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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3-19 17:57程多宝
延安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江城

程多宝

1

那种歇斯底里的勃然大怒,连徐萍自己也没有想到。如果没有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兴许徐萍还想在家里多待上一会,现在,她整个人如同瘫痪一般:刚过不惑之年,还没到更年期,怎么就这样心烦意乱呢?

这一阵子,徐萍动辄就像是气得跟谁较劲似的,这次尤为明显。没说上两句话,一个人甩门而出,直冲冲下了楼,一屁股沉到驾驶座上。徐萍有个习惯,一旦动怒就想呆在车里哪儿也不想去,那辆与别人合租的桑塔纳出租车,这些年还真成了徐萍的另外一个家。

车子一拐弯,上了市区最为繁华的梅园路,徐萍心里头窝着的那团火还没有消下去。刚才,就在刚才,一向视之为眼珠的女儿——安琦市第八中学的初三女生张樱男,居然被她这个做母亲的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连她都不大相信这个巴掌是自己挥出去的,而且准确无误地砸在女儿那张似乎是不屑一顾的脸庞之上,溅出的声响也是出奇得大,震得她手心发麻。

十多年呐……要是在以往,她可舍不得碰宝贝女儿一个指头。车子发动之后,她还试图努力地否定着自己。

正是上午九点多钟光景,又逢双休,梅园路上行人稀疏车流寥寥。徐萍开出租有几年了,想起来还真说不出口,前些年养尊处优惯了,在家做着全职太太,没想到如今还是走了这条道。这辈子算是毁了,人过三十不学艺,都奔五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混的?

好在三木却不认同她的妄自菲薄。

三木是绰号,其实他有一个很体面的名字,叫季森。季森是她的高中同学,早年两个人在下边某县一所乡镇中学,做过三年“同桌的你”。人家现在鸿运当头,任职安琦市运管局副局长。有次,季森酒后无法开车,站在大街上拦出租,一连喊了几辆未果,正好徐萍开车路过时摇下车窗,于是就顺便捎上了他。季森吐着酒气,夸着老同学娴熟的驾驶技术,还自诩自己的待遇,怕是连市委刘厚正书记也自愧不如。徐萍笑了笑,男人酒后的豪言壮语她听得多了,可在那个晚上她倒是想调侃一下,以便缓解老同学的酒精反应,“一个市交通局二级局,还是个副职,人家可是堂堂地级市一把手?管着几百万子民呢?”

后车座上的季森用力地挥了一下手臂,“他刘书记有我这样的驾驶员吗?像你这样的美女驾驶员兼保镖,他做梦也想吧,可他没这个胆,到哪里都是一排的镜头对着,报纸电视快要成他的个人自传集了!”

“那我哪天开出租吧,天天在运管局门前转悠,等着拉你这个大局长?”徐萍诙谐了一句:“不敢了嘛,怕是养不活吧?”

“你家张道明敢吗?只要他敢挪位,你就开出租,保证比那个大部长拿得少不了。”季森说的也是现实。前几年在安琦市,整个市区的出租车还只有737辆,正好够一架波音飞机的代号。季森与张道明夫妇都熟,说话很是随意。只是没有想到,季森这句话居然成了谶言,也就是那次顺道送行之后,张道明除了开走了那辆别克,真的从家里净身出户。以前在一场社交场合里还算是部长夫人的徐萍,居然真的开起了出租车。

按照市委宣传部招商引资的统一口径,安琦市还属于一个欠发达城市。这话说得也不错,市区主要的几条街道上,除了公车之外,私家车并不是很多,即使有也只是一些并不响亮的牌子。车行高峰时段,打车还是一件让市民苦恼的事情,再加上安琦市民一直有着小富即安的心理,全市没几家像样的企业,街上的饭馆、棋牌室、桑拿、KTV倒是鳞次栉比,市民们又多有晚睡晚起的习惯,双休日更是如此。所以说,徐萍赶在这个点出来拉客,应该说是一个极为实际的想法。

自从与前夫分开之后,徐萍独自带着女儿过得也算滋润,之所以当初抢着要到了女儿的抚养权,一是女儿由母亲带着生活方面自然要方便些,二来主要是针对张道明的霸气。“谁说女儿跟着我将来没什么出息?女儿跟着你我不放心呢?你成天在外女儿一人在家,还不喝西北风啊?”两人到民政局换证的时候,面对徐萍抛出来的一连串问号,张道明只好妥协地草草签字了事,毕竟他这个职位,要是闹出大的动静,一旦被哪个好事者传到《安琦论坛》,怕也是一个不好的影响,要不然,他怎么死活也不愿意在法庭上了结呢?

然而,就在这次下楼之前,也就是十多分钟前,怒不可遏的徐萍还是给了女儿一巴掌。看到女儿粉嫩的脸上显出血红的“五指山”,徐萍一点也没有后悔的表情:为什么打你?还不是让你长点记性?

那一瞬间,女儿像只被人无意间踩着的气球,爆出很响的哭声:不要你管,我不要你管,你连自己都管不好,还要管我?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不让我上网?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老土?

“给我在家好好待着,看看你的成績,都滑到西伯利亚去了。”徐萍转身带上了门,气鼓鼓地下了楼:这还了得,居然一人在家上网还玩QQ?网上哪有一个是真的?你爸爸倒是常常一个人在家玩QQ,可玩出什么好了?大清早就到车站接女网友,还捧着鲜花。我跟他结婚这么多年,也没见他捧回哪怕是一朵鲜花么?

那次也算是纯属巧合,因为头天晚上,张道明QQ上下线后在卫生间里冲澡,这时,床上的手机响了,是张道明的信息提示声,她听得很清楚。也该那晚有事,看到丈夫在卫生间忙着,徐萍拿起手机想递过去,无意间看到了来电显示出“林跃进”的名字,也就没有多想,可是后来听到卫生间的水声突然大了,她感到了奇怪,正准备进来询问时,听到了丈夫轻声嘀咕的声音,像是以前会议间隙给她回话时的声腔,匆匆几句就草草地挂了。

“宁溪的老林,说是明天一大早来市里,让我帮他约林业局老汪,谈个事。”张道明从卫生间里出来,解释着:说是一起到清阳河钓鱼。

要是没有张道明这一声解释,徐萍倒觉得没什么,这样一来反倒越描越黑了。老林?林跃进?犯得着在卫生间里窃窃私语的还开着那么大的水声?第二天一大早,徐萍悄然玩了一把潜伏,没一会工夫还真有意外收获。那一瞬间,真的说不清自己是喜是忧,以前就是打死她也不敢相信的一幕竟然活生生地在眼皮底下出现了。安琦市长途汽车站一个不起眼的停车位上,泊着张道明的那辆黑色别克,一个像是从外地赶来的白裙姑娘刚一出车站,就径直钻入了车内。车子刚要发动的时候,车内的两个人惊讶地看见,一个女人一脸鄙夷地出现在挡风玻璃之前,而这个女人也惊讶地看见了白裙姑娘沉醉地接过张道明递上的一大束红玫瑰,还在若无其事地低首嗅着。

与任何一个“勇斗小三”的故事几乎是一样的进展程序,一直以贤妻良母定位的徐萍如梦方醒,女人的醋意本能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也难以脱俗,突如其来的争吵与厮打,因为白裙姑娘的快速闪人而迅速改变了节奏。一场声嘶力竭的大哭,引爆了那个周末的大街……

在那个时间段,连季森自己也没有想到,怎么会在这里开车路过?

是劝阻歇手?还是悄然走开?时间紧促得让季森必须迅速决断。好在他没有过于犹豫,毕竟同学张道明是在电视上经常出镜的新闻发布人,要是让市民认将出来,《安琦论坛》的热闹那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季森的处理方式,事后得到张道明的感谢,虽然学生时代的季森暗恋过徐萍,但是张道明最后还是成了情场上高歌凯旋的猎手,中学时代已经分出胜负的角斗烟消云散,大家相处在一个城市自然也是惺惺相惜。为了掩护张道明“突出重围”,季森拦住了悲痛欲绝的徐萍,几乎是把她抱上了自己的车子。

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省城《大江快报》一位好事的见习记者,居然抓到了这条“活鱼”,虽然那篇报道中没有点出当事人姓名,但在安琦政坛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这加速了张道明与徐萍的婚姻走到了尽头。在季森看来,当初那个时间段的出现,究竟说不出是对还是错。

离婚之后的徐萍,一段时间内只要一进家门,心情就格外糟糕。也只有开着出租车时,才不再去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梅园路拐弯处,有人在招手拦车。

是一个中年妇女,像是从乡下来的,“到八中,快点,再快点。”

一听八中,徐萍心里一惊,还没等到自己去问,那个中年妇女倒是竹筒倒豆子一样,要不是气急了,哪个母亲会这样不顾女儿的名声?“老师来电话,我一听肺都快要气炸了:这个不要脸的,才读初中,前些天居然与社会上的人一起去开房,就为了一部手机……”

八中门前,坐在车里的徐萍看到那个中年妇女三步两步冲到了一名女中学生面前,伸手就是两个巴掌;女中学生一点也不听母亲的训斥,她将母亲带去的食品一古脑地撒了一地:考一本,考一本,你除了这句还会不会说话了?考上有什么用?还是找不到工作?考得好不如嫁得好。清华北大,有本事你自己考去……

2

一个才上初中的女儿,竟敢与母亲在学校门前如此发生争吵,这世道真是变了。刚才的这场争吵,让徐萍有一阵子心神不宁,尽管车行路上,可眼前一个劲地出现了女儿的幻觉:男男出事了,男男在奔跑……

赶紧得回家。徐萍立即调转车头:现在,身边只剩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了。

其实,徐萍怀孕的时候,一家人都眼巴巴地指望她能生个男孩,张道明心里更是那种焦虑的心态,要不是一顶公务员的帽子戴着,恨不得拉着她去B超一下,张家四代单传,得知徐萍产下的是女儿,原准备到产房迎接的婆婆居然一扭头就走了,公爹更是丢下一句“生了个也好”就自顾泡在麻将桌上。所以张道明出了“玫瑰车站”事端,张家长辈的态度也是不咸不淡,仿佛这场婚姻这样收场是早晚的事。当年两个人走出民政局的那幅场景,记忆里徐萍一直删除不尽。她只是把女儿一直当男孩养着,要求张樱男何时何地都要做到自强不息。

要求女儿做的,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严于律己以身作则。比如说开车,她一个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的前妻,刚一入行几乎没一个人看好,可没几个月开下来,徐萍就在安琦市放了颗卫星,一下子成了新闻媒体追逐的风云人物,当选了安琦市电视台策划的年度“感动安琦”的十佳新闻人物。

那次说来也是偶然,好像是下晚时间,准备回家休息的徐萍都不准备拉活了,可在路上还是有了次心太软,拉了一位宁波一带口音的客人。客人手上拎得满满的,还有一只硕大的公文包,急着要赶到机场的候机楼。等到当晚回家,徐萍才发现了宁波客人遗忘在车上的公文包。因为难以与那个宁波客人取得联系,运管局同志打开公文包后发现,里面没有一件可以找到对方有关信息的物件,十几万元现金之外,还有两幅行家说是價值不菲的张大千画作。

《两幅名画价值连城拾金不昧数百万元》的新闻以及后续报道,在《安琦日报》和安琦电视台近似地毯式的轰炸,一时间让的姐徐萍家喻户晓。这以后,新闻人物徐萍可谓好事连连,先是安琦市义工同盟推选她为形象大使,接下来受聘于安琦爱心车队名誉队长,再后来包括市运管局等N个单位,一窝蜂地聘请她担任政风行风监督员,到了最后是市委书记刘厚正的亲切会见,安琦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足足给了徐萍十几秒钟的特写镜头。

徐萍成了安琦市的形象代言。面对媒体,她还没有足够的经验,有时自己没有说出什么,记者们却帮她说了许多,以至于到了后来,徐萍总是自觉和不自觉地躲避着记者。对于她来说,到了这把年纪,以及在这样的岗位上,这些都是虚的,并不因为张道明身居官场的缘故,是她觉得女儿的学习才是主要的。就在她抛头露面忙于各种应酬的那一阵子,女儿成绩一个劲往下掉,床头上显示考试成绩曲线总是一个劲儿高开低走,让她睡梦惊醒之时都轻手轻脚地凝视着正在安睡的女儿。

“女儿离了你,照样考上一本,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我们离了你就活不下去……”当初与张道明争吵时,这句话不止一次说过,如今想来,这口气赌得让人窒息,不是吗?现在的校园有点变味了,一些老师课堂上不卖力,课后家教倒是搞得热乎得很,还有些老师更是势利,听说社会上也是如此。

车子停在楼下,一气爬上五楼的徐萍打开了家门,空空的房子里只听见自己声音的回响,男男真的不在。

男男会到哪里去了呢?她把女儿可能要去的地方一一在脑海里排查,又一一否定了。因为女儿才上初中,她还没有为孩子准备手机,她只得给女儿的几个重要社会关系人打电话询问,遗憾的是,包括男男班主任在内都表示了友善的否定。要不要给张道明打一个电话?她想了想,决定还是要打一个。就在这时,她发现手机里不知何时已经删除了前夫的号码。号码应该是有的,电话本里曾经记下过,男男的课本上好像也记过。

进了男男的房间一阵翻找,忽地,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男男的书桌上放着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字让她的头部嗡地一声大了:不是都嫌我烦吗?我走好了,正好落个清静。

是气话?还是真的离家出走,一时拿不定主意的徐萍,脑子一下子蒙了。一瞬间,她有了一丝恐慌,浑身一阵寒冷的感觉,尽管暑假还没有到来,时令还是初夏季节。

车子停在路上,窗外人流匆匆如过江之鲫。这几天确实够累的,她一个女人家有点撑不住了,怪不得生活中有些女人,明知丈夫外面有了人也不愿撕破脸皮,难道这世上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可是她还是不想委屈自己,再苦再累一个人扛着,前些天多跑了几趟乡下,那种长途的活可遇而不可求,跑一趟比在街上空烧着油要强,特别是有的因为急事去乡下,一上车也不打表,有时撞上了一个大方点的一趟就是好几百块。为此安琦市的火车站、汽车站旁边,等待这笔生意的出租车都打破头了。现在不同以往了,街面上齐刷刷地平整,为了争创省级文明城市,市委市政府下足了功夫,前一阵子,不知是谁放出风声,说是省里的检查组要下去,于是,那些天里,一些老旧小区里动了大手脚,一些园林苗木也是栽了不活拔了再栽。那个亲自接见过自己的刘书记现在已经调到毗邻的江城市任职一把手,虽然江城市也是一个地级市,但是位置不一经济总量不一,也就显出了仕途的光明前景。他的继任者推出了自己的建设思路,街面上这些年隔三差五地总有市政处工作人员挖挖补补,市民一度怨声载道。有次同学聚会,大家纷纷责问季森,好好的路面修来修去,你们当官的到底拿了多少回扣,养了几个小三,还有人居然也拿同学时期的她与季森说事。

季森也加入了单身一族,据说追他的女人一串串的,有的还是黄花姑娘,然而季森一直也没有结束单身的做法。季森当时就附和着说道,别问我,我又不是建委的,我不管修路,我只管行驶在路上的车。

仿佛约好了的,季森的电话偏偏在这时来了。本想一直不接的,可是想了想还是接了,只是没怎么回话,一直小声地应着。季森说,国家林业部任职的老同学冯振华回来了,就在安琦宾馆,晚上是市领导的宴请推不开,因为安琦市想在国家林业资金上套些项目。冯振华说了,等宴请结束,希望季森带几个老同学来宾馆叙叙旧,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徐萍。

“怎么样?当年你可是校花,人家人在京城,心里还是想着安琦。”

“三木,快别这样说。”手机里的声音是有气无力的,“我真的去不了,没那个心情。”

“要不,我来接你,邀几个同学一起看他?”季森的声音柔柔的:“你怎么哭了?是张道明成家的事情吗?”

“不,不是,这事与我没有干系。”安琦市区巴掌大一块,老年人说是一泡尿憋久了也能浇到头的,所以说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满城风雨。前阵子有人也在传了,说是张道明要续弦了,对象是市中医院一个护士。

“那我就找一个理由,帮你开脱……”季森为难了:要是人家点了你,就是我找不到你,市委领导还不得动用警力满城找人?再说,以前市委的刘书记对你也不薄啊。

“三木,别说了,要不,你过来吧。”女人关键时刻的脆弱,让徐萍把心里的话语和盘托出:你在哪儿?我快憋疯了,你帮我出出主意吧。

“别一惊一乍的,还是我来吧,你等着。”季森直接说出了地点:就在上岛咖啡,十分钟之后我就赶到。

对于安琦市来说,上岛咖啡是一个蛮有小资情调的去处。以前,徐萍对这样的地点是抵触的,她认为在这样的地点消费,灯火昏昏暗暗的,音乐要死不活的,还男女坐在一间包厢里,想不出情况都难。可这天她倒也没有再推辞。看到匆匆而来的季森,两个人坐定之后,徐萍的眼泪就哗啦啦地落了下来:三木,男男不见了。

“不会的。都初中生了,社会上有几个死党啦闺蜜啊也正常,就是有男同学成了铁哥们也能理解。”季森点了两杯咖啡,看她啜吸的神态楚楚可怜,就帮她一一排除了几种情况:你能肯定的,有多长时间了?

“三四个小时吧?”徐萍擦了擦眼泪:不过,我有一种直觉,这丫头不是一般的要强,血统里有张道明的遗传,说干就干,而且不计后果。

“那也不是你形成这种判断的理由。”季森原想再拖延点时间好控制她的情绪,没想到哭出了声音的徐萍,展示了那张纸条:我相信女人的直觉,何况她又是我的女儿。

季森再也没有话了。两个人开车去了八中之后,又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捱了几个小时,才去派出所报了案。一名执勤的民警告诉他们:还不到24个小时,等等再来吧。这类事现在也多,没准一会,孩子在外面玩够了又回来了……

如此,还有什么好办法呢?徐萍只得在家里窝着,心里一直盼着有人敲门的声音,手机也是随时开着,一心指望着来电显示里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然后是女儿自责的声音。

其实,她哪知道,就在她苦苦寻找女儿的当儿,她的女儿,十五岁的安琦市第八中学初三女生张樱男,正没心没肺地在江城市的一台电脑上,玩着结识不久的小红姐新下载的一款游戏。

小红是江城市一家名叫“休闲驿站”洗头房的三陪小姐,这家洗头房里,像她这样的小姐每家洗头房都要养上几个,有的还专门雇了在大街小巷穿梭自如的摩的,她们如夜莺般地昼伏夜出,为了招揽客人的新鲜感,通常都是几个月辗转一个城市,连同更换的还有她们的艺名。

“休闲驿站”的老板娘是一名下岗工人,小红她们私底下总是叫她妈咪。在小红看来,妈咪对她們这几个姐妹挺好的。对于她们这种“我拿青春赌明天”的人来说,妈咪能提供这样一个来钱快的场所,还为她们撑着场子,也算是够意思了。

3

“到外地清静几天,最好离开安琦,马上离开越快越好。”离暑假还有几个星期,张樱男就生出了这种念头。

这个月里,几次统考成绩直线下滑,已经让她跌了不少面子,何况还有高升没完没了地纠缠。以前想走的时候还有点犹豫,现在妈妈的一个巴掌把她打醒了,她生怕自己到时候后悔了,这个决定就流产了。

那一瞬间的决定,连她自己也不清楚是对还是错。

决定离家的原因,是因为入春以来,班长高升求爱的攻势愈发猛烈,一度让她差点丢盔卸甲束手就擒。有次,高升过16岁生日邀请了几个死党,这其中就有张樱男。那次生日宴会上,忙前忙后的高升父母,没有让高升感到有丝毫的快乐感,到了唱《生日快乐》时,高升居然让父母亲出去,说是看不惯他们虚情假意的样子。

“他们早就离了,各过各的。今天,他们想一起给我过这个生日,我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高升哼起了《无所谓》里的旋律分配着蛋糕:有什么必要遮着掩着?死要面子活受罪。一会儿,我们来点酒,没事,我们都快成人了,喝点酒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张樱男觉得高升还真大胆,不过想想也是,大胆的滋味真他妈的棒,什么事要是都问前问后的,日子过得没有主见也没什么意思。相比之下,瞒着妈妈赶赴这场生日聚会,对她来说可是一次挺大胆的个人行动,就连后面的喝酒庆生,她也是半推半就地喝了一点,虽然是红酒加雪碧,但毕竟也是人生的第一次喝酒。

喝了点酒的张樱男脸色有了些潮红,还有点昏沉沉的头重脚轻。几个同学怂恿着高升英雄救美,高升一一道谢之后,刚扶着张樱男出了小区,一扬手还没有喊车呢,一辆出租车早已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出租车司机大吼一声:“滚下去,别脏了我的车!”

“凭什么?”高升抖了抖手里的百元大钞:嫌我不给钱还是咋的?这难道是小钱吗?当心我告你拒载……

“怎么这么晦气?”处在生日兴奋头上的高升,还想与出租车司机理论,身后的张樱男却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扯了扯他的衣服,颤微微地喊了声:妈,怎么是你?

“他是什么人?”徐萍的眼红红的,“你们还喝了酒?”

“阿姨,我们真的没什么?我们只是同班同学……”明白过来的高升一个劲地解释着,直到徐萍的车子开出好远,孤零零站在路边的他,还在自责自己不该劝张樱男多喝了最后的几杯。

回到家里的张樱男被关进了书房,母亲的眼泪让她感到不明不白的委屈:不就是一次同学之间的生日聚会么?有什么必要搞得如此剑拔弩张?要是在校园里传开了,以后同学关系还怎么处?

“怎么处?我不想你怎么处!才上初中,将来你上了大学之后,这些同学谁知道在哪里!”徐萍的火气上来了:那个男孩子,还没有锹把子高,懂得什么?学习成绩肯定是一团糟。

“人家成绩好着呢?还是班长……”女儿的辩解被母亲一个巴掌打断了,那是徐萍第一次如此发怒,没想到的是,这一巴掌打下去,女儿气得几个晚上都没有理睬她。也就是在那个时期,她开始迷恋上了网络,特别是同学之间讲述着QQ群里的传奇,使她心驰神往:那里面尽是一些温馨的话语,不像现实中如此势利,一次考不好就要看妈妈的脸色,还有那个说走就走的爸爸,除了每年打点生活费来,基本上是看不到他的人影的。

“既然你们都不爱我,为何要生下一个多余的我?”对父母生出这样的怨恨,其实早些年就有了。因为离异的缘故,徐萍对孩子管得特别紧,一方面是孩子渐渐大了,又遗传了他们两个的相貌优点,生出了一副花容月貎的美人胚子,她怕时间长了会被张道明找个借口要去;另一方面则是担心她一个单身母亲,又要谋生奔波的难以呵护好她。所以,只要有一点点空,她对张樱男的关注类似一种看管似的严厉,别说孩子到同学家去,就是多交了一个异性同学,或者是最近迷上了哪个歌星的歌曲,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要问三问四不说,恨不得让孩子把自己以前荒废的青春弥补上,恨不得自己设计一条线路,让孩子一直往前走才是不会迷失方向。“你这哪里是爱我关心我,分明是不放心我监视我,你要早这样,爸爸也不会从这个家里走出去,他在那样的一个部门做部长,有点应酬又怎么啦?犯得着那样兴师动众地闹离婚吗?你倒好,一气之下离了,同学们都看我的笑话。好吧,既然你这不放心那不放心的,干脆你自己一个人在家清闲好了,省得我在家碍事。”

下楼走出小区,面对着安琦市的一条大街。正是周末,往日的这个时间段,张樱男在家背诵英语单词,即使是在小区里散步,也要背诵同样的内容。可是今天的她却不想背了,一个英语单词也不想背。班上的一个同学说,她外公家遇到了拆迁,真是一夜拆发了,还承诺将来买上几间抢手的门面房给她做生意,一个月几万元房租那可是稳赚的。

为什么我却这么背运?突然之间,生出怨气的她有了一种想离家出走的冲动。她站在马路边,不经意的一个招手,一辆出租车靠了过来,是个长相英俊的的哥,从侧面这个角度看,特像那个她最喜爱的歌手陈奕迅。

并不宽敞的车内,播放的就是陈奕迅的歌,那首曾在春晚上热播过的《因为爱情》,在的哥的嘴里吹出了一声声悠扬的口哨。

“到哪?”

“你别管,一直往前开。”

远处的十字路口闪着红灯。“陈奕迅”问:怎么走?要并车道的。

“往前走!”张樱男沉浸在陈奕迅的旋律里:让你开你就开就是了,怕我少给钱还是什么?

前面是一个丁字路口,必须得拐弯行驶,“陈奕迅”焦急地问:美女,到底想去哪儿?

你想开到哪儿就哪儿。

怎么了?谁惹美女生气了?

谁敢?开到哪算哪。

“这可是你说的?”的哥一踩油门,车子往出城的方向行驶,眼前一带尽是些空旷的厂房,她一个初中生成天家庭学校两点一线,哪里知道这里是安琦市经济开发区,虽然没多少企業入驻,但框架总是划拉得大大的,车子行进之间的缝隙里,就能看见几个楼盘正在忽高忽低地生长着,脚手架上的民工如蜘蛛侠一样忙碌,几架伸着长长臂膀的塔车,吊起一箱箱东西,像是要送到云端里去。

坐在后座的张樱男一脸赌气的样子,“陈奕迅”在反光镜里看得清楚,他摸出手机,声音压得很低地说了几句,这才问道:美女,这么喜欢K歌?

喜欢,怎么了?

要是真的喜欢K歌,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见张樱男正犹豫着,“陈奕迅”说他有个朋友开一家KTV,要是去当歌手,一个月最少也得开个七八千,还是一个星期就结一次账,不想干了可以随时走人,“想不想去?”

K歌还能不要钱?张樱男忍不住问道。

真的不要钱,不信,我们去一下,又不远。“陈奕迅”打了一声口哨,比刚才的还要清脆,仿佛一匹马在草原上的嘶鸣,声音里穿透出一种辽远: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

有个性,不像个小女子。在倒车镜上看到了后座的张樱男噘起的嘴角,“陈奕迅”不失时机地激将了一句。

小女子怎么啦?这天下难道就是你们这些大男人的?

车子一骑绝尘,到了高速交费站,眼看着就要出城,张樱男有了点不安,她想这样一走会误了几天课不说,妈妈也一定着急,可一想到妈妈那么重的出手,心里刚刚生出的一种报复性的快感,转眼被窗外飞驰而过的高速路上的标志牌冲淡了。

“我的车钱,怕是不够。”

“算我请客。还不是想听一回你的歌?天籁之音吧?我敢肯定。”

张樱男想了想,说,“要不,就在前面下车吧,我该回家了。”

“好吧?你知道的,高速路上不能随便停车。”不露声色的“陈奕迅”有的是经验:不好意思,我的手机没电了,前面的服务区我们就下,到时我们再想办法给家里打电话吧。

车子下了高速,她清楚地看见,日居中天的阳光照射的交通提示牌上所显示的城市,就是与安琦毗邻的江城市。“陈奕迅”的车子像一条鲶鱼,三滑两拐地游进了江城市的一条街道,一位体态丰腴的中年女人把他俩引进屋内,还特意在她身上扫描了幾下。就在张樱男一愣神的工夫,“陈奕迅”的车子一骑绝尘地远去,她这才想起来,自己连那辆车的号码也没有看清楚。

4

虽说只身一人来到外地,张樱男觉得并没有什么好怕的。那个中年女人是这里的老板娘,人多的时候,小红她们喊她余姐,人少的时候,也听到过姐妹们喊她妈咪。两天过去了,张樱男觉得这个比妈妈还要慈祥的余姐对自己挺好的,吃得不差睡得不赖不说,还由着她在电脑上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小红她们把她看成是新来的,一个个也挺客气。

过几天她就准备回去。尽管当时是一赌气,现在张樱男却心虚了,要是抽身回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小红盯住了,比如上街逛个超市,她到哪里,小红就跟到哪里;想买什么,小红就抢着为她付钱,还说这是余姐吩咐的。这几天里,只不过有时是小红跟着她,有时却是另外的姐妹们。感到很纳闷的张樱男就想问一下余姐,顺便告诉她自己只是想出来放松几天,并不想做小红那样的事,何况自己还在读初中,成绩还挺不错,明年中考考上安琦一中的重点班应该不成问题。

余姐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自从接到“陈奕迅”的那个电话,她就想着如何稳住这条到手的小鲜鱼。当她得知张樱男没有带身份证、学生证时,也没有一丝不悦之情,脸上的表情机械地扯动了一下:那也不要紧,以后你就叫樱子吧?

樱子?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来这里的,所有的公主都要有一个艺名,这是规矩。

公主是什么?为什么要叫这个?这个名字像是日本人。

哪能呢?余姐笑着摸了摸她的手:这手多嫩啊,一捏就出水呢。日本姑娘好啊,外国小妹在这里更受欢迎呢?客人给的小费大把大把的……你看你出门也没带个钱,在我这里有吃有喝的,你不挣点小费,总不能白吃白住就这么开溜走人吧?

张樱男无话可说了。她只得跟在小红后面,看着她们坐在门口,用眼睛去招引路过的男人,有男人进来之后,小红她们就搀着男人上了楼,有时也有电话点她们出台,一招手就有辆摩的靠了过来。张樱男知道了,小红她们之间用的都是艺名,真名也只有自己与余姐知道,因为余姐搜走了她们的身份证,而且她们挣的都是些不干净的钱,白天里在洗头房招徕生意,晚上还到KTV走场子,有的还出台在旅馆里过夜。“休闲驿站”对面,是一家“万紫千红”的量贩式KTV,旁边还有几家鲜花店,平时门前总有出租车在那里等着生意,有时也有摩的载着打扮得光鲜的小红她们,送到余姐联系好的宾馆里去。

小红她们年纪轻轻的,长相还算甜美,多是从偏远的乡下来的。怪不得听高升说过,现在的乡村里几乎看不见清纯女孩,脸蛋和身材稍微好一点的,多是到大城市里来了,也只有到春节前后,她们回乡之后,乡下才多出来许多青春靓丽的影子,要是不认识的,还当是从学校放假回来的大学生呢。

小红她们上午多是在死睡,中午之后才醒,没生意的时候小红就找茬与她说话:樱子,你看我的手链又换了一条,你猜猜看,这条链子值多少钱?还有,这个Apple7呢?

对于苹果7手机,在班上看到过几个同学有,当时她也羡慕了一阵子,可是现在的张樱男也懒得猜,她从小红的言语中听到了弦外之音,估算出这一切都是余姐叫她这么说的。因为小红告诉她,这里是一周结账,不要培训一教就会,越是年轻价越高,要是第一次的话,那余姐可喜死了。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得找个机会离开这里。生出这一念头之后,张樱男这才知道麻烦了,这里其实就是电视和报纸上常曝光的淫秽场所,余姐是个妈咪是个鸡头,眼下她供自己好吃好喝着,就是要养起来等着更大的买主来出个好价钱。

怎么办?张樱男有了疑惑,间或也有些害怕,感到自己一念之差闯了个弥天大祸。这两三天里,她还借故外出了一次,说是到超市买点吃的,可是余光里分明感到自己的身后,有一双眼睛在跟踪着。她想,下次争取瞅住个机会,给妈妈打个电话,让她来江城。

5

男男应该是失踪了。

得出这样的结论之后,一夜没睡的徐萍简直是生不如死,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决定立即报案。要是再不报案,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做出决定之前,她还是把这个主意告诉了季森。季森在手机里安慰着她,末了,又说,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算了,我自己能顶得住。嘴上是这么说,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现在的孩子怎么啦?怎么就不经骂?自己小时候挨父母的骂是常事,现在的孩子这么不抗压,轻不得重不得,将来的路怎么走?

还没到早上八点,城西派出所还没上班,两名像是户籍警的女警正在聊天,一个还在哼着“一玉口中国,一瓦成个家”的曲调。这些天,安琦市正在组织歌咏比赛,一些单位还指定着统一服装,这样一来,喜煞了那些做品牌服装的专卖店老板,他们削尖脑袋动用人脉资源往单位里钻。那位高个头女警的口气像是有了嗔怪:年年都发,柜里都有了好几套了,制服穿厌了,这样的衣裳一年也穿不到一次,送给乡下亲戚也没有人要。

两个女警正说着,又有一批警官进来,上班时间到了。徐萍凑近了值班警官,轻声地说:我要报案,女儿失踪了。

值班警官记录着,又要了徐萍留下联系方式,“你先回去吧,一有消息,我们就通知你。”

就这些?我这就回去了?

都记录在案了,你先回家吧,随时保持联系。警官又提醒了一句:张樱男父亲呢?请告诉我们他的联系号码。

哦,不了,我问过他了,他也没见到孩子。徐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派出所的,一路上,她可真的要疯了。这件事她可不想告诉张道明,要是前夫知道了,再听上几箩筐的埋怨,她担心自己会崩溃的。

刚到家,家里电话铃声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原来是张道明的,说是在黄山开会,想问问女儿的学习情况。

问你个头,你把抚养费到时打过来就行了。挂了电话,徐萍失声痛哭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季森打来手机,“小孩子图个新鲜,说不定过几天就回家了。这孩子,也太胆大了。”

季森也像是没睡好,声音有点沙哑:还是再去派出所里问问,催得紧了,自然要好些。

“那就再去一趟?”眼下的徐萍,真是没了主意。

“可是,我倒想建議先去一趟八中,看看能不能找出一些线索。”季森的建议激活了徐萍。在校长的办公室,他们见到了男男的班主任,还有后面领来的一个男生。

“高升,这是张樱男的父亲母亲。”中年教师的介绍,让季森怔了一下,刚想辩解之时,余光里看到了徐萍默许的神色,连忙接过了话茬:顾老师,打扰了。

直到高升静静地坐在他俩身边之时,季森这才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初三男生。高升的个头一点也不人若其名,思维倒是十分活跃,与大人之间的对话一点也不怯场。顾老师退场之后,季森直接进入话题,他没有想到,与这个叫高升的初三男生的对话,让他一度不大顺畅,更没有想到的是,高升倒是爽快地承认了自己追求过张樱男。

“初三谈对象,很正常啊。这就证明了张樱男出类拔萃。”高升反问时的表情有些少年老成:我的学习成绩一点也不落下,这就是本事。

一旁的徐萍按捺不住了,要不是季森使劲地摁住她,说不定她的火爆性子早就点燃了:可是我们家男男还才十六岁,她的成绩可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掉……

“我也是十六岁,十六岁怎么啦?十六岁就不能有青春吗?”高升的表情有点儿不屑一顾:现在的大学校园,哪有女生不谈恋爱的?大学要是没人谈,那就等于成了“必剩客”,或者干脆就是“齐天大剩”、“斗战剩佛”了。

什么逻辑?尽管季森一直告诫着自己注意代沟,交谈时尽量不要发怒,可自己一大把年纪,居然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训斥得头头是道:谈得来就谈,谈不来就不谈,有什么必要离家出走呢?

“你这孩子,简直就是推卸责任,男男的出走,难道与你没有关系?”徐萍急了,要不是季森的阻挡,她真的要上前抓住对方的衣领。

高升声音大了:请两位家长注意,这是校园,不是你们取闹的地方。对不起,上课时间到了,恕我不再奉陪。

“有你这样跟家长说话的吗?”忍无可忍的季森一手指着门外:你给我出去!我找你们校长说理去。

“你找谁我也不怕,告诉你,张樱男的事,与我无关。”摔门而出的高升的表情冷酷极了:再说了,你也不是张樱男的什么家长,她的父亲叫张道明,我在电视上不止一次看过他,回回都坐在主席台上。不过,请你们相信我的素质,一有她的消息,我会报告给班主任的……

碰了一鼻子灰,看着徐萍着急的样子,季森决定再次去城西派出所。

所里已经换了值班警官,一位长得胖胖的警察正在滋滋有味地抽烟,一绺绺烟雾缭绕之间,呛得对面的徐萍咳嗽了几声。季森倒有点担心起来,要是有了突发事件,这个胖警官怕是连歹徒的屁股也撵不上。胖警官翻了翻报警记录埋怨着:你让我们怎么查?没声音没图像。眼下只有等待,除非你们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要是有线索,我们不就早来了吗?季森沉不住气了:你们马所长呢?我这就上去找他。

对不起,你有预约吗?

没有。

那你不能上去,再说马所长也不在,你们请回吧,这些天手机保持24小时开机,有事我们随时通知。胖警官的口气很冷:安琦论坛不是炒得厉害吗?市局领导来了,正在全力侦破望城岗的那个案子。

望城岗的案子,徐萍与季森都知道,是一个50多岁的的哥子夜在车内被杀,这几天闹得满城风雨,爱心车队前些天组织安慰时,徐萍也参加了,的哥家属撕心裂肺的样子这几天一直浮现在她的眼前:要是女儿再没有消息,自己比那个的哥家属也好不到哪里去。

已经三天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手机里没有任何来电显示,家里电话除了张道明打过的那次,再也没有响起过,八中那边还有所有的亲朋好友,能问的都问了,这些还都是私底下悄悄地进行的,这样的煎熬没几天下来,徐萍瘦得就快要脱形了,季森的电话来了,说是想请她吃个饭。

吃饭?我哪有心思吃饭?冯振华还没走吗?

早走了,他们难得下来一趟,还不想打个秋风就散人?省得让地方官员缠住了就麻烦了,还好,临走之前还发了短信道别,也问候了你……季森的语气卡了一下:饭还是要吃的,何况今天还是你的生日。

还有人记住我的生日?如果不是因为女儿,徐萍一定会感时花溅泪,可是这个节骨眼上,什么日子也不是日子了。

“一定要挺住,你可不能倒下。”季森坚持得有些执着:要不,忘却一下?唱个歌?

徐萍应声同意了,如果再这样下去,说不定自己也倒下了,可是,越是到了这样的关键时刻,自己绝对不能倒下。

季森点的都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歌曲,那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黄金岁月,“西北风”冲击着大陆歌坛,那时的徐萍可是校园晚会里的明星,也许此时只有这个年代的歌曲才能缓解她的紧张心情。季森先是唱了《少年壮志不言愁》等歌曲之后,轮到徐萍唱《黄土高坡》,尽管看着屏幕上的歌词,徐萍却几次唱走了调子,她的眼里全是男男。一曲未完,她就走出了嘈杂的KTV。两个人刚一出门,徐萍大叫了一声:三木,有个未接电话,五分钟之前打来的,我错过了。

也就是在他们唱歌的时候,徐萍的手机响了一次,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座机打来的,区号也不是安琦市的。

没准是哪个拨错了?季森说:这年头,什么样的推銷电话都有。

不可能,是男男打来的。徐萍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

但愿吧,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打过去啊。季森几乎是吼出来的。

回拨过去,一连串的盲音。徐萍叹了口气,无助地望着夏日的夜空,城市的灯光璀璨,记忆里农家夏夜的星光闪烁已不复存在,唯有几颗星星悬在安琦市区上空的一角,像是女儿睁着求助的眼睛。

那个区号是哪里的?

江城市。

快回头,去派出所。

城西派出所里正在受理一起案子,值班民警看到徐萍进来,就说让她先在一旁等着。那个案子是市十三中的校园性侵案,几个社会上的青年几次翻进校园的围墙带女生出来过夜。一个长得富态的女人正在发脾气,值班民警在一边几乎都不敢吭声。

季森来了电话:里面的杨阿姨认得我,我不便进去,就在车里等你。

经过季森提醒,徐萍也认出来了,那个女人是分管过交通的严副市长夫人杨小娣,以前与张道明散步时也打过照面。杨小娣对着警官发着脾气:哪个说严明参与了?证据呢?

“阿姨,你别急。”那个警官领着杨小娣进了一间屋子,从屋子里可以看到警方做笔录时的现场直播。二十分钟的笔录做完之后,杨小娣在视频里看到严明承认了几起案子是因他而起,整个人像是泄了气,一句话也没说,签了字领着儿子走了。

值班警官草草地听徐萍讲了大概,就用电话拨打了那个号码,还是没人接。“也是没有人接,其实,你打与我们打,效果都是一样的。”警官说话的时候,显得有点困倦的样子。

“怎么能一样?要是一样,我还来找你们干什么?”徐萍嗓门高了八度,对方连忙做了一个静声的手势,拨通了江城市警方,很快,消息反馈过来了:是江城市区一个街头公用电话。“请你理解,这样的号码对于你女儿的走失,似乎还找不到任何关联。”警官说,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们会将这个号码记录在案。

季森开车过来,见所里的几个值班民警正在吃消夜,徐萍孤零零地站在一边,像是有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我明天一早就去江城,他们不找,我自己找。”徐萍的手被季森捏住了:三木,你就不要陪我了,这些天太辛苦你了。

哪儿的话?有事你打我电话,江城那边有几个朋友,关键时刻兴许还能顶用。季森说,一有情况就告诉我,如果需要,我就请假过去。

6

在地理上说,虽然属于同省相邻的两个地级市,但是安琦市与江城市基本上是没得比的,无论是建市历史还是经济总量。徐萍开车一路沿着高速公路赶来,也就是两个小时路程,下了高速之后,路上问了两次,按图索骥地找到了江城市公安局。

“不是江城市民,不在江城市属地发生,也没有线索和证据证明哪个江城市民参与……”江城市110接处警中心的值班警官自称姓王,他只是象征性记录了一下,就笑着问道:怎么想到来江城市来报案?按理说我们是不受理此类报案,何况现在还没有确定这到底能不能立案。

可我有这个预感,那个来电显示号码,是你们江城市区一个公用电话亭。徐萍据理力争,努力不让眼里有种潮湿的东西流落下来:不是说有困难找人民警察吗?你看我现在不是遇到了困难吗?

王警官说,不瞒你说,我们现在每个派出所,每个月底的“警民恳谈”就让我们忙一阵子了,人民警察也不能包打天下。你看这样好不好?一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要不,你先回去?

“女儿都没了,我回哪儿去?”情急之下,徐萍想起了那年刘书记接见她时的那份和蔼,如果扛起刘书记的牌子,江城这些警察肯定要买些面子,“我认识你们的市委书记。”

王警官一听,连忙又暗示她不要走开,说,哪个书记?你们有预约没有?

没有。

那你应该去市委大院。

“我就不去了。”徐萍掏出了那张《安琦晚报》,上面有半个版面都是记者采访过她的事迹,还有刘厚正接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徐萍笑得如花似玉。“这不,刘书记正接见我呢。”

“这位大姐,你真搞笑,你难道不上网啊?这么大的新闻热点你不知道?”王警官笑了:刘厚正已经被双规,好几个星期的事了。

“那我要找你们局长。”徐萍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一声高过一声。这时,有几个警察过来了,直推着让徐萍回去。徐萍一听,分贝升高了八度,一位肩上扛着两杠三花警衔的警官出来说:你先到那间屋子去,等会儿我来处理。

原来赶上了江城市公安局的接访日,这天接访的是公安局周副局长。

只要不把我赶出去,今天我就在公安局大楼里,死活也要见到局长。打定主意的徐萍随几个警察往二楼走时,听到了周副局长的声音:赔偿款不是我一个人能定得了的,这是国家规定的标准……都是妈生爹养的,我要是蒙你们骗你们,我这个局长是你们的儿子。

一个市公安局的局长,居然还与上访的老百姓们赌咒,江城市怎么会这样?等了一会,周副局长的声音小了,再有一会,十几个老百姓下了楼,声音里还有些骂骂咧咧。瞅准了空,也没什么动静了,徐萍径直上了三楼,心里想着瞅个机会把事情闹大,也只有把事情闹大,才会引起警方的重视。

三楼正在开一个新闻协商会,分管刑侦的周副局长这些天两眼冒火。前些日子,市局刑侦支队与城区一个派出所联手,居然抓错了一个人。一位来江城市探亲的K省农民,被当作嫌疑人在江城市看守所关了十多天才放出来。没几天,包括K省的几大主要媒体都以刊发这条新闻为由,派出的多路记者齐聚江城市公安局,准备要个说法。

有关国家赔偿标准的争执,几次会议下来,两地都没有达成协议。不欢而散的会议结束,伴随的是K省记者喋喋不休的提问,周副局长走下楼梯之时,一路的镁光灯追着他频频闪烁。就在他刚要拐弯的时候,猛不防,斜插过来的徐萍抱住了他的大腿,跪着直喊着:“局长,救我女儿一命啊,求你啦。”

突然而来的变故,吸引着一路的镁光灯又一次地闪个不停。王警官跑得气喘吁吁,伸手要拖徐萍下楼,周副局长以为又是一个上访的,连忙止住了:让她说,有什么事?

王警官說,她是安琦市的,来江城找女儿,她女儿不见了。

“这件事,你们治安支队协助处理一下。”周副局长一回头,对身后的一位女警,态度严厉地吩咐了几句。

接待徐萍的那位女警,态度出奇地好。她把徐萍带到了一间办公室,递上茶水,耐心地听完了她的述说,眼睛也几乎潮湿了:请你相信,我们会为你着想的。

不为什么?女警见徐萍有些疑惑,就递过来一张纸巾,直到徐萍擦了擦眼泪,这才轻轻地说道:因为大家都是女人,都是母亲。

“这上面有我的联系号码,有急事你就打我的手机。”女警递过来一张名片:我叫杜向群,当年父亲因公殉职,我是顶职进的公安。这些年来,我总是觉得,父亲的眼睛一直在远处看着我……再怎么着,我不能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亲。不瞒您说,我的名字也是进公安之后才改的。

徐萍没想到自己在江城市还会遇见这样热心肠的一位警官,一时间她拉着杜向群的手,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好姐姐,相信我们江城警方会尽力的。”担心徐萍会哭出声来,杜向群赶紧找了个托辞送徐萍出了屋子。她没有告诉徐萍的是,自己眼下正在参加江城市的百名科长民主考评。如果能把徐萍的事解决好了,与K省那件事相比,对于治安支队对于江城警方的整体形象,也是一个极好的平衡。多年从警的经验告诉她,公安是一个风险性强的行业,有时点子低了喝口凉水也碜牙。比如说头儿交代的事,多是需要灵活处理,只是这份灵活也有风险,至于办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运气的成分了。

由于杜向群的协助,徐萍几乎是不费周折地找到了那个电话亭。电话亭位于江城市的一条主要街道,不远处就是江城市区夜生活活跃的地带。近几年,江城市为争创国家级文明城市,城区建设框架拉大,市政府要求沿街部委办局单位的楼堂馆所都设置了景观灯,街道上的绿化树上都缀满了亮化灯饰,一到晚上,江城市的主要街道都显得花花绿绿。华灯初上时分,在这些景观灯相映之下的“休闲驿站”等一路的门头牌,上面的广告字牌粉红得有些耀眼,如同一只只涂了口红的嘴唇。

因为资金投入不到位,江城市区的视频系统并没有达到公安部“天网”行动的有关要求,因而也难以调到几天前在这个电话亭里拨打电话的那个人的身影。尽管杜向群一再安慰,但是徐萍坚信,那个电话就是男男打来的。

男男的老师也着急,电话里再三寻问有没有进展。比老师们更加着急的还有季森,徐萍这些天时时与他保持电话联系。私底下,季森还悄悄做出了一个大胆举动:他把张樱男的照片翻拍了几百张,还请安琦市爱心车队的黄涛队长帮忙,向江城市爱心车队私底下发起了“寻人启事”的倡议。

之所以说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因为这事还不能大张旗鼓,孩子毕竟还未成年。

7

如果没有那个异样的来电显示,几近绝望的徐萍准备打道回府了。节骨眼上,季森还是撑了一把:事情到了这个份了,有枣无枣也得打一竿再说,不管那个来电显示是不是男男的,既然你有了这种预感那就不要放弃,何况还有杜支队长相助,你就在江城多转转,安琦这边我盯紧点,一有情况就电话联系。

“只要杜警官真想帮你,只要男男出现在江城,应该说找到她是没有任何问题。”电话里的季森说起了一件亲自经历的事:几年前,安琦市冬泳协会组队赴西北的一个省会城市参加挑战黄河极限冬泳赛,在公交车上,安琦几名选手的钱包失窃,里面有参加这一国际大赛的有关证件。情急之下,季森就想到了找当地派出所求助。一开始当地派出所也是不理不睬。季森后来火了,说这次比赛还有国际友人,你们要不要注意国际影响?后来对方软了,问准了是什么时间丢的,在哪一趟车上。四十分钟之后,那批丢失的钱包全都完璧归赵了……

那,我就再信这一次。

有了这种再等一等的坚持,徐萍似乎在等着那根救命稻草。就在她决定放弃这份念想的时候,手机响了,这次居然是一个陌生的来电显示。

来电显示的是江城市的一个手机号,声音像是很急,报上名来之后,徐萍这才知道对方是一位陌生的江城市的哥。这位的哥说他是江城市爱心车队的,自己也是偶然在路上看到了你的女儿,还拿着“寻人启事”照片仔细地对照了,应该是没有看走眼。“奖不奖的我就不要了,我看门口一个女孩,无论个头、长相还是年龄都与你女儿极为相像,这点,我敢肯定。你放心好了,没有这个把握,我也不会打你的电话……”

电话里所说的地点,正是离那个电话亭不远的“休闲驿站”。

8

杜向群的那个手机真不好打,要么处于无人接听状态,要么就是语音提示状态。打了几次未果,徐萍心里也有了担心,怕人家是随便说说的,这样的敷衍在机关太普遍了,杜向群又是江城市公安局的治安支队长,自己与她又没有什么牵牵拌拌。季森提醒她要不换一个座机打一下,可能人家见了外地手机显示多是不接的,徐萍说那就算了,我先发个短信吧,实在不行就直接上门找她。

等了半天,也不见杜向群的短信回复过来,徐萍打的赶到公安局,被保安挡住了,说是杜支队长到外地开会去了,省厅有个重要会议,刚刚上的车,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前天也没听她说开会么?我有她的手机号,你看是不是?徐萍说着就要调出手机号,保安连说着“别别别,改天预约好了再来。”直把她往外推。保安的手劲挺大,要不是后面来了个人把她挡住,险些被人家推了个趔趄。徐萍站起身正要谢谢那人呢,没想到对方笑了起来,是那种恰到好处的音量:徐姐,有进展了?

居然是杜向群。“不是说你去了外地开会?我还打了你好几个手机。”

“没有啊。”杜向群笑了笑,引着她进了办公室,“先喝口茶,别急,不好意思,手机没顾得上看,不知有没有领导找我的电话?”

徐萍急着就说起了刚接到的那个电话,杜向群像是听着,可是她的手指却在翻着手机上的未接来电显示,确信没有什么重要电话,这才抬起头,眼里渗出了柔柔的神色:怎么?有人看见了?确实吗?

“那个好心的哥说得很肯定。”徐萍含着眼泪:我也是安琦市爱心车队的,我们的黄涛队长做事一向把稳,不会看错的。

“那得去确认一下,只要对准了人,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最好是把你女儿指认出来,公安要是盲目出动,会很被动,现在的网络媒体,你懂的。”杜向群加重了语气。在这方面以前是有过教训的:前些年的一个晚上,是她当班,有人报警说白云宾馆里有深圳客商招嫖。她马上指示辖区派出所出警,果然抓个现行,还搜了人家的手机,准备重重地罚一家伙,没承想第二天,有电话劈头盖脸地来了:你们还想不想发工资了?好不容易的一个招商引资项目,黄在你们手里了。

杜向群请她理解警方的难处,因为仅仅凭举报她也不好安排警力去那家洗头房里去搜查,最好是能确认女儿张樱男就在这家洗头房里,作为未成年人的监护人,母亲才可以向警方求助。K省那一拨新闻记者还在江城宾馆里候着,要是万一再弄出了纰漏,周局长真要骂她的脑子进水了。徐萍只得在手机里求助于季森,季森说出了一个主意,尽管徐萍一时不愿意,但也只有这样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休闲驿站”是一家美容美发中心,这样的店面近年来在安琦和江城一带渐渐地增多了,除了闹市区商业街之外,一般的街道总少不了那么几家。这种店面上午多是闭门歇业,夜幕降临之时才亮起了粉色的灯光,店里也看不到什么美容美发工具,甚至连一只吹风机也没有,只是一些年轻的小姐,衣着暴露地或卧或坐在门口的几张沙发上,有的拨弄着手机有的盯着行人,时不时地朝着路过的单身男人轻浮地打着手势。在店面的附近,一般都开着几家小旅馆,两三个愣头小子蹲在门口装模作样的,充当着打手的角色。

由于两个城市毗邻的地理位置,以前徐萍在安琦市的大街上看到的也多,若不是因为男男,她才懒得观察这里面的动静。现在,躲在对面街道上的她没怎么细看,就被吓得提心吊胆,也就是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自己亲眼看见有四五个男人进去了,而且到现在也只有一个才刚刚出来,那些男人有的是大摇大摆进去的,事先还与门口的小姐们调笑着;有的是装着逛街的样子,先是左顾右盼了一会觉得平安无事就倏地一下钻了进去;那个完事后出来的男人都有五六十岁了,在门口扔了一张红票子之后就骑着电瓶车扬长而去。

身旁的男人一直等着她的暗示。直到徐萍点了点头,哀求的眼神好在有了夜色的遮掩而看不真切。

“別在乎钱,出手大方些,可要看准了。”

“放心,她就是整了容,我也不会看走眼。”

男人把那顶鸭舌帽的帽沿压了压,借着手机的微光,又看了下手心。那里是一张照片,张樱男在手心里一脸无邪地微笑着,笑得徐萍差点儿哭出声来,连忙被身旁的男人止住了:大姐,放心好了,只要孩子在里面,就能把她带出来。

“等找到了樱男,我再好好地谢你。”徐萍几乎是哽咽着看着鸭舌帽从身边离开,过了马路进了“休闲驿站”之后,这才扔掉了手里的烟头。

那颗红色的烟头在夜空中一闪,像是一道流星在马路对面升起,又跌落了一片片灯火璀璨之中。

“休闲驿站”的门敞开着,门口斜靠的两排沙发上,或躺或坐的几名年轻女子,因为屋里粉色光线的照射,脸蛋越发显得红润润的,一条条露得不能再露的大腿,也泛着红晕晕的光泽。楼上的房间被隔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包间,窄得只能放下一张小床,像是养鸡场的笼子一般。看着鸭舌帽上楼,一名女子浅浅地起身正想偎依过来,却被鸭舌帽止住了:有没有新来的?

女子鼻翼里哼了一下,扭着腰身退了回来。鸭舌帽径直进了一间笼子式的包间,刚一躺下,一名有点岁数的妇人进来了,是老板娘余姐:想玩什么样的?

有没有新鲜货?

有啊。余姐眯着眼睛,笑得有点诡异,“好些天没来了吧?又想哪位妹妹了?有没有相好的,我帮你叫个号?”

正在看着“江城新闻联播”的鸭舌帽一惊,疑惑地望着她,心里还正想着自己何时来过这里,却见余姐一笑,牙齿也被灯光映得红灿灿的,“我在电视上看过你呢?怪不得这么面熟?”

听到这话,鸭舌帽心里坦然了些,他佯装继续看着电视,就听得余姐问道,“想不想尝个鲜,我叫个过来给你看看?”余姐出去之后,片刻工夫就有个小姐进来了,虽然一脸的浓妆艳抹,但也掩饰不了十八岁的年岁。小姐问了声要做什么项目,还没等鸭舌帽同意就要宽衣解带。

“换人,出去。”鸭舌帽刚一拒绝,余姐就进来了,一连又安排了两个小姐进来,鸭舌帽也没有看中,再次进来的余姐,脸色突然一抖:怎么?都没看中?这些可都是姑娘家。哥们,到底想不想玩?

“你说呢?”鸭舌帽躺在那张窄窄的小床上,眼睛从电视屏幕上落了下来,此时,电视上的“江城新闻联播”结束了,屏幕播出的是壮阳类药物广告,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正扭着腰肢嗲声嗲气地推销着产品。

“有没有……学生妹?”

“有啊,刚才有个就是学生妹,晚自习过后出来打份工,完事了再回去,第二天一大早,又是一个中学生了。”

“有没有新来的?”鸭舌帽来了精神,“有没有啊?”

“有啊,一分钱一分货啊。”余姐压低了声音,“有个还没出水的,今晚想破瓜吗?要这么数。”说完,伸出了右手的两个手指,“二万块,不带刷卡的,要是现钱没带够,手机身份证什么的押着,也行。”“这个是皇亲国戚,还是金枝玉叶?”鸭舌帽说:也太贵了吧?

“现在什么不贵?你看江城楼价,一天天地翻个筋斗,都快蹦到天上去了。”两个人讨价还价了几句,最后以一万元成交。

“我要看看丫头。”见鸭舌帽执意要求,余姐就调出了手机里的照片,前面几个有泳装的,有三点式的,还有穿着校服的,到了最后,是一个头上扎着花结的少女。

张樱男果然在这里。鸭舌帽心里一惊,脸上却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就这个了。”

“稍等一会,我去安排,孩子上街吃宵夜去了。”余姐撤了个谎,出屋打电话吩咐着:“要是白云宾馆的客人谈不拢价,就把樱子快点送回来,这边有客人点她。”

那边回话说,“进了8188房间,还不到十分钟,现在还没出来。”

9

被余姐老公送到白云宾馆8188房间的那个学生妹,正是安琦市八中初三学生张樱男。

张樱男之所以同意去白云宾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想通了要出台。对于这样一个似乎是恐怖的话题,短短几天她没有想出一个好的选择,甚至有次当摩的路过长途汽车站时,要不是担心车速过快会伤到自己,她可能都会跳下去,但是摩的师傅每次都是死死地看住了自己。这次她还是想借机赌一把,看看能不能找个机会哭诉自己的遭遇,求求人家同情之后,好给妈妈打个电话报警。毕竟,她相信自己在校级演讲比赛中数次夺冠练就的怜牙悧齿,也相信自己的眼泪能感动即使是恶人们的善良之心。这些天来真是一言难尽,宛如一只小鹿跌进狼窝一样,她的日子只能是任人摆布。就在被“陈奕迅”撂到余姐手里之后,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开始笼罩着她,当天晚上,趁她在惊恐中睡死过去之后,余姐就令人给她拍了祼照,要不是余姐生气地扇了她老公一巴掌,自己差点让那个老咸肉破了身子。

离家出走,又被人拍了祼照,让张樱男有几次想走绝路也没有机会。余姐是这里的老江湖,这家“休闲驿站”只是她的一个门面,与一些桑拿、KTV、宾馆里都有业务联系,有时余姐接到一个手机,不一会就过来了一辆车子,刚一停稳,洗头房里的小姐鱼贯出了几个,纷纷嬉笑着往车子上挤;有时是来电要人,她就让门前的摩的师傅送客上门。进入夏季,洗头房的生意出奇得好,特别是一些跑长途的客车司机,把车子一停就在旁边开个房间搂着小姐过夜。生意清淡之时一般只是中午那段时间,除了在电脑上打游戏,要不就是往一些手机上发着骚扰短信,小红她们几乎找不到事情可做。相比之下,张樱男可谓更惨了,自己连只手机也没有,出门有人跟踪不说,小红她们几个轮番游说劝她下水。看到小红们吃香的喝辣的,一有空就找余姐结账再往卡上打钱,出门时一个个的出手大方,人人都有苹果7手机……这种生活在她们看来挺知足的,不像自己在学校里被统考啊分数啊压得一点也没有乐趣。有几次,她都担心自己这样会守不住那条防线。

余姐可不想养着这样一个闲货,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好几次她都想安排16号樱子接客,只是苦于没有找到慷慨的买主而作罢。有次,有人介绍,说是浙江来江城投资的谢房产商看中了16号樱子,想以高价买处性贿赂有关人员。结果,兴致盎然的有关人员没想到在那个晚上弄得灰头土脸,樱子死活不肯就范不說,居然还哭着叫他“好人伯伯”,跪着求着这位“好人伯伯”给她家里打电话求救。倒了胃口的有关人员二话没说抽身走人,谢房产商也弄得脸面丧尽,恼羞成怒的余姐将樱子关着还饿了她一天,好在没有动手打她,因为余姐知道她是不能破相的,身上也不能有血印子,否则会影响卖价。直到一个姐妹们心酸了起了同情心,这才答应说偷偷地帮她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也不知道她们到底帮她打了没有。

张樱男特别渴望有一只手机,有了手机她就可以给妈妈打电话或者是给高升发短信。也只能到了这里,她才发现自己幼稚到了一种愚蠢的地步,可是眼下没有手机,她也没有了与亲人们沟通的机会。以前,有一次爸爸说要送她一只手机的,后来妈妈知道后,赌气地说不让他送,爸爸也就不好再坚持了,说上了大学之后再送,中学生哪能有手机呢?

因为余姐的那个巴掌,她老公再也不敢对樱子存有非分之想,不过没人的时候,还强行猥亵过她好几次。这次差人送到宾馆告诉了房间号之后,来人就一直在楼下等她。上楼的时候,樱子也想到过趁机逃走,可是一旦逃走,自己身无分文没有路费不说,万一那些祼照被发到网上该怎么办?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安琦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张道明,“要是父亲知道了,会把我打死的;还是找个机会让妈妈来救我,妈妈上次打了我一巴掌,现在一定是后悔死了……”

几乎是带着一种赌博的心理作用下,樱子走到了8188房间,定了定神,她决定还是叩开这间包房的门,不管怎么说,还是先看看再说,要是没有什么机会,那就开溜好了。

这是一间豪华的单人间,初看还以为是单位里办公的地方,里面的桌椅都是名贵木材,从各个角度射来的灯光虽说是柔柔的,但也让樱子有点睁不开眼。

“来啦?多大啦?”里面居然还有一间卧室,一个带着浓浓酒气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进来吧。小妹妹,愣着干嘛?”

从门缝里望过去,樱子看到了里面摆着一张硕大的双人床,一名比她父亲还大的男子正躺在床上看电视节目,音量开得很大。那个男子的啤酒肚子大得两个人都围不过来,两句话没说,眼里就冒着欲火,整张脸喷着满嘴酒气凑了过来,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让没有精神准备的樱子吓得魂飞魄散。“逃,快逃。”樱子一转身闪出了屋子,好在那个发福的男子也没有追赶,只是那种破口大骂的声音,在手机里哇哩哇啦的响个不停。

樱子又被送回到“休闲驿站”,一路上也没有逃脱的机会,大不了一闭眼让余姐折磨一顿,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还能有什么指望?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一失足成千古恨,今晚只有豁出去了,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实在不行就跳楼好了。车子停下,樱子就被两个人架下车来,还没走到门前,猛地,身后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站住,男男,你给我站住!”

是母亲的声音?真的是!就是母亲的声音!母亲怎么来了?张樱男这次听清楚了,她刚想回头喊一声妈妈,就被两个人架进了屋子。在她的身后,是不顾红灯向马路对面疾奔过来的徐萍,一辆正在行驶的车辆戛然在她的前面来了个急刹车,司机探出头来劈头盖脸地骂了一句。

徐萍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把张樱男架进了屋子,等她赶来之后,从屋里和旁边的几个门面房里出来的几个小青年,硬是把她往马路中央推搡着,任凭她怎么哀求也难以靠近。徐萍像是发疯了一般地喊叫着,突然,从屋里出来了一个人,把推搡徐萍的那几个人分开了,一手还掏出了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是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鸭舌帽正是季森和徐萍请来的,他就是黄涛,安琦市爱心车队的队长。正在楼上等待的黄涛,听见了徐萍救命似的哭喊声,他连忙下楼跑出屋子,报警电话刚一打通,手机就被几个人打到了地上,双方拉扯着没有几个回合,黄涛的头部就被人砸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

“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啊。”徐萍的喊聲引来了路人的围观,那几个小青年也趁乱逃之夭夭了。

10

十分钟过后,一辆110警车停在了“休闲驿站”的门前,几名警察下车,一边抬着黄涛上车赶往医院,一边找到了还在人群中哭喊的徐萍。在徐萍的要求之下,几名警察进屋查看了一阵,并没有找到一个叫张樱男的女孩。

徐萍一口咬定女儿就在里面,几名警察一时也不好处理。因为没搜到什么结果,余姐在人群之中上窜下跳,要找徐萍认店面今晚的损失,好在有警察保护着,两个女人一时还缠不到一起,冷静下来的徐萍,借机打通了杜向群的电话。

一身便装的杜向群赶来了,几个警察立即有了胆子,他们将余姐和徐萍两人带上了车,准备带到城南派出所去做笔录。余姐骂骂咧咧地嚷着,几个男警察一时也不好动手,杜向群亮出了警官证,一把扯住了余姐,“上车,配合警方调查。”

余姐一怔,突然撒泼地哭了起来:警察打人了……

第二天一大早,江城论坛的“百姓民生”版块,有关“警察打人”的帖子,后面跟帖多达160多条。前些日子,因为江城市水务工程的要求,政府强制关停了一家违法营建的游泳馆,馆主等人煽动网民跟帖一度达到了几百页,让市委分管宣传的一位常委很是不悦。周副局长听了杜向群的汇报,要求网监支队不予理睬,并指示城南派出所加大力度结案。与此同时,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下,张樱男的行踪也被锁定,原来“休闲驿站”里面,安插着一道腰门,平时是用窗帘拦住的,方便小姐们临时逃脱;这道腰门,直通向旁边的一家旅馆。

张樱男就在“休闲驿站”的消息,是杜向群告诉徐萍的。得知孩子有了着落,徐萍想尽快与孩子见面,早点带孩子回家。然而,这个要求被余姐无情地拒绝了,原因是这些天来,余姐在她的身上花去了不少开支,服装首饰费、营养费、培训费什么的,“怎么说也得还我五六千块钱,这些天我给她吃好的穿好的,赔进去了不少钱,为了给樱子找份活做,我还给一家开发商做了公关,过些天就让她去做售楼小姐……”

因为费用的出入,杜向群一时也不好介入过深。张樱男是自己上门来的,何况也没有身份证,因此余姐也没有能力甄别她是不是未成年,再说这些天余姐确实在她身上有过花费,至于这笔钱到底有没有这么多是不是该由徐萍出,周副局长的意思是最好双方协商后解决,警方只是敲边鼓似地调解,“毕竟也没有违法方面的证据,何况……你知道就行了,就按这个意思办吧。”周副局长叫住了杜向群,“不要再犯上次‘紫玫瑰的低级错误,低调处理,K省那帮记者刚走,要是有个好事之人往什么凤凰、天涯、新浪的什么网站发个帖子,那就不好控制了。”

“紫玫瑰”事件是去年发生在江城市的一个案子,一名贵州籍的未成年少女,被人贩子拐到江城转卖给了“紫玫瑰”洗浴中心,结果这名少女被迫接客卖淫得了严重的性病,直到被警方解救出来之时,因为治病费用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杜向群只得动员治安支队的两个党团小组的成员们捐款三千多元。遣送这个少女回贵州原籍之时,江城电视台还派了两名记者专程作同步连线报道,因为少女家人对着电视镜头讲出了“感谢江城公安捐款帮我女儿治疗性病”这一内幕,江城论坛“百姓民生”版块,有关这件事的帖子一时闹得满城风雨,以至于让江城警方陷于被动,“警察捐款帮妓女治病”,一度成了市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因为张樱男身心的创伤,为防止再出意外,杜向群指派了一名90后女警官,一直陪着张樱男。只要张樱男有什么要求,女警多是尽量满足。因为那个女警长相酷似王菲不说,模仿与陈奕迅合唱的那首《因为爱情》可谓神情兼备,没几天下来,两个人如同一对好姐妹,高兴时也唱着陈奕迅的这首歌,只是张樱男有次唱了一脸的泪,朦胧中,高升的影子如一匹疾奔的骏马,在她的脑海里远远地离她而去了。

僵持之下,徐萍只得一次次去江城市公安局找杜向群求援,一路上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女儿被人家骗到这里差一点做了三陪小姐,到最后还要自己赔钱赎人?杜向群也不好向她过多解释,只好请辖区派出所出面,“早一点调解,早一点走人为好。”

有了派出所出面,余姐的口气像是给了徐萍一个台阶,双方最后敲定为三千元,这其中还扣除了黄涛受伤的治疗费用。考虑到黄涛的意外受伤,安琦市运管局还派出了季森来江城市协调此事。在安琦还没过来的时候,季森在电话里也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他从自己的银行卡里提了几千元现金,来到江城之后,二话没说就把事情摆平了。

“季局,说心里话,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头上缠着纱布的黄涛,还不想出院,“难道,我就这样被几个小混混白打了?”

“还能咋的?”季森的心情也不好,他还没有告诉他们,这笔钱还是他个人的工资,“那几个小混混,这个姓余的不承认,再说也没有逮住人家,只怪这孩子不成气。”季森压低了声音,“早点回去,孩子还小,名声要紧,一旦传出去,孩子以后在安琦还怎么活人?”

黄涛也就不好说了,几个人准备了钱到派出所领人。路过江城市人社局的时候,有一群人挡住了去路,原来是一群讨要工钱的农民工,堵住了前方的路,有十几名警察正在与农民工交谈着。徐萍认出了那位陪着张樱男唱歌的女警,“孩子,这些天谢谢你了,有空到安琦玩啊。”

11

见到徐萍,张樱男还是大哭了一场。季森安排了一顿饭,杜向群没有答应,几个人吃得也不愉快,正准备动身离开江城时,杜向群的车子来了:局里要安排欢送,必须的。

季森说算了,徐萍也想婉拒,但听杜向群说是局里的意思,也就不好推辞。下午一上班,江城市公安局的周副局长就在公安局门口恭候他们了,杜向群也是笑吟吟地一脸灿烂,脸上还化了淡妆。

局里的招待室里上了新鲜的时令水果,张樱男和黄涛的面前,还分别摆放着一大捧鲜花,原来,是张道明来了。

陪同安琦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张道明一起前来的,还有江城市委宣传部领导同志。属于校友关系,江城市分管政法的副市长也到场了,为安琦市民张樱男和黄涛压惊洗尘。面对张樱男受到的委屈和黄涛的不公正遭遇,周副局长代表警方表示歉意,并宣布局里的决定,“休闲驿站”关门整顿听候处理,其余从业人员就地解散,老板娘余学燕行政拘留十天,罚款一万元,包括退还徐萍出的三千元以及黄涛的医药费用、营养费和精神损失费。

从江城回来,一连几天,徐萍也没有看到张樱男,女儿被张道明接走有些时间了。张道明告诉她:张樱男已经转到了安琦六中就读,户口薄上的名字也换成了张楚涵。好在耽误时间不长,他已经安排安琦六中的几位骨干老师,重新对她进行“一对一”的补习,进入高中之后就安排在安琦一中。

自己折腾了这大半天,还不如他这么几句话,该办的事都办好了,没有办的也想到前头去了。老百姓还是不能与官相比啊,好在,他还尽到了父亲的一点责任,毕竟这也是他的女儿啊。想起回程时张道明与女儿在车上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徐萍叹了口气。

杜向群来电话了,她在电话里说,江城市的民主考评百名科长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她很有希望入围考评前十名,眼下,她需要一面锦旗,最好是不是本市的,因此她就想到了徐萍。“最好是在下个月初送来,新来的公安局长到位了,是从省里空降的……山不转水转,江城这边有人在传了,说是樱男的爸爸张部长可能来江城市任职,到时候还指望徐姐您多关照啊。”

挂完电话,徐萍嘴上答应了,可心里却堵得慌。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从江城市回来,张道明与她摊牌了,最后还是要走了女儿。“这事你别管了,真不知道你能管什么?又想管什么?能管好什么?”

男男也愿意跟父亲走,她的理由让徐萍没法子挽留:不管怎么说,即使将来考不上好大学,有了这样一个父亲,关键时刻也能拼爹一把。

“去你妈的,你还有完没完?”这么多年来,这也是徐萍在电话里骂出的第一口脏话。

挂了手机,上面居然还有个来电显示,是季森打来的。

一想到季森,徐萍的眼泪夺眶而出。

起风了,久违的风刮下来星星点点的雨滴,淋在徐萍脸上,凉丝丝的,似乎想让她清醒一下。想着男男即将离她而去,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和失落。她停车路边,掏出手机时突然愣住了:季森会说什么呢?要不要给季森回个电话?

坐在车里的徐萍,一时僵住了,手机的未接电话显示有两个清晰的号码,一个是刚才的季森,一个是那个深夜打来的江城电话号码,一连多少天了,她也不想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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