死因呢,到场的人叽喳一番推定是脑溢血,接到报警来验看的警察和医生也认可这结论。

警察医生走后,梁永和的遗体就头东脚西地停放在堂屋中间尸床上,人一咽气,就不能再躺在睡了一辈子的炕上了。尸床是临时卸下来一扇门板,四角用砖头垫起,再铺上一床褥子。老梁村里本家只有一个堂弟梁永奎,他撂下手里的活计赶来了;还有个嫡亲的妹子嫁到了邻村月亮池,听到信儿赶紧喊上丈夫骑着摩托来了;他的小舅子叫钱新,在镇上开着一家超市,“噶啦啦”地撂下卷帘门开着四轮子也赶来了。在乡间,亲友死了就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哩。

堂弟、妹夫和小舅子一起拜请计明同主持葬礼。其实拜请只是个虚礼,计明同早就赶过来料理了,邻里庄亲的,谁家有事不都得上前吗?遗体停放妥当了,尸床前摆上了炕桌,桌上摆四碟子供品:一碟红艳艳的苹果,一碟自家树上结的红枣,一碟蛋糕,一碟桃酥。充作长明灯的蜡烛点上了。又找来了冬天用的铁火盆,烧黄裱纸。院里临时做饭的大锅灶垒上了,电工计明武拉线在院里接上了二百瓦的大灯泡,预备晚上用。接好电灯,计明同又马上指派他跟上钱新开着四轮子赶回镇里,置办丧事要用的瓦盆、蜡烛、黄裱纸、佛香、白布、白纸等一应杂物和帮办丧事人要消费的点心、白酒、啤酒、大米、白面、猪肉、粉条、熟食、蔬菜、调料等物品。还通知村里的豆腐匠马上磨豆腐,安排人劈木头柈子,到左邻右舍借饭桌、碗筷、盆、盘等家什。

不过有几件大事别人做不了主,要等梁永和在市里卫生局当司机的儿子梁建飞。电话第一时间就打过去了,儿子正打车往家赶。要等他买装裹衣服、棺材,等他回来尸首才能送县城殡仪馆火化,也要等他回来定出灵的日期和时辰,还有,丧事用品、吃的喝的用的都是赊账,要等他回来归总付钱。

有计明同操持,事情办得有板有眼,连槽头的驴都有人给添了草料,黑狗也吃得肚瓜滚圆趴到墙角晒太阳去了。见忙活得差不多了,村人就陆续地离了梁家到小广场歇脚。广场聚堆的人比往日多了,话题自然围着死者转。趁着人多,计国用就把说了几十遍的车轱辘话又念叨了一遍:永和是属兔的……壮得跟牛似的,咋就走了呢?都说狗急了跳墙,真的,那黑狗饿急了,跳墙进我家,还冲我“呕呕、呕呕”地叫,我搬梯子上墙,鸭子“嘎嘎嘎嘎”地叫,黑毛驴也“昂昂昂昂”地蹄子刨地……我翻墙过去,门闩着,隔玻璃窗见他仰头躺炕上,嘴角血都干了,桌上摆着酒和猪头肉。

这话大伙都听得熟熟的了,可没人觉得烦。因为确实是他发现的,是他跟个流星地跑广场喊人的,是大伙随他一起撬开房门的。那炕桌、酒、黄瓜丝拌豆腐和猪头肉也是大伙都见到的。当时王春雨瞄了一眼就说酒和猪头肉都是前天在她店里买的,不过猪头肉是新鲜的,酒也是三十多元一盒的好酒,买酒时也没发现老头有异样,而且还跟她开了句玩笑呢。计致远又补充说前天该老梁过生日,儿子儿媳临时有事不回来了,但儿子记着他生日呢,来了电话,小孙子还祝生日快乐了呢。完整的证据链接上了:老头过生日,孤零零一人喝酒,喝着喝着犯了病,身边没人,就过去了。

六十五算白喜吗?老姜愣头愣脑地插了一句:我闹不明白,人死了咋还是喜事呢?计致远愣了一下:这个嘛,古人讲善终就是福,寿终正寝嘛,白喜的说法大概就打这儿来的。老姜点点头:对,是这理,就说我吧,在这头陪儿子孙女算是福,哪天坐八抬大轿了,到那头去陪爹妈和媳妇了,呵呵,不也算喜吗?计国用逗他:你还是快点去那头吧,反正儿子儿媳也不待见你。老姜“哼”了一声:他们敢,昨儿打来电话,孙女还给我唱歌呢,嘿嘿!周围的人都笑了:吹吧?吹吧!也对哦,你孙女姓姜嘛。

众人发笑是因这里有个典故。老伴去世后老姜被在市建筑公司上班的儿子接进了城,负责接送上小学的孙女。可不到半年他就回来了。刚回来那段日子他逢人就吹嘘一番城里的幸福生活。别人就问:恁幸福咋回来了?他指手划脚地说:城里好,乡村也有好嘛,整天大鱼大肉忒腻,一来二去就想老家的咸菜疙瘩、大葱蘸酱了。后来梁永和从城里看儿子回来揭了他的老底:不讲卫生,孙女和当医生的儿媳都嫌他身上有馊味;亲家母来闺女家小住,他趁没人就跟亲家母开起不荤不素的玩笑;亲家母告了状,儿子一气之下就撵他回来了。不过他脸皮厚,被揭了底也照样吹嘘:死老太婆有啥牛的,老妈子的命嘛,我孙女姓啥?姓姜,是我们老姜家的种!边说边吐出一口痰:哼!

众人正闲聊,南街口冲来一辆白色轿车,一眨眼就到了眼前。停下,副驾驶边的车门“咔”地打开,正是梁建飞,接着他媳妇也从后座下来。建飞下车就扯开一包烟,边叔叔大爷地叫着边散给大伙,计致远瞄了一眼烟嘴上的商标:嗬!好烟,一支就值十块豆腐,建飞啊,别跟这儿耽搁,快回家吧。计国用听说是好烟,就赶紧夹在耳朵上,亲家母正在他家做客。等梁建飞坐进车“嘀”了一声走了,计致远才掏出打火机点上烟:哥几个,正主回来了,该忙了,过去忙活吧。

梁建飞进家,计明同喊:建飞,别哭,先给你爹燎几张纸。建飞赶紧蹲到尸床前,拿起几张黄裱纸放到铁火盆里去烧。刚烧几张,计明同又喊:行了,建飞,把你姑姑、叔和舅都喊来商量商量,啥时火化,用不用棺材,抬重是找人还是请服务公司,用不用鼓乐班子,出灵的时辰该找人看?梁建飞忙说:叔,你跟我姑当家吧,咋好咱咋办,该走的程序都走,不用想着替我省钱。计明同说:那好,明儿起早去火化,庄里的风俗还是把骨灰放到棺材里埋上,去镇上老刘家订棺材,你跟你姑去买装裹衣服;抬重就用老笪的吧,咱庄凑不齐人。

梁建飞答应一声走了。他媳妇转了一圈,见人都在忙,自己插不上手,就进了屋。屋里炕上,计国用正用大白纸剪灵幡,计致远捏着毛笔写挽联,马瑞玲忙着剪纸钱。见她进来,马瑞玲说:闺女累了吧,坐炕上歇会。建飞媳妇羞涩地笑笑,顺势坐到炕沿边。炕梢并排摆着几个蛇皮袋和一个瓷坛子,她悄悄地伸手捏了捏,是一袋小米、一袋绿豆,还有一袋芝麻,瓷坛里是腌好的咸鸭蛋。她忍了半天的眼泪流下来了。大前天是周末,本来说好要回来给公爹过生日的,可局长要用车,只好作罢,看来这些东西是预备给他们带走的。

第二天蒙蒙亮,计明同揉着眼睛进了梁家。遗体昨天已移到院里老梨树下的灵棚里。漆成枣红色的棺材在院子里摆着。帮做饭的人早来了,屋里和临时厨房都冒着热腾腾的蒸汽。早餐是流水席、想吃啥自己盛。主食是馒头、花卷和大米饭;凉菜是白菜心拌粉条、香肠、肘花、猪耳朵丝拌黄瓜丝;热菜是猪肉炖粉条,炖豆腐,红烧肉,鸡肉块炖蘑菇。都用大号的铝盆盛着,两只铁水桶里是汤,一桶是葱花豆腐汤,另一桶是西红柿鸡蛋汤,上面飘着绿绿的芫荽末。从镇上饭店请的厨师也到了,任务是准备午宴。按当地习俗,白事的正宴要比红事丰盛。

计明同喝了一碗汤吃了个花卷,抹抹嘴就亮开嗓子开始安排任务:梁永奎带几个人去打墓坑,老梁的妹夫和计国用陪着梁建飞去火化场。运灵车也由老笪的公司出,是一辆面包,早在大门口候着了。接下来又安排人去西山砍松树枝,寻棉花籽,预备楦棺材用。还吩咐人用柳树枝拴了个“打狗鞭子”,烙了张苘麻丝饼,这是逝者对付黄泉路上野狗用的。近几年村里丧事越办越简,好多老礼都废了,他这个执客快无用武之地了。建飞委托他全权安排葬仪,这让他很亢奋。

不过有一点让他泄气,就是绑杠。过去村里人丁兴旺时,棺材一般要绑八杠十六人抬,最少也要绑四杠八个人抬。绑杠讲究“四平八稳”,前后左右都要在同一水平线上,抬起来棺材稳当,抬重的人受力也均匀。计明同有绑杠的好手艺,是跟计国用老爹学的,可这手艺年轻人都不学,眼瞅着就失传了。所以每次丧仪上他都感叹一番:唉!我死时谁绑杠哟?可引杰爹葬礼后他不再念叨了,利群公司的师傅比他绑得好。这次又改进了,一辆皮卡拉来了全套丧仪家什,杠不用绑了,几根黑漆钢管,“咔咔”几下插好,再插上销子,四平八稳,既结实又轻便。

最忙的人还是孝子建飞,他先带计明武等人去给墓坑定点,还要抓回墓坑里的一把土放回家里炕席下。然后端着一盆清水协助姑姑给父亲的遗体“开光”,就是用蘸了清水的棉花象征性地给逝者揩面、擦拭手脚,然后把遗体抬上面包车去殡仪馆。

小晌午时,火化回来了。计明同高喊一声:入殓!鼓乐班子“呜哇呜哇”地奏起了哀乐。骨灰盒装进棺材,用大号铁钉钉好棺盖。执客的做了个“起”的手势,高喊:出灵!领头抬重的小伙子一声号子,八个黑衣白帽的抬重人杠子上肩,梁建飞“啪”地一声摔碎了丧盔子。建飞媳妇、姑姑、引杰妈和几个帮助哭灵的妇女同时“哇”地哭出声来,唢呐也陡地提升了一个调门,连老黑狗也“欧欧”地叫起来。“八抬大轿”开始移动,队伍浩浩荡荡地向西山进发。走在最前面的是计致远,手里提着一盏点亮的马灯,取给魂灵引路的意思。跟在他身后的是撒纸钱的计国用,一只大号的荆条筐子挎在左胳膊上,里面装着剪好的纸钱,走上几步就撒出一把。计国用后面是执着灵幡的孝子梁建飞。灵幡后就是棺材了,抬重的八人外,还有四个人空手跟着,他们是预备队员。棺材后跟着老梁的妹夫、小舅子以及计明同、老姜等一干人,有的抱着花圈、香烛等祭品,有的扛着铁锨等工具。

隔一天“圆坟”,走过这程序就算入土为安了。接他们的轿车也来了。建飞媳妇把炕梢的小米绿豆芝麻和咸鸡蛋都装进了后备箱。梁建飞扫视了一眼老屋,“咔嚓”、“咔嚓”锁上房门和院门。黑毛驴昨天就让姑父牵去了,鸭子让计永奎赶去了,大黑狗就送给了计国用。这几天家里忙,狗一直都是计国用照管,狗对他也产生了感情,喊一声就乖乖地跟着走了。

老梁的死给老姜和引杰妈婚姻带来了转机。老姜感冒了,计致远去看他:闹了毛病就看出单身难了吧,连个倒水人都没有……永和若身边有人,也许走不了呢。老姜不好意思地说:是啊是啊。计致远笑着问:要不,再给你俩牵个线?老姜红着脸哝哝唧唧地没说出话。

计致远回家跟老伴说了,马瑞玲扬起眉毛:有门,找几人做做工作。

事情异乎寻常地顺利。马瑞玲跟广场上老姐妹一说,大伙都赞成。女人有做媒成全事的天性,何况一群闲得发慌的老太太?大伙都舔舔嘴唇,咽咽唾沫,心里酝酿着动听的说辞。不一会穿戴整齐的引杰妈就来了。计国用老伴先开头:唷!打扮得这么漂亮,想再找个老头吧?引杰妈摩挲一下头发:都成干巴豆角了,哪个老头瞎眼能看上我哟?老太太们“哗”地乐了:只要你松口,屁股后还不得排成队?我们真替你看上了一个,老姜,咋样?引杰妈一看这阵势,就明白是马瑞玲捣鬼,可没等她拒绝,大伙就七嘴八舌地劝开了:闺女不在身边,没个人不行呢……我看老姜人不错,身板也挺硬实的……哟!还想找个年轻的再生个小倭瓜啊……老伴,就是个伴儿,也就是他给你揉揉腰,你帮他捶捶腿呗,差不多就行了。一陣子把引杰妈说动心了,红着脸说:那……那啥……我琢磨琢磨吧。

计致远也拉着计国用、计明同去了老姜家:老哥们,你别学老梁,悄默声地就走了……别再装了……你吃个现成饭,她睡个安稳觉,挺好的事儿嘛。老姜其实已动了心,推脱只是装样子,见势就顺水推舟了。

当天晚上,老姜就给儿子打电话,告诉他梁永和去世了,死了两天才被发现。儿子今天心情好,耐心地听他唠叨了大黑狗跳墙,众人撬门发现人得了脑溢血,医生来了说耽搁了,家里有人指定死不了,又讲了丧事的细节。等他唠叨差不多了,儿子问:爸你还好吧,没闹啥毛病吧?他故意犹豫了一下说:我没事,就是动不动有点头晕。儿子沉吟一下说:要不你找个人吧,找个心眼好体格壮的,我们也省得惦记。他假意推脱:不想找,一人挺好的。儿子急了:咋这么拗呢?抓紧找,让我们省省心吧。他这才说:那……找找看吧,唉!哪有合适的哟?

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小棉袄回家来看娘,老妈刚闪烁其词地露个边,引杰就笑了:好事,姜叔,挺合适的,选个日子我跟继杰一起请你们吃饭。

真是应节气,小雪这天竟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廣场没法去,老头老太们就聚到计致远家来。马瑞玲说:趁今儿好日子,把那俩冤家找来,当面锣对面鼓地定下来呗。大伙说:好!计明同自告奋勇:我去,我去请。匆匆地跑出去了。计国用翘翘下巴颏:嗨!比自个找伴都积极。

计明同喊来人,并自动进入了执客角色:双方都说说,有啥要求?老姜只顾张着嘴笑,计致远捅了他一下,他咧咧嘴:我没啥,都听她的。众人都笑:还没咋样呢,就气管炎了?引杰妈白了老姜一眼:我有三个要求,一是有两月的试用期,合不来就散。计明同拍拍老姜肩膀:好好表现哦,不然休了你。老姜点头:行。引杰妈说:第二,睡觉前洗脚,一礼拜洗一次澡。老姜又点头:行,我洗,明儿我就安个太阳能热水器,天天洗。引杰妈低下头:第三,将来死后我得跟原先死鬼埋一块。老姜“嘿嘿”笑着说:应该的,应该的,不然到了那边,我还怕大哥揍我呢。马瑞玲用肩膀轻撞了引杰妈一下:嗬!还一套一套的,早在被窝里思谋好了吧?引杰妈气恼地用拳头擂了她一下。

各位老哥们老姐们,计明同奓开胳膊:商量一下咋办喜事呗。计国用拍拍手:办,好好办,咱村可有日子没办喜事了。马瑞玲说:大伙凑个份子吧,把婚礼弄得热热闹闹的。众人跟着起哄:凑份子,凑份子,小一年没喝到喜酒了,明同好好张罗。计明同拍拍胸脯:看好吧……嫂子哎,听说老笪的公司弄了顶大花轿,当年你嫁过来时坐的是马车,咱开开荤,补坐一把花轿呗,呜哩哇、呜哩哇地兜一圈!引杰妈瞪了他一眼:去,去……还花轿,我可不想丢那个人。几个老太太笑得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有的攥着胳膊有的抻着衣襟七嘴八舌地逗她:哟,新娘子不好意思啦,不坐花轿,轿车总得坐吧,衣服得买几套吧,新房总得布置吧,八碟子四碗酒席得预备吧,可不能便宜老姜。计明同双手拍着大腿笑:对啊,得喝交杯酒吧,得闹洞房吧,得当众接……那个啥吧?

引杰妈红了脸,抬腿想跑,被老姐妹扯住了。门外,雪下得正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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