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度山峙

2018-03-15 21:31江暖
北京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独生子女真菌抗生素

这是一位失独母亲的悲伤故事,作者怀着无比的同情,以痛切深沉的笔触讲述闺蜜清华毕业的儿子康汇云因感冒发烧入院治疗不幸身亡的悲痛经历,对医院过度使用抗生素的行为进行深入细致的回顾与质疑,对独生子女政策及当今中国医疗体制进行了尖锐的诘问与反思,读来令人动容、振聋发聩。

前世,我频频回眸,

挥别的手帕,

飘成一朵云,

多少相思,多少离愁,

终成一道水痕,

送我远走。

——席慕蓉

前世,我频频回眸,

挥别的手帕,

飘成一朵云,

多少相思,多少离愁,

终成一道水痕,

送我远走。

——席慕蓉

引子

32岁的康汇云,在2013年正月初八去世。这消息对于每个熟识他的人,如同晴天里打了一声霹雷。众所周知他在一个多月前,只是得了场感冒。感冒,这个中国人在秋冬季节很容易患上的病,竟如此蛮横地夺走了一条年轻的生命。

生命之脆弱,如劲风中的小草。

康汇云,历史恰恰又赋予了他一个特殊名称,这个名称被中国乃至世界所熟知——独生子女。

自康汇云离世以后,他的母亲曹清清,整日低头喃喃自语;“梦里,有个声音总在说,他是前世我遇见的一朵白云,是为了和我相聚来的,他来了,真好……三十年啊,我们相依为命……那么长的日子,真好啊……怎么说走就走呢?真是往西去了吗?我留也留不住。那儿挺好,花园似的……夜里,我常去那儿找他。”

如今,这朵白云已经飘走了将近五年,曹清清仍然时时刻刻在和儿子这么交流着,认认真真一遍遍地说着。我深信,她真心这么想。当然,我一直告诉她,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这是真心话。因为,我愿意她好好活下去。

回想康汇云去世后的第二天,即2013年正月初九的深夜,曹清清突然打来了电话,这真让我吃惊;自从康汇云咽气后,她整个人始终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

“明天上午9点,在八宝山,你这阿姨去送送孩子吧。”电话里传来曹清清嘶哑的声音。

“才两天……干吗这么快就火化?”我脱口而出,竟忘记对“死”字的忌讳。

“我想让他早点回家来。”清清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电话里的清清没有哭,她已经哭不出声儿。整张脸被眼泪浸泡得有些肿胀,任泪水不停地流淌。

曹清清与我相识几十年,十来岁小姑娘时,我们就是好友加同学,算得上是能互诉衷肠的发小与闺蜜。尤其近几年,每天下午6点钟前后,我们总是通电话半小时左右,因为那个时间,正是饭已经做好,都在等回来吃饭的家人。

自从康汇云得了感冒,和往常一样,我们每天依旧在电话中聊几句,于是,我便一步步跟随这事件到如今。

在曹清清来电话的第二天早上,我去参加康汇云的遗体告别仪式。

那天,阴冷阴冷。已经立春了,北京还是让人没地方藏没地方躲的冷。一进八宝山祭奠堂的停车场,远远看见了挂着康汇云灵堂的横幅。那时的清清已经立不起身子,任眼泪满面流淌,鼻子眼睛模糊成一团。我无言,上去紧紧拥抱她。

再去看躺在棺木中的康汇云。年轻啊,真正是很年轻。我第一次知道,年轻的躯体躺在那里,竟是如此刺目。心狠狠地揪了起来,痛得我泣不成声,手扶棺木阵阵晕厥。

当棺木被抬起的刹那,听见曹清清的呼喊“儿子,你别走……”这声凄厉的悲唤,引得全场响起呜咽之声,扯断人肝肠。

为这么年轻的生命送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当我们拥有生命时,多么需要珍惜。

仪式过后,曹清清的好友常萍,轻轻附在我耳边说,你看看康汇云的这些同学和同事,都是多体面的人。我抬头,眼前是一片年轻人,如常萍所说个个斯文得体。看着看着心一动,觉着他们与康汇云很像,真是太像了,无论面部表情、言谈举止还是衣着打扮,如同一个人。不错,他们本有着太多的共同之处,同样的高等学历,高等技术工作,高等生活品质。黑压压一片,足足有一二百人。

康匯云毕业于中国顶尖学府本科,毕业后直接保送该校硕士读研,之后考入国家核工业公司工作至今。

“真来了不少人。”我说。

“他的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再加上同事,能知道消息的都来了。”

呜呼,难道他们都是独生子女?

当然,都是独生子女。

独生子女。他们此刻呈现出来的高素质,令我震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成年后的独生子女,集聚在一起的整体风貌,他们留给我非同一般的深刻印象。他们是若干年后为国家挑大梁的一代人……

又传来清清一阵呜咽。再望去,云已飘远。

我不由得心生悲切。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只生一个孩子

康汇云生于1981年,正值中国实施计划生育政策的初期。

1980年9月,全国人大五届三次会议明确提出了“只生一个孩子”。不久党中央向党员、团员发布公开信进行提倡,这标志着我国“一胎”政策正式出台。第二年,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成立。1982年,党的十二大将计划生育政策,只生一个孩子定为基本国策。

中国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近30年来是强制与硬性的。当超生是违法行为之后,因超生而出生的孩子生存之难,超出常人想象。首先是不能上户口。在中国,一个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的人,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估计中国人都懂的。首先,没有户口不能上学,其次,没有医疗等福利待遇;另外,没有身份证不能远行。以此推想,长大以后因没有户口,以至于不能去登记结婚。平民百姓如果超生,即会面临如此的代价,几乎没有几个家庭敢于承受这样的代价。因此近30年出生的孩子,在中国,尤其大中小城市的中青年人,非独生子女家庭是不正常的,也是极为罕见的。

因此独生子女,在30年后的今天,已经成为中国社会的主导人群,他们意义深远地掌控着每个家庭的喜怒哀乐,以及幸福和苦难。

失去儿子后,我曾经问曹清清:“那时你想过再超生一个孩子没有?”她回答得干干脆脆:“没有。甭说拿不出十几万块钱的罚款,我和康家威连工作都得丢了,再生一个,想都不敢想。”

“那想没想过,这孩子万一发生了意外呢?”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从来没敢往那方面碰过……可是,养这个孩子我真是太小心、太小心了。尤其男孩子小的时候很爱生病,他生病了,我是日夜不睡地照看,生怕有什么意外,真很累人……”

其实,曹清清的这代人,绝大多数没敢想过超生。此时我的眼神流露出怜悯,清清便低下了头,根根白发清晰可见。她幽幽地说:“现在,想生也生不出来了……”

按中国人口信息研究中心发布信息统计,自1979年末,中国累计独生子女达8000万人。也就是说中国独生子女已经将近1亿人,年龄大的独生子女即迈入不惑之年,将担起养老养小之重任,而年龄小的则幼儿园里还比比皆是。这意味着什么?

2015年11月初,中央电视台播报我国开放二孩政策,宣告中国独生子女政策结束。恰逢我在埃及旅行,有幸在电视中看到了全球媒体播放的新闻节目,CNN、BBC、ARD等各国媒体作为头条新闻,滚动播报中国结束了独生子女政策,及开放二孩政策的消息。凭我的直觉,此条新闻播放的频率,以及在世界引起的反响,超出了一天前埃及发生的重大空难,即俄航在西奈半岛的坠机事件。

足可见,中国独生子女政策,早为全球所高度关注。中国实施30多年之久的独生子女政策,必将载入世界历史史册。因为它的绝无仅有,且给予中国乃至世界的影响,在人类发展史中,可成为宝贵的借鉴资料。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杨晓升先生的长篇报告文学《只有1个孩子》,在2004年出版,这是中国第一部关于失独问题的书。作家以敏锐的视觉及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从2002年便走访多个失独家庭,用大量事实提出了在“一家只有一个独苗”的时代,不幸而现实地开始出现了失独者,以及失独者生存的困惑。康汇云病故后,我重新打开这本书,深深感悟了杨晓升先生在书中显示出的忧虑,是极富深远意义的。

由于30年来的基本国策,使得中国大中小城市的人们,自觉遵从只生一个孩子。康汇云,即是一名实实在在的独生子女。

那是2007年,我与曹清清在分别近40年后重逢。当我问及她儿子时,只见清清脸上是满满的自豪。我听了她关于儿子的大概描述后,必须承认作为母亲,自豪是理所当然的。

曹清清是北京知识青年,在“文革”后期,去了她母亲所在的西北干校,在那里与憨厚能干的康家威结婚生子。康汇云在读初中二年级时,随清清返京。当时北京的中学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凡外地转来读书的孩子,必须留级一年才收。12岁的康汇云当即表示,不想留级。就跟他妈妈说,如果我真的跟不上,再留级也可以。您就让我试试吧!曹清清倒也非常支持儿子这个主张,因为儿子从小到大,读书一点不费劲。于是和学校软磨硬泡,这所中学原本是一所普通中学,并不太较真,就说,先试一个学期看看吧。没有想到,康汇云在初三升高中时,成为这个普通中学唯一考上北京实验中学的学生。三年之后参加高考,成绩优异,且化学成绩满分(他的化学老师因此获得5000元奖励),一举考入清华大学。本科毕业,保送清华本校读研。硕士毕业后,顺利考入核工业公司。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没有想让他出国呢?”我忍不住问道。

“我舍不得。干吗让他走那么远?一年半载的出国学习还可以,永远留在国外不行,不放心。”清清说完,抿嘴笑了笑。回答得很简单,舍不得与不放心。更愿意把这唯一的孩子留在身边,似乎这样心里更踏实。深深的爱子之情写于脸上。

于是,我又问:“你担心没有人照顾他吗?你们可以考虑跟着他一起出国呀。”

“其实他已经拿到美国田纳西州大学的入学通知了,孩子说异国他乡太寂寞,我們去了会不适应,他就放弃了。”清清说完了又笑。似乎告诉我:儿子放弃国外留学,她并不在乎,反正她儿子和谁比都不差。清清确实是幸福的。常常,她的幸福感,也令我似有阵阵暖风拂面。

由此可见,康汇云自己也并不愿意离开父母。以我对他的了解,这里面对父母的依赖只有很小一点成分,绝大部分是出于对父母亲的热爱。后来从他留下的储蓄卡存款证明,康汇云的挣钱能力十分强大,经济独立性远远超出一般同龄人。鉴于此,我猜想他似乎有父母年老后,在生活上反哺的心理准备。他是独生子,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心中明了极了。因此他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就时下的中国,这是难能可贵的品德。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们三口人共同默契着这个打算:今生要绑定在一起。此时,看着清清,我的心却游离得很远,似乎对此依恋有些许陌生。我身边的三口之家很多,相依情结并不都是这么自然地流淌出来。而近年来,有些孩子在国外生活了十来年后,发觉留在国内生活的父母年老无依,为解决这个问题,已经到了而立之年的他们,又在着手对生活作着重新的安排。康汇云的依恋或者不舍,倒让他很早就决定不离开父母,安心扎实地在国内发展。这是怎样的心路历程,没能在他生前进行讨论,于我来说真是件遗憾的事。

当人们接受了只生一个孩子的政策后,父母与孩子要相依为命地生活,是有意无意之中必然会产生的情愫吗?清清这里,和太多的独生子女母亲一样,儿子绝对是她生活的全部。而康汇云,又怎能不了解母亲呢?

“当然,优秀的孩子在国内也一样优秀。”我实事求是地说道。却按下了心头飘来的一缕惆怅,这相依,或许会产生某种阻碍、某种困惑……还有,那些当兵的孩子呢?他们的父母也必然有这样的心态,但是,战士毕竟与战场分不开,母子必然要离别,刀光炮火不能避免……想到这里,我强制自己不再往下想。

2015年8月12日天津滨海特大爆炸案中,牺牲的消防战士29人,其中有6人是独生子女,占比21%。其中年龄最小的18岁,年龄最大的25岁。推算起来他们的父母在50岁左右,他们唯一的孩子死在了战场上,中国因此增加了6个失独家庭。仅一次事故,牺牲的战士中,独生子女且占了21%。庞题的父親得知儿子牺牲后,颤声问周围的人“庞题没丢人吧?”这位父亲的问,我们当向他致敬。战士上战场就会有牺牲,这是战士以至他们的亲人最明了的。但国家要有军队,每年需招收年轻的战士入伍是不争的事实,也是无法回避的。年仅20岁的蔡家远牺牲后,他的母亲无法忍受失去儿子的巨大痛苦,冒着高龄生子的危险产下一子,聊慰心痛。

我们中华民族子女以侍奉父母为先的古训,传承了世世代代,自古便有三丁抽一的招兵条例。几千年的古文明得以流传至今,“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的小儿都朗朗上口,世界古文明只有中华民族做到了。

古文明没有失传,令我们无限骄傲着。但历年来一个接一个国家政策的制定,今非昔比,并不能顾及是否遵照了老祖宗的文明。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也曾顿足捶胸地把孔孟之道批判得体无完肤。而今回头看,一个独生子女政策的缺憾,便将孔孟理论映托得那么鲜明。

说到这里已经毋庸置疑,康汇云既是国家需要的栋梁,也是家庭不可或缺的支柱。

我与康汇云虽然熟识,仍属基本层面的了解。记得第一次见他,是清清邀请我去她家做客。那是个星期日。清清开门后,即刻大喊一声“康汇云,阿姨来了!”话音刚落,从旁边小屋走出来了康汇云。

“阿姨好。”是一声亲切的问候。

“哎呀,好容易见到你了。平日我来的时候你都上班去了。”我掩盖不住见到他的高兴之情。

“阿姨请坐。今天是星期日,路上好走吧?”他的自然令人愉快。

“是啊,是啊……”我坐下后就开始端详他。他始终满脸笑容。这笑容绝不是一般性的应酬,是发自真心的。

“阿姨,我爸爸不在北京,我每天上班,您常和我妈聊天,我得谢谢您啊……您今晚就在我们家吃饭吧,我妈就会做那几样菜,要不,咱们出去吃也行,我请阿姨……”他找了个地方坐下,说话时脸上依旧是眯眯笑着。

我真心喜欢他的这笑容,给人带来如此好心情。

我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半小时后,我便发现了康汇云的与众不同。和他般大小的孩子,我周围比比皆是,包括我的侄男侄女,他们最大的特点是与我这阿姨辈的人,无话可说或者是无须多谈,勉强问候完毕,立刻钻回自己房间去了。而眼前的康汇云却不是,他显示出少见的随和与阳光,他的神情与目光中,捕捉不到对人对事,有丝毫防范与应付,他的真诚与快乐是在他内心常驻的。

坦诚说,康汇云属于阳光类型的孩子。其原因或许来自性格,是天生的心性,另外他自信吗?他骄傲吗?我很难说清。

我们捋捋康汇云的成长过程。无论在哪里生活,必须承认康汇云是优秀的。康汇云的父亲康家威不是北京知青,因此不能和曹清清母子一起返京,后来调到南方工作二十多年。这期间,康汇云自高中以后的学业,全凭自己打理,在读完硕士研究生后,他就和清清商量,父亲年纪大了,我想不再升学读博士,应该工作挣钱,让父亲逐渐进入退休状态。于是,康汇云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考入了大国企,他的工作状况也是很不错的,按曹清清的话,年年晋级涨工资。

无论多么优秀,必须承认康汇云从呱呱坠地起,他的生活都是优越的。康家威与清清不属于低薪收入阶层,只生了一个孩子,康汇云的吃穿用度,当然都是高端的。曹清清说,在西北生活时,儿童需要的营养品一样都不缺,国外的舅舅寄来吃的穿的不断,一家子只关注他一个人的冷暖。清清说,有一阵子康汇云总爱感冒,我一边给他加强营养,又要一分一秒地注意他冷暖,累得我啊,瘦得连80斤都没有了。

在生活优越的同时,康汇云的父母亲给他提供了优越的学习环境。比如,无论在初中、高中、大学时期,康汇云的英语成绩都属于优异,当然,各类英语教材和学习工具也是一应俱全的,是多子女家庭无法做到的。一个孩子拥有优越,促进了学习成绩的优异,而这一切,又怎能不让康汇云对自己很自信呢?

康汇云的工作很稳定,闲时的他却参加了很多考核,尽管这些考试对他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但是,能够通过这些考试是相当难的。比如他参加了几次公务员考试,尤其是药监局的考试,获第一名的好成绩。还有专利局招聘考试、西门子高级技术人员招聘考试、东芝技术研发人员招聘考试等等,康汇云没有费太大力气都通过了。通过归通过,他哪里也没有去,一直留在他任职的公司。清清问他这是为什么?他笑笑说,就想去试试,看看我行不行。

在他去世以后,我回想起这举措,其实都很难解释。是自信?不自信?也许,通过了这些考试的康汇云,对于自己,心里才算是有了底。

清清对于儿子的事业,像学习一样从不担心,在往日我们持续不断的聊天中,我深知她只担心康汇云的身体。她说:因为粗心大意,康汇云在参加工作后的一次体检中,发现曾经得过心肌炎,虽然已经痊愈了,但是在什么时候得上的,什么时候又好的,完全不得而知。我说,这很正常,我也在体检时被告知得过肺结核,什么时候得的,什么时候好的也全然不知。但清清并不把这当小事,她说,这要成了隐患可怎么好?真是我的一桩心病!可能是大二时去拉练,他来电话告诉我感冒了,我让他马上回来,过了两天他又告诉我感冒好了。感冒时不注意休息,最容易得这种病。想起这个事,我就出一身汗。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并非盲目,康汇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胸片显示,正是心脏留下的这个隐患,加重了并发症而抢救无效。清清细如发丝的母爱,呼唤出来的警觉和防范,是独生子女母亲的必然心理现象。因为她只有这一个孩子。

于是我问,那你儿子平时打羽毛球,你放心吗?清清说,适当的锻炼吧,但是不可以太激烈,也不可以太累。我继续问,他小时候踢足球吗?清清答:不踢。我问:打篮球吗?清清答:不打。凡运动的事,我只让他打乒乓球、羽毛球和游泳,其他运动都太过激烈,而且也容易摔着碰着。我又问,你唠叨的这些话,他都听吗?清清回答,听。

康汇云从出生到成年,他的饮食起居,日常活动以至他的全部生活,清清给他安排与计划得缜密而不可更改,他自己还需要操心什么?似乎什么也不用。在只生一个孩子以后,这是绝大多数独生子女必须接受的照顾。说到这里,我时常想到一个问题:康汇云从感冒开始到去世,只有短短两个月,由轻到重的历程中,康汇云自己对于治疗方法,以至于在住院期间,病情急转直下的原因,没有提出一点点疑问与见解?他没有大声说,我已经不发烧了,我要出院!康汇云确实没有喊过。想到这里,是一阵阵的难过。

无数次回忆,回忆我们多子女孩子的童年。那时物质匮乏,生活艰难,但家长对孩子约束很少,我称之为散养式,以致我们得到了很多精神与身体上的快乐。我们没拘没束地疯跑、踢包儿、跳绳,腿摔破了自己回家抹点红药水。男孩子要踢球、要打篮球、要赛跑,甚至于打群架,这些对抗性活动,是一种身体与身体碰撞的比拼较量。这方面的研究表明,博弈与较量,对于男孩子的成长期来说,至关重要,关系到成年以后的性格与身体素质。

2012年3月14日《南京日报》刊登题为《对抗性运动让男孩更阳刚》的文章,报道中引用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儿童青少年心理专家陈默的论述,“青春期的整个过程都应该伴随着运动,尤其男孩,要多参加一些对抗性运动,比如打篮球、踢足球等”,“在参加运动的过程中,会浮现出很多心理独白,比如,坚持到底,虽败犹荣,与人合作……体育运动一般都伴随有艰苦、疲劳、激烈、对抗,竞争的特点,有助于培养人的勇敢顽强,吃苦耐劳,坚持不懈”,“体育运动可以让青少年自我充分认识,比如竞争成功可以提高自信心……”在文章中,陈默认为当下男孩子对抗性运动太少了。

作为独生子女的康汇云,和众多独生子女一样,极少参加激烈的对抗性运动,以证明自己实质如何。他成年以后,只得用自己的方式,参加各种极其严格的文化科技考核,一次次作着自信与不自信的自我鉴定。

这些回忆,让我越发难过。不得不承认,当只生一个孩子的政策确定之初,我们的社会各界,没有对独生子女的性格,可能形成的特殊性进行评估,更没有系统研究如何培育他们,这一根独苗才得以全面的健康成长。

经意与不经意

康汇云在2012年12月24日,平安夜,正直北方隆冬时节感冒了。开始时只是风寒咳嗽,照胸片有炎症,收留住院4天,抗生素注射治疗后症状消失出院。元旦过后上班,连续加班8天,便休年假和清清參加了台湾海岛旅行。1月13日到达台北。三天后随团在高雄时,又开始发烧38度,清清认为是前面的感冒没有好利索,又连续加了8天班,身体累乏所致。她对儿子的病从不马虎,爱子之心使得她时刻在万分之经意中。于是,脱团带着康汇云在高雄医院就诊。

台湾的医院患者少,不似北京医院里面人挤人人挨人的拥挤。台湾的医生热情且有耐心,医院的环境优雅,医疗设备先进。诊断为感冒引发肺炎,住院一天所有的感冒症状随即消失了。清清说,台湾的药非常好,只注射了一滴立即见效。但台湾医生说,虽然退烧,但血液检查仍有炎症,建议再住院观察治疗一天。康汇云得过心肌炎,这是清清的心病。一旦在他乡发作如何是好?毋庸置疑,决定立即返京。于是婉言谢绝了台湾医生的建议,马不停蹄回到北京。

曹清清在插队期间当过赤脚医生,略懂医学。另外,清清的母亲是一名医生。由于几十年来中国的医疗体系,如一个慢性病患者,且属顽疾,极难治愈。清清对中国的治病和医院,应该说是了解的,看病难是人人要面对的困惑,逐渐,人们变得相信熟识的医院和熟识的医生,并且认为熟识的医生收下礼物,就会全心全意看好病。在曹清清的日常作息中,众多的曹清清们,诚实地说也包括我在其中,要拿出一部分时间看病拿药以及看望医生。只有与医院和医生保持着一种关系,看病与挂号才不至于举步维艰。因为,谁敢说自己和家人永远不得病?

从台湾回来当晚,康汇云再次发烧38度,伴有咳嗽。清清联系了她熟识的北京A医院的W主任,经呼吸科诊断检查,依旧是肺炎,随即住院。住院期间注射抗生素控制,五天后症状消失,出院。

大约两周后,即2月1日夜间,又突然剧烈咳嗽、发烧。2日清晨,清清与那位W主任联系,被告知呼吸科目前没有床位,暂时住在心脏科病房,而康汇云被确诊的依旧是呼吸系统炎症。于是,康汇云再次入住A医院,再次开始了抗生素注射。两天以后,体温恢复正常。因为反反复复的肺部炎症,医院和清清都认为应该再巩固一下,决定先不出院。此刻医生及清清,都认为康汇云不存在严重病情,或者是基本没有什么病情了。由此可见,因为看病与住院的困难,迫使人们结识大医院的医生,当渠道打通以后,看病与住院就相对容易了。

生活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人,尤其生活在北京的人,如果生病了大都考虑去大医院,所谓三甲医院。因为那里云集着高端的设备、高端的医生。我们也时常听到要发展社区医院的施政理念,但听了这许多年,社区医院具备基本医疗设备仍属很少,大部分社区医院除了拿拿常用药,量量血压,输输液,其他都谈不上。这里或许尚存在一个情况,即,很多住宅小区拿不出用于建立医院的房屋,尽管这个小区生活着相当数量的老人和孩子。

于是,大病小病都奔大医院,大医院里每天人山人海,大医院挂号之难令人害怕。看病难,挂号难,住院难,这是人人要面对的。如此困难,生活中的我们却又与医院和医生是那样密不可分,对于医生有着无限依赖与信任。

在医疗改革若干年后的2016年1月,发生于北京右安门医院的事件,一位白衣女子排队一夜竟没有挂上号,怒斥票贩子的视频在网上频传,迅速而广泛。央视新闻报道后,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号贩子问题也是老生常谈了,这是应运而生的产物,如果得利益者只是号贩子一方,我估计应该早已绝迹了。于是,让人们感觉医疗改革之艰难,之缓慢,之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难隐。

A医院是一所专科三甲医院,呼吸疾病并不是该医院的专科,而这次呼吸科恰恰又没有床位,只能让康汇云住在其他科的病房。清清熟识的W主任,也不是呼吸科医生,并不专长于呼吸疾病。就这样,康汇云阴差阳错,张冠李戴地投入了这次治疗的怀抱。

后来,当悲惨一幕发生时,我暗想,本来住院的目的是获得更精准的治疗,但初始之时便因不得已,而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了。我们知道,住院治疗的程序是,每天早上,主治医生带领一群医治相关者进行查房,对其所负责的患者一一汇总病情,之后,再作出当天的治疗安排。而康汇云没有住在呼吸科病房,也就没有了每天关于肺部方面的详细查诊。康汇云直至去世,没有迈进对症的呼吸科病房。

人遇到病症,就选择去医院找医生,这是最务实的做法。已经生病了,不务实又怎样呢?为了解决挂号与治病,人们不得不挖空心思去务实。人与医生,必须用不可分割来形容。每个人从呱呱坠地,每一步都留下了医生的痕迹,是医生把生命接到了这个世界,并且治愈了生存工程中的种种病痛。因此,我们对医生满怀深厚的情意与敬意,在每每回忆自己自孩童时期的病痛时,似乎超出了我们的老师。

就当前人山人海的医院来说,也正是我们与医生不能分割的事实。

康汇云感冒咳嗽,几进几出A医院,坦诚说这不是人人所能。作为母亲的清清,对这唯一的儿子无论大病小病,是千万分的经意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医生有时并不万通。在冬季呼吸病人很多的情况下,W主任也没有能给康汇云挖出一个呼吸科床位。清清始终说W主任确是尽力了。尽管患了肺炎,却没能住进呼吸科病房,而清清依然坚信,只要住在医院里就万无一失。她给予医生这高度的信任,蕴含着最高的敬意。

2月2日腊月二十二,康汇云最后一次住进了A医院。当天发烧38度,有较强烈的咳嗽。X光胸片显示为肺炎。医生开了药方,注射抗生素与口服抗生素。于是,康汇云开始了新一轮的抗生素治疗。注射两天后,康汇云不发烧了,体温由38度回归到36.5度正常体温。

康汇云不发烧时,已经是农历腊月二十四,我在电话里跟清清说:“既然已经不烧,只有几声咳嗽,你们可以出院回家过年,过了年看看情况再说。医院毕竟不适宜久待……”我说完第二天,便去了泰国旅行。后来得知,清清没听我的建议。以我对她的了解,还是她的经意所致,不放心。即使我很了解她,但我不能深刻解读独生子女母亲的心。人们习惯相信医院是万无一失的地方,大都是选择把自己交给医院。

春节依旧住在医院里的康汇云,虽然不再发烧了,却依旧按医生的药方输液注射着抗生素。在体温正常下继续注射抗生素的一周后,清清牢牢记着这个日子,即正月初二,突然又开始了高烧,烧至38.5度以上。这让所有人不得其解,因為无论发烧与不发烧,康汇云一直没有中断过广谱抗生素输液注射。按当时一般人的理解,只要进行着抗菌素点滴,身体就会康复。

时值春节期间,病房值班医生请来了呼吸科主任,主任认为这再次的高烧,仍然是普通型肺炎,随即又开了十天的广谱抗生素输液与口服,唯一不同的是抗生素更换了另外一种,但同属广谱抗生素类。一切依然照旧,继续全面注射抗生素的康汇云,高烧却再也没能降下来。

这期间,值班大夫请示过主任医生,没有得到任何更改治疗的指示,既然医嘱如此,必须继续注射抗生素。

至此,从2月2日入院起,康汇云不间断注射着广谱抗生素,就在抗生素注射到第15天时,康汇云终于挺不住了,他开始大口喘气,脸色铁青,时常发出一声声呼喊。

至正月初七,医院上班,呼吸科主任来查房,似乎感觉康汇云的情况不对头,似乎对现在的治疗方案信心不足了。于是,安排一个实习医生带了康汇云的胸片,去协和医院请著名呼吸科专家徐作军医生判断,清清跟随着实习小医生一同去了协和医院。

清清说,“那位协和医院的专家仔细看了片子,当即就说是真菌。肺部被真菌感染了。随即写了一封信,封了口,交给了小医生。专家说的是真菌感染,这个我听得清清楚楚。可是,这个说法我怎么没听A的医生说过呢?我很想看看那信里写了什么,可是,小大夫说什么也不让我看,呼吸科专家的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呢?”事隔多日后,清清和我说这话时依然是一脸狐疑。

无论专家写了什么,似乎都已经晚了。从协和回来以后,按医嘱当天的抗生素输液已经注射完毕,康汇云仍旧在大口喘气,脸色越发灰白了。协和专家的信并没有立即生效,治疗没有丝毫改变。清清问为什么不参考协和医生的意见换药?回答:等我们开的药用完了再换。

我在查阅资料时,以非专业者的角度,知晓了一个医学基本知识:当大量广谱抗生素长期使用,把它可以消灭的细菌都消灭后,人体的免疫系统失调,面对杀不死的病菌无可奈何了。于是,这些病菌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便长驱直入了。比如真菌。当真菌感染肺部的最后,因血液极度缺氧导致呼吸困难。

德国哲学家阿伦特说:“恰恰是这种看似常见的不作为,却最后导致了无可弥补的可怕结局。”

第二天上午11点多,康汇云呼吸极其困难,开始抽搐。情况异常糟糕,绝不是普通感冒和普通肺炎的事儿了,此时曹清清心里害怕得要命。她哭着和值班的大夫说,我求求你,快想想办法,叫呼吸科主任,快,快救救他……

清清的呼喊震动了一层病房,惊醒了沉思着的值班医生。他愤怒了。人在内心极度惋惜时也会产生愤怒。

“你出去,你出去……”这位值班医生冲着清清喊道。医生很年轻,几乎是康汇云的同龄人,他双手插在怀里,目光呆滞,似乎无计可施。曹清清依然大声哭喊着。他突然指着康汇云喊道:“康汇云,你就是不坚强,你自己没有信心,你……”他的声音未断,只见康汇云大大喘了一口气,再也不动了。尽管即刻施行了大抢救,一切已然无济于事。

康汇云,在结束了入院前反反复复十几天的抗生素注射,现在,又结束了入院后长达16天无间断的抗生素注射。此刻,他无比轻松,有没有信心已经不重要了。他终于可以随风而飘,飘出这病房,飘到外面清馨的世界去。

我后来问清清:“注射这么多抗生素,你觉得有必要吗?”

“听医生的话总是对的吧……”清清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愣,随即慢慢说道。

“康汇云对注射抗生素,有没有提过什么质疑?”

“没有。不记得他说过……”她有些迟疑。

康汇云没说过。这是我对他唯一的遗憾。

康汇云逝世后,曹清清取不出来在A医院任何病例和诊断说明。手中只有由家属存放的两张胸片,和最后结账付款时的药单子。这两样东西,成为清清手里康汇云唯一住院治疗的记载。其他相关治疗材料,医院似乎有理由拒绝索取。并且医院告知,如果对治疗有疑问,可以走法律程序,但是必须对尸体进行解剖。清清听了当即晕倒在地上。儿子不在了,这是眼前的事实,清清夫妇的天已经塌了。儿子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至于争论,赢了输了又怎么样?因此,康汇云之死,没有发生一丝一毫医患纠纷。

当我们被极端残酷的痛苦袭击后,选择沉默,是真正明晰了强者之强与弱者之弱。

凭着两张原始的胸片,葬礼的一周后,我去了301医院,找到呼吸科主任。那是初春的一个下午。这位医生在一个病人如云的空间接待了我,他把胸片放在光源下看了片刻,问道“病人现在怎样?”我谎称“因为不退烧,已经出院,总注射抗生素也不行啊,目前在家里呢。”医生又问“现在用什么药?”“什么药也没有用。”只见他轻轻吐了口气,说:“不能再注射抗生素了,如果有高烧就尽快入院,可以考虑几方面。”说着迅速掏出笔和纸,写下了几点意见——

一,查病原。

1.真菌。查真菌(涂片,培养),查血G,GM实验,隐球菌特异抗体。

2. 结核。查抗酸杆菌,PPD实验,查血ES12 结核抗体  TB-spoT。

二,免疫疾病肉芽腫。

三,建议复查肺CT,必要时进行CT引导下肺穿刺。

四,注意行超声心动检查,明确心脏大的原因,另除外心包积液。

他把这张纸又反复看着,沉思着,然后说:“病人应该马上去医院,把这个给医生看。”他边说边把纸交给我。这时有电话来了,他在电话里大声说:“我马上来,不行,不行,我必须亲眼看看……”于是,他开始往外走,到了门口,又转过身冲我说:“记住,如果又出现了发烧的情况,一定尽快去医院……别忘了。”语毕,他匆匆消失在人海中。

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虽然康汇云已经不在世,我又蒙骗他说病人还活着,但手中的这张纸和他的再三叮咛,是他真心的希望,愿这位病人康复。医生是以博爱之心,奋不顾身治病救人,是勇士,是君子。高贵、干净得一尘不染。这位医生,我将永远记住他。尽管如此,我能找到他并且让他看这片子,却是我的朋友和他熟识,不然,见到他的可能几乎是零。这过程,又如此耐人寻味。

也是真菌感染了肺部。301专家与协和专家,仅凭两张胸片就都判断为真菌感染。那么,A医院是否做过真菌实验检查呢?难道康汇云后来高烧又起,他们从来没有怀疑过是真菌感染?为寻找答案,我只能细细查看康汇云最后结账的药单子。在检验一项最后面的收费中,有“厌氧菌实验”,从排列在最后看,这个检查应该是在协和医院专家提出真菌感染以后。以我对细菌学的了解,培养厌氧菌需要7天时间。我问清清,那么,从协和回来,A医院从嘴里取过什么去化验吗?清清回答:取过唾液。取过唾液,也就是按协和专家诊断的真菌,进行了厌氧菌培养。

毕竟,为时太晚。康汇云在A医生刚刚怀疑肺部被真菌感染时,已经进入生命垂危阶段了。长达16天的住院,以及16天里每天照例进行的抗生素注射,草草看显得很平常,似乎也很正常,我们谁都无法想象,生命于人们不太经意之时,就会这么匆匆地支离破碎了。

为这个不经意,我们再来看看康汇云的结账药单。这是唯一可以知道他在住院期间用药的全部说明。

结账药单

发生费用时段:2013-02-02至2013-02-18

名称:特治星粉针规格 4.5g    数量    6支

注射用头孢曲松钠    0.5g    40

注射用盐酸去甲万古霉素    40万IU    6

舒普深粉针    1.5g    18

盐酸氨溴索注射液    15ml    60

(不包括每日口服抗生素及维生素类)

这张冰冷的药单子,我是多么不愿意触碰它。经查以上的药物均为用于肺炎,及呼吸道治疗的广谱抗生素药剂,与清清叙述的整个医治方案没有什么矛盾。从2月2日入院依次排列至2月18日去世,康汇云共注射抗生素数量124支,每天口服抗生素不包括其中。当然,我相信这些抗生素医生是混合搭配使用的,我也相信每天的用量肯定没有超出规定标准。

2000年哥伦比亚大学医生丽塔·卡蓉(Rita Charon)首先提出叙事医学(Narrative medicine)这个概念。所谓“叙事医学”是指,具备叙事能力以及对医生、患者、同事和公众高度复杂叙事情境理解力的医学实践活动。简言之,它训练医生如何见证患者的苦难,能将疾病的全貌娓娓道来。

所谓叙事情景理解力,就是医生倾听、解释、回应故事的能力。专业主义者只能使用冷冰冰的科学世界的语言,而患者只习惯于生活世界的语言。叙事医学能让医生克服专业主义,培养医生的同理心。

著名作家汪曾祺晚年患牙疾病,第一次被唤进诊室很紧张,突然看见在医生的工具旁放着一本《都德短篇小说选》,心立即坦然了。都德写了那篇最著名的《最后一课》。读懂都德的医生定会懂病人,内心定有对职业的虔敬,对生命的悲悯。果然,汪老有了一次轻松愉快的治疗过程。

我开始寻找读都德的医生。怀着真诚的心,与呼吸专科医生联系。我想向他们请教广谱抗生素间断性注射十几天之后,又连续注射16天,这样用药正确与否;请教药单子里,有没有对真菌相关的治疗,如果没有,是不是可以认为A医院从没有认真怀疑,康汇云在注射抗生素退烧之后,继续注射一周时被真菌感染了;请教康汇云半个多月的住院期间,病房内被真菌感染的几率有多大,是否大部分细菌被消灭的同时,免疫系统失调,真菌得以乘虚而入感染了肺部。另外,请教广谱抗生素注射,对真菌是否如网上资料所说,没有任何杀伤力。

面对我的问题,医生们除了确定广谱抗生素,对真菌没有杀伤作用外,没有一位医生愿意接应我其他的请教。原因一,是我不愿再隐瞒该患者已经去世的实情;原因二,A医院是较有名气的医院。因此便以各种措辞婉言拒绝。于是,我又追问拒绝的原因,一副副样子讳莫如深。

我渐渐明白了这些请教,是要与他们讨论生与死的问题。毕竟如今读都德的人不多了,更何况时时刻刻忙碌着的医生?

我只得自己查阅资料。

抗生素,亦称“拮抗菌”。能抑制别种微生物生长发育,甚至杀死别种微生物的微生物。(辞海1999年版)至于广谱可解释为:面积广,范围大。

真菌,是真核生物,不分根茎叶,又无叶绿素,也不进行光合作用,有细胞壁和细胞核,其基本结构为菌丝及孢子,进行有性或无性繁殖,以腐生或寄生方式生存。与动物界、植物界并列,为真菌类。真菌在自然界中至少有10万种以上,但对人类致病的真菌不过几十种。从临床致病情况看,真菌可分为浅部真菌和深部真菌两大类。浅部真菌只侵犯毛发、表皮和甲板,深部真菌主要侵犯内脏器官、骨骼及神经系统。

浅部真菌侵犯人和動物的皮肤、毛发等(头癣、体癣、股癣、手足癣)。

深部真菌多侵犯免疫力低下者,近年来随着广谱抗生素、免疫抑制剂、抗肿瘤药物使用增多,各种导管和插管技术的开展增多,条件致病菌的感染机会也会不断增加。(摘自《皮肤性病学》广东科技出版社 1997.4.88)

在大量文献中查知,对于真菌感染肺部的原因,医学界普遍提及,长时与过度使用广谱抗生素关系密切。

题为《抗生素治疗致严重真菌感染》2000年第2期《临床误诊误治杂志》报道:

例:男,72岁因发热咳嗽,黄色浓痰入院。体温38.5度两肺扣清音,有肺下叶可闻极少罗音。X胸片报告:右下肺感染,痰培养有肺炎链球菌生长。诊断:右下肺支气管炎,给予生理盐水100ML加头孢唑林钠,2.0每日2次静脉滴注。治疗后体温下降咳嗽减轻,10日后体温正常,咳少量白色黏液。改为氨苄西林2.0每日静脉滴注。

5天后患者自觉咽部痛,体温38度,查体发现咽黏膜有白色附着物,涂片镜检为白色念珠菌,痰涂片也白色念珠菌及菌丝,痰培养白色念珠菌生长。X胸片两肺下叶弥漫片状阴影,诊断为肺念珠菌病。停用抗生素。给予两性霉素。初始量每日0.1mg静脉滴注,后增加至每日30~40mg,同时口服氟胞嘧啶。患者发热咳嗽时轻时重,于真菌治疗20天时,出现恶心、呕吐、心慌、尿血,经保肝及抗心律失常药物治疗无效死亡。

作者对此例的结论,即盲目使用贵、新广谱抗生素,剂量过大,疗程过长。

文章又说:人体体表及腔道黏膜表面有许多细菌、真菌丛生,它们组成微生态系统,在相互制约下,维持平衡状态。当大量应用抗生素后,因敏感细菌被杀灭,耐药菌可无竞争地繁殖为优势菌,而引发二重感染,发生二重感染的病原菌,主要为耐药金葡菌、真菌,这些病原菌高度耐药,一旦发病难以控制。

康汇云2月2日住院,注射抗生素2天,体温就恢复了正常,又继续抗生素注射7天,便突然高烧,以致后面高烧不退,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仍然还在注射着抗生素。

对于医学理论,我们是这样的陌生。前者体温恢复正常以后,如果再继续注射5天抗生素,便又开始了高烧。而康汇云在体温恢复正常以后,再继续注射抗生素7天,便又开始了高烧。这在治疗上意味着什么?身体免疫力失调?已经开始了看不见摸不着的危险?或许,继续注射抗生素是家属的要求,希望巩固已然好转的病情,或许血液检测报告还不正常。因为看不到诊断病例,我只能描述看到的一切。

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部颁发《抗生素的使用指导意见》,于2007年8月1日实施。全面详细制定了抗生素的使用要求,在各届人大会上,卫生部对于抗生素的使用,均作为重点议题讨论。这些讨论,近些年来是医学界的研究课题。

让我们再关注在住院期间,被感染真菌的几率。

题为《52例住院病人肺部真菌感染分析》的作者、山东省济南市中心医院冯照雷指出:“采用回访性调查方法,对52例肺部真菌感染者进行了分析,结果,肺部感染多发于患有基础病变,为抗细菌感染而连续使用广谱高效抗生素后,以致严重的真菌感染难以制止,预后不良,死亡率达13.5%;白色念珠菌是肺内真菌感染的主要病原菌,合理使用抗生素,提高机体免疫力,是预防肺部真菌感染的有效方法。在连续使用广谱抗生素10天以上的上述患者,应该引起重视,痰中一旦发现真菌,要及早采取预防和治疗措施。”

康汇云基本符合上例情况。

治疗感冒或肺炎大量使用广谱抗生素,是经意的,也是不经意的。往深处想,这经意与不经意,能不能认为是对生命的漠视,我为此惆怅至今。

也必须说说,只因感冒引发了细菌性肺炎,就会轻易被真菌感染了肺部?这正是人们需要了解的常识。对于此问题的解释,医疗网上有太多科学的临床结论,我仅选择两条以示目前健康生活着的人们。

《临床荟萃》2003(4):181-183 题为《医院内肺部真菌感染临床研究》中分析,“目前对我院83例院内肺部真菌感染的病例进行临床资料,病原学分析…….结果83例患者均患有肺部疾病,其中以慢性阻塞性肺病、慢性肺源性心脏病导致的真菌感染最多,共占68%。住院日的延长,广谱、多种抗生素的应用,以及医源性因素易导致的真菌感染……特别是白色念珠菌占71%……”

《河北北方学院学报·医学版》2005·22(2),59-61 题为《医院内真菌感染的临床分析》目的,引起临床医师对医院内肺部真菌感染(PFIH)的高度重视。对56例医院内部真菌感染的病例进行临床分析,结果45例患者均患有慢性肺部疾病,其中以慢性阻塞性肺病、慢性肺源性心脏病导致的PFIH最多,占68%。住院日延长,广谱、多种抗生素的长期使用,糖皮质激素和免疫抑制剂的使用,是PFIH常见的医源性因素,痰培养念珠菌占91%,特别是白色念珠菌占82%。结论:应尽量避免导致和减少PFIH。

在此类医学报告中,所描述被真菌感染肺部的原因,均以原有肺部或呼吸系统疾病、抗生素注射时间以及住院时间,这三个因素所致。

一,原有肺部疾病

“195例患者均具有院内肺部真菌感染的基础病,其中呼吸系统疾病以慢性阻塞性肺病和细菌性肺炎最常见。”《临床药物治疗》,2009,7(5):25-29

二,长期使用抗生素

“长期使用抗生素为最常见的诱因。”抗生素长时间使用。《临床药物治疗》,2009,7(5):25-29

三,住院时间

“住院时间(32.6-8.6)天;真菌感染发生时间在住院后12-30天,平均16.5天。”《中国基层医药》,2012,19(22):3452-3453

“患者院内真菌肺部感染情况:1.住院天数与感染率;住院10天的感染率为1.69%,11-20天的感染率为3.82%,21-30天的为5.24%,大于30天的6.25%。”《医学理论与实践》,2005,18(7):796-797

我一篇篇看着这些资料,欲罢不能。看得我眼前出现一片片黑色的蚊子,仍旧不舍离开。我被这些文章感动着。不知有多少医生,无论是高级医院还是基层医院,以医生的职业道德,在2002~2003年时就已经开始大声疾呼:长期滥用抗生素,住院时间过长,导致真菌感染肺部后就很棘手了,治愈的可能性非常小,甚至要人命。

世间的人们对此知道的却是很少很少。抗生素,我们如家常便饭一样地注射着。

康汇云,只是风寒感冒。人们不太经意,他自己也不太经意,只有清清经意,那来自天然的母爱,如流淌着的河水般涓涓不息。在经意与不经意中,康汇云便失去了生命,年仅32岁。

怀念他,为他叹息。

生命之重托

自1979年至2015年,中国的每个家庭只生一个孩子,达30余年之久。1979年开始的第一代独生子女而今已经迈过而立之年,步入不惑之年,开始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最劳累时期。据统计14岁以下的独生子女约6600万人,他们尚在学习阶段。这意味着今后的几十年,独生子女家庭近一亿,牵连几亿人达几十年。

我们每一个人自呱呱坠地起,自然承担起责任。婴孩在无意中便承担着愉悦老人的担子,几个月大就会耍宝逗一家人的笑声。这责任负得多么令人幸福。

做儿女、人夫、人妻、人父、人母的责任之重,做公民、上级、下级责任之重,是每个人必须承担的,无一可免。

独生子女80后的这一代人,肩负的各种使命已经来临。就大部分中国人来说,孩子是父母精神与情感的支柱,并给予极大的希望。当这精神支柱完全缺失了以后,会惨痛得令人无法想象。清清一字一字地说,“对所有事情没有任何指望。”

在康汇云去世后一个月里,我始终无法听见清清的声音,她的手机关机,家中座机无人接听。我也曾贸然去过她家,大门的暗锁是锁着的。到底是从里面锁的还是外面锁的,根本弄不明白。只能叫门了。任凭我怎样呼喊:“清清,是我,你在家嗎?开门啊!”里面没有一点声音。我的声音惊动了对门邻居,见一位中年妇人开了门说:“她们一家子好像出门了,有些日子没动静,三口子出国了吧?”

我愕然,呆住。康汇云去世已经一个月,对门邻居竟然一无所知!

清清,她是刻意在掩饰儿子的去世。我马上说:“哦,也许是出国了。谢谢您。过些天我再来吧。”

就在我下楼走出100米左右时,手机响起,是清清。

“喂,清清,你在哪儿呢?”

“我跟你说,以后别来了。”

“你在家呀?怎么不给我开门?给你打不通电话,急死了,我才来的。”

“有事吗?”

“没有什么事,就是想看看你……”

“我现在不想见人,我挺好的,我没事……”

“清清,你不见谁,也应该见我呀。清清,你别这样,日子总得过下去呀,我……”我哭了起来。

“日子还有什么过头?一点意思也没有,我活着没有意思了……”

“清清,我告诉你,人活着,高兴也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你要慢慢适应……”我继续边哭边说,清清却没有了声音。

“喂,喂,我是康家威,谢谢你来看我们,再等些日子吧,清清会给你打电话的。谢谢,谢谢。我先挂了。”老康不等我说什么就挂上了电话。

回去的路上,我陷入深深的思虑中。清清的痛苦不是我能理解的,不能理解也就很难起到帮助她的作用。我本来要送给她些欢乐,但是,她拒绝欢乐,也许她会永远拒绝下去。或许我的安慰反而令她痛苦,这也许是世界上最残忍的痛苦,我们却不知如何伸手援助。于是,我决定,等她找我。

大约两个月后,我终于接到了清清的电话。她问我现在忙不忙,如果有时间就见见面。于是,我们约好在崇光百货的星巴克,那是我们约会的老地方。

我早早到了,找了个安静的座位坐下,等清清。过了10分钟左右,远远看见了清清的身影,我向她招手。待她坐下,我们四目对视。唉,清清,清清,全变了模样。

“你喝什么?”我问。

“还是小杯果汁。”她低着头说道。清清心脏不好,不能喝咖啡。

当我端着两杯饮料回来,清清仍然低着头,手里翻弄着一串钥匙。我把果汁推给她。

“你和老康去旅游吧,现在很多国家都可以去……”我说。这是我在来的路上想好的话题。

“嗯,好。再说吧……你写康汇云写得怎么样了?”她不接我的话题,低着头问道。

“啊?……嗨,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我没有继续写……”我的声音有点弱。

“为什么?”清清吃惊,猛然抬起头。

“出了点小事,所以就……”我心里盘算着怎么跟她解释。

“不是咱们说好的,你把抗生素不能大量用的事,写出来让大家都知道吗?”她略有质问我的意思。

“是,这个意思没有变,因为出了点事,我想先放放……”我语无伦次了。

“什么事?什么事比这个更重要?”她那双无神的眼睛,那双闪烁着追悔的眼睛,紧紧盯住我问道。

“是,但是……前些天……前些天,我连续接到恐吓电话……”我低下头去。一股羞愧涌了上来。

“恐吓电话?谁打的?”她提高了声音问。

“不知道……恐吓电话都不会自报家门,我猜,也许和我写的东西有关,就先停止了调查,试一段日子看看……”我的声音更低了。

“那你停止调查以后,恐吓真没有了吗?”

“嗯,是。可能我调查太狠的缘故吧,但是,但是报告文学必须要调查,这种纪实文学和小说是不一样的……清清,过一段时间吧,我会写的,我一定要写的。”羞愧。我为不敢写康汇云羞愧。羞愧得无地自容。自己都不曾料到,面对几个恐吓电话我竟会这么胆怯。我抬不起头看清清。

“让你害怕了?那就别写了,不能让你不安宁。算了。”清清说罢,大口喝完果汁。

“清清,你再坐坐吧,干吗着急走。”我挽留她,想多聊会儿。

“不行,回去的路上要走一个多钟头呢。”

“那也来得及,离吃晚饭还早。”

“不行,老康去看我婆婆了,这几天不在家。家里只有康汇云,我不放心。”她开始收拾包。

我呆住。是的,康汇云的骨灰始终放在他住的屋子里,清清不可能把儿子埋了。

“你一个人的饭也简单,再坐坐吧。”我另起一个话题。

“哪呀,还有康汇云的饭呢。”

我看看她的脸,清清没有恍惚,并没有开玩笑。她在说真的。但,康汇云不在人世已经半年了,她依然每天给他做着饭。

“你每顿饭都给他做吗?”我想问问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当然。”

“你给他做什么?”

“做他爱吃的,他爱吃面条,西红柿炒鸡蛋什么的……”

“我想去看看他,行吗?”也许她爱听这话。

“好,你来,他一定高兴。”清清果然露出一丝喜悦。

“嗯……清清,现在这季节正好适合旅游,你们外出走走吧。”我不死心,又一次劝她走出家门。到外面的世界去换换心情。

“康家威也说过想出去旅游,可是我打听了,飞机不让带儿子,留他一人在家里,多孤单啊,我舍不得。”

唉。我低声长叹。她没打算换心情。儿子康汇云是她这辈子的精神寄托,现在仍然得抓着,不舍得放下。

“你现在还参加些聚会吗?”

“不去。没意思。”

“常萍有电话给你吗?”

“我跟谁也不联系。家里电话换了号码,手机用时开机,打完就关机。哎,对了,有人向你问起我,你一定还要说我跟儿子去美国了。千万别忘啊!”她边说边起身。

我用力点头。眼泪哗哗流下来。关于康汇云,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守口如瓶。一定守口如瓶。这是清清唯一的要求。

“清清,咱们什么时候再見?”我起身追了上去,在她身后大声问。

“等我给你打电话吧。”她回头冲我摆摆手。在她回头的刹那间,一缕头发随之甩向后面,我看到了清清的脸,一张凄凉的脸,原来姣好而幸福的容颜消逝已尽。她再也没有一点修饰了,素衣素服,或肥大或瘦小随意地穿着。我们走到了大门口,我又大声说道,“我送送你吧……”清清没有回头,我隐约听见一声,“不用了。你路上小心。”

我停住脚步,默默注视她的背影。在风中,她用力裹了裹黑色外衣,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瘦小的清清,在风中艰难而蹒跚地走着,如入无人之境,尽管四周繁华热闹,清清的身影在人群中,却显得那样孤单,她旁若无人,仿佛这世界与她没有一点关系。

我在梦中不止一次大声呼喊,“清清,我们都爱你!”

清清在遥远的地方回答,“谢谢,我不需要了。”

于是,我便在极度恐惧中惊醒。

我可以叙述这个失独家庭的细节,因为我是清清的至交好友,她才允许我参与在其中。尽管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清清说话需要万般小心,生怕触及她的伤口,那鲜血时刻在流淌着的伤口。我谨慎到极点,以致到了不知该说什么的地步。我从不提及谁家的孩子结婚了,不提及谁家儿子工作如何,甚至不提及全家福聚会等等。我深深感到与她相处的困难,但又时时刻刻牵挂着她,因为他们夫妇已经离群索居,只与寥寥有限的几个亲戚有联系。清清能和我保持联系,我心里深深感谢她。

这次约会和几个月前比,清清外表上安定了。她已经正视现状,进入了没有儿子的生活。心的深处,她认为儿子康汇云虽然不在人世,但依旧是一个三口之家,因此更坚定地选择了与世隔绝。康汇云活着是三口人绑在一起,康汇云没有了依旧还得绑在一起。曹清清选择了这种自欺方式,只有这样自欺着,她才可以生活下去。

另外,清清绝对不让外界知道儿子没有了,她把这事做得极其仔细与严谨。这似乎是欺人,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守口如瓶,刻意回避,尤其害怕熟识的朋友知道,一旦被哪个朋友知道了,立即断绝往来。我认为这样做时,清清的头脑是清醒的。据网上心理医生分析失独父母的心理,这种生怕世人知道真情的心理,在失独者是非常普遍的,因为极端自卑所致。这牵扯了很多问题,就他们来说,精神养老与物质养老方面的缺失,致使担心将来住院手术,没有直系亲属签字,等等,等等。

两个月后,我又一次接到了清清电话。

清清在电话里与我聊了一个小时,难得她有了聊天的兴致,令我惊喜。她说,在料理完康汇云所有后事以后,发现了康汇云的银行存折,里面共计人民币83万。加上单位补发的各项补助,如住房公积金等等共计17万,至此,康汇云留下了整整100万。

我们细算了起来,康汇云吃住在家里,平日清清不要他交生活费。清清对儿子很放心,她说,康汇云绝对不会乱花钱。因此工作七年的全部工资、奖金,以及工作前收的压岁钱等等,这个数目差不多。这孩子不会乱花钱。可是,怎么也没料到,这孩子,真是一点不乱花啊。说着,清清哭了起来。她呜呜咽咽地说,100万,这不是把他一生花我们的钱都还给我们了,我的心很疼,真的很疼……

我任由清清连哭带说,她需要跟个人说说。此时,清清失去儿子已经半年多了,她能跟我谈这么多心里话,在我看来,她有了不小的进步。尽管如此,在聊了大约一个钟头时,她又突然大声说,哎呀,都这个时候了,对不起,我该给康汇云做饭去了。

又在自欺了。这是让她活下去的理由。他们三个人永远捆绑在一起,她不想正视阴阳两重天的实情。我再一次感觉清清的自欺心理,并且打算将它持续下去。

《人口研究》2005年第2期宋建题为《中国的独生子女与独生子女户》提道:“快速的人口老龄化和有限经济水平下的养老问题,尤其是独生子女的养老问题,吸引了研究者的目光,引发当事者的忧虑。目前的中国,主要体现为子女养老的家庭养老问题,仍然是中国普遍的养老形式。”

清清以她的方式有了进步,但对晚年生活如何安排,似乎没有去想。一周后,她再次来了电话。她说不知为什么这几天非常想和我聊聊。我听了立刻说,好,我正闲着哪。说实在的,她主动要聊天,我真是求之不得。

她说,近来身体很差,血压高至200左右,因心脏毛病喘不上气来,夜间憋醒多次,而且康家威查出了糖尿病。

我沉默无语。

她又说,我有很多话得跟你说说,不然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找康汇云去了。

我忙岔开她的话,问,血压是怎么回事?不是一直在吃降压药吗?

她说,原来的药不太管用了,一直在试其他降压药,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头晕得张不开眼睛,什么事情也干不了。血压闹得厉害,心脏就憋闷,前天夜里憋醒,难受啊,老康叫的出租车去医院了。

我问,医生说什么?

唉,她叹了口气,说,主要是血压太高造成的。当然心脏本身也不好。哦,对了,我今天主要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前天夜里我睡着时大概快两点了,没多大一会儿,就见我儿子拉我起來,我说刚刚睡着不想动。他急了,大声喊,快,快起来!我就醒了,急忙穿鞋下了床,就几秒钟的工夫吧,床头上面的板子哗啦啦就掉了下来!我要是还睡着,不是得砸个血肉模糊?看着掉下来的板子我就瘫在地上了,大声哭起来……儿子啊,我的儿子,还日日夜夜看护着我呢。

我想,这也许是一种强烈需要依靠与照顾的暗示。显见,他们夫妇的问题来了。他们已经开始需要人照顾。谁来照顾呢?无论清清说的事情是虚是实,我脑海中始终晃动着他们的儿子康汇云。

我和清清说过,再过几年可以请个保姆来照顾,但是被清清一口否决了,因为保姆会把儿子不在世的事告诉邻里。我问,那你身体真顶不住了怎么办?她说,去养老院。但是考察过了,真正好些的,带有护士和医生的那种,每月价钱很贵很贵,我们真的是住不起。

对于每个人来说,晚年生活的设想与安排,大致在60岁左右开始。那么,清清们,失去了唯一孩子的这个人群,怎样安排他们的晚年生活呢?含饴弄孙这幅图画,在他们心里,燃烧得只剩下一堆枯灰。

康汇云们的生命重任,不仅仅要负责于父母,还要负责于他的祖国。资料显示,我国各个高端科技领域的众多领军人物,80后者已经开始越来越多,这将会持续几十年之久。而他们绝大部分是独生子女。

这里只提提与康汇云同为1981年前后出生的科学界领军者。2015年由习近平主席颁发国家自然科学奖、国家科技发明奖、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中,一个引人注目的团队荣获自然科学一等奖:由70后潘建伟领导的“多光子纠缠及干涉度量”团队。其中,站在前沿的是两个80后陈宇翱和陆朝阳。

英国《新科学家》杂志在“中国崛起”特刊中评价道:“潘和他的同事使得——因而也是整个中国-——牢牢地在量子计算的世界地图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在航空领域,我国天宫一号研究团队,完成神舟八号对接,整个过程用时7分11秒。缔造完美对接的团队,是一批以年轻人为主的中国航天科学家,他们的平均年龄30岁。

因此美国宇航局前局长米切尔·格里芬说:中国最令人羡慕的在于拥有一批年轻科学家和工程师。到2020年,这些年轻的科学家将在太空建筑起中国的空间站。

据《北京青年报》记者统计,国家最高科技奖自2000年设立至今,14年来共有24位科学家获奖,平均年龄为83.5岁。这些科学家显然大都是受教育于40年代之前。中国40年代未至整个60年代初期的人群,遭遇了“文革”的十年文化断层时期。至今在自然科学领域,60岁左右的尖端者少之又少,中国也因此在科技领域与世界拉开了距离。而80年前后出生的人,正是“文革”结束几年后,教育界经拨乱反正,使得他们从小学开始,接受了按部就班的正规教育。

因此80年代后的人们,开始挑起国家各个领域之大梁,生命之重任体现得清晰明朗。又有数据表明,独生子女政策以来的30年来,中国少生育了3亿人,也就是减少了3亿新鲜的生力军。因此如今的独生子女们不仅仅肩负祖国与家庭的重任,还有时刻抵御自然界给予他们的灾害。生命显然要加倍去珍惜。

且行且珍惜

一年前,曹清清与康家威经过再三思考作出决定,以康汇云的名义,向母校清华大学某系捐款100万元,以资鼓励该专业学习优秀的学生。

失独的清清夫妇,不顾自己即将迈入年老行列,无儿无女且拒绝社会帮助,怀着对儿子的思念,希望儿子母校的貧寒学子,尤其是独生子女,在康汇云的这个专业领域成为优秀人才,成为像儿子一样优秀的人。

曹清清与康家威所属的一代人,在近代史上可以称为特殊的人群。他们在刚刚迈入中学时候,即遭遇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随之辍学,去了农村这个广阔天地,被称之为知青,实际的生活境遇就是农民。他们中幸运的在70年代末期返城,但,大部分是不幸运的,清清在90年代初期返城。这时很多回京的人已近不惑之年,工作与事业及住房显得相当困窘.尽管如此,回北京,一定要回北京,那是自己出生的地方,还有年迈的父母需要侍奉,回北京是他们做梦都在思在想的事。

无论他们在北京,还是仍然留在边远地区,绝大部分选择了只生一个孩子。当只生一个孩子成为国策时,1980年左右正是他们的生育年龄,他们是最先的执行者与响应者,如同当年国家要求他们下乡时一样,义无反顾地自己去迁户口,成为了一名农民。

新浪网专栏观察家李思辉,在题为《二胎时代更应向独生子女家庭致敬》的文章中说道:“独生子女乃至失独家庭是时代的产物,他们的出现并非自然形成,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自觉自愿,其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一些公民生育权的让渡和牺牲之上,具有某种强烈的政治色彩,奉献意义。”

他又分析道:“30多年间,整个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经济的腾飞,国民素质的提高,人口红利的出现等等,虽有众多方面的改革积淀,但一个不容回避的贡献源,就是计划生育对人口非理性增长的控制,就是独生子女家庭的自我克制。在资源匮乏的年代,独生子女家庭给国家节约了大量资源……他们又为国家培育出了高素质的人才。”

因此,他建设性地提出:“二胎时代更应该向独生子女家庭致敬,这是因为我们今天的生育机会和利好,离不开他们当初的牺牲,这是因为,1.5亿户独生子女家庭中,相当一部分家庭再无生育可能,纵使政策允许,他们的遗憾也永远难以弥合。这是因为在30年里,有上百万的独生子女家庭失去了唯一的孩子,他们在默默地以孤老之伤、丧子之痛,成全着人们今天和未来的二胎喜悦。”

我问清清:“为什么都捐了?那是孩子积攒的钱,他那时候就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知道自己将来要照顾四位老人,我觉着他是有计划的,你应该留下些,就算是纪念他也好。”

清清说:“我们考虑了一千遍,还是决定不留。当然,我们没有那么伟大,也不是慈善家,我们就是想鼓励后边的孩子像康汇云那样,学习成绩优秀,热爱自己的父母,让他们记住曾经有一个叫康汇云的人,是他们的学长,资助过他们。”

听了清清的话,我低下头去。清清,此刻我除了感动,真的不能读懂她。我相信,所有人都不太可能真正明晰失独者的心,到底有多痛,他们不愿意告诉这个世界,告诉世界上幸福的人们。已经不再以泪洗面的清清,现在心的深处是什么呢?这是我永远无法了解清楚的。

离群索居,斩断一切社会活动,决绝社会的支援,永远自欺与欺人地生活着。但是,她却要让以后的年轻人,以至于所有的人记住,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叫康汇云的人,是他们的儿子。

独立学者柳红在失去唯一的儿子后说,不要叫我失独者,叫我丧子妈妈吧。

我依遵她的提示,将这个失独历程,起名为丧子记录。

后记:本文尊重丧子妈妈本人要求,隐去相关真实名字,请予谅解。

作者简介

江暖,女,生于北京。16岁赴大兴安岭腹地农村插队。曾任教师、外企职员、自由撰稿人。主要创作中短篇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十月》《散文选刊》等杂志。出版作品集《暗香如故》《四平调》与长篇传记文学《唐亚伟传》。系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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