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青蛙,研究蟾蜍,耄耋之年的科学家,与年轻人比肩跋涉在山水间,探幽释微。著名作家裘山山与之同行,获知了一个两栖世界的奥妙。让我们跟随作家的笔触,感受作家跟随科学家所经历的一次新鲜神秘的科学之旅……
从采访费梁、叶昌媛两位老师开始,我就一直有个愿望,即和他们一起去野外考察,看看他们的工作状态,体验一下科学家的艰辛。而且作为两栖动物领域里的科学家,他们的主要战场不在实验室,而是在野外。虽然费梁和夫人叶昌媛已经八十了,退休也二十年了,但他们始终没有离开两栖动物研究领域这个战场。
不过野外考察要根据两栖动物的生活习性来决定,天气太冷不行,太冷它们都不出来活动,处于冬眠状态。于是从一月等到四月,最后,定在了四月下旬去野外。
听费梁老师说,两爬室(两栖爬行动物研究室)主任江建平,四月份正好要去峨眉山看一个他们两爬室的监测点,我们一起去就可以了。江建平主任也曾是費老师的学生,虽然现在是领导了,还是继续在搞研究。他对费老师很尊重,费老师和叶老师退休后继续工作所需要的办公室以及标本显微镜等,就是他帮助提供的。
大家都是忙人,费老师放下了手上的工作,我也婉拒了一个会议,江建平主任也腾出了时间,排除各种干扰,反复商议后,终于把日子定在了4月26日。
可是没想到出发的时候又出问题了,先是江建平主任因工作需要临时去西藏了,然后是老天爷不配合下起了雨,气温骤降。但最终,在费梁老师的坚持下,我们还是按计划出发了。
陪同费老师和我一起去峨眉山的,改为谢锋老师。谢锋老师虽然是1968年生人,也早已是两栖动物领域里的骨干了。他早年是费老师的硕士生和博士生,目前是两爬室的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出发前,25日晚上,成都一直下雨。我用手机查了一下峨眉山的天气,更是春雨绵绵,连续三天都是雨,而且山顶只有零度。我一下子很纠结,我想江主任不能去了,工作性质有所改变,这次峨眉山之行主要是为了我,为我提供采访费老师的机会。费老师八十了,这么不好的天气,万一滑倒,或者感冒,那才糟糕。费梁的夫人叶昌媛老师,身体更差,不敢想象让她上山考察。
费梁和叶昌媛两位老师,不仅是两栖动物领域里并肩战斗的科学家,也是相濡以沫五十多年的夫妻。他们和他们的导师刘承钊、胡淑琴一样,是非常难得的志同道合的夫妻。我每次去办公室采访,他们俩都面对面坐着在埋头工作。
于是我又发短信给生物所办公室的张轶佳,他一直在做联络员。我说明天这天气行吗?费老师那么大年纪行吗?小张过了十几分钟回复我,说问了费老师和谢锋,没问题,按计划走。你带上厚衣服和雨具即可。
我连忙翻箱倒柜找出我的冲锋衣,又加了件毛衣,找了顶帽子,还找了把手电筒。算是作好充分准备了吧。
第二天 一早,我们一行四人(含司机师傅),乘坐一辆别克子弹头公务车,冒雨前往峨眉山。一见面,我发现费老师穿得很少,就是一件蓝色抓绒衣,我问他够不够,他说包里有外套。
谢锋问,叶老师呢?怎么不一起去?费老师说,叶老师最近身体又不太好,今天还要去医院查血,所以不能一起去了。我说,当然不要让她去,她太需要休息了。谢锋倒不这么认为,他说,不如带上叶老师,让她去山上呼吸下新鲜空气。费老师说,她在吃中药,不方便。
谢锋从读硕士开始就跟着费老师了,一直到博士毕业。而且他的年龄也跟费老师的儿子一样大,所以他对费老师,完全是晚辈对长辈的态度,很尊重,也很亲切随意。
路上,我问了两位科学家一个问题,就是青蛙和蟾蜍(俗称癞蛤蟆)有什么区别?以前我认为,青蛙是绿色的,癞蛤蟆是土色的,但看了很多标本后我发现,青蛙也有很多是土色的。那它们最根本的区别是什么呢?总不会是颜值吧?因为蟾蜍的体表有很多疙瘩,据说内有毒腺。
我时常向费老师提出这种在他们看来很“浅薄”的问题。比如,我问,两栖动物是不是既可以生活在水里,又可以生活在陆地?费老师总是耐心回答我,让我长了不少知识。
费老师说,蟾蜍是蛙类的一种。所有的蟾蜍都是蛙,但不是所有的蛙都是蟾蜍。二者的区别从蝌蚪开始就有了,青蛙的蝌蚪颜色浅,尾巴长,蟾蜍反之。再或者说,从卵就开始有区别了,青蛙的卵堆成块状,蟾蜍的卵排成串状。其实它们外表上的差异是次要的,最主要区别在骨骼上。它们的骨骼构造不同。青蛙是固胸型,蟾蜍是弧胸型。
费老师说得很专业。谢锋看我不太明白,就用通俗话补充解释说,当需要用力时,青蛙的左右胸骨因为是固定的,可以用力,而蟾蜍的左右胸骨没有固定,可以滑动,无法用力。所以青蛙可以远距离跳跃,蟾蜍只能爬行,要跳也只能是小跳。
原来如此。真是太有意思了。
我又问,为什么很多庙里供着蟾蜍,而不是青蛙。
费老师说,这个好像和神话传说有关,过去认为蟾蜍与钱财有关系。详细的情况我还要查一下资料才能答复你。
费老师这么一说我不好意思了,如果是文化范畴的东西,不是该我自己查资料才是吗?连忙用百度查了一下,果然都来自传说,一说战国至魏晋,蟾蜍一直被认为是神物,有辟邪功能。二说月亮上有蟾蜍有桂树,蟾宫折桂,是科举及第的意思。三说蟾蜍能口吐金钱,是旺财之物。
果然都是传说,与科学无关。算是个花絮吧。
其实癞蛤蟆样子虽然难看,却也是对人类很有用的。除了和青蛙一样是捕虫高手外,它体内含有的蟾蜍毒素等多种化学物质,都是很有疗效的药物,耳后腺所分泌的白色浆液是中药里著名的蟾酥。同时它的毒液也可以保护自己,猫狗黄鼠狼等,碰到它的分泌物都会中毒。
车子出城,驶上高速路,车不多,路通畅。路两边的植被也很不错,茂密葱郁。让我想起在美国自驾的经历。眼下中国的高速路和美国的高速路,除了收费站这一点,其他已经很接近了。
我问,现在出去考察,已经比过去条件好很多了吧?
费老师说,那肯定的,没法比,好太多了。
我说,过去是坐解放牌大卡车去考察吧?
费老师说,最早连大卡车都没有。六七十年代我们出去考察,是先坐公交车到火车站,到了省城,再转长途车到县城,再往下,连长途汽车都没有了,就坐马车牛车,没有马车牛车,就完全靠一双脚走,并请当地政府帮助请挑夫,帮忙搬运行李、仪器、标本和采集工具等,十多件物品常常需要8~10个人帮助运输。
去之前,我们先根据中国地形进行选点,选代表性的点。比如贵州,就看它有名的山区,东南、西南,选几个县来考察。高海拔、中海拔和低海拔都要兼顾选点。那时候不要說导航,连地图都很少,先到图书馆借地图册,在家里画好地图,有时候也找当地政府借地图。那个时候完全依靠各级政府,凭着介绍信,先向县政府了解,县政府再开介绍信到区或乡里,一层层往下转。向他们了解情况,哪里的蛙类丰富。
交通之外,住宿也是很艰苦,一般到当地小学搭铺。白天孩子们上课,晚上就在教室里铺床睡觉。幸好考察多在春夏,除了西藏,大部分地区已经暖和了,自己带铺盖,所以有十几件行李。
中国有句老话,穷家富路,意思是家里可以省一点,出门还是要宽裕些。但他们却无法做到,由于经费少,他们每次出门都穷到极点,很少住旅馆,自带铺盖卷,自己解决一日三餐。我曾看到一张老照片,那是费梁在贵州梵净山考察的情景,他们几个人一起站在一个窝棚边做饭。那是农民种地搭的简易窝棚,已经坍塌,上面覆盖着塑料布。费老师说,那对我们来说,已经算得上“星级宾馆”了,有时候连个遮风挡雨的都没有。另有一次在西藏波密,他和一位同事在一顶仅能睡两人的小帐篷(只有一米高)内,靠一床毛毯和一件皮大衣露营了10天。而且那些日子时断时续下着小雨,等他们离开的时候,撤去帐篷扯掉毛毯发现,他俩的体温把地面烘干了一大块,其余地方还是湿漉漉的。
这让我想起了西藏边防的一个连队,战士们的被子永远是湿漉漉的,也是每天靠着青春的躯体烘干。一旦出太阳,就是大喜的日子,全连晒被子。
所谓艰苦生活,是由常人无法想象的点点滴滴组成的。
外出是为了工作,再艰苦都必须坚持。费老师说,现在可以住宾馆,出门简单多了,不用带行李了。我们一直到90年代,才可以不带行李的。
我转头问谢锋,你开始参加工作野外考察时,已经是90年代了吧?条件已经好多了吧?谢锋说,跟现在比,当然还是艰苦,但和费老师他们比,那好到没法说了。
谢锋第一次野外考察,就是上峨眉山。那是1993年,那个时候交通已好了很多,不用反复周转,坐汽车就直接到了峨眉山。但没有宾馆,江建平与他一起借住在农民家。那家农民把家里最好的一间房子,即儿子结婚的新房借给他们住。但是吃得很差,每天都吃煮土豆。而且一煮一大锅,每顿都吃,到后来几顿,土豆都馊了。可是看到人家农民照吃,他们也只能跟着一起吃。
为什么一顿煮那么多?我问。谢锋说,不知道,没好意思问。我猜,也许是为了省柴火?
谢锋说,考察完下山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到餐馆里,点了一份回锅肉来吃,解解馋。
不过第一次就发现了新种峨眉林蛙,觉得辛苦也很值得。
说到在野外的吃饭问题,费老师又想起了往昔。上个世纪60年代,费梁刚刚参加工作,就赶上粮食匮乏的饥荒年月,野外考察时,带着每天一斤粮食的定量,没有副食品蔬菜。每天就只能用篝火煮饭,用辣椒和盐巴下饭。可是工作量大,每天徒步上山,一走几十公里;工作完了下山,一走又是几十公里。饿得他和同事们前心贴后背,走着走着就虚脱了。终于有一次,大家逮住几只老鼠,掺进野菜包了一顿饺子,总算沾了点肉味,大家高兴得像过年一样。
这样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回忆往事,费老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1981年5月,费老师去大凉山考察。住在一个道班里,并与道班工人一同搭铺睡觉。有一天在山上,看到一个朽了的大树桩,就想看看下面有没有蛙。没想到他去搬的时候,树桩很重,用力过猛,被拔断的树桩和人一个仰面朝天摔倒,腰被严重扭伤。他艰难地爬起来,勉强回到道班就不能动了,坐下后没有人帮助就站不起来。在那种偏僻的地方,根本没有医院,连赤脚医生也很难找到。搭铺的那位道班工人看到了,马上上山去为他采草药,回来后捣碎,再调上白酒,敷在他的腰上,再撕开一条破裤子给他缠裹住。敷了三天后,腰疼就缓解了,可以继续工作了。
特别感谢这位道班工人,念念不忘。第二次再次去那里考察时,就特意带了两瓶酒,想去谢谢那位道班工人,不料那位工人已经离开了,去了别的地方。按旁人告知的地址找到新地方,他还是不在,但遇见了他的班长。只好把两瓶酒交给班长,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情。一直到今天,都忘不了他,很感激他。
野外考察,受伤是常事吧?我问。
费老师说,是的,所以我们都自己带着药材,红药水碘酒纱布胶布等等,有了伤就先自己处理,包扎一下。
就是那一次,费老师发现了原鲵。是在普雄彝族同胞一个废弃的土豆窖里发现的,当时它被当作了“娃娃鱼”。是费老师火眼金睛,立即判断出这不是普通的“娃娃鱼”,经过仔细认证,最终被确认是原鲵。到目前为止,原鲵是四川普雄才有的一个单独的属,而这个属下面,又只有普雄原鲵这一个种,故非常稀缺。后来他们又多次前往普雄,但再也没发现过。直到2010年国家林业局调查珍稀濒危野生动物,才在当地找到4条原鲵。
聊着天,很快就到了峨眉山。时间竟然已经接近12点了。谢锋提出,我们在山下吃了饭再上山。
山上的饭菜太贵了。他说。
这话让我听着顺耳,到底是科学家,我想。我对这种实事求是认真过日子的行为特别認可。我们停车进了一家萝卜汤饭店,物美价廉,吃得很可口。
雨依然在下。车子进入了郁郁葱葱的峨眉山。进山门时,我发现我犯了一个错误,没带我的军官证。峨眉山的门票已经涨到180元一张了,费老师有老年卡,可以免票。我本来也可以省下这180元的,出来的时候完全没意识到是去风景区,总觉得是去山里考察,就没带军官证。
峨眉山是他们经常要来的地方,这里还有他们的监测点。我问,你们每次来都要买门票吗?谢锋说,也可以从所里开一个介绍信,然后在拿到峨眉山管理区换一个介绍信,但手续很麻烦。如果人多就麻烦一下,今天人少,就算了。
于是我们以游客的身份,进入景区,驱车直接前往第一个考察点清音阁。费老师指着路对面的山说,我们最早来的时候没有路,就是从对面那条小路徒步上山的。
很多景区,峨眉山之外,比如光雾山、九寨沟,还有湖南的张家界等,在费老师他们进入考察的时候,都还不是景区,这些年都陆续成为景区了。我开玩笑说,你都把好多荒山野岭都考察成景区了。
费老师说,说起景区,那九寨沟,真的就是我们所的老所长刘照光先生保护下来的。喏,就是给我们开车的余师傅的岳父。
我大吃一惊,原来余师傅是所长的女婿。
余师傅笑笑,什么也没说。费老师说,刘所长是个非常好的领导,廉洁自律。他家里的孩子没有一个是靠他找工作或享福的。都是做着普通人的工作,过着普通人的日子。
我很感慨。回来后查了一下这段历史,知道了此事的来龙去脉,在此讲述一下,不应忘记这些科学家。
原来,60年代末,就有人发现九寨沟的原始森林了。但在那个时代,以那时的思维,有大树就应该砍伐。于是近千人的伐木大军携带着油锯、开着重型运输机,先后进驻了九寨沟并成立了林场,每年有十万棵大树被砍伐。
成都生物所的几位植物学家,曾三次进入九寨沟进行调查,眼看着大规模的采伐把原始森林破坏得一塌糊涂。科学家们忧心忡忡,一次次地向有关部门汇报情况,一次次地呼吁立即停止砍伐,建立自然保护区。1975年,中国林科院院长吴中伦到九寨沟考察伐木情况,却被九寨沟的美景震惊了,也曾向四川省政府建议将九寨沟保护起来。但在那个年代,科学家们的声音显得那么的微弱,一次次被无知和蛮干所淹没。九寨沟满目疮痍,诺日郎瀑布、五彩池附近的森林已基本被砍伐光。由于失去森林庇护,长海、五彩池等海子的水位急剧下降,108个海子中已有三分之一干涸。
1978年,科学家们第三次考察回来,实在是太心痛了。连当地的羌族同胞也一再呼吁保护九寨沟。他们就向当时成都生物所植物研究室主任刘照光先生作了汇报,刘照光主任听了很忧心,在他的支持下,其中一位科学家印开蒲先生,撰写了一份关于建议在四川建立几个自然保护区的报告,报告中建议将九寨沟列为第二个急需建立的保护区(第一个是红军长征经过的诺尔盖草原)。不料报告出来后,竟受到一些领导的批评,还给他们扣了帽子,说他们否定了四川林业战线的伟大成就。
但刘照光先生顶住批评,决意将此报告递交上去。印开蒲便找到同事马建生,请她将报告转交给她父亲,即当年成都分院党组书记兼副院长马识途先生。马识途先生又顶着压力,亲自将该报告送到北京的中国科学院,并向方毅院长作了口头汇报。中科院非常重视,立即转送给国家农林部。
之后,经过多方呼吁,又经历了很多周折和努力,经过农林部林业总局保护司、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所和四川省林业局等部门的共同努力,终于在1978年12月,国务院下发了文件,正式批准建立九寨沟等4个自然保护区。
保护区建立后,九寨沟的名声越来越大,成为第一批国家级重点风景名胜区,并被列入联合国《世界风景名录》。1992年12月,又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正式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
我去过两次九寨沟,一次夏天,一次冬天,每次都被它的美景所陶醉。但我从来不知道它还有这样一段经历,还有这么多的人曾为它呼吁,为它奔走,为它付出。在此,向每一位有责任心的科学家,每一位有远见卓识的领导,致敬。
说完九寨沟,我们再回头说峨眉山。
我们冒雨到了清音阁。为保护景区,汽车不能再上山,只能停在清音阁的停车场。雨越发大了,但那么大雨,也挡不住游人,停车场一位难求。我们转了两圈儿才把车停下。
停车费一夜五十元,还好。
我们下车,背上各自的背囊准备上山。雨越来越大,我穿上冲锋衣戴上帽子,但费老师还是坚持给我买了一件雨衣,十五元的,质量比较好。费老师还非要把他手上的竹棍给我,我无论如何也不肯要。简直搞颠倒了,他来照顾我了。后来谢锋还是给我买了一根竹棍。我们走了大约半小时,在路边一家客栈找到了空房间。放下东西,再出发上山。
我走路应该还算可以的。但由于下雨,增加了一些困难,刚下车,骤然感觉气温比山下低了很多,厚厚的冲锋衣一点儿不觉得厚了。我扣好衣服,戴上帽子,背上背囊,一副要登山的样子。
再看费老师,却没有穿冲锋衣,依然是那件蓝色抓绒,还撑开一把伞,好像散步似的。唯一不同的是,他提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双现在很少见的高筒雨靴。
费老师见我没带伞,坚持要为我买雨披,我一再说我这个衣服是防雨的,他还是买了,是旅游者通常会买的那种简易雨衣。后来才发现,那个雨衣很顶用,不是身上,而是我的背囊和脑袋,不然全部淋湿了。谢锋拿了一个他们野外考察专用的捕捞杆,可以收缩起来当拐杖用的,费老师则带了根竹竿,他一定要拿给我。我不肯,我哪能让一个八十岁的人把竹竿让给我。为了让费老师安心,我也打算买一根竹竿,结果让谢锋抢了先,给我买了一根。竹竿拿在手上,我感觉自己立即像一名登山队员了。
我们就冒雨往山里走,走了大约半小时的样子,找到一家民宿店,登记了房间后,继续上山。
说起来,我也是爬过几次山的,我说的爬山,不是坐车上去或者缆车上去,而是实实在在的徒步。华山、黄山,以及不太有名的一些山脈。次数最多的是青城山。我自己感觉我还行。但这一次,我一下觉得自己很low,当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山路上,害怕摔倒,害怕被雨淋湿的时候,我眼见着身边81岁的费老师大步流星地超过我,走到前面去了。我用“大步流星”这个词丝毫没有夸张。他的步态轻松自如,让人无法相信他的年龄。而且他还穿着那双高筒雨靴。我忍不住冒雨掏出手机,追上去给他拍了两张。我猜想那条山路上没有比他年纪更大的人了。
我忍不住夸赞他,费老师你太厉害了,走那么快。
费老师淡淡一笑说,我走路还可以。
费老师不但走得快,还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听见有蛙声,他立即停下脚步。我问,是什么蛙?他和谢锋异口同声地说,这是峨眉角蟾的叫声。峨眉角蟾和胡子蛙(峨眉髭蟾),都是刘承钊老师发现的新种。胡子蛙并不是真的长了胡子,费老师给我解释说,是雄性蛙的上颌缘有十几颗刺,看上去像胡子,就俗称胡子蛙。峨眉髭蟾和峨眉角蟾的名字,都是刘承钊老师命名的。
山路旁出现一条溪流,费老师和谢锋毫不犹豫地下到溪流里去观察。我也跟了上去。谢锋踩着石头走到了溪流中间,俯下身去一一查看。我拿出手机拍,但是雨太大了,手机湿了,我赶紧装进衣服口袋,手机可不像我们这么经折腾。
费老师给我讲解,峨眉山的胡子蛙,是先产卵在石块底面,然后才变成蝌蚪的。又说,蛙类是夜行性动物,白天很难见到。他们每次出来考察,都是白天先上山观察、踩点,晚上再出来采标本。不是在水里,而是在岸边或山上。因为蛙到了成年,多数都栖于岸边或山上,只有幼体(蝌蚪)才在水里。
我说,是不是水流太急,它们无法生存?
费老师说,也有一种蛙的蝌蚪,水流再大再急,也冲不走它们,因为它们的腹部有一个大吸盘,可以吸附在石头上。所以被称为湍蛙。
太有意思了,湍蛙。我赞叹。
不过有一次,费老师说,我去瀑布后面的石头缝里摸“湍蛙”时,差点儿被大水冲走,水里青苔很滑,我脚底一跐溜,人倒入水中被冲出几米,幸亏被一块石头挡住。
我说,你也像湍蛙一样。
费老师笑了。
回来翻书,得知吸盘是动物的吸附器官,中间有些凹陷,具有运动的功能。蚂蟥也有吸盘。还得知,湍蛙也有好几种,除了四川湍蛙,还有华南湍蛙、崇安湍蛙、武夷湍蛙,其中武夷湍蛙还有香气。难得。它们大多生活在有山有水的地方。
关于湍蛙,还有一个小故事。1985年初夏,在四川巴中县五凤乡的王家湾,突然出现了成群结队的青蛙。它们从河里爬出来,整齐地分成两列纵队,向附近的高山进发。整个迁徙的青蛙大约有几十万只,很是壮观。周围的老百姓都跑来围观,还大声议论,但丝毫也不影响这些蛙的行动。成都生物所得知后,专门派人去考察拍摄,并且捕捉了一些标本。经研究确认,是一种小型湍蛙,平日里它们栖息在密林深处,当交配季节来临时,为了寻找合适的气温和充沛的水源,就集群迁徙。
问起费老师此事,费老师说,他当时不在,是其他同志去的。我们又走了一段山路后,两位科学家再次进入一条溪流。这条溪流比刚才那条要大些。费老师踏进河里,弯腰去搬石头,看石头下有没有蝌蚪,我真怕他摔倒,但他站得很稳。我又忍不住拿出手机来冒雨拍摄。一个81岁的老科学家,在山上作业。
而且,我注意到,费老师的脸上,始终挂着愉快的表情,好像不是来考察,而是到山里来看亲戚、看朋友。尤其听到蛙鸣,眼里立即浮现出笑意。我想起在书里看到的一段话,瑞典博物学家卡罗勒斯·林奈在其著作《自然系统》中这样描绘两栖动物:“这是一些污秽的动物……它们具有冰冷的身体、暗淡的体色、软骨的骨架、不停转动的眼睛、难闻的气味、刺耳的叫声、肮脏的栖居地以及可怕的毒液……因而造物主没有尽力去造出太多的这种动物……”但是在费老师眼里,它们却可爱至极:“它们是大自然的朋友,帮助人类清理害虫,平衡生态、指示环境。”
谢锋忽然从水里捧起什么叫我看,我走过去,看见了几个棕黑色的蝌蚪,要在以往,我是丝毫不会注意它们的,现在却觉得很亲切。谢锋告诉我,这是峨眉角蟾的幼体,头部前端有一个漏斗状的口部。通俗地说,就是蛤蟆的蝌蚪。蛤蟆也是有多种多样的,峨眉角蟾是其中一种。
我真是惊奇不已,从叫声判断蛙类尚可理解,怎么能从蝌蚪看出长大后的样子呢?在我看来它们完全一样呀。两位科学家笑笑,觉得我这个问题没必要答复,或者,答复起来太烦琐。
我们继续上山。雨丝毫没有减小的意思,大约走了3公里后,费老师说,算了,我们回去吧。前面就是观猴区了,反正我们也不打算看猴子,我们只看青蛙癞蛤蟆。
据说现在观猴区都是一条龙服务,先给你提供投食,把猴子吸引过来,当你被猴子围困了再帮你解围,驱赶猴子。呵呵。
返回走到清音阁时,游人很多。费老师忽然提出,要从寺庙后面绕过去,去看另一条他们曾经采过标本的河边看看。费老师对我说,要不你先回房间去休息吧,我们俩去就可以了。我说,不,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去。
我感觉自己的体力能坚持,不希望自己半途而废。于是我们躲开游人,从寺庙背后绕过去。爬上台阶,再走下台阶。
寺庙后面的路因为无人行走,石阶发亮,很滑。我们绕过去,往坡下走。路过一户农家,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这一路上,看到很多这样的农家。有时我会想,如果我住在这儿,会觉得寂寞吗?
听见水声了,我们穿过草坡往河边走。雨还在下,最有渗透力的不是头上的雨,而是脚下的雨。它们本来默默地躺在草叶上,被我们一碰,全部倾洒到鞋上了,奉献给我们了。我立即感觉到自己的脚趾头凉阴阴的。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想,只要不跌倒就好,我可就这么一条牛仔裤。我的竹竿此时显得很顶用。
我又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走在前面的谢锋,又回头,拍走在后面的费老师。这个时候,就看出费老师雨靴的重要了。
终于走到河边,河水比前面两条都急湍多了。果然看到了很多很多蝌蚪,密密麻麻的,在清晰的水里浮游。看到那么多蝌蚪,我感觉自己也没白来。
费老师说,这是中华蟾蜍。是一种比较多见的南北方都有的蟾蜍。我再次掏出手机拍照,拍两位科学家冒雨在河里观察蝌蚪,也拍被观察的自由自在的蝌蚪。返回客栈。
吃晚饭时费老师还在说,如果天黑后雨停了,我们再上山,到今天听见蛙鸣的地方去看看。我心里有点儿打鼓。白天走都很恼火,晚上去能行吗?
晚饭后,大雨持续,费老师终于放弃了再上山的想法。我有点儿暗自庆幸。因为如果他俩去的话,我又不甘心在房间等,大家都不去,我比较心安。我感觉浑身潮湿,恨不能把自己放到烘干机里烘烘。我想起费老师说的,他们野外作业经常在很潮湿的地方住宿。屋子里都生青苔,晚上睡觉,只好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在被子里,不然的话,第二天起来衣服就是湿的。艰苦生活真的不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回到房间,发现空调是坏的。既不制热也不吹风。我把雨衣挂到阳台,再把小包和帽子挂到浴室,打开灯晾晒,再把牛仔裤铺到床上,用电热毯烤,再从客栈借来一个专门烤鞋的小电器,烤鞋。
说起来我的这双运动鞋也是劳苦功高的,2008年大地震时,我一直穿着它在灾区采访,走了两个月居然没走烂。关键是,很好穿,脚也没有发生问题。但这次登山发现,还是有缺点,防滑防水都不够好。但对我来说,需要防滑防水的几率很小,像这样上山考察,一辈子也没两次。
烘鞋器真是顶用,半个小时就把鞋烤干了,我连忙拿给谢锋老师,我知道他的鞋也湿透了。虽然他的鞋比我的更好,但架不住雨太大,只有费老师的雨靴没事。
这个时候我发现一个新问题,我的手机无法充电了,而且显示屏不停地闪动。我马上意识到是进水了,我曾经因为进水毁掉过一部手机。我一下很紧张,如果手机出问题可是太糟糕了。我先拿出纸和笔记下这两天必须联系的人的电话,然后再微信告诉丈夫我手机无法充电了,让他有个失联的思想准备。现在的手机就是个小电脑,比钱包重要多了,除了通讯联络,我还要用它录音、拍照、购物、看书、听书、玩游戏、发邮件、导航等等。
我曾经看到一个窍门,手机进水用锅干蒸(不放水)。此刻没条件,幸好有电热毯,我把手机放到电热毯上,再蒙上被子。希望把里面的水烤干。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再充电,终于可以充了。我又继续烤,确保里面的水彻底清除。到第二天早上,完全好了,松了口氣。
第二天见好的,不只是我的手机,还有老天爷。
天放晴了。我们心情大好,不下雨,登山考察更方便。显然老天爷觉得,我们已经被淋得差不多了,比计划提前一天放晴。
在客栈吃了碗咸菜肉丝面就出发。其实一根肉丝没有,就是一碗放足了味精的咸菜挂面,但在这山里头,就不能要求什么了。就这面,也不便宜呢。
我们离开客栈,步行到停车场,坐车前往零公里。我一路打开车窗拍照,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漂亮极了。我问费老师,你肯定对这些景色已经熟视无睹了吧?
之所以这样问,是忽然想到了父亲。我父亲也和费老师一样,为了修铁路一年到头钻山沟。所以父亲对旅游是没有兴趣的。我为此写了篇散文《山水在父亲眼中》。
“山水在父亲眼中经常是障碍,他们要遇山开洞、逢河架桥。”但费老师说,是看得比较多了,有点儿熟视无睹了。不过看到美景,心情还是会很愉快。记得有一次在西藏江达,我们上山,忽然看到山上云雾缭绕,树林在云雾中默默矗立,真的像仙境一样,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们的车开了四五十分钟,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了。虽然来过两次峨眉山,但这一次才体会到峨眉山的大。
费老师专注地看着窗外,似乎在寻找什么。他说,变化太大了,有点儿记不起在哪里了。
我问,找什么?
费老师说,找一个向导的家。
原来,峨眉山太大,即使是费老师他们这样经常来的,如果没有向导,走进山林也会迷路的。所以,从刘承钊先生(中国两栖动物领域奠基人,费梁先生的导师)那一代开始,野外考察就经常需要找向导。费老师说,刘先生考察时,就很依靠当地百姓,仔细询问当地百姓,劳动时见过什么样的蛙?水塘里有哪种,山里有哪种,树林里有哪种?因为他们一年到头在山上,很熟悉。有时他们也会帮忙抓,平时他们是不吃蛙的,也不会去抓。继承了这个传统,进山后总是先告诉老乡,我们是搞科学研究的,是为了保护自然资源、动物资源。老乡们就很帮忙。有的向导,也像刘承钊和费梁他们这样,一代代传承。父亲去世了,儿子再接着干。
我们把车停下,费老师下车去打听向导家。他一家家问,连着问了几家人,其中因为口音问题,我们找错了一家。那些山民朴实热情,还打电话帮费老师去叫人。最后,终于找到了费老师想找的人。
他叫宋吉权,地道的峨眉山山民。我们和费老师一起去他家。远远走过去,看见他和妻子在采茶。他们家房前屋后的山坡上都种着茶叶。采下来的新鲜茶叶五十元一斤,制作成竹叶青后可卖几百元一斤。这是我临时问到的情况。
老宋把胸前围兜里的茶叶倒出来,解下围兜,招呼我们在屋檐下坐。我问,就你们俩在家?老宋说,孩子都进城打工去了。他接着补充了一句,我们是空巢老人。我笑了,安慰他说,我也是呢。年轻人总要出去闯的。
费老师跟老宋结缘,是因为峰斑林蛙。峰斑林蛙是峨眉山特有的一种林蛙,顾名思义,背部有山峰一样的图案。第一次发现峰斑林蛙的日子,费老师记得清清楚楚,那是1965年3月,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1965年3月,年轻的费梁跟着老师刘承钊赴峨眉山考察,他们一行共有五人,除了费梁和刘承钊先生外,还有当时四川医学院的同事江跃明、吴贯夫以及骆队长(向导)。到了龙洞河附近(即向导宋吉权家附近),费梁便和两位同事以及向导一起,徒步从宋家的后面上山了。跋涉了4个半小时,到达了海拔1850米的头道河,他们便在路边的一个浸泡竹子的废弃水池内,发现了峰斑林蛙的成体和卵群,当时他们并不知是什么种,只感觉是林蛙,便采了4只标本。然后继续向上,又走了近4个小时,最后到达簸箕荡(海拔2400米),露宿在临时搭建的竹棚内。3月份的峨眉山温度是很低的,冷得他们无法入睡,只得烤了一夜的火。第二天返回报国寺,向刘老师作了汇报。
回到成都后,他们对头道河采到的标本进行了鉴定,该标本被确定为新种,命名为峰斑林蛙。不过一直到1978年,此新种才由胡淑琴老师和费梁叶昌媛共同发表。
但在那之后,费梁又上峨眉山若干次,却再也没发现峰斑林蛙了。到1980年,又上峨眉山去找峰斑林蛙,他带着一个刚刚转业到他们研究室的年轻人一起去的。因为第一次发现是在3月份,所以还是在3月份上了山。峰斑林蛙是生存在海拔比较高的地方,海拔越高气温越低。可是为了等蛙出来,他们不得不在山上过夜。当地人在那个地方为了种植黄连,用竹子搭建了一个草棚。他们就在草棚里避寒,依然冷得无法入睡,只能烤火取暖。但烤火也是前面烤热了后背冷,转过身来烤后背,但胸口又冷了。一夜就这么翻来覆去地烤,跟烙饼似的。
费老师说起当年这段往事,我们大家都忍不住笑。
我问,后来采到了吗?费老师说,没有采到蛙,只找到一些蝌蚪。
他们把蝌蚪带回去,想试着把它养大。峰斑林蛙是喜欢寒冷的,为了适应它的生长环境,费老师就将蝌蚪放到冰箱里,但还是没能养活。毕竟,它们是在大自然的荒野地里存活的东西。
正因为此,费老师他们必须踏遍青山。
转眼又过去了二十年,费老师依然对峰斑林蛙心心念念,放不下,总想再次采集标本。
2015年3月,全国第二次陆生野生动物资源调查将峰斑林蛙列為调查物种,沈阳师范大学的年轻教授李丕鹏负责此项目,他请四川师范大学侯勉先生与费梁商量,希望再去峨眉山寻找峰斑林蛙。费梁先生没有顾忌自己已到高龄,欣然答应与侯勉一道再上峨眉山。此时年近八十,而当年带他们上山的向导已经去世了,他们只能找新向导。好在他们当年发现峰斑蛙的地点有个标志,就是山民们搭的草棚,那是为了种黄连搭建的。于是找到一位当年上山种过黄连的老乡,就是这位宋吉权,老宋同意带他们上山。
谢锋说,每次野外考察,费老师总是和当地老乡打成一片,没有一点儿架子。只有在说到青蛙、蟾蜍时,老乡们才会吃惊地发现,这位看上去那么平凡和蔼的老人,竟如此了解他们身边的动物,甚至了解他们的生活环境。这么多年来,凡费老师去过的野外工作点,当地的向导和老乡都一直跟他保持着联系。
从老宋家出发到山顶,垂直海拔有七百米,相当陡峭。路途也是几十公里。3月21日那天,费老师、侯勉和向导老宋一起往上爬,用了四个多小时才爬到山上那个点。上去后他们立即开始寻找,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找到。也许是还没到繁殖季节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天太亮。两个小时后,他们只好下山了。下山又用了三个多小时,也就是说,那天费老师和侯勉及老宋在密林中步行近10小时。
这样的大强度行走,我肯定是不行的。我估计就是年轻小伙子,也会累趴了。但费梁老师竟然走了下来。他的两个大脚趾严重淤血、发紫,最后指甲都脱落了,半年后才重新长出指甲。
我知道,在野外考察中费梁夫妇面临的不只是劳累,还有数不清的危险。在海南的水草里,费梁曾被蚂蟥叮得血流不止;在四川南江县山沟里,叶昌媛曾遭遇泥石流,差点儿被掩埋。
可费老师总是说,我们的研究对象在大山里、高原上、沼泽边,我们就必须去到那里。不但要去,还要一寸寸地寻找,“翻遍”整个中国的湖、塘、池、沼。白天探测环境,晚上去和蛙、螈相遇。
在费梁这里,科学精神不是一句口号,而是一次又一次实实在在的行走。不过当我对费老师近八十岁依然能徒步十小时赞叹不已时,费老师依然淡淡地说,我走路还可以。
我们与老宋告别,继续上路。
坐在车上,费老师说,那次走得不算多。有一年在神农架考察,去的时候是搭便车去的,到了那个点,工作了几天,返回时没有便车可搭了,只能靠双脚走。我们从考察点黑龙潭走回驻地,一天内走了40公里。走了整整一天。还背着采集工具呢,当时和我一起的两个年轻人,脚都走起泡了。
啧啧。我问,穿的什么鞋呀?
解放胶鞋。
是你走得最多的一次吗?我继续问。
还不是。费老师笑道,最多的一次,一天之内走了60公里。那是60年代,我们在雅安的大山里考察,完全没有公路,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只能靠双脚走。
我问,是碧峰峡吗?我去过。
费老师说,是路过,比碧峰峡远得多。不过那时的碧峰峡是荒无人烟的大山,不是景区。
我忽然说,费老师,你这辈子徒步走的路,可能赶上红军长征了吧?不止两万里了吧?
费老师笑了,说没算过。
谢锋在一旁也笑了,他说,很有可能呢,费老师,你什么时候算算看。
我说,就是,算个大概也行。
但我估计,费老师没那个闲工夫。
汽车上坡,费老师又想起一件往事。1982年,我们去西昌考察,坐的单位上一辆解放牌车。当我们的车走到盐源至木里的一段危险路段时,驾驶员停下车不再前行了,我们下来一看前面的公路狭窄,一侧为悬崖绝壁,谷深一两百米,确实险峻,司机不敢前行可能是他有恐高症吧,我们只好原地休息。不久,后面来了一辆客车,他就跟在客车后面走过了那段险路。可是返回的时候,没有客车可跟了,他在河边一个道班房前停下来,无论如何也不肯行驶了。我们只好在道班房里借宿一夜,我们在一间堆放杂物的地上睡觉,到凌晨4点钟时,司机叫我们起床上路,经过一个多小时跋渉,我们的车顺利地走完那一险峻路段,此时东方才刚刚发亮,大家都在清新空气环境中松了一口气。我们心里明白,在黑暗中行车,看不见路旁的悬崖绝壁,可以消除恐高心态。我们在山上休息一会儿又继续前行。
我想,一直在路上的人,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危险,才能走到目的地。很多危险,是无法想象的。
我们的车来到了峨眉后山零公里的龙洞。那个点,是发现龙洞山溪鲵的地方。早年刘承钊先生带费梁来过,后来费梁老师又带着谢锋来,他们都在这里发现了新种。
我笑说,这里成培训基地了。
车子停在路边,我们下车走小路,一直走到路尽头,要下到坡下去,谢锋让我和费老师在路边等着,他说他先去看看,因为路太滑了。
虽然谢锋已经是博士生导师,正高级研究员,但在我们几个人里,他就是年轻人了。所以一路上不得不承担一些事务性工作,并照顾费老师和我。
于是我借机请教费老师,什么是鲵?因为在我看来,鲵和鱼没什么区别呀,滑溜溜的一长条,也是总在水里游。
费老师说,鲵和鱼样子的确有些像,也是多数时间在水里,少数时候在岸上。作为两栖,它水栖的时间比较长。大部分两栖动物,都是幼体在水里,成体在陆地。也就是说,蝌蚪在水里,变成青蛙后就在陆地上生活了。但也有个别两栖动物,终生都在水里。比如大鲵,很少上岸。
我问,既然终生都在水里,为什么不划入鱼类?
费老师说,是根据它的骨骼判断的,它仍属于两栖类的身体结构。比如,它有四肢,鱼是没有的;鱼靠尾巴游动,鲵靠四肢行走,虽然很短。非洲还有一种叫负子蟾的蛙,终生都是水栖。
我以前一直认为,所谓两栖动物,就是一会儿生活在水里,一会儿生活在陆地。一直到此次上峨眉山才明白,不是这样的。而是幼体在水里,成体在岸上。蝌蚪在水里,青蛙在岸上。这样的话,说某人从事两种职业为两栖,是不准确的。呵呵。知识无穷尽,获得很快乐。
我們正聊着,谢锋老师回来了,告诉我们那条路已经走不通了,被水淹了。他往坡上走的时候,忽然叫我下去。他指着路边的树叶,好像发现了什么。
我连忙下去,看见在繁茂的树枝中,有一团叶子包裹着的东西,他指着绿色的小米大的点点告诉我,这就是树蛙的卵。
我太惊喜了,连忙拿出手机来拍照。那个卵让我想起小时候喂养的蚕卵,只是它是绿色的。
谢锋告诉我,树蛙产卵在树上,用树叶包裹起来,二十多天后变成蝌蚪就入水了,在水里长成青蛙后再上树。成长过程竟然要分三个地点和步骤,比人复杂多了。所以树蛙产卵之前,要先找到下面有水的树,才在树上产卵,以方便蝌蚪入水。据说侦查的任务,是由雄蛙来完成的。
大自然有大自然的秩序,动物有动物的智慧。实在是有意思。
回来后翻书,又得知峨眉山的树蛙有一种叫“峨眉树蛙”,四五月份产卵,雌蛙先排出液体搅拌成泡沫状,再将卵产于其中;雄蛙随即排精于卵泡上,之后也离开。等卵孵化时泡沫会液化,小蝌蚪便能自由转动,孵出后的小蝌蚪通过运动或者雨水冲刷进入树下水中,继续生长发育,直到长成青蛙。
树蛙的种类很多,有陇川小树蛙、勐腊小树蛙,都是小到一厘米多的样子,在云南;有广西疣斑树蛙,表皮粗糙,布满疣粒;有蛙类的将军大树蛙,长达10厘米;还有斑腿泛树蛙,屁股后面有好看的花纹;还有会飞的树蛙——黑蹼树蛙,其实是滑翔,可以滑翔15到20米,相当远了。等等,说不过来。
我们继续驱车,来到另一个地方,也是费老师谢锋曾经发现过新种的地方。这里貌似有河,到水浅到不能称之为河了,水滩而已。但上面有座桥,这说明曾经水很大。我们走下去,沿着水边走,看到一群鸭子。费老师说,鸭子吃蝌蚪最厉害,有多少吃多少,所以这里肯定没有蝌蚪了。我们走了一阵,果然没有任何发现。
看看四周,很冷清,野草很深,好歹还种了些蔬菜。若是以往,我怎么也不可能走到这些地方来,既没有自然风景,也没有人文风景。但跟着费老师他们,看风景的眼光就不一样了。只要是符合两栖生长的环境,费老师他们都会仔细上前查看。我注意到费梁老师和谢锋的眼睛,一直盯着水边和草丛,也许他们已经用目光把那些地方都翻开看过了。
遗憾的是,连蛙鸣都没有听到。我们折返。
我把一路见闻发在朋友圈儿,大家都盛赞费老师轻快稳健的登山步履,也都对科学家表示出极大的敬意。我感到很高兴,多一个人了解科学家,我的工作就多一份意义。
有一位老家在峨眉的朋友马上提供情报说,我们峨眉山还有一种弹琴蛙哦,你赶紧告诉费老师。我说费老师肯定知道。朋友说,不一定。我说,只有你不知道的,没有他不知道的。果然,我一问,费老师马上回答说,是的,峨眉山有弹琴蛙,大约在海拔1200米左右的地方,个头不大,但叫声很悦耳,很有节奏,“噔、噔、噔”的,好像在弹琴,所以被命名为弹琴蛙。我把费老师的回复告诉给了朋友,朋友心服口服,并调侃自己是“井底之蛙”。我得意地说,虽然你是峨眉山人,但你上峨眉山的次数肯定比费老师差远了。
后来我又在书上看到,盛夏的时候,弹琴蛙会用泥巴做一个小罐子(巢穴),上边开一个圆形小洞,然后钻进去发出鸣叫,就好像一个自制音箱。如此想,人类的音箱是不是跟弹琴蛙学的呀?
青蛙世界真是丰富多彩。
吃过晚饭,天黑尽之后,我又跟着费老师和谢锋出门了。费老师说,他们的工作程序一般都这样,白天先上山去看点,晚上再上山去采集标本,若采到了,再回到工作室处理标本。
谢锋拿着两把很大很专业的电筒,一摁亮,黑夜里顿时一道雪白的光。我本来也带了一把小电筒,一对比,我那个实在是弱爆了,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了。
费老师拿了一把,谢锋拿了一把,顺便也帮我照着路。我夸赞他们的手电筒厉害,他说现在这电筒很先进了,充电就行。早年间他们带的手电筒是装电池的,三节电池也没这个亮。外出时生怕把电池打湿了,要先用塑料袋包好。有一次外出采标本,也是在峨眉山,也是夜里,他们三个人只有一把电筒,谢锋就给前后的两位同事照亮,结果一不小心,自己掉到了龙潭里。幸好他会游泳,爬了上来。
谢锋乐呵呵地给我讲这个故事。
两天接触下来,我感觉谢锋是一个性格比较随和的性情中人。对工作、对人事、对自己,几乎没有什么牢骚和怨言。说起成长经历,他总是说自己运气不错,遇到了费梁老师,发表了比较多的论文,比较快的出了成果。说起不顺利的地方,他会说,怪我自己走了弯路。
这是很难得的品质。
谢锋是1990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学院(现西华师范大学)生物学专业的;后来考上了费梁老师的硕士研究生,1996年就获得了硕士学位;三年后,1999年,又获得了中科院动物研究所的动物生态学博士学位。
谢锋也感觉自己很顺利,获得博士学位后,2002年就评上了高级职称,为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员。那时候才34岁,很年轻。
说到自己的成长进步,谢锋对自己的恩师费老师充满感激。他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费梁老师的情形,那是1993年3月,他考费老师的硕士研究生。在研究所面试时,由于太紧张,费老师提的部分问题他一时答不上来,越答不上来就越紧张。费老师见状安慰他说,不要急,慢慢来,想好了再说。费老师的慈祥笑容让他放松下来,渐渐的,他有了条理,顺畅起来。费老师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和蔼而又宽容。
开始硕士论文研究工作以后,费老师更是耐心细心地指导他,从文献阅读到标本鉴定,引导他发现问题,并想办法解决问题。他还亲自带谢锋去野外采集标本。第一篇论文,费老师竟然帮他改了10遍!而且不是在电脑上修改的,是用手写,誊抄在纸质文本上进行改动。当谢锋看到贴满纸条的论文文稿时,被老师字斟句酌的推敲,严谨务实的科学态度深深打动了,唯有努力学习,才能不负老师。
以后二十余年,谢锋一直在费老师身边工作。他对费老师的敬意是由衷的、持久的。在他眼里,费老师是一位有担当的人,即使曾经在两爬室经历了那么多不愉快,但研究所一旦需要,两栖动物事业一旦需要,他还是毅然决然回到了两栖爬行动物研究室,为研究室的工作竭心尽力。而且他回到研究室担任主任时,正面临全院的改革大潮,各项工作举步维艰,项目少,人员少,后生尚未跟进。他倾尽全力,出谋划策,推举新人,带领大家走出了困境,为后来研究室顺利地进入创新打下了良好基础。费老师更是一位执着和敬业的人,他的执着表现在对两栖动物的热爱和对科学事业的追求,这种执着和追求在“文革”冲击中没有改变,在研究室变动中没有改变,即使在退休后,身体出现变故的情况下,仍然没有改变。费老师还是一位平易近人的人,对同行、对学生皆是如此。
谢锋对费老师的看法,与我对费老师的印象完全吻合。
我们从宾馆出来,沿着湖边山边走。我看电筒那么亮,问会不会惊动蛙类?费老师说,蛙类是不怕光的,见了光也一动不动。所以要发现他们,全靠一双眼睛。
我们在山路上边走边聊,不知怎么聊到了牛蛙。
动物界和植物界,都有生命力格外强大的物种。比如,我去云南时,就听说芭蕉的生命力特别强大,如果在香蕉林边上种植一棵芭蕉,很快,那一片香蕉就变成芭蕉了。而在两栖类里,生命力强大的莫过于牛蛙。牛蛙出现的地方,其他蛙类基本就灭了。上个世纪60年代,我们国家遭遇天灾人祸,粮食极度匮乏,为了解决吃饭问题、肉食不够的问题,政府从古巴引进了牛蛙。牛蛙好养,肉多,还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当时,刚刚参加工作的费梁,接受上级任务写了一本关于牛蛙饲养方法的书。但是,我国推广养殖牛蛙,由于缺少经验,也缺少对牛蛙的了解,没有采取很好的防范措施,导致牛蛙泛滥。尤其是近些年,牛蛙跑了出去,进入到当地的环境里,便严重破坏了当地的生态平衡。比如云南昆明的滇池,和西藏拉萨的拉鲁湿地,牛蛙进入后,以其强大的生命力,将当地的蛙几乎全部吃光了。等发现为时已晚,成为惨痛的教训。
人类对大自然的认识,必须不断更新。在尚未真正了解之前,应当始终怀有敬畏。
果然,走了一段之后,谢锋在沟底发现了一只蛙——棘腹蛙,还没长大,婴儿拳头那么大。我们的电筒照过去,它一动不动。
我问,每次考察,都是白天黑夜连续干吗?
费老师说,是的。现在好多了。过去没有交通工具,还得自己背着行李徒步到达采集点,白天熟悉了环境,晚上再上山去捉,再順利,也得夜里12点以后返回。回到驻地,还要先将采集到的标本处理好才能睡觉。记得那次在海南大里村科考时,我一天最多只能睡上三四小时。而且那时候,他们没有任何“户外装备”,遮雨靠一张塑料布,吃饭靠石头架锅灶,绘图则靠人工一笔笔画。六七十年代,没有相机,绘图员要一手捏着蛇头,一手画画。后来有相机,黑白胶卷,一次考察只能拍一卷,经常舍不得拍。有时候拍回来了,洗出来又不成功。再后来总算有了彩照,然后是数码,一步步地进步。
但无论装备多么先进,人还是必须走出实验室,进入大自然才行。
就像此次,必须冒雨走进峨眉山,才能见到研究对象。也许是季节的原因,也许是旅游景点的原因,那个晚上,我们没有再发现其他的蛙。我问费老师,现在是不是蛙类在逐年减少?费老师说,是的。很多稻田都不再能听到蛙鸣。从蛙类的减少,可以看出中国环境的改变。费老师有些忧心地说。
谢锋说,所以近些年,我们生物所两爬室也参与了大量的关于环保方面的工作。
我想,虽然现在条件好了很多,资金充裕,设备优良,但谢锋他们这一代所面临的情况,比费老师他们复杂了许多。所以他们的担子依然很重,无法轻松。
第二天,由于我的缘故,我们一早下山返回。很是遗憾,因为我下午有两个必须参加的活动。否则在山上多待一天,也许会有更多的收获。
通过此行与费老师的近距离接触,我更加深了原来对费老师的印象,那就是在他温和谦逊的性情中,有一颗执着认真的事业心。
难怪很多同行和晚辈,都称他为治学楷模。只要是为了两栖事业,他都热心相助,不计较名利。
中国科学院基因组研究所副所长张德兴研究员回忆说:
大约十年前(2005年左右),我第一次跟费老接触。当时他的实验室正在开展黑斑蛙生物地理演化的研究,遗传学分析显示,从陕西两地采回的标本跟华北的标本差别大,因此怀疑是采错了标本,于是打算请学生再次专门赴山西、陕西多地系统地重新采集标本,并请费老帮助鉴定。于是,我便冒昧地跟费老打了电话,表达想请他帮助的意愿。对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的请求,费老一口答应了。学生回来告诉我,费老和叶老不但仔细鉴定了标本,还详细回答了他的所有问题,提醒应该注意的方面,并且亲自写下了应该重点考虑在什么地点采集标本的清单,把当时正在写作中的《中国动物志·两栖纲》的相关细节也给了学生,鼓励他踏实地做好研究。而且,二老坚决谢绝收取标本鉴定费。费老和叶老的言传身教,是最好的训导,令学生十分钦佩,成为我们为学的楷模。(摘自《探蛙知音》)
2015年,张德兴亲自到成都去拜见了费老和叶老,感谢两位前辈此前的热情帮助,并报告了他们在黑斑蛙生物地理演化方面的研究进展。他们一谈就谈了一个多小时,费老始终兴致勃勃,对两栖事业无限热爱。陪他一起去的江建平研究员告诉他,费老叶老退休后近十年来,每天都是这样从早八点到晚八点的在办公室工作,孜孜不倦,包括获国家自然科学奖等在内的成果,都是这样锲而不舍地做出来的。这更让他肃然起敬。
贵阳大学教授魏刚回忆说:
在我30余年的工作经历中,有三段时期受惠于费梁先生的指导帮助。第一次是1984年,我师从西北大学陈服官先生读硕士,到秦岭进行动物调查时采集到中国林蛙。因对两栖动物感兴趣,我希望用中国林蛙作为我的硕士论文研究材料,但不知是否合适。因陈服官先生擅长鸟兽研究,暑假回家路过成都时,我便去请教了费梁先生和叶昌媛先生,询问能否用中国林蛙作为我的硕士论文研究材料。两位先生均肯定用中国林蛙可以作硕士论文研究材料,并且查阅他们的野外工作记录资料,告诉我具体在哪些地方采集标本,进行比较研究才有意义。两位先生对从不相识的初学者的无私热情帮助,使我踏入了两栖动物研究的大门。第二次是1991年,两位先生邀请我和我爱人到成都生物研究所参加齿蟾属和齿突蟾属物种的形态比较研究。费先生安排所完成的两篇论文中,一篇他们是第一作者,一篇我们是第一作者。在研究过程中我发现两位先生多年野外工作,在全国已采集了2000余号标本,已经完成了大量的骨骼解剖工作,实在不需要我们参加。我请教费先生要我参加此项工作的原因,费先生说,他对当时周明镇先生介绍的国外流行的分支系统学研究方法不熟悉,见我发表的硕士论文涉及分支系统学研究内容,因此邀请我们参加。两位先生为了紧跟学科前沿,在培养年轻人的过程中自己也不断学习的精神,使我很受感动。第三次是2006年,我想读博,但未考上成都生物研究所,而考上贵州大学李子忠先生的博士生。李子忠先生擅长昆虫学,但我仍想从事两栖动物研究,费先生又请江建平先生作为我的博士生第一导师,实际指导我的博士论文研究工作。从我的学术经历来看,费先生虽不是我的名义导师,但我一直视自己为费先生的实际弟子。我十分珍惜两位先生对我的教益。每想起两位先生待人真诚、提携年轻人,对工作认真、求实,严谨治学,一生辛劳、献身科学的奉献精神,对中国两栖动物学事业作出的卓越贡献,我始终怀着崇敬的心情。(摘自《探蛙知音》)
中国动物学会两栖爬行动物学分会副理事长、哈尔滨师范大学教授赵文阁在文章中回忆说:
初识费梁老师是在1985年读研期间,到成都生物所访学,费老师的热情接待和讲解,他丰富的野外工作经验和渊博的两栖爬行动物学知识,以及对于北方人来说乍听起来不太好懂的四川话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92年,我初次参加了在大连召开的全国两爬学术会议并作了大会发言,得到了费老师的好评和鼓励。1995年,又是在费老师等前辈的举荐和支持下,使我成为学会的理事。以后每次与费梁老师见面,我都会向他汇报自己在研究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和想法,每次都会得到他的耐心指点和无私帮助,使我茅塞顿开。后来他们编著的《中国两栖动物检索》《中国珍稀及经济两栖动物》《中国两栖动物图鉴》《中国两栖动物检索及图鉴》《中国动物志,两栖纲(上、中、下卷)》《中国两栖动物彩色图鉴》和《中国两栖动物及其分布彩色图鉴》等系列巨著,一直伴随并指导着我和我的学生们的学习和研究。2008年在我完成了《黑龙江省两栖爬行动物志》初稿后,费梁老师对书稿进行了全面细致的审阅,从引文出处、拉丁学名到文字表述,都提出了详尽的修改意见,极大地提升了该书的层次和水平。此外费老师还从鼓励和褒奖的角度,为此书作了热情洋溢的序言,让我感动一生。(摘自《探蛙知音》)
读到这些文字,我也被深深感动了。我发现凡与费老师交往过的两栖领域的同行或后辈,无不得到过费梁夫妇的热忱指导和无私的帮助。我感觉,这是因为费老师将自己对事业的热爱,对事业的钟情,辐射到了每一位从事两栖事业的人身上,只要是有志于两栖事业的人,他都觉得高兴、亲切,想倾尽全力去帮助指导他们。
当然,他身边的弟子感受就更深了。谢锋在回忆文章里说:在我心目中,老师是一位和蔼的长者,在生活中给予我慈父般的关怀;老师是学习的楷模,严谨而敬业,执着与创新,是我们科研工作上努力的方向。作为他的学生,我感到由衷的骄傲与自豪。
今天的谢锋,没有辜负费老师的培养和希望,他除了研究员之外,还担任了中国动物学会两栖爬行动物学分会理事,农业部濒危水生野生动植物种科学委员会委员,IUCN物种生存委员会委员,《Asian Herpetological Research》《应用环境生物学报》《动物学杂志》等重要科学期刊的编委。他的主要研究方向为两栖动物的生态适应进化和保护,故承担着国家、环保部、中科院、四川省等多个研究项目。说起那些项目的名称,都是一般人无法听懂的,比如国家自然基金的项目:基于线粒体全基因组的角蟾科系统发育研究。
近些年,谢锋主编和参编的专著有6部,在重要的专业期刊上发表论文80余篇。获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1项(排名第5),四川省科技进步二等奖1项(排名第4)。也是两栖动物研究领域的一位重要科学家了。
我在采访中逐渐发现,费梁老师不仅是一位对事业认真严谨的科学家,同时还是一位敢于创新、有开阔思维的科学家。比如90年代中期他当室主任时,爽快接受了学生建议,买了整套的电脑和打印机设备,自己也跟着学生学习使用电脑。平时一旦从资料上看到国外一些新的研究方法,就马上去了解去学习,绝不因循守旧,抱残守缺。
虽然当年他是为了接刘承钊先生和胡淑琴教授的班,开始两栖爬行動物学研究的,一旦走上这条路,他就暗暗为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不仅要继承老师的衣钵,更要在学习和实践中有所突破和不断创新,逐渐形成自己的新观念和新体系。用新的科技手段来研究两栖,或者说,把新观念和新方法带入两栖领域。
费梁说,刚开始我只是想做个好学生,后来突然产生了要干好这项事业的冲动。再后来冲动成为激情,然后沉淀为崇高的使命感。
“刻苦是成功的保证,创新是进取的动力。”费梁将这两句话,当成了自己科研事业的座右铭。
1961年以前,中国的两栖动物系统学研究没有系统采集,已知物种少,演化研究几乎为零。中国物种多样性在全世界排名第五,而两栖动物系统学研究几乎是在空白中起步。1961年以后,成都生物所开始了这项工程,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清查中国两栖动物“家底”的工程。到了新世纪,就不可能再停留在查家底这样的基础研究上了。
“我后来意识到,我们对两栖的研究,不能满足于发现物种的外部差异,而是要深入下去,研究内部,研究骨骼,用骨骼分类,把分类更细化。所谓高级阶元,就是依据骨骼来划分两栖类。”
费老师告诉我,高级阶元的研究,即依据骨骼,通过骨骼分类,国外很早就开始了,通过解剖分析比较骨骼。我们国家因为条件所限,开始得比较晚。
与此同时,还要用新技术和新方法来进行研究,比如用形态学和分子生物学等进行综合研究,通过血液和眼晶体蛋白电泳以及染色体,来进行研究。通过眼睛晶体蛋白电泳实验,显示出不同物种的电泳谱带有明显区别,可以为属、种分类提供依据。如费梁等通过蛙类眼睛晶体蛋白电泳研究,发表的“齿突蟾属某些种的多态现象”“锄足蟾科四属21种(亚种)眼晶体蛋白电泳研究”等多篇论文,论述和解决了锄足蟾科某些属、种的分类问题,这一创新性研究使形态学与分子生物学相结合,并得到了相互印证的良好效果,促进了学科的发展。
费老师找出谱带图给我看,我是第一次听说谱带这个词。
费老师说,搞科学研究,每走一步,都要创新,树立创新思想,
其实早在80年代,费老师在多年实地调研基础上,就提出了崭新的两栖动物分类体系构建标准,但当时有的学者不认可。毕竟老的系统分类法已根深蒂固,打破和建立,都需要勇气。到90年代中期,费梁担任两爬室主任后,两爬室注入了新鲜力量,而社会也更加进步和开放,费梁和他的团队,正式开始了系统学研究。天长日久,两栖动物的形态鉴别标准和分类体系被渐渐认可,得到了完善。
在这个过程中,惊人的发现源源不断。除了发现新种(亚种)及国家新纪录物种外,他们还突破性地建立了一个新科、5个新亚科,定义了世界第5个蝌蚪类型,为“浮蛙科”的建立提供了重要依据。也就是说,在全球数千种青蛙中,过去只分为4个蝌蚪类型,而费梁团队研究让全球蝌蚪增加了一个类型,即发现了第5个蝌蚪类型。
有报道称:他和他的年轻同事们一起,开拓性地打破持续近一个世纪的传统蛙属的旧分类系统,建立了引起全球同行广泛关注的新分类系统,新建了浮蛙科,发现和定义世界第5个新的蝌蚪类型,发现新物种及新纪录126种。
尤其是第5个蝌蚪类型的建立,阻力较大。一开始有人不相信,说国外只有4种蝌蚪类型,质疑中国是否有第5个蝌蚪类型?因此认为将浮蛙属提升为亚科或科级似欠依据。但是,经过费梁夫妇的反复研究发现,浮蛙科确实应该独立成为亚科或科级,中国拥有第5种蝌蚪类型,只不过以前未被其他学者发现。
这个科的尖舌浮蛙,体长大约3厘米左右,外形就是普通青蛙的灰绿色或绿棕色。费梁研究后得出了确定的看法:这种青蛙主要分布在中国南方及东南亚国家,经常栖息在较大的水坑、湖塘内和稻田里。当年远赴海南、广西等地采集标本时,最多的时候一次可以采集这种蛙一二十只,在野外没有发现它有何不同。后来在实验室展开解剖,才发现尖舌浮蛙的成体舌头尖尖,其骨骼、蝌蚪的口部都非常特殊,因为蝌蚪的口部没有唇齿。
于是费梁和叶昌媛在他们的《中国两栖动物检索》一书中,将其作为一个新亚科发布。
2004年,外国学者通过DNA研究,从分子生物学的角度,印证了以尖舌浮蛙为代表的浮蛙属,可以提升为一个全新的科。而这一印证距费梁夫妇的发现,已经过了十余年。
如今,这项创新成果最终得到新技术和新手段的验证,经过了时间的考验,被广泛接受,并逐渐广为引用。新技术和新手段,不仅打破了传统的研究方式,更是建立了全新的科研观念和方法。
必须指出的是,在这个打破和建立中,新一代科学家,如江建平、谢锋他们,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们不但学习到了老一辈科学家积累的经验,学到了他们锲而不舍的科研精神,还为两栖领域带入了新思想新观念新力量。
“我们之前的研究,主要是基于两栖动物的形态研究和解剖学成果。要打开一扇更大的科学之门,一方面这些物种的种、属可以运用分子生物学来确认;另一方面,不同物种之间的关系也需要深入的研究,就是年轻人应该起作用了。”费梁说。
中国第三代“两栖人”接班了,他们在两栖领域,发挥出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裘山山,女,祖籍浙江,现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成都军区创作室主任,《西南军事文学》主编。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是小说和散文。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以及中篇小说《琴声何来》等作品。先后获得过鲁迅文学獎、解放军文艺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四川省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小说选刊》年度奖以及夏衍电影剧本奖等多项奖励,还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