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游戏玩的是国宝,吃羊杂碎花的是国宝,这些农民当土的东西,年岁在几千年以上。乡村教师刘文道收藏的这些东西,始于文革时期。这些东西到底值或不值,折射出社会的巨大变迁和人与物的命运浮沉。
宋《长安志》载:“马冢,汉滕公夏侯婴墓。”因其东临灞水,在欲马桥南,时人谓之马家。消初,冢旁建村,讹称帽珥冢,帽山系马字的讹音。
天刚破晓,我还在被窝里酣睡。吴好学冲进房子,一把揭开被子,对着我的屁股扇了一巴掌,吼:驴日的快起来,再睡都迟到了!我翻了个身,嘟囔:喊叫啥哩,天还没亮呢,你叫得太早啦!吴好学小声说:咱还有事情哩,要是起来晚了,肯定迟到。我知道这事情就是掆钱,忽地爬起来,把书包朝胳肢窝一夹,说:你咋不早说,磨蹭了这么大工夫!
我们跑到村口,早来的刘文道、马得财,还有女生常美仙,已经候在那里,看见我们就喊:黑脸,你咋才来!
我们这些同学都有绰号。吴好学叫贼狐子,意思比狐狸都贼。刘文道叫咬透铁锨,犟,认死理,老人说河里的鳖把铁锨咬透都不丢口。马得财叫老母猪,能吃,一次能吃6个苞谷棒子。常美仙叫老婆娘,我们这几个男生都是8岁上学,上到四年级12岁。常美仙14岁上学,上到四年级18岁。我叫黑脸,中医说我肾水不足,脸色发暗。
中秋的黎明,空气经过一夜过滤,清新到极点,吸进鼻子,生机滋滋地朝出冒。路上没人、没车,我们能听见脚步踏在土路上发出的声音。走到帽珥冢村的冢疙瘩,这个冢疙瘩叫帽珥冢,我们村子在帽珥冢跟前,借着这个冢疙瘩的名字,叫帽珥冢村。我们停下脚步,望着冢疙瘩跟前的苞谷地,肚子又咕噜咕噜响起,脑子里幻生出烤苞谷的香气。吴好学说:离上课还早,这么早到学校没事干!
马得财立即接上话:咱们这阵把苞谷烤上,课间操拿回去吃!常美仙说:这地是谭家堡子的,逮住了把你们朝死里打。马得财用袖子擦了下嘴角,说:怕个,这么深的苞谷地,谁知道咱在里面烤苞谷?吴好学琢磨了五六秒钟,拍板:烤苞谷,开始行动!我们像电影上的游击队,窜到旁边碾麦场的麦蒹垛跟前,抱麦蒹。又跑到苞谷地里,掰苞谷。忙完这些,吴好学对我说:趁这个工夫,咱俩掆一阵。
我和吴好学跑到马路边,找了块石头,在路边支好,开始掆钱。所谓的掆钱,就是把铜钱朝石头上磕,磕得远的就用铜钱砸磕得近的,砸上了就把对方的铜钱赢走了。砸不上,就让对方砸你,人家砸上了,就把你的铜钱赢走了。我们玩的铜钱有等级,最高一等是刀币,青铜,其形如刀。二等铜钱上印着“半两,”最不值钱的是“乾隆通宝”。一枚刀币顶50枚半两,一枚半两顶20枚乾隆通宝。
我从书包里掏出一枚半两,说:我出半两,你有没有?吴好学说:我没有半两,我拿乾隆通宝换你的半两。我说:一枚半两换20枚乾隆通宝。吴好学把书包里的乾隆通宝掏出来,数了数,说:只有18枚,欠你两枚,明天给你。我说:你把乾隆通宝全换给我,也只有一枚半两,我要是赢了,你又没有了?。吴好学说:我要是贏了,咋办?我说:你要是赢了,我把你换给我的乾隆通宝还给你,你把半两还给我。
我们俩用剪刀、锤子、布,猜谁赢谁输。输的人先磕,赢的人后磕。
这时,常美仙跑过来,说:你们又掆钱了,迟到了老师又罚你们站!吴好学说:你把自己的事操心好,自己的娃都快饿死了,还操心别人家的娃长得不白净!
常美仙再没说啥,她在年龄上很自卑,18岁在农村,该嫁人了。
我和吴好学又开始猜锤子剪子布了,我们摆好架势,脑袋顶着脑袋,都把右手藏在腰后,一齐吼叫:出!我出的是布,吴好学出的也是布,谁也不赢谁。我们又摆好架势,又把右手藏在腰后,又一齐吼:出!我出的是锤子,吴好学出的也是锤子,还是谁都不赢谁。第三次,我出的锤子,吴好学出的剪子,锤子砸剪子,我赢。于是,吴好学先把半两在石头上磕,他磕得很远,我不会比他磕得更远,轻轻在石头上磕了一下,距离远了,他就砸不中了。
吴好学站在那里,犹豫。砸吧,肯定砸不中,还给我留下砸的机会。不砸吧,他还得先在石头上磕。终于,他放弃了砸的机会,又一次把半两在石头上磕出去。这样连续了4次,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我们谁也没有把谁的半两赢走。常美仙急得在旁边直催:快上学去,都迟到啦!
马得财和刘文道把苞谷烧好了,跑出苞谷地,看我和吴好学掆钱。吴好学看了他们一眼,问:弄好了?马得财说:弄好了,下了第一节课,我过来刨回去;下第二节课,正好吃!
吴好学连续几次都是先磕,他再贼,也有失手的时候。第6次磕的时候,他用力把半两在石头上一磕,竟没有磕远,落在石头前边两尺多远的地方。我把半两在石头上轻轻一磕,我的半两落在吴好学半两前边一尺远的地方。我拿起半两在他的半两上砸了一下,他的半两被我赢走了。我把半两装进书包,按掆钱的规矩,赢家不能走,输家说不掆才能不掆。吴好学不服气,说:你借给我一个半两,再来!我说:不借,你要是还有,咱就接着来。要是没有,咱就不来啦!
常美仙着急了,插到我俩中间,说:不能再掆了,都迟到啦!马得财、刘文道也说:不能再掆了,再晚就迟到啦!吴好学见他们都说不能再掆了,不再坚持掆了,说:后晌放学后,咱俩接着掆,我非把输的赢回来不可!
我们冲进学校大门时,看门老头正要敲上课铃。吴好学对他喊:施爷,等我们进了教室再敲!看门老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这些捣蛋学生,说:你们几个早吃屎了,非要赶到快迟到了才跑到学校!他嘴上这么说,还是放下举起的铁棍。铃声落下,我们的屁股刚好落在座位上。欧阳道已经站在讲台上了,看着我们跑进来,阴阳怪气地揶揄我们:你们几个的时间观念真强,不早到一秒钟,不迟到一秒钟,铃声落下屁股刚好在凳子上坐好,比解放军开炮的时间都准确。
我们啥话都没说。
下了第一节课,马得财把书包里的书掏出来,塞进课桌的抽屉里,把空书包朝脖子上一挎,跑到我跟前,小声说:我去给咱取烤苞谷了,课间操的时候,咱们在老地方吃。他的话还没说完,欧阳道走过来对他说:你昨天的作业错了好几道题,跟我到办公室取你的作业本!马得财没办法去取烤苞谷了。
第二节课上《农业常识》,这是门副课,升初中不考它,老师应付着讲,不讲不行;我们应付着听,不听也不行,这是政治,谁犯了政治都不得了。《农业常识》还是欧阳道讲,他讲这门课时,提不起干劲,一节课45分钟,他只讲25分钟,剩下的时间让学生提问,美其名曰:互教互学。这堂课讲猪,欧阳道对着书本念:种猪的挑选,要四肢健壮有力,身材高大,两眼有神,腰要长,睾丸要大……
吴好学嘟囔:选种猪比挑女婿的条件都高!欧阳道听见他嘟囔,说:大姑娘挑女婿和农民选种猪没有可比性,大姑娘挑女婿,身体健康不健康,只影响自家的下一代。农民选种猪,影响的不是一家一户,是整个村堡甚至方圆几公里的猪娃,绝不可等闲视之。吴好学又问:你讲的睾丸是啥东西?欧阳老师没有回答,他面对的学生里有一半是女生,像常美仙这样十七八的女生有五六个,睾丸这东西毕竟不是文雅之物,欧阳道就不好回答。吴好学还在不依不饶地问:俺爸早就给我说了,念到小学毕业就不让我念了。打算让我养几头猪,一年出槽三四头,比在生产队挣工分强多了。你讲的这节课,真是雪里送炭,我把啥都记住了,就是不知道睾丸是啥东西。
同学们想笑,不敢笑,怕笑出来让欧阳道知道吴好学故意捣蛋。心里却赞叹,平时学习不咋样的吴好学,这阵竟说出雪里送炭这么高深的词语。
欧阳老师说:睾丸是猪屁股后边长的东西。吴好学追问:猪屁股后边长的是尾巴,咋把尾巴叫睾丸?欧阳道继续解释:尾巴是尾巴,睾丸是睾丸,两码事情。吴好学:睾丸不是尾巴,到底是啥东西?欧阳道被逼急了,只好说:睾丸就是猪蛋,猪蛋大了,里面盛的精液就多,配一次下的猪娃也多。吴好学恍然大悟,说:猪蛋就是猪蛋,还给起了个学名。你到俺村子走一圈,问问那些养了一辈子猪的老汉老婆,谁知道睾丸是啥东西?你一说猪蛋,谁都知道!我前天黑了还听庚子爷说,世上很多东西不公道。母猪找公猪配种,都是母猪给公猪钱,还要给10斤苞谷。男人找婆娘,得给女人钱,人和畜牲打了个颠倒!
常美仙叫:贼狐子,不要脸,教室那么多女生,净提肮脏问题!你妈喂了一辈子猪,回家问问你妈,睾丸是啥东西?吴好学和这帮女生一吵,男生就起哄、叫好,掌声轰鸣,能把房顶揭起来。
刘文道对吵架没兴趣,他们起哄的时候,他看书。我对他们吵架也没兴趣,对铜钱有兴趣,从书包里把赢吴好学的乾隆通宝掏出来,一枚一枚地欣赏,有几枚长了绿锈,我给上边吐了吐沫,在裤子上擦。
欧阳道走到刘文道跟前,从他手里拿过书,看了书皮,问:你喜欢看这类书?刘文道说:喜欢,很多地方看不懂。欧阳道说:你才上四年级,肯定看不懂,上到高中就看懂了。你就爱钻研这类学问,以后就朝这方面发展,这就是天赋。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好,也有自己的天赋,要是从事自己爱好的行道,就容易取得成就。可惜很多人不能按照自己的爱好发展,迫使自己放弃爱好,从事不爱好的工作,就很难取得成就。
他说的这些,我听得似懂非懂,干脆不听,继续欣赏我的半两,没有发觉欧阳道走到我跟前。我感觉旁边有人时,抬头见是欧阳道,急忙站起,手里还攥着两枚半两。
欧阳道伸出手,说:给我看看。我把半两交给他。他把半两看了,问我:你知道这枚铜钱叫什么名字,哪个朝代的?我说:我们把它叫半两,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欧阳道说:这枚铜钱确实叫半两,是秦朝的货币。咱陕西为啥叫秦,就是当年秦朝建在咱陕西,国都建在咸阳。后来秦始皇统一六国,统一了货币,上币为金,下币为铜,这种货币到了汉朝,还一直沿用。你们以后开了历史课,就要讲秦始皇统一六国,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政权——大秦王朝。
欧阳道根据一枚铜钱,竟讲出这么多学问。我又从书包里掏出刀币,说:你看看这枚刀币,里面有啥学问?欧阳道接过刀币,说:这是春秋时代齐国、燕国、秦国使用的钱币。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仍然使用刀币,币值比半两大。这些古币很有价值,应该妥善保管,不要毁坏丢失。
我听他讲铜钱还有这么大的用处,心里就高兴,得意地说:我有十几个刀币,三十多个半两,两百多个乾隆通宝,还有别的铜钱。
我的话刚说完,同学们争着说:我有6个刀币,5个半两,三十多个乾隆通宝。有的学生说:我有8个刀币,10个半两……有的同学从书包里掏出刀币、半两、乾隆通宝,让欧阳道看。常美仙和几个女生还把踢的毽子拿出来,喊:我们毽子里都是铜钱!
欧阳道回到讲台上,用力挺了下胸脯,吐沫四溅地讲开:咱们西安是十三朝古都,整个关中平原处处都是文物宝地。咱关中随便哪一块土地上,都埋葬着皇帝大臣妃子美人,埋葬着无数的古董文物。我小时候听俺村的老人说过这么一句话,不雅,却讲出了咱陕西地下埋了多少名人多少宝贝。
吴好学听得入神,嘴角流出一溜哈喇子,都顾不上擦,见欧阳道不肯讲出那几句话,就喊:欧阳老师,你村老人都说了些啥话?欧阳道说:这话不文明,粗鲁。吴好学说:你前几天还说了,只要是做学问的话,就不脏。欧阳道看了一眼女学生,说:其实,这话也不下流,就是有点粗野,不适合在课堂上讲,咱要讲文明。吴好学还催:刚才都讲了猪蛋,还有啥不能讲的?欧阳老师说:我讲了,这话就是不文明而已,没有丝毫的淫秽下流。我小时候听俺村的老人讲,在咱陕西,尿上一泡尿,说不定就尿到那个娘娘美人的肚子上,拉上一泡屎,说不定就拉到哪个皇上大臣的嘴里。在咱陕西随便抓一把黄土,攥的都是历史,都是文化。
歐阳道说完,吴好学伸长的脖子缩回去了,像在气球上攮了一锥子,失望地说:这话有啥不文明的,不就是拉屎尿尿!
欧阳老师还是兴致不减地讲:咱们跟前有个帽珥冢疙瘩,你们知道这个冢疙瘩下边埋的啥人?这个,我们都不知道了。刘文道说:我问了俺村好几个老汉,都不知道冢疙瘩下边埋的啥人!欧阳道说:你村的老人没有研究过历史,咋能知道1700年前的事情。宋《长安志》说:马冢本是汉滕公夏侯婴墓,旁边有马鞍桥,所以人们称马冢。“马”字拖长音后来成了“马儿冢”,后转元音“帽儿冢”。帽珥冢疙瘩下边埋的是汉朝开国大臣夏侯婴——
庚子队长离开了,我们还在琢磨他的话,越琢磨越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快到中午时,我们觉得饲养室里一暗,有人进来,急抬头,欧阳道和常美仙来了。欧阳道说:咱们百花村小学,老师都是初中毕业生,学校给教育局打了报告,在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几个代课老师。我推荐了你们三个,教育局也批准了,明天就到学校报到。常美仙在市教育局工作,负责中小学教育,她就拿着批文。我也给你们说老实话,我推荐你们不是主要的,主要是常美仙分管这个工作,她竭力向领导推荐你们,领导才批准招收你们!
我们真是感覺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给欧阳道和常美仙说:欧阳老师,美仙姐,今儿个到我家吃饭,我让俺妈杀只鸡。你们给我们办了这么大的好事情,说啥也得在我家吃顿饭。常美仙说:我回到咱村了,不回去看俺爸俺妈,到你家吃饭,叫俺爸俺妈咋想?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不再坚持让她到俺家吃饭,说:你回家吃饭,欧阳老师到俺家吃饭?常美仙说:俺爸俺妈都说好了,欧阳老师到俺家吃饭,俺妈杀了一只鸡,攒了好多鸡蛋,伺候着欧阳老师来吃饭哩!
欧阳老师跟着常美仙朝她家走去,我望着他们的背影,脑子突然一灵性,农村讲究丈母娘的鸡蛋是给女婿攒的,故意问:美仙姐今年多大了?刘文道说:26岁了。吴好学说:这个年龄要是搁在农村,就不好嫁人了。在工作单位,年龄再大一点都没啥。我又问:欧阳老师多大了?刘文道说:我那天看了他的选民证,今年41岁。吴好学说:欧阳老师比咱美仙姐大15岁。我说:我问欧阳老师的岁数,你咋跟美仙姐朝一块儿扯?吴好学说:驴日你先人,我还不知道你这话啥意思,你不就是想说欧阳老师和美仙姐能成一对?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早就好上了,说不定过年就办事。我说:我真不知道他们好上了,我只知道前几年余家寨找美仙姐退婚,美仙姐把彩礼都给人家退了。刘文道说:欧阳老师和美仙姐,真是很好的一对,珠联璧合,琴瑟和鸣。他们又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和考验,世上很少有他们这样的爱情!我说:欧阳老师大美仙姐15岁,不知道美仙姐她爸她妈愿意不?吴好学说:我说你是瓷锤,脑子不灵性,你非说你比野狐子还聪明。美仙姐她爸她妈要是不愿意,能给欧阳老师杀鸡攒鸡蛋?
入夜有一阵子了,鸡上架了,猪卧下了,牲口进圈了,村子又归入死样的寂静。我还在煤油灯下看书,我在读《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里的《后出师表》,读到“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时,胸中竟涌出剧烈感慨,冲击得眼眶里有了热泪。合卷后,我又陷入深深的思索。国人习惯以成败论英雄,诸葛亮七出祁山都没有成功,蜀国最后还被灭了,他绝对是失败者。但后人给他建庙塑金身,就是他的人品给后人树了楷模。
突然,有人敲门。我合上书本,跑去打开门,欧阳道和常美仙站在门口,我问:欧阳老师,有事?欧阳老师声音很小地说:现在城里兴起红卫兵,破四旧打砸抢,我收购文物,很多人都知道,估计他们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那些文物,发现了肯定要砸碎。我们找刘文道和他父母,想个办法!我说:把贼狐子也叫上,这人办法稠,眼皮一眨就是一个点子。
我们跑到刘文道家,闩上大门,点着煤油灯,商量对付红卫兵的办法。吴好学说:红卫兵要是知道那些东西在文道家藏着,不用费脑子就知道藏在红苕窖里。我着急了,欧阳道为拯救这些宝贝,花了多少钱多少心血。这些文物代表着我们民族的文化,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巨大财富,毁坏一件少一件,绝对不可复制。这些宝贝建一个大型博物馆都绰绰有余,就是把我们的命牺牲了,也不能让这些宝贝受损失,就说:好学,你办法稠,想个招数。吴好学说:文道家的红苕窖里有两个拐窖,咱把放文物的那个拐窖填了,就是红卫兵来了,下到红苕窖里,也只能看到盛红苕的拐窖。刘文道说:这是个好办法,也不费事,咱们在盛红苕的拐窖取土,填到放文物的那个拐窖里,用不了几个钟头就干完了。
我们下到红苕窖里,刘文道拿着一沓纸,给欧阳老师说:以后的世事谁都说不清,风云变幻,斗来斗去,这批文物不知要在我家放多长时间。这些日子,我把它们分类登记,今天这么多人看着,咱们一一清点,我和俺爸俺妈给你保证,只要俺还活着,就不会少一件!
欧阳老师接过目录,没看就撕,撕成很多碎片,正着脸说:文道,咱们过去是师生,现在是同事。当初存放这些宝贝的时候,就没有怀疑你们会把它们咋着?你造这个账册,怀疑我们之间的忠诚?
刘文道他爸从我们背后挤过来,说:今儿个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给你说个死话,只要我这一腔血在,就有这些东西在。要是这些东西出了麻达,我把这腔血喷到我家大门口!
果然不出欧阳道所料,半个月后的一个半晌午,城里来了20多个红卫兵,穿着半旧不新的军装,腰上都扎着皮带,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红卫兵一进村,就招惹了村狗,围着他们狂吠,有几只还朝他们身上扑。他们用皮带文攻武卫,更把狗们惹得凶恶,更狠命地扑咬。狗叫又招来同类,全村的狗都跑过来,参加围剿红卫兵的战斗。一个老汉给娃们吼:快去把你庚子爷叫回来!娃们呐喊一声,跑去找庚子队长。不知谁敲响了老槐树上的铁棍,响声惊了整个村子。学校放暑假,我和吴好学、刘文道都在家里看书,听见钟声大作,随之听见村子里狗叫、人吵、娃哭。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跑到刘文道家大门口,看到刘文道他爸扛着铡刀,站在大门口,面对20多个红卫兵,指着他们吼:驴日的要是敢踏进我家半步,我不扁了你们就不姓刘!我看刘文道他爸这形象,突然想起梁斌的长篇小说《红旗谱》里的朱老忠,他们的形象竟那么一样。
村人听见钟声,扛起农具朝村里跑来,把红卫兵围在中间。红卫兵手里的皮带,和村人手里的铁锨、锄头、镢头、扁担,作战效率差远了。几百个村人包围着20个红卫兵,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红卫兵自出道以来,还没有受过如此打击,吓得脸色煞白。刘文道他爸用铡刀指着他们,吼:蹲下!谁敢站起来我扁谁!红卫兵一个挨一个蹲下。
庚子队长来了,不知谁搬来了椅子,放在他屁股后边。他在椅子上坐好,指着红卫兵说:你们竟敢跑到俺帽珥冢村闹事?没人回答,他们不知道该咋着回答。庚子队长又说:放到古时候,私闯民宅是坐牢的罪。我今天也不让你们坐牢,把你们耳朵鼻子割了,给你们留个记号,再放你们回去,省得以后再出来祸害人!立即,有几个二愣子拿着劁猪刀,跑到红卫兵跟前。
红卫兵们听说要割他们的耳朵鼻子,女红卫兵立即由蹲变跪,哭着说:我们不想来破四旧,他们煽动我们必须来,我们不来不行。老人家行行好,放我们一马,我们今后绝对不踏进你村半步!男红卫兵也由蹲变成跪,也求饶:老人家饶我们一回,我们以后再踏进你们村子半步,叫驴把俺先人日死!村人就笑,说:你们还当红卫兵哩,连先人都跟着你们丢人!庚子队长说:毛主席咋养了你们这帮没出息的东西,还指望你们保他的江山,真是指屁吹灯,你们把老人家的脸都丢尽了!说完又说:俺农村有句土话,你们记住,俺们敢日驴就不怕驢踢,你们下回再来,就不会这样放过你们,要你们留下一条胳膊一条腿,家里来人把你们抬回去。回去吧,以后再别出来祸害人,有书读的读书,没书读的做工,干啥不比造反强?
红卫兵们在村人的嘲笑中,夹着尾巴逃去了,从此再没敢踏进俺帽珥冢村半步。
日月轮回,阴阳交替,月圆月缺,河东河西,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自然界如此,社会亦如此。我们头上落的不可能永远是苍蝇,降临的也不可能永远是霉运,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我们当了十年以农代教的老师,国家突然宣布恢复高考。幸好,我们这十年没有离开书,对学问不生疏。高考结果,如愿以偿,我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刘文道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吴好学考上了南京大学经济系。我拿到入学通知书的时候,突然想起欧洲的一句名言:机会从来不会光顾没有准备的人!
这时,国家的经济好转了,比我们上小学时强多了。一个村考上了3个名牌大学,在俺村的历史上,百花村小学的历史上,前无古人。这么好的事情,比娶新媳妇都喜庆,说啥都要庆祝。刘文道他爸杀了一头猪,俺爸扛来两口袋麦子面,买了100斤散酒。吴好学他爸牵了两只羊。全村放假一天,免费喝酒吃肉,就差没放烟火庆祝。
欧阳道和常美仙带着他们7岁的孩子也来了。
4年之后,刘文道考上了陕西师范大学的研究生。史学翰已经退休,学校返聘他继续教书,只带研究生博士生。我分配到陕西省艺术研究所从事文学创作。吴好学分配到陕西省经济发展厅,两年后辞职下海,自己创办公司。我们三个都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实现了少年时的理想。我经常去百花村小学看望欧阳道老师,他当了校长,人却老迈了,走路时腰都弯了。他和常美仙走在一块儿,都是常美仙搀着他,很像女儿搀着父亲。
一天,帽珥冢村来了一个收购古董的贩子,一个村人拿出一个白陶。贩子一见两眼就放光,捧在手里反复看。村人说:不用看,绝对是真的,平整土地的时候挖的。贩子问:你要多少钱?村人伸出一个指头,又伸出5个指头。贩子脸上有了喜色,说:15万,行,我现在就给你交定金,明天把钱送来!村人对这个东西到底值多少钱,心里没底,见说出15万贩子还那么高兴,估计还能卖更大的价钱,就摇头,又伸出一个指头,再伸出5个指头,贩子说:你要150万,太高了,你让点价,我就买了!村人摇头,贩子还价。村人还摇头,贩子还还价,讨价还价到最后,130万成交。
村子闹开了,一个土里埋的罐罐竟然值130万。真是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欧阳道当年收了那么多这样的东西,要是拿出来卖钱,几个亿都挡不住。刘文道家要是昧了良心,硬说这些东西是自家的,欧阳道能有啥办法?村人就拐弯抹角地问刘文道他爸:欧阳道的那些宝贝,是不是还在你家藏着?刘文道他爸说:你听谁胡说哩,人家的东西咋能放到我家,又不是仨核桃俩枣,值多少个亿,人家能放心?
星期天,刘文道带着媳妇娃回家,经过村街时,有人挡住他问这事情,他和他爸说的一样:那是人胡说哩,我小时候帮着欧阳老师收购这些东西没错,还帮着他把这些东西装上架子车,拉到火车站。具体运到啥地方,欧阳老师没说,我也没问。
于是,村子里就传出闲话,刘文道一家把人家欧阳道的宝贝昧了,卖了几个亿。
常美仙他爸绰号叫老财迷,女婿的东西就是女儿的,女儿的东西就是老爸老妈的。这么值钱的东西,咋能让刘文道一家独吞,哪怕分给自家一半也行,就是不给一半,给三分之一也差不多,总不能一件不给。于是,就去找刘文道他爸,开始还好好说,死磨硬缠。刘文道他爸一口咬定,那些东西早被你家女婿拉走了,他拉到啥地方我咋能知道?常美仙她爸见刘文道他爸软硬不吃,水泼不进,耐不住性子变了脸,站在刘文道家大门外边,一蹦老高地吼叫:老驴日的你也太贪心啦,俺女婿那么多宝贝,全被你贪了,你拿那么多钱给你买棺材!骂得凶了,刘文道他爸干脆关了大门,由着他的性子骂。农村最看不起昧良心的人,村人支持常美仙他爸骂,背后也跟着骂。
刘文道家路断人稀,他们在前边走,人家在后边吐吐沫。人家正在谝闲传,他家的人走过去,人家立即停住说话,他们还没凑到跟前,人家就走开。甚至有人把狗屎甩到他家的大门上,没有人骂给他家甩狗屎的人,都拍巴掌说甩得好,多甩几次,谁让他昧人家那么多钱财!
刘文道再带老婆娃回村,人们老远看见,就转身回家,没有一个人给他们打招呼。回的次数多了,刘文道也看出了一些端倪,除了清明、端午、八月十五、过年回来,平常就不回来。刘文道家人就在全村人的唾弃中、白眼中、咒骂中,过着被乡党抛弃的日子。
日子一天一天过,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10年过去了,25年过去了。市委副书记常美仙都快退休了,刘文道成了陕西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的院长,带上了博士生。马得财当上了军长,驻守在沿海一带。吴好学是一家规模很大的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手里有几百个亿的资产。
那几年,我由吴好学资助在澳洲居住,写部长篇小说。一天,我正在写作,手机铃响,我看了来电显示,吴好学打来的,说:下个周一上午9点整,你到百花村小学来,我已经把机票给你买好了。我说:我正在写部长篇小说,走不开!吴好学说: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必须来。马得财也专程过来,刘文道也来,咱美仙姐和欧阳老师都来!我说:到底啥事情,这么兴师动众?吴好学说:我和欧阳老师筹建的帽珥冢历史博物馆,下周一举行开馆仪式。
帽珥冢历史博物馆的建筑非常宏伟,占地20多亩,正面和两侧都是展厅,三层。走进大门,就是一面黄花梨木的题字:鸣谢 本馆所有展品,全为陕西乡党无偿捐助……
我在捐助人名单里,发现有我的名字,名下写着:齐国刀币20枚,秦国半两钱币51枚,清朝年间乾隆通宝110枚……都是当年欧阳道付钱买的。
刘文道他爸也来了,欧阳道握着他的手,说:你为这些宝贝受了那么多年委屈……
马得财走到他跟前,啪地行了个军礼,说:伯,你也真是的,早早给乡党们说了,何必背这么多年的黑锅?
刘文道他爸说:我要是早早给乡党说了,这些东西早就进了贼娃子的腰包,不知道流落到啥地方了,还能在咱的地面上展出?
进门的几个展柜里,陈列着几十本专著,有史学翰的《帽珥冢墓穴风水选择研究》《夏侯婴与汉朝的建立》;有欧阳道的《帽珥冢出土文物研究》《先秦时期钱币演变》;有刘文道的《夏侯婴与刘邦》《秦统一货币的历史进程》;我的历史人物纪实小说《夏侯婴传》、长篇小说《帽珥冢》,还有史学翰的学生、刘文道的学生研究帽珥冢的专著。
我们站在书柜前边,少年时青年时的经历一幕一幕地浮现,逐渐地幻化出这部小说的腹稿。我问欧阳道老师,这部小说取什么名字好?欧阳道老师说:帽珥冢。于是,这部小说的名字就为《帽珥冢》。
(本文地名属实,故事虚构。)
杜光辉,男。出版《大车帮》《可可西里狼》等5部长篇小说,散文集《浪迹巴山》,以及各类作品850万字。发表中篇小说72部,短篇小说37部,散文随笔若干。曾获《中篇小说选刊》2000~2001年“优秀中篇小说奖”“第六届上海长中篇优秀作品大奖”“全国首届环境文学优秀作品奖”“海南双年文学奖”等20余项。中篇小说《陈皮理气》入选2008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洗车场》入选2009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大车帮》入选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均由中国小说学会评选)。29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转载。
责任编辑 师力斌
欧阳道讲的这些,都是我们脚下边的事情,我们当然愿意听,也听出了名堂,知道俺西安是十三朝古都,知道兴平的地下埋的是汉武帝手下那帮子大臣,知道大美人杨贵妃就葬在马嵬驿,知道杨凌的来历,知道黄陵县埋着咱中国的老祖宗黄帝,才起名黄陵……
我们听着历史典故、名人故事,生怕漏掉一个字。比起那些没有意思的农业常识,简直是天上和地下的比较。欧阳道给我们讲这些的时候,马得财根本没听,他不关心兴平埋着汉朝的将军,也不关心杨陵葬的那个美人,帽珥冢下边葬埋的夏侯婴,这些与他的嘴屁关系都没有。他书包里除了课本,装的全是吃食。這阵,他低着头,朝嘴里塞炒苞谷豆,咀嚼时发出嘎巴嘎巴的脆响。炒苞谷的香气从嘴里喷发出来,在教室里游荡,引得我们这些天天饿肚皮的人涎水直流。
欧阳道听见马得财咀嚼炒苞谷的声音,也闻到炒苞谷的香气,顺着香气走过来,站在马得财跟前。马得财赶忙站起,嘴里还含着炒苞谷,不敢继续咀嚼。欧阳道揶揄他:香不香?他嘴里含有炒苞谷,说不出话,就点头。欧阳道说:十足的造粪机器!这是句比日爹日娘都厉害的骂人话,不知道马得财听明白没有,还给欧阳道躬了下身子,嘴里呜呜呀呀地应了几声。 欧阳道又说:马得财你记住,你以后要是考上大学了,跑到俺先人坟上拉泡屎,我还给你递擦屁股的胡基块(土块)。
那时候,俺祖祖辈辈拉完屎后,就近找块胡基蛋(土块),在屁股缝里蹭几下,算是擦了屁股。欧阳道能说这话,肯定小时候也用胡基蛋蹭屁股。
马得财把嘴里的炒苞谷咽进肚子,就能说话了,说:俺爸早就给俺说了,把书念到小学毕业,就不让俺念了,回生产队挣工分,起码能顶大半个男劳。俺连中学都不上,哪能去考大学?欧阳道一愣,问:你爸也不让你读书了?马得财说:小学毕业就不让读了。欧阳道说:你小学毕业才多大岁数,这个岁数不读书,把光阴都糟蹋了。马得财说:俺爸说了,读书才糟蹋光阴哩。我回去劳动,一天能记6分工,俺村一个劳动日能分4毛钱,6分工能分2毛4分钱,一年下来,能挣多少钱?在学校读书,谁给一分钱,还得给学校交钱!
欧阳老师又问大家:你们挨个说,谁小学毕业就不再读书了?吴好学说:俺爸让我小学毕业不再读书了……欧阳道看着常美仙,问:你们几个女生说说,毕业以后读不读中学?常美仙说:这不是俺们想读不想读,是能不能读。我们几个都给了人家,人家早就催着俺过门,俺一直用读书推辞。小学毕业了,就没有推辞的理由了。欧阳道说:你们天资很好,只要用心读书,考上大学不成问题,绝对不能把读书的光阴用在挣工分上。你们还是坚持读书,我们这些农村娃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你们父母的工作,我家访时做!他说完,挥了下手给我们说:下课!
马得财见欧阳道离开了教室,猛然想起该到冢疙瘩下取烤苞谷,拔腿就朝学校外边跑。本该第二节课下后的课间操吃烤苞谷,只好改在第三节下课后。学校操场旁边有片树林,繁密,人钻进去四五米深,外边什么都看不到。我们一钻进树林,马得财就打开书包,给我们发烤苞谷。吴好学一边啃一边给马得财说:老母猪,你驴日的烤苞谷就是有一手!马得财得到表扬,就晃脑袋,说:那还有啥说的,不是吹的,咱帽珥冢方圆十里以内,找不出第二个能烤出这种苞谷的人!我看不惯他自傲自得的样子,恶心他:你晃脑袋干啥,没尿净?马得财说:你才没尿净哩,你天天都没尿净!刘文道啃了两口,说:这么好吃的苞谷,给欧阳老师留一个,让他尝尝咱们烤的苞谷。马得财对刘文道发起攻击:你是他的孝子贤孙,咱们烤的苞谷,凭啥给他吃!刘文道还击:你驴日的不知道报答好人,欧阳老师对咱们真是把心尽到了。你没看他听说好多同学不再读书,眼泪都流出来了!马得财说:我就不觉得他好,他哪一天不罚我站?好几次跑到我家,给我爸说我不好好读书,上课吃东西,让我爸揍我!常美仙说:老师吃饱了撑的,来回跑十多里路给你爸说,还不是为你好,你把好心当驴肝肺!马得财还想说啥,吴好学把啃光的苞谷芯子在他头上砸了一下,骂:你听着,以后再说欧阳老师的不是,我不把你的脑袋砸进脖子才怪!你驴日的不知道报恩,养不熟的白眼狼,看以后谁跟你交往!
马得财不敢言声了。
常美仙朝树林外看了一眼,说:快点吃,课间休息10分钟,快到上课的时间了。马得财说:我小学毕业就不读了,迟到就迟到了。说完,又恶心常美仙:美仙姐,你过年就要嫁人,肯定读不成书了,还在乎迟到不迟到。刘文道说:美仙姐说得对着哩,哪怕明天不读书,今天就不能迟到。马得财又对刘文道发起攻击:你这人就知道舔白尻子,老骚驴的尻子又白又胖,你抱着使劲地舔。就是不要舔到痔疮上,舔一舌头血,还要挨一蹄子!
不知什么时候,欧阳道站在我们身边,冷笑,说:你们偷生产队的苞谷,还影响上课学习。我们木呆了,刚才说了他很多坏话,刚好被人家逮着,要是给校长汇报了,弄不好会让我们在全校大会上罚站。欧阳老师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对马得财说:烤苞谷没收,马上去上课。下课到我办公室,把你们的苞谷拿回去!
中午放学后,我们几个排成一溜,朝欧阳道的办公室走去。走到办公室门口,都朝后缩,不肯第一个进去。吴好学给常美仙说:美仙姐,你是女的,你打头!常美仙朝后退了两步,说:我又没说老师的坏话,凭啥让我打头?谁说老师的坏话,谁打头!吴好学说:该死的娃娃[求]朝天,不该死的跑得欢,是福跑不掉,是祸逃不了,今天这一难谁也躲不过。刘文道打头,刘文道学习好,老师喜欢学习好的学生。刘文道说:这也不是啥大事情,生产队的娃吃生产队的苞谷,跟儿子吃老爸的东西一样,犯不上原则,我打头!说完,紧走几步站在欧阳道办公室门口,大声喊:报告!
我们挨个儿走进欧阳道的办公室,排队站好,摆出挨罚受批的架势。
欧阳老师正在写什么,桌上放着一沓子稿纸。我瞥了一眼,稿纸上写着《帽珥冢与夏侯婴研究》。这几个字我认识,不知道那个冢疙瘩下边埋的死人有啥值得研究?
我们来的时候,就做好了挨批的准备。谁知他根本没有批评,提起盛烤苞谷的书包,递给马得财,说:我尝了一个,烤得不错!马得财惊喜,问:你也喜欢吃烤苞谷?欧阳道说:好东西谁都喜欢吃。马得财说:只要你喜欢吃,我天天给你烤!欧阳道说:我尝过一个就行了。苞谷是集体的,偷生产队的苞谷,原则上还是不对,以后不要做这事情了。你们回去吧,早点回家吃午饭,下午不要迟到!说完,又给马得财和吴好学说:你们两个中午回家,给你爸说一下,我晚上找他们家访。
吴好学紧张了,说:我这一向表现得还可以吧,没有违反啥纪律,作业按时交,没有跟同学打架!欧阳道说:我没说你表现不好,这是正常家访,了解一下家长在你的学习问题上有什么困难,学校能解决的一定解决!
马得财搔着脖子不好意思地说:我上课吃东西,不注意听讲,已经改正了不少,就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吃几个苞谷豆。你找到俺爸,多说我进步,少说我错误。要不,俺爸会揍我的。你不知道俺爸有多凶,逮住啥就朝俺身上開,暑假的时候差点把我的脑袋砸开瓢!
欧阳道在马得财头上摩挲着说:你放心,我不会给你爸说这些!
夜幕降临很大工夫了,欧阳道还在俺村走访学生家长,从这家出来进那家,做家长的工作,不要中断我们的学业。我和吴好学、刘文道、马得财、常美仙七八个同学,还有他造访过的家长,簇拥着他。人家是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人讲的这些道理,我们不敢造次。
夜,一丝一丝地朝深处滑去,更静谧,天地间没有一点声响,鸡上架了,猪卧槽了,头牯躺下了,连小伙子和新媳妇的那种事情也做过了,他们在一团糨糊般的慵倦中沉睡了。村子的深处,偶尔喧起一声婴娃的啼哭,很快就被母亲的乳房堵住嘴巴。突兀有声狗的吠叫,很快就终止,天地间又归于万籁无声。欧阳道仰头看了看夜空,说:天很晚了,我耽误大家睡觉了!我们这才灵醒过来,知道夜已经很深了。
我们把欧阳道送到村子外边,他停住脚步给我们说:你们明天还要上学上工,赶快回家睡觉。刘文道他爸说:你跑这么远的路到俺村,还不是为了俺的娃娃好。我们咋能不送哩?俺要是把你送到半路就折回去,叫村人知道了,笑话死俺!马得财他爸也说:俺肯定要把你送到学校才转回去。你今天这些话,让我跟得财他妈的脑子开了窍,俺过去都是老鼠眼,看不到两寸远。你说得太对了,咱这些农民人家,不上中专,不上大学,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我不管得财脑子够用不够用,肯不肯下功夫,俺当老人的把心尽到,他读到啥地步,俺供他到啥地步。吴好学他爸跟着说:我也不打算让好学养猪了,让他好好读书。不管他以后读到啥程度,俺都记着欧阳老师的恩德,跑这么远动员俺支持娃娃读书,要不是一心为俺娃好,咋肯付出这么多的辛苦。
我们走到冢疙瘩跟前,欧阳老师停下脚步,望着夜色中的冢疙瘩,很壮观,很气势。秋庄稼收割完了,麦子刚刚冒出地面一两寸高,视线很开阔,我们看到不远不近的公路上,有辆人拉的架子车,沉重的脚步,噗噗嗒嗒,一声串着一声。还有用力拉车时的吭哧声,蕴含着劳累和贫穷。我走过他们身边时,突然有了觉悟,如果不好好读书,考不上大学,结局必然和他们一样,背负着沉重的生活,过着贫困的日子,一步一步地走完自己的苦难人生。就在这时候,我下了决心,拼命读书,考上大学,当工人、当干部,月月拿工资,有口粮,吃穿不愁,免费医疗,死了还领公家的丧葬费。一直到现在,我都记着那个深秋的夜晚,一个小学四年级学生立下的宏伟理想。
欧阳老师还站在那里,说:这是汉朝夏侯婴的墓冢。人们都没吭声,谁的墓冢与我们有啥关系,能让我们多分口粮,能让我们多分钱?啥都不能,还占俺村20亩好地,要是把这个墓冢平了,腾出20亩好地,能多打多少粮食。但是,他们都没有说话,这是礼性。
刘文道说话了,问欧阳道:你说俺帽珥冢疙瘩下边埋的是汉朝的夏侯婴,有啥证据?他咬透铁锨的毛病犯了,他只要认准一个理,弄不通绝不肯罢休。欧阳道说:我读大学的老师史学翰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专门研究古长安历史,著述丰厚,曾经写过一篇论文《夏侯婴与帽珥冢》,论证了帽珥冢就是夏侯婴的坟墓。刘文道问:你说的这个史学翰,现在啥地方?欧阳道说:还在陕西师范大学,我放暑假的时候去看过他,请教帽珥冢和夏侯婴的问题。刘文道说:我咋着能找到他?欧阳道说:很好找,他不上课的时候,都在家做学问,你到学校一问史学翰教授,都知道。
星期天。天黑很大工夫了。我吃过夜饭,做完作业,拿起小说《说唐》,坐在煤油灯下看。突然,有人拍大门,我喊:谁?大门外边传来刘文道他爸的声音:黑脸在不?我说:啥事?说着就跑去开大门,刘文道他爸问我:你知道文道干啥去了?我说:不知道。刘文道他爸说:天刚麻麻亮,他揣着两个生红薯就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也没说到啥地方去了?我说:要不咱们到学校,问问欧阳老师,看他知道文道到啥地方去了?
我们跑到学校,欧阳道趴在桌上写东西,我看了一眼,又是《夏侯婴与帽珥冢研究》。刘文道他爸急火火地说:文道一天都没回家,到现在还没有人影影!欧阳道说:今天是星期天,学校不上课,他不在学校!刘文道他爸说:他是学生,不到学校能到啥地方?欧阳道琢磨了大约两三分钟,把脑袋一拍,说:我估计他到陕西师范大学去了!这几天,文道一直问我夏侯婴和帽珥冢的学问,我没研究过夏侯婴,也没研究过帽珥冢,回答不出他提的问题,就给他说陕西师范大学有个历史学家叫史学翰……
陕西师范大学在西安南郊的吴家坟,刘文道他爸说:咱这儿到吴家坟40里路,来回80里,他咋能跑回来!欧阳老师说:咱顺着朝陕西师范大学去的路找他,估计能找到他。
初冬季节,月光下能看到刚刚落下的白霜,透逸出逼人的冷冽。马路上很少行人,也很少马车和自行车。西北风刮着,发出呼呼的声,寒冷入骨。路两边的树上,飘下几片枯叶。附近的村庄,被光秃秃的树林遮掩,静得没有声息。我们朝陕西师范大学的方向走去,没走多大工夫,身上就发热,有了热汗。我们解开棉袄的纽子,敞开怀,冷风直接吹到肚皮上。家里没钱,冬天穿的都是光板子棉袄。刘文道他爸走上几十步就喊叫一声:文道,X你先人,你驴日的在啥地方?声音在寂静入骨的深夜,传得很远。我心里琢磨,刘文道他爸和刘文道肯定是一个先人,他X了刘文道的先人,还不是X了自己的先人?我们一边走一边喊,一路向南,过了余家寨,过了马蹄寨,过了大明宫,快到黄河毛巾厂的时候,听见路边的人行道上,传来刘文道软软的声音:我在这儿哩!
我们跑到他跟前,他背着书包,抱着一个大红薯在啃,啃得叭哧叭哧响。刘文道他爸冲过去,对着他就是一脚,骂:你驴日的跑到啥地方去了?害得多少人不得安宁。刘文道急忙爬起来,他爸又踢出一脚,刘文道一闪,没踢上,还把他爸闪了个屁股蹲儿。刘文道急忙放下红薯,把他爸扶起来,说:我到陕西师范大学去了。刘文道他爸还骂:屎爬牛登粪堆充啥大人物,你一个鸡巴小学生,跑到人家大学里吃屎哩!
欧阳道走到刘文道跟前,问:找到史学翰教授没?刘文道说:找到了,要是找不到,我今黑就不回来,啥时候找到啥时候回来。史老师还给我两本书。他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书,我们借着月光能看见书皮上的字,一本是《陕西名冢研究》,一本是《古钱币研究》。
学校门口来了一个卖羊杂碎的回民,挑着两个筐,一个筐里装着砧板、刀、秤、白麻纸。另一个筐里装着羊肝、羊肚、羊肠、羊心、羊舌头、羊耳朵、羊蹄筋、羊尾巴,五香的。人没走到跟前,就闻到膻膻的香气,刺激得嘴里的涎水像冒出的泉水。我们十几个学生围着羊杂碎,眼睁得比牛眼都大,看,眼窝里能伸出爪子,抓起羊杂碎朝嘴里塞。这时候,我才领会了老师教的成语,聚精会神、屏息凝神。啥是聚精会神,啥是屏息凝神?一个一年只能吃上一次肉的农村少年,遇到诱人涎水直流的羊杂碎,可以不掏钱地看,不掏钱地闻,那种神态绝对符合聚精会神、屏息凝神的词义。
我馋得实在受不了,从书包里掏出一枚乾隆宝通,送到回民跟前,说:我拿铜钱买你的羊杂碎。回民说:铜钱是过去的钱,不是现在的钱,不能用。我太想吃羊杂碎了,又从书包里掏出一枚半两,说:俺老师说了,这是秦朝的钱,稀罕得很哩!回民冷笑,说:你这是秦朝的钱,拿去买秦朝的东西。我这是共和的羊杂碎,就得用共和的钱买,你想拿秦朝的钱日弄我共和的羊杂碎,没门!我觉得他说话很有水平,起码是个初中毕业生,要不咋能说出共和这俩字。我对书包里的半两、乾隆宝通,彻底失望了。
马得财蹲在盛羊杂碎的筐子跟前,嘴角的涎水流到胸前都顾不上擦,嘴唇还一下一下地吧咂,那馋样,人看了可怜。
吴好学从裤兜里掏出一分钱,送到回民跟前,说:我买一分钱的羊杂碎。回民说:一分钱不卖。吴好学说:为啥不卖,一分钱也是钱!回民说:一分钱是钱不错,就是钱太小,没办法卖给你。我最少卖五分钱的,再少就没办法称!
刘文道也从裤兜里掏出一分钱,给吴好学说:咱们把钱凑在一起,看能不能凑够5分钱?我们在场的同学就凑,凑了三分钱。我们拿着3分钱,缠着回民要买羊杂碎。谁知这个回民也是个咬透铁锨的主,无论我们怎么缠他,就是坚持不卖。
马得财馋得受不了了,趁我们给回民说好话的工夫,手从我们的腿缝伸过去,抓起一块羊肚子,塞到嘴里,走到一边咀嚼,咽进肚子,又回到筐子跟前,故伎重演。偷到第四次的时候,被回民一把抓住他的賊手,骂:我就说我的杂碎还没卖就少了那么多,原来是你驴日的偷吃了。拿一毛钱来,不拿钱就把你拉到老师跟前。
马得财哪来的一毛钱,他要是有一毛钱,就不会偷吃。他像老地主挨批斗样地低着头,啥话都不说,最后还是被人家拉到欧阳道跟前。欧阳道啥话都没说,问回民:他吃了你多少羊杂碎?回民说:起码吃了一毛钱的。欧阳道从口袋里取出一毛钱,交到他手里,说:我给这个学生说了,遇到你来卖羊杂碎,就吃,吃过我付钱。甭说一毛钱,就是一块钱,我都给!
回民愣住了,马得财愣住了,我们这些同学都愣住了。欧阳道啥时候给马得财说过这话,马得财比老母猪都能吃,能一口气吃一块钱的羊杂碎。回民拿着钱走了,临走时拍了下马得财的脑袋,说:下回吃的时候,提前给我说一声,我称好了你再吃,吃多少都行,有老师替你掏钱,怕啥!
回民离开后,我们才灵醒过来,原来是欧阳道护马得财哩。要是不护他,用不了两节课,全校都知道他偷了人家的羊杂碎;用不了两天,四周村堡的人都会知道,马得财就会背上一辈子贼名,以后娶媳妇都难畅。
马得财站在欧阳道跟前,头低得更低,眼泪都差点流出来。他心里难受,过去就他背后骂欧阳道,骂得很厉害。欧阳道走到他跟前,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上课去吧,没事了,一毛钱的事情哪值得哭!马得财哇地哭出声了,边哭边说:我对不起你,背后经常骂你,还在你起了个老骚驴的绰号。我以后再在背后骂你,就叫驴X死俺先人。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两脚并拢,使劲蹦了一下。
下午上政治课,欧阳道讲了孔子路过盗泉不饮的典故,讲完让我们讨论感想,还特别强调,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要说假话。吴好学举手发言:孔子遇泉不喝,就是他不渴,要是渴了,肯定会喝。俺村的庚子老汉都说了,谁跟受活都没仇!刘文道举手发言:这个典故不一定是真的,历史的真实必须有资料来证实。孔子路过盗泉不饮,谁看到了,最初记载在什么地方,怎么证明它是真实的?不能证明真实的典故,我们都可以怀疑它的真实性。
刘文道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怎么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欧阳道问:你这些观点,从哪里得到的?刘文道说:我那天到陕西师范大学,找到史学翰教授,他给我说的。我当时听得很糊涂,这些日子天天琢磨,终于琢磨明白了。欧阳道说:你是研究历史的材料,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要把自己浪费了!
这话我们就不明白了,不好好读书,咋是把自己浪费了?
下课铃响了,欧阳道没有让我们下课,问我们:你们特别想吃羊杂碎?我们回答:想吃,想吃死了,做梦都想吃!欧阳道说:想吃没钱买?我们回答:要是有钱,老母猪绝对不会偷人家的羊杂碎!欧阳道说:同学们说错了,马得财没有偷人家的羊杂碎,是我让他先吃后付钱!
我们就笑,马得财又不是姑娘娃,偷了汉子坏了名声嫁不出去!偷嘴吃在俺农村太普遍了,谁没有偷过生产队的苞谷红苕洋柿子?我们就喊叫:老母猪又不是姑娘娃,还要啥名声,他又没有偷野汉,还怕坏了名声找不到婆家!马得财对我们喊:你才是姑娘偷野汉,你才害怕找不到婆家!
欧阳道说:我有个办法让你们吃羊杂碎,我用现钱收你们的古币。一枚刀币3块钱,一枚半两5毛钱,一枚乾隆通宝5分钱。
我们不相信铜钱能值那么多钱,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事情,真是闭着眼窝走路,被啥绊了个跟头,睁开眼窝一看,竟是个金元宝,问:你说的可是真的?欧阳道说:我是老师,老师还能哄学生?哪些同学愿意出售自己的古钱币,下午就到我办公室,一手交古币一手交现钱,当面点清,我还要造册登记!
中午放学回家,我把古钱币清理了。下午上学的时候,拿了3枚刀币,10枚半两、100枚乾隆通宝,走进欧阳道的办公室,换了19块钱。欧阳道拿出笔记本,在上边写上:施忠学 刀币3枚 半两币10枚 乾隆通宝币100枚。
快放寒假的时候,常美仙给我们说:你们陪我一块儿找欧阳老师。吴好学正在擦半两上的脏污,头都不抬地说:你自己去找就行了,还要我们陪你!刘文道站起来,走到常美仙跟前,说:美仙姐,贼狐子不去,我们几个陪你去,离了他的高鼻梁子,咱就不偎尻子了!那时候的农村人拉过屎,跟前要是有树,把屁股对着树蹭;跟前有墙,对着墙角蹭,我们叫偎尻子。
马得财走到吴好学跟前,在他屁股上踢了一下,说:美仙姐从来就没求过咱,就求咱这件事情,你驴日的都不去,良心叫狗吃了!我也走到他跟前,说:贼狐子,你这人不行,咱美仙姐的事情你都不帮忙,以后会帮谁的忙?吴好学把半两朝口袋一放,忽地站起来,赳赳地说:哪个驴日的说不陪美仙姐了,我说这阵正忙着哩,把半两擦干净了就陪咱美仙姐!
我们几个簇拥着常美仙朝欧阳道办公室走去,欧阳道见我们走进来,问:有事?常美仙说:俺爸俺妈说了,不要俺再读书了,人家那边催着俺过门!欧阳道没有说话,常美仙读到小学毕业,都20岁了。按她的成绩肯定能考上中学,中学毕业都23岁了,要是再读下去,大学毕业都30岁了,30岁的女人不嫁人,都成了老茄子了。歐阳道老师说:你最好读到初中毕业,以后国家搞工业化建设,肯定要招收有文化的青年,你有初中毕业的优势,就能到工厂去,到城市去,比在农村强多了。你回家跟老人商量一下,再决定退学的事情!
过了两天,中午快放学的时候,常美仙的婆家来了十多个人,冲到教室,把欧阳道揪到外边,一个磕绊把他撂倒,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喊:你个老骚驴,没安好心,挑拨俺媳妇不过门,驴日的想咋啦!
我们见欧阳道挨了打,都冲过去和他们对打。我们十四五岁,还有几个十六七岁,正是能打架的岁数。于是,男学生和男人打,女学生和婆娘打,别的班的学生也跑来支援我们。吴好学一边和他们打,一边喊叫:百花村的同学,快回家把家长叫来,说有人跑到学校打老师咧!
不到10分钟,学生和百花村的人把余家寨的人包围起来。
校长来了,公安也来了,听了双方的诉说,最后判定,余家寨的人闯入学校殴打老师,破坏教学秩序,挑头者拘留,态度不好判刑坐牢,胁从者罚工分,凑钱给欧阳道老师治病疗伤。派出所长宣布完,一个年轻公安从裤腰上抽出麻绳,走到打人的那个男人跟前,把胳膊朝后一扭,就要给他上绳子。
欧阳道头上叫人家打了个血窟窿,百花村的老汉用火镰点燃硝纸,又用硝纸点燃棉花套子,把烧的黑灰捂在上边,止血。眼窝被打肿了,发青,脸上被挖了几条血道,门牙还被打掉了一颗,嘴里冒着血沫子。他走到派出所长跟前,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派出所长的娃就在百花村小学读书,他娃要考中学,还指望欧阳道下功夫教导,很巴结地说:你是受害者,你说的合理合法就听你的!欧阳道说:我提个条件,如果他们答应了,就把他们放了,我也不要他们给我治病疗伤。他们不答应,就按你们的决定判!派出所长给手下的公安摆了下手,说:先不要给他上绳子,听欧阳老师的!欧阳道说:常美仙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成绩非常好,考上初中不成一点问题。我的条件就是他们同意常美仙上初中,你们把他们放了!现在的初中毕业生还不多,她要是读到初中毕业,就是国家的人才,对她的前途非常好,于国家与于人都是好事情!
常美仙小学毕业都20岁了,再上3年初中,都23岁了。农村姑娘哪能23岁不嫁人?人家23岁的媳妇,娃都能打酱油了。女方不过门,耽误自己生娃不说,也耽误男方家抱孙子。人家娶的媳妇18岁过门,19岁生娃娃。当爹的不到40岁,儿子就接上力了。常美仙23岁还在读书,要是24岁再过门,二十五六生娃娃,比人家的女人晚生六七年,娃比人家的娃小六七岁,男人老了衰了,娃还接不上力,日子咋过?常美仙的男人家觉得他提的条件没道理。但是,欧阳道是受害者,他不让派出所放他们,他们就得关监狱。
谈判开始,操场上摆好了阵势,像戏里演的三堂会审。正中间摆了两张桌子,坐着派出所长、公安、百花村的书记,右边桌子坐着校长、教导主任、欧阳道,左边桌子坐着常美仙没过门的男人家,中间空地上站着打人凶手。
阵势摆好,开始审判,派出所长指着欧阳道,问:你就是这条件?欧阳道说:就是这条件!派出所长把脸转向常美仙没过门的男人家,问:人家学校摆出自己的条件了,你们接受不接受?接受了我们放人,不接受我们抓人!
余家寨的人不说话了,这是个左不得右不得的问题,同意这个条件就意味着自家媳妇三四年后才能过门。现在是新社会,提倡自由恋爱,孔雀东南飞,谁都不知道最后落在哪家的树枝上。20多岁的大姑娘在学校读书,万一和别人恋爱上了,自家就是竹篮打水白忙活。就是孔雀还落到自己家的树枝上,也耽误了生娃的好时机。种庄稼讲究季节,生娃娃也讲究季节,过了生娃的岁数再生出的娃娃,就是老汉娃,精气不足,身子骨不行,就像给地里播下瘪瘪种子,长出的苗苗也是病病秧子,结不出好穗穗。不同意人家的条件,明摆着要关监狱……
派出所长又催:我候你们3分钟,再不表态,我视为不同意,马上给罪犯上绳子,逮走!说完,给手下的公安使了个眼色,公安提着绳子朝打人凶手走去。打人凶手就是常美仙没过门的男人,还有几个本家弟兄。他们看着一步一步朝自己逼近的公安,要是绳子朝自己身上一绑,后果不用说就知道了,急忙吼喊:爸呀,咱不要这个媳妇,也不能去坐监狱呀!
常美仙的未来公公黑丧着脸,心里不甘又没有办法,猛地把桌子一拍,大吼:家门不幸,遇到妖精女人,我认啦!派出所长问:你们同意学校方的要求啦?常美仙的公公说:同意啦!派出所长给手下的公安摆了下手,说:他们同意学校的条件了,不用给他们上绳子了……
几个月后,我们参加了升学考试。吴好学、马得财、我,都考上了西安市第十一中学。常美仙的考试成绩是西安市应届考生第4名,刘文道是第6名,我是第8名。这次升学考试,百花村小学的升学率最高,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七,有的学校连百分之三十都不到。大红榜就贴在校门旁边的墙上。校长、教导主任、欧阳道,从贴上红榜开始,就站在旁边,满脸红光。
马得财也考上了中学,这是他两年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次欧阳道到他家做了家访后, 他才把功夫用在读书上。吴好学也想不到自己能考上中学,两年前他爸还打算他小学毕业了,给他买几个猪娃,让他养猪。马得财就给吴好学开玩笑,贼狐子,你考上初中了,你爸抱回来的猪娃谁养?吴好学说:你是老母猪,你不养你娃谁养?我让俺爸把猪娃抱到你家炕上,你给它们喂奶,搂着它们睡觉!刘文道凑过来,也给马得财开玩笑,说:老母猪没有奶,猪娃子没啥咬,小心咬掉你的牛牛,以后娶媳妇生不出娃娃!
马得财和吴好学正在逗嘴,他两人的老爸走过来,对着他们的屁股踢了一脚,骂:驴日的就知道逗嘴,老师把你们教得考上了初中,就不知道请老师到家里吃饭?吴好学反抗,说:俺都是中学生了,还动不动就踢俺?他爸又踢了他一脚,指着他的鼻子训斥:你考上初中就把世事倒过来了,你驴日的要是考上了高中,还能反过来让我把你叫爸?
马得财的屁股上也挨了一脚,他蹦到一边,抗议:你没说请老师到咱家吃饭,我咋敢随便把老师朝家里请?我要是把老师请到家里了,家里没做饭,我让老师吃啥?他爸又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你就没把老师朝家里请,咋知道家里没给老师做饭?咱家养了三只老母鸡,随便杀一只就夠老师吃。马得财嘟囔:就杀一只鸡,连我一个人吃都不够,还说请老师吃!他爸吼起来:你是猪,一只老母鸡都不够吃?马得财惊奇,说:老爸,你也知道我的绰号?
冬天的庄稼地没活,只要给地里铺一层土粪,就不用管了。村里的老人都说,老社会的庄稼人到了冬天,都囚在炕上喝茶谝闲。从盘古开天辟地谝到民国解放,从天上的星辰日月讲到地上的江河湖泊,从南边的广东广西讲到北边的新疆内蒙。有钱的人家,还能热上二两烧酒,就着一碟花生米、一碟猪耳朵,享受口舌之福。有了人民公社,一年四季都闲不下来,冬季还要平整土地。人民公社的领导规划了宏伟蓝图,要用三五年的时间,把全公社的土地平整一遍,全部整成一马平川的水浇地。
星期天,我们也跑来平整土地,挣工分。我们负责挖土、装车。吴好学、马得财挖土,我和刘文道装车,把吴好学、马得财挖的土装到车上。装满一车,又过来一辆空车,继续装,整整两个多小时都没有歇气。我们觉得胳膊肿胀了,腰疼了,腿也沉重了,浑身都不舒服。刘文道就嘟囔:驴日的还不让人歇气,想把人挣死呀!他说这话的时候,刚好被他爸听见,因势利导说:你这才尝到当农民的苦处了,要是考不上大学,一辈子都得干这活,当一辈子牛马!一直到今天,我都认为这是我一生最有效益的励志教育。
突然,吴好学一镢头挖下去,塌下的土块里,露出一个陶器罐罐。这些陶器,我们从小都见过不少,挖土、修水渠时,都能挖出这些东西。吴好学像往常一样,举起镢头就要砸,刘文道急忙喊:不要砸!吴好学问:留这东西有啥用?刘文道自从迷上历史后,就对这些东西有了兴趣,跑过去推开吴好学,抱起陶器罐罐,抠去上边的脏土,说:这肯定是古代的东西,文物,不能破坏!吴好学说:咱关中埋了多少这东西,数都数不清。你觉得它是宝贝,就把它抱回去。
刘文道抱着陶器罐罐,走到队长庚子爷跟前,说:伯,我请假!庚子爷问:请假干啥?刘文道说:我把这个罐罐抱给百花村小学的欧阳老师看看,是哪个朝代的东西,宝贝不宝贝?庚子爷看了一眼陶器罐罐说:那一年咱村建砖瓦窑,挖出了一大堆这东西,全砸了!你想让老师看,就抱去让他看,今天不给你记工分。
我见庚子爷批了刘文道假,赶忙跑过去,說:我也请假,跟文道一块儿去看欧阳老师!马得财、吴好学见庚子爷批了我的假,也都跑过来请假,庚子爷不高兴了,说:你们还蹬鼻子上脸了,我准了两个人的假了,你们都来请假,地还平整不平整!我今天批准你们请假,一个月之内都不能再请假了!
欧阳道在学校,刘文道把陶器罐罐放在桌子上,说:我们今天平整土地,挖出了这个罐罐,你鉴定一下,有没有文物价值?欧阳道用毛巾把上边的脏土擦了,看了一会儿,说:这是个白土陶,距今大约4000年的历史。4000多年前是夏统治的奴隶制国家,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朝代。这一时期的制陶业开始发展。陶瓷品种分为灰陶、白陶、印纹陶、红陶、原始陶等。距今3000多年前的夏商时期发现了高岭土,制作出白陶。白陶使用的原材料为瓷土,质地细密,烧成温度也比其他陶器品高,艺术价值不在青铜器之下。
马得财惊诧了,问:这些罐罐瓶瓶真是宝贝?欧阳道说:还不是一般的宝贝,可以称为国宝!吴好学说:我们经常在地里挖出这些东西,大人都说这些东西在土里埋的时间长了,阴气太重,不能拿回家,都砸了。欧阳道说:可惜呀,咋能把这么宝贝的东西砸了?虽说咱陕西地下埋了很多宝贝,但损坏一件少一件,只会减少不会增多。欧阳道说完,又说:这个白陶先留在我这里,你们把它送到我这里,也付出了劳动,我给你们20块钱。以后再挖出这些东西,都给我送来,我付钱收购。
刘文道说:我们咋能收你的钱哩,这又不是掏钱买的,没花费俺啥力气。再说,学生收老师的钱,也不合礼性。吴好学说:俺再没钱,也不能收你的钱。要是收了你的钱,传出去会让同学骂死。马得财说:要是收了你的钱,俺爸知道了,会把俺的腿打断!
欧阳道说:你们拿了钱,就替我作宣传,以后旁人挖出这些东西,就让他们给我送来,我照样付钱给他们。无利不起三更夜,没有好处人家凭啥跑那么远把宝贝送到我这里?我们只好接过钱,觉得很难堪。欧阳道说:我跟你们一块儿到平整土地的现场,看看还挖出啥宝贝没有?刘文道说:这阵各个生产队都在平整土地,说不定都能挖出这些东西,光俺村不砸,别的村照砸,才能保住多少?欧阳道说:咱们要一个村一个村地宣传,让所有平整土地的人都不要砸这些宝贝,给咱们送过来。
我们跑到平整土地现场,刘文道找到队长,说:庚子爷,俺欧阳老师找你。庚子队长听说欧阳道找他,小跑到欧阳道跟前,恭敬地说:你有啥事情,让学生带个话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欧阳道说:这不是一般的事情,实在太重大了,我必须亲自给你说!就把地里挖出的都是文物说了,庚子队长听完就笑,说:我还以为是啥不得了的事情,原来是这事情。过去挖出这东西,都砸了。我现在给他们下个命令,以后再挖出这些东西,不能砸,给你留着!
欧阳道说:我也不让大家白给我送去,我付钱,最多的可以付20块钱,特别有价值的东西,付得更多,我不亏大家。庚子队长说:地里挖出的东西,要啥钱哩!欧阳道说:必须给钱,有了钱,大家就有积极性,少砸坏一件宝贝,不知价值多少钱!庚子队长说:欧阳老师实在要付钱,对俺村的人来说也是好事情,我现在就给他们布置!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撅着屁股狠吹了一声,扯着嗓子撵狼似的喊:驴日的都过来开会!
社员早就累得受不了了,听见哨子响,扔下工具就朝庚子队长跟前走来,就地一坐,趁机歇气。庚子队长扯着喉咙说:咱们过去在地里挖出那么多瓶瓶罐罐,都砸了,铜做的东西都送给拾破烂的卖了废铜烂铁。今天,欧阳老师来了,他说咱们过去砸的都是宝贝,价值大得很。以后,谁再挖出这些东西,统统给欧阳老师送去。人家也不让你白送,给钱哩。我给你们说,谁以后再砸这些东西,我扣你驴日的一个月工分!现在,欢迎欧阳老师讲话!
庚子队长带头鼓掌,社员们跟着鼓掌,七零八落,不成气势,农村没有鼓掌的习惯。庚子队长经常到公社开会,知道鼓掌是对领导的尊敬,扯着喉咙喊:驴日的跑了马了?少力气没精神,使劲拍,拍不响不算数。我喊一二三,一齐拍!说完,又喊:一二三,拍!社员们就使劲拍,手掌上都拍出一团灰尘,掌声比刚才响多了。庚子队长还不满意,还想让大家再拍。欧阳道说:有心意就行了。庚子队长又扯着喉咙喊:驴日的都把耳朵扯长听,欧阳老师给你们说付钱的事情,你没用心听,到时候甭说给的钱少!
欧阳道这才说开,从我们给他送去的那个白陶说起,说它的稀罕,金贵得不是用钱衡量。又说咱陕西地界,地下埋的都是宝贝,都是老祖宗的东西……他讲起来就没完没了,社员都高兴,不管听懂没听懂,以后能不能挖出那些东西,现在却能歇下了,不干活,工分照拿,傻子才不愿意听欧阳道的啰唆。
庚子队长着急了,欧阳道讲了十五六分钟,还没有进入给钱的主题,又不好意思催,脸上却有了着急的表情,就在欧阳道身边转圈,像老驴拉磨,转了一圈又一圈。欧阳老师又讲了五六分钟,还没有进入主题,庚子队长耐不住了,走到欧阳道跟前,小声说,后晌公社要来人检查,咱的进度本来就慢,又耽误了这么大工夫……
欧阳道急忙刹住话头,说:你看我这人,讲课上瘾了,讲起来就没完没了。我这就直接讲咋着给钱……
一个社员问:你哪来那么多钱,甭拿嘴糊弄我们!欧阳道还没解释,庚子队长一蹦跳到这个社员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吼骂:你驴日的胡说啥哩,人家欧阳老师是那种人吗?你再敢胡说,我拿屁耳子扇你驴日的!
再没人敢说啥了,实际上也没人想说啥,欧阳道的为人全村人都知道。欧阳道讲完,庚子队长还想给人家骚情,他孙子在百花村小学读书,就走到欧阳道身边,说:俺孙子就在你们班上,不知道他学习用功不用功?欧阳道问:你孙子叫啥名字?庚子队长说:吴志学。欧阳道说:这娃学习很用功,学习成绩也很好,在班上能排前三名。庚子队长问:他这成绩能不能考上初中?欧阳道说:只要坚持下去,肯定能考上。你们村子的吴好学、马得财,上到四年级时成绩还一塌糊涂,在班上是倒数第几名。后来用了功夫,考初中时成绩都上去了。说完,又感慨地说:帽珥冢呀,人杰地灵,有文化底蕴,你们村的学生成绩都好。常美仙考上了西安市第4名,刘文道第6名,施忠学第8名。
庚子队长说:我就不信俺帽珥冢的娃都灵性,旁的村子的娃都不灵性。娃是一样的娃,都是两条腿一个尻门子,谁不比谁强多少,说到底是你教得好。按理说俺给你送去土里埋的东西,要是收了你的钱,叫四乡八里的乡党骂哩!欧阳道说:要是有乡党说啥,我给他们解释,关键是不能破坏那些宝贝!
庚子队长突然想起什么,说:陕西地界的土里都埋着你说的宝贝,咱帽珥冢才平整多大一块土地,光咱帽珥冢的人不砸宝贝,别的地方的人还在砸,咋办?欧阳老师愣住了,说:这还真是个问题,你说咋办?庚子队长说:咱要通知陕西所有的乡党都把挖出来的东西送到你那里。俺们在外村都有亲戚,外村的亲戚也有亲戚,亲戚套着亲戚。这种亲戚套亲戚,差不多能把全陕西省都套上。我今天让俺村的人提前收工,都去走亲戚,再让亲戚通知他们的亲戚。说完,又对我们几个说:你们几个现在就收工,我给你们按一天的工分记。你们陪老师到你们亲戚家里……
五六天以后,关中平原上的庄稼人,都知道西安北郊百花村小学有个叫欧阳道的老师,收从地里挖的东西,给的价钱还不低。随之,有人抱着用破布烂报纸包的古董,找欧阳老师换钱。没过几个月,欧阳老师的床下放满了古董,连学校库房里都堆满这些古董。他闲下的时候,就钻进宿舍,反锁上门,把这些古董抱到桌子上,用刷子刷,毛巾擦,放大镜看,看了就对着书琢磨。
我和刘文道晚上去欧阳老师宿舍。欧阳老师正在擦拭一个铜鼎,三条腿,一个人都抱不动,欧阳老师说:这是夏朝以前的鼎,非常稀少,十分珍贵。我们围着这个鼎,欣赏,还在上边抚摸。刘文道这些年一直自学历史,经常到史学翰教授那里借书,请教问题。他把鼎看了一遍,说:我觉得这个鼎是黄帝年代的,那个年代的铸造业还不发达,铸的鼎相对粗糙简陋,精致的鼎只有周朝以后才能铸造出来。欧阳道说:你的见解很对,我怎么没注意到这个问题?我上次去看望史教授,他非常欣赏你,说你以后考大学,就报考陕西师大历史系。你要是读博,他只要还活着,肯定带你!
我对历史没有兴趣,我爱好文学,经常写点散文诗歌,给《西安晚报》《陕西日报》投稿,还登出了几篇。
欧阳道和刘文道讨论铜鼎,我插不上嘴,待在一边不说话。他们讨论完毕,欧阳道说:我房子里放的全是这些东西,还有人朝我这儿送,我想找个地方把这些东西存起来,一定保密不能让人知道。刘文道说:就存我家。欧阳道问:你家就两间厦子房,没地方存。刘文道说:存我家红苕窖里,俺家的红苕窖大得很。要是再存不下,我把红苕窖朝大里挖,有多少都能存下。
欧阳老师说:这事宜早不宜晚,咱就在今天后半夜把东西运到你家,连夜下到红苕窖里。我明天要到宝鸡的同学那里借钱,我的存款用完了,以后需用的钱更多。刘文道说:我现在就和黑脸回去,把架子车拉来。欧阳老师说:你要跟你爸你妈商量好,这些东西不是存放一年两年,可能存放10年20年甚至更长时间。刘文道说:这个你放心,你到俺家多少次了,俺爸俺妈的为人你不是不知道。就是存放一辈子,都不会少一件东西!
这天后半夜,我们拉着架子车,车上装着欧阳道收的古董,朝着帽珥冢村子走去。风高月黑,一片静寂,旷野里的生灵都钻窝猫冬了,庄稼汉子都睡死过去。附近的村庄里,传来狗们不急不慢的吠叫。欧阳道架着车辕,我和刘文道走在车帮两边,帮着推车。车轮滚滚,行进在土路上,咯咯噔噔,磕磕绊绊。我们把架子车拉到刘文道家的院子,刘文道他爸他妈一直候着我们,我们一到,他们就提着马灯,照着红苕窖口。
欧阳道小声说:我先下去看看里面的地方,咋摆?刘文道说:你不熟悉俺家红苕窖的踩窝,一脚踏不到踩窝上,就会掉下去!欧阳道说,我不下去,你们又不知道怎么摆?刘文道说:我先下,你跟着我下,我用马灯给你照踏窝。刘文道朝下挪一步,把马灯举起来,照着踏窝小声给欧阳道说:你朝下挪一步。欧阳道就朝下挪一步。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朝下挪,五六分钟后下到窖底,拐进窖里。
我们趴在井口,看到他们从这个窖钻出来,又钻进另一个窖,欧阳道又惊诧地说:这个窖比那个窖还大!刘文道说:这个窖是俺爷在世的时候挖的,这些年生产队分的红苕不多,一直空着。欧阳道说:就把古董放在这个窖里。刘文道从窖里钻出来,举起马灯对着窖口晃了几下,小声喊:朝下放东西,一次不要多放,小心碰坏了!
我们就把古董朝筐子里放,把瓶瓶罐罐放完了,还有青铜类的东西,鼎、鬲、甗、角、斝、爵、觚,光这些东西就放了十多筐。最后放的是古钱币,有刀币、靖康通宝、靖康元宝、永昌通宝、顺天通宝、泉体通宝、半两、道光通宝、康熙通宝,装了三四筐。吴好学一边放筐子,一边感叹:欧阳老师收这些东西,花了多少钱?
刘文道他爸说:要这些东西有啥用处,吃不能吃,喝不能喝。你们老师那么灵性的人,咋干这么傻的事情?马得财说:俺老师绝对不傻,人家要是傻,能上大学?咱没有人家的眼光远大,人家心里想的啥,咱弄不明白!刘文道他爸立即改嘴,说:人家有学问的人讲的话做的事情,咱这些大老粗听不懂弄不明白,咱们听有学问人的话没错!
欧阳道和刘文道从窖里爬出来的时候,隔壁人家的鸡开始叫了。我们把欧阳老师护送到学校,欧阳老师洗了脸,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给我们说:我现在朝火车站去。我说:我们陪你一块儿到火车站!刘文道、马得财也说:我们一块儿送你到火车站。
第二天,欧阳道从宝鸡回来,我和刘文道、马得财、常美仙跑到火车站,他刚从出站口闪出来,马得财就吼叫起来:欧阳老师,我们接你来了!他这么一喊,很多人都看我们,刘文道挂不住脸了,拽了下他的袖子,说:公众场所大声喧哗,不文明。马得财把刘文道上下看了,说:哎呀呀,我咋没看到还有个文明人在这儿站着,你这么文明,拉屎還用胡基蛋擦尻子?不信你脱下裤子,让俺几个检查一下,尻门子肯定还夹着碎土颗颗!吴好学踢了他一下,说:家娃进城不懂规矩。这里是西安火车站,不是帽珥冢,甭把人丢到这里!
欧阳道走出来了,我们几个涌过去,簇拥着他朝回走。欧阳道问:你们咋知道我坐这趟车回来?吴好学说:我们吃过早饭就来了,只要从宝鸡开过来的车,我们都守在出站口,总有一趟能接上你。欧阳道再看我们的时候,眼窝里有了水水,但他什么都没说,走到常美仙跟前,问:你咋也来啦?常美仙说:我咋不能来,他们是你的学生,我也是你的学生,他们能来,我也能来!
刘文道问:借到钱了?欧阳道说:我有五六个同学在宝鸡,他们都说我做的是正经事,再难也要支持我,东拼西凑给我借了400块。
时光如梭,初中马上就要毕业了。学校下通知,公家要在全市应届年满18周岁的中学生中招收300名基层干部,充实到市委市政府机关。我和吴好学、马得财、刘文道的年龄不够,常美仙23岁,符合条件。成绩一公布,她竟考出全市第一名的成绩。一个星期后,她拿到了市委机关的招干通知书。晌午,我正在复习数学,有人敲门,我头都没抬,说:谁?我妈还小声嘟囔:真没眼色,眼看就要考高中了,还来打扰人家!门外人回答:我,美仙!我妈立即变了脸色,再说的话就充满亲切。俺妈不识字,但喜欢学习好的学生,大着声音回答:美仙呀,快进来,外头热得啥样的!
我知道常美仙找我有事,我妈还在啰唆,我说:你少说两句,美仙姐找我肯定有啥事情!常美仙说:我想让你陪着我到百花村小学,找欧阳老师,我当面给他道个谢。要不是他,我哪有今天。我说:这次毕业考试,刘文道、吴好学、马得财都考得不错,我把他们都叫上,一块儿去看欧阳老师。
我和马得财、刘文道、吴好学、常美仙,走进欧阳道的房间。他正在吃午饭,一个搪瓷碗里盛着几个小红苕,另一个小碗里盛着酱油、醋、辣子拌成的作料。他拿着红苕,在作料里蘸一下,吃一口。就是我们农村的午饭,也没这么简单,起码有碗面条。常美仙带着哭音说:欧阳老师,你吃这东西怎么能行?欧阳道说:红苕是个好东西,含有大量的糖分、淀粉、维生素ABC,常吃红苕,可以顶饥,还能长寿!
我们不再说话,他收那些古董,借了那么多钱,肯定要还账。一个月就那点工资,又没有旁门左道的收入,只有勒住自己的喉咙节省。
我和刘文道、吴好学、马得财都考上了高中。冬里,部队来我们村子招兵,马得财报名,体检,政审合格20天后,我和刘文道、吴好学,还有常美仙、欧阳道,一齐把马得财送到小寨的新兵集中点。
部队就是大方,大肉烩菜、白米饭、白面蒸馍,随便吃,不要糧票不要钱。马得财端了一盆大肉烩菜,吴好学端了一盆大米饭,刘文道端了一摞子碗,我拿了一把筷子。欧阳道说:人家没让咱们吃,抓住咋办?马得财说:我刚才问接兵的排长了,这些肉菜就是给新兵和家属吃的,随便吃,没犯部队的规矩!
常美仙负责盛饭,她把盛好的第一碗饭端给欧阳道,说:你这些日子都没吃过像样的东西,部队的饭食讲究营养,你好好保养一下!
刘文道给马得财说:部队就是好,大肉块子随便吃,不收钱不收粮票!吴好学说:得财这是老母猪逮住了好糟子,能过上几年海吃海喝的好日子!马得财就笑,说:我这个人天性好吃,遇到好吃的就没命地吃。部队3寸长的大肉块子,我家成分那么好,凭啥不去吃?
欧阳道呼噜几口就把一碗大肉烩菜吃完了,常美仙要过他的碗,又给他盛了一碗。我们第一碗还没吃完,他已经吃完了两碗。常美仙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还有我们这个年龄说不清的情愫。
吃过饭,我们跑到照相馆照相。欧阳道要马得财坐在中间,说咱们是欢送马得财当兵入伍,肯定要马得财坐在中间。马得财说啥也不干,说欧阳老师是长辈,老师如父,咋能让长辈坐在一边。还说要不是欧阳老师,哪来的高中学生马得财。别说我现在不能坐中间,就是我以后当了团长师长,哪怕当到司令员,只要欧阳老师在跟前,就不能坐在你上边,我永远是你的学生。
最后还是欧阳道坐在中间,左边坐着马得财,右边坐着常美仙,我们几个就胡毬地坐了。照相的时候,我们看到常美仙把身子朝欧阳道身上靠,脑袋还朝欧阳道这边歪。
这年,常美仙23岁,女人该懂的事情都懂了,不像我们跑马了还以为清鼻涕流到裤裆了。
转眼间三年又过去了,我们读完了高中,一个月后高考。高考是个鬼门关,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一,一个中学一届能考上五六名都是奇迹。我们帽珥冢这一级学生里,就剩下我和刘文道、吴好学三个人了。我们三个都充满信心,刘文道说他三个志愿全报陕西师范大学历史系。我喜欢文学,在《延河》上发了几篇散文,一个短篇小说。北京大学中文系是培养作家和文学理论家的地方,决心报考北京大学。吴好学说他喜欢挣钱,用一个钱变两个钱,用两个钱变四个钱,用四个钱变十六个钱,这样驴打滚地滚雪球,就报考经济学院。就在我们踌躇满志,志在必得的时候,上头发出通知,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消高考。我和刘文道、吴好学只好回到帽珥冢村,参加人民公社的生产劳动。这场革命糟蹋了我们三个的前途,使我们12年寒窗白读,像父辈一样四蹄扒地脊背朝天,饥寒交迫地度着苦难人生。
我们回乡的第二天早上,村子街道的墙上用白灰写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不知谁把岁字铲掉,改写成罪字,念起来就成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罪!
清晨,庚子队长敲响老槐树上吊的半截铁棍,响声激荡,惊醒了还在熟睡的农人,帽珥冢村新的一天开始了。庄稼男女扛着农具,一步三晃地朝老槐树下走去,等待庚子队长分配活路。不知谁发现了岁字改成了罪字,就喊:咱村出反革命啦!庚子队长说:你驴日的胡说啥哩,生怕咱村不倒霉是不是?那人指着墙上的罪字说:你看,谁把岁字改成罪字了。庚子队长不识字,走到跟前看了一阵,问我:这上边是不是把岁字改成了罪字?我不知道该咋说,如实说不对,不如实说也不对,就糊弄他说:我看不清楚,好像是改了个字。庚子队长再没说啥,拿过我的铁锨,对着罪字铲了几下,把字铲得看不见了,才对那个人说:你驴日的眼睛里长疔疮了,旁人啥都没看见,就你看见了?你驴日的再胡说,我不给你派活,你到XX上挣工分去!
分派活路时,庚子队长给我和刘文道、吴好学说:你们三个到饲养室起圈,今天起完,一人记10工分。我们三个扛着工具,走到饲养室,开始起圈。关中农村的牲口圈,入夜把牲口拉进来,喂一夜草料,喂一夜水,牲口一边吃一边拉,稀的稠的都有。牲口一拉,饲养员就用干土垫。到了天亮,牲口拉车犁地去了,圈里的屎尿粪土就得清理,出圈就是干这个活。
我们三个本来可以考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理想的翅膀展得最开飞得最高的时候,猛地来了“文化大革命”,翅膀折断,坠落在地,怎么能想得开,怎么能下力气干活?我们有一锨没一锨地把牲口屎尿粪土朝窗户外边扔,谁也不说话。我憋不住了,停下活计,问:你俩谁干的那事情?
吴好学看了刘文道一眼,说:我没干,干那事情屁用处都没有,还会把自己搭进去,傻子才弄那事情!刘文道说:我干的,我知道[求]用都没有,就咽不下这口气。我说:你出这口气能咋?人家连刘少奇、邓小平都打倒了,你算个啥,毛毛兵都算不上,充其量算个小蚂蚁,人家两个指头一捏,你就粉身碎骨,连影影都找不到了!刘文道说:你甭忘了我的绰号叫咬透铁锨,我这人只要认准一条路,头碰到南墙上,要么把墙碰倒,要么把头碰碎!
庚子队长站在门口给我们打招呼:出来,歇口气,这点圈招不住起。要是换上旁人,我让他中午下工前起完。你们刚从学校回来,没干惯这么重的活,我推迟到后晌下工再起完。
我们从牲口圈里走出来,把铁锨放在地上,人坐在锨把上。庚子队长掏出旱烟锅子,装上旱烟末,又用火镰敲,用火纸点着旱烟末子,抽。抽完一锅,在地上磕去烟灰,说:你们现在心里想的啥,我明白得很,我也替你们打抱不平,可有啥用处?换上那个字,你们就能上大学了?世事到这儿了,谁都挡不住。甭说你们几个崽娃子,就是比你们大得多的人物,照样挡不住!你们是读了十几年书的人,我大字不识一个,但我知道韩信不得志的时候,钻人的裤裆。刘备不得志的时候,卖草鞋。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没起事的时候当过和尚,那些大人物谁没受过苦受过委屈?天下一批人哩,又不是你们几个,人家都能过,你们就不能过?我还是那句话,朝廷到啥时候都离不开读书人,没有读书人咋个治理天下?你们也不要觉得这辈子完了,说不定啥时候紫气东来。就怕好运气来的时候,你们没那本事,看着好运气成就了别人,自己还是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