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询赋学思想探微*

2018-03-13 09:07
关键词:赋体总集类书

踪 凡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89)

一、引言

欧阳询(557—641)是我国古代著名书法家,“楷书四大家”(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赵孟頫)之一,同时也是著名学者、文献学家。他主持编纂的《艺文类聚》(以下简称《类聚》)100卷,是我国古代著名的类书,其中包含有丰富的文学史料和编者独特的文学观念,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作品、文学史、文学思想史不可忽视的重要文献。

综合《旧唐书》中《欧阳询传》《令狐德棻传》《赵弘智传》的记载,可知《艺文类聚》由欧阳询主编,参与其事者有令狐德棻、陈叔达、裴矩、赵弘智、袁朗等十余人,始于唐高祖李渊武德五年(622),武德七年(624)成书。《艺文类聚》与《北堂书钞》《初学记》《白氏六帖》合称“唐代四大类书”,而以《艺文类聚》价值最高,影响最大。《类聚》共分46部,727子目,约百余万言,开创事文兼备,“隶事”在前、“引文”在后的体例,层次极为分明。“隶事”在前,均注出处;所引诗文,均注时代。诗文有不同体裁,又标明“诗”“赋”“赞”“箴”等字加以区别。引用古籍多达1431种[1]前言,3,九成以上已经散佚,借助此书的征引才得以窥其一鳞半爪,文献价值极高。即使未散佚的古书,亦因《类聚》所引者多为唐前古本,可用以校正今传之本,而为研究者所重。早在宋代,周必大、彭叔夏校《文苑英华》,就已利用此书。明清时期的校勘、辑佚学者在研究先秦两汉以迄南北朝的古籍时,就更广泛地使用这部类书。

二、《艺文类聚》收录赋作的数量与质量

《类聚》在保存先唐赋文献方面贡献卓著。笔者曾经撰写《〈艺文类聚〉与中国赋学》一文,统计出该书载录先唐赋作数量为898篇,比《史记》《汉书》《后汉书》《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和《昭明文选》的总和(117篇)还要多得多,认为“《艺文类聚》是先唐赋之渊薮,该书为保存先唐赋体文学作品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2]。但拙文在列表统计时,并未尊重《类聚》本身的体例安排,除了“赋”目下的作品,还将原书列于“七”“颂”“序”“书”“客难”“吊文”诸目的若干作品也统计在内,这虽然符合今人对于赋体的认识,但不能客观反映欧阳询的赋体观念以及对赋的文体范围的认识。为了考察欧阳询的赋学观,本文只统计《类聚》列于“赋”目的作品,以存原貌。各部引录赋作情况如下:

天部44篇,岁时部51篇(江淹《岁时赋》出现3次,李颙《悲四时》2次),地部5篇,州部1篇,郡部0篇,山部13篇,水部38篇,符命部0篇,帝王部0篇,后妃部0篇,储宫部1篇,人部169篇,礼部17篇,乐部30篇,职官部1篇,封爵部0篇,治政部1篇,刑法部1篇,杂文部20篇,武部16篇,军器部3篇,居处部62篇(孙楚《登楼赋》与《登城赋》实为一篇),产业部22篇,衣冠部3篇,仪饰部8篇,服饰部20篇,舟车部1篇,食物部5篇,杂器物部7篇,巧艺部18篇,方术部3篇,内典部0篇,灵异部20篇(曹植《洛神赋》与水部重复),火部13篇,药香草部51篇,宝玉部8篇,百谷部2篇,布帛部2篇,果部39篇,木部41篇,鸟部76篇,兽部13篇,鳞介部7篇,虫豸部23篇,祥瑞部3篇,灾异部0篇。

总数为858篇。去掉5篇重复之作,《类聚》实际上收赋(欧阳询等所认定的赋作)853篇。除了唐杨炯《盂兰盆赋》外,全部是先唐赋作。事实上,今天所能见到的先唐赋作名篇,大抵通过史书和诗文总集的载录而得以流传至今。今考《史记》收录贾谊、司马相如赋6篇(以下仍然只统计以“赋”名篇的作品,包括赋序,不包括骚、七、颂、对问等),《汉书》收赋14篇,《后汉书》9篇,《晋书》11篇,《宋书》5篇,《南齐书》2篇,《梁书》4篇,《陈书》1篇,《魏书》7篇,《北齐书》1篇,《周书》1篇,《隋书》3篇,共计66篇。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南朝梁萧统所编之《文选》收赋56篇。加在一起,史书和诗文总集共计收录先唐赋122篇。如果去掉重复之作,仅有102篇,全部是脍炙人口的名篇。毫无疑问,史书和《文选》在保存这些先唐文学名篇方面功劳巨大。但如果仅有这些名篇,先唐文学仍然显得十分单薄。并且名篇之所以不朽,之所以受到历代文人的代代传颂,应该有着大量并不知名或者知名度稍低的文学作品作为陪衬,进行比较,方能凸显出它们的优秀特出之处。因而《类聚》所载录的853篇赋作,大大丰富了先唐赋的研究资料;倘若没有《类聚》,大约有700余篇的先唐赋(大约占今存先唐赋的半数以上)销声匿迹,那才是中国古代文学的重大损失。所以,称《类聚》为“先唐赋之渊薮”,一点都不为过。

当然,《类聚》是一部类书,书中载录赋作主要是为了满足读者征事与作文的需要,所载作品不如《文选》和史书精确,或有删削,或有错讹。但是,在先唐赋作十不存一、早期类书和诗文总集亦大都散佚的情况下,该书的文献价值就显得格外突出。与现存其它类书相比,《艺文类聚》的价值也是独特的。唐虞世南《北堂书钞》、白居易《白氏六帖》、宋李昉《太平御览》等类书亦曾摘录一些先唐赋作,但大都是散句,鲜有完整的篇幅。《艺文类聚》则不然。例如司马相如《子虚赋》,《类聚》卷六十六《产业部·田猎》加以载录,从“楚使子虚使于齐”到“何为亡以应哉”,大约1 000余字,基本完整。(《子虚赋》在本书中只出现一次。)《北堂书钞》摘引《子虚赋》多达11次,但每次都是摘句,或4字,或6字,最多不过10余字,文献价值极低。《白氏六帖》《太平御览》等书亦大致如此。徐坚等《初学记》30卷在体例上效法《类聚》,可惜卷帙太小,其文献价值亦远在《类聚》之下。所以,《类聚》不仅载录先唐赋数量众多,在作品的完整性、文字的准确性方面皆远远超过其它类书。

三、欧阳询的赋体观念

考察《类聚》在“赋”目下所收的853篇作品,大都以“赋”名篇,不收骚、七、颂、赞、碑、铭、诔、对问(答难)、连珠、吊文等韵文作品。这反映了唐代初期较为明细的文体观念。偶然也收赋序,包括:晋潘岳《秋声赋序》(岁时部秋类)、梁简文帝《眼明囊赋序》(服饰部囊类)、晋傅咸《仪凤赋序》(鸟部凤类),凡3篇。笔者以为属于误收,因为据全书体例,编者一贯将赋序纳入“序”类,而不是“赋”类。考察《艺文类聚》全书,“序”目下收录的赋序作品有:魏缪袭《青龙赋序》(鳞介部龙类),晋嵇含《社赋序》(岁时部社类)、《娱蜡赋序》(岁时部腊类)、《白首赋序》(人部发类)、(鹿葱)赋序(药香草部鹿葱类)、《朝生暮落树赋序》(木部木槿类),晋稽康(嵇康)《怀香赋序》(药香草部草类),晋傅玄《蜀葵赋序》(药香草部蜀葵类)、《朝华赋序》,晋成公绥《日及赋序》《乌赋序》(鸟部乌类),晋潘尼《朝菌赋序》,晋伏滔《长笛赋序》(木部竹类),晋沈充《鹅赋序》(鸟部鹅类),晋阮籍《鸠赋序》(鸟部鸠类),晋王廙《白兔赋序》(兽部兔类),晋傅咸《喜雨赋序》(灾异部祈雨类),共计17篇。这足以证明:欧阳询等将赋序视为“序”体,而不是“赋”体。

中国古代的文体分类,可以溯源到汉刘向父子《别录》和《七略》。但在刘向父子眼中,赋、七、骚、颂、对问、隐书、成相杂辞等,皆可纳入赋类,详见班固《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我们称之为广义的赋体观。降至南朝梁代,随着文学作品的积累和文学观念的进步,文体分类日趋繁细。刘勰《文心雕龙》一书,在《诠赋》之外,另有《辨骚》《明诗》《乐府》《颂赞》《铭箴》《诔碑》《哀吊》《杂文》《谐隐》等篇,分而论之,其中《杂文》篇论述对问、七、连珠诸体;萧统《文选》一书,在赋体外,另设骚、七、对问(答难)、设论、辞、序、颂、赞、符命、连珠、箴、铭、诔、哀、碑文、吊文、祭文等,更为繁细。不难看出,在刘勰、萧统眼中,赋与骚、七、颂、赞等属于不同文体,具有各自的文体特征和现实功用,我们称之为狭义的赋体观。欧阳询等编纂《艺文类聚》时,显然继承了这种进步的文体观念,努力将赋与其它文体区分开来,值得肯定。

《艺文类聚》“赋”目之下还收录了一些不以“赋”命名的韵文,包括:梁沈约《八咏·望秋月》《临春风》《悲落桐》《听晓鸿》《闻夜鹤》《守山东》,宋谢庄《杂言·咏雪》,晋夏侯湛《春可乐》《秋可哀》《秋夕哀》《寒苦謡》,晋王廙《春可乐》,晋湛方生《秋夜赋》,宋谢琨《秋夜长》,宋苏彦《秋夜长》,宋何瑾《悲秋夜》,宋伏系之《秋怀》,晋殷仲堪《将离咏》(残句),宋陶潜《归去来》,汉杨雄《反骚》,后汉班彪《悼离骚》,晋挚虞《愍骚》,魏陈王曹植《九咏》,梁元帝《拟秋气揺落》,梁张缵《拟若有人兮》,凡25篇。这一问题较为复杂,为便于分析,不妨节录其中一篇:

梁沈约《八咏·望秋月》曰:秋月明如练,照曜三爵台。徘徊九华殿,九华玳瑁梁。华榱与璧珰,以兹雕丽色。持照明月光,凝华入黼帐。清晖悬洞房,先过飞燕户,却映班姬床。湛秀质兮似规,委清光兮如素。照愁轩之蓬发,影金阶之轻步。居人临此笑以歌,别客对之伤旦暮。经衰圃,映寒丛,凝清夜,带秋风,随庭雪,以偕素。与池荷而共红,照玉墀之皎皎,含霜霭之蒙蒙。隠岩崖而半隔,出帷幌而才通。散朱庭之奕奕,入青琐而玲珑。[1]10

此篇开头“秋月明如练”11句,虽然韵脚稀疏,但基本上属于五言诗;而“湛秀质兮似规”以下,或六言,或七言,或三言,则又显然使用了赋的句式。这篇韵文,既不能归入诗体,也不能纳入骚、七、颂、赞、对问等体,因为有一大半篇幅使用赋句写成,故编者将其归入赋体,恐怕也是一种变通的处理方式。其余各篇,大都可作如是观。若从内容上考察,这25篇又大都描写秋思与别情,似乎反映了编者对赋体文学抒情性的认可。但总体来看,编者对“赋”的文体特征十分明确,对其文体范围的限定是比较严格的。

总之,欧阳询对赋体的认定,基本上属于狭义的赋体观念,即严格限定在以“赋”名篇的作品,不收赋序和骚、七、颂、对问、连珠等韵文。“赋”目下的3篇赋序,应该属于误收;《八咏·望秋月》等25篇不以“赋”名篇者,乃是由于这些作品中赋体句式较多,且无法归入其它各类,只好暂且纳入赋体,是一种不得已的变通方式。

四、《艺文类聚》赋的归类及其学术影响

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类书、总集这两种新兴的文献形式。其中挚虞《文章流别集》、孔逭《文苑》、萧统《文选》等总集,专门选录诗文;刘劭等《皇览》、徐勉《华林遍略》、祖珽《修文殿御览》等类书,则专门对事物分类。文人士子欲查询知识、阅读相关诗文,必须在两类文献之间来回穿梭,费时费力。欧阳询等在编纂《类聚》时,有意将这两类文献加以合并,开创“事居其前,文列于后”的体例。《艺文类聚·序》云:“《流别》《文选》,专取其文,《皇览》《遍略》,直书其事。文义既殊,寻检难一。爰诏撰其事且文,弃其浮杂,删其冗长,金箱玉印,比类相从,号曰《艺文类聚》,凡一百卷。其有事出于文者,便不破之为事。故事居其前,文列于后,俾夫览者易为功,作者资其用。”[1]27欧阳询实际上已经“把‘事’与‘文’两条龙合并成了一条龙,变更了类书的常规体制”[3]。有了这一体例,编者在辑录相关诗文时便不再节录删减,“破之为事”,而是全篇抄录,不厌其烦。正因如此,该书所辑录的诗文往往在篇幅上大大超过了“类事”部分,这表明《艺文类聚》不再是单纯的类书,而是“兼类书、总集双重功用”[4]。

在《类聚》中,“事”(知识)与“文”(诗文)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二者互相佐证,互相配合,相得益彰。本书的分类,便不仅仅是对“事”的分类,而是在对“事”与“文”进行综合考察后所进行的分类。欧阳询等将数千篇诗文作品纳入具体的部类之下,客观上对这些诗文进行内容和题材上分类,规模庞大,成绩卓然。编者必须对每篇诗文的内容进行分析和判断,然后才能进行较为准确的归类。例如《类聚·天部》雨类收赋12篇,分别是:魏文帝《愁霖赋》、魏陈王曹植《愁霖赋》、魏应玚《愁霖赋》、晋潘尼《苦雨赋》、晋陆云《愁霖赋》、晋傅咸《患雨赋》、晋成公绥《阴霖赋》、宋傅亮《喜雨赋》、梁张缵《秋雨赋》,尽管或愁或喜,或夏或秋,时令与情感各不相同,但皆为描写雨的赋作。编者将这些赋作钩稽出来,分类编排,每一类下又以时代先后为序,自然对这些赋作进行了分类。当然,也有少数赋作属于节录,不能视为该赋的全部。例如《艺文类聚·居处部》斋类节选宋谢灵运《山居赋》“上古巢居穴处曰岩栖”一段,凡600余字,我们不能说编者将《山居赋》纳入了斋类,只能说他们将该赋的部分内容纳入斋类。当然,这种情况在全书中属于少数,比例甚低。

《类聚》将853篇历代赋归入39部299类,这是赋学史上的一次创举。此前的分类,如《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将赋分为屈原赋之属、陆贾赋之属、孙卿赋之属、杂赋四大类,大约是从风格流派的角度划分的;而杂赋内部按照题材与体制分为12类,亦十分粗略,且标准不一,逻辑混乱。至于《文选·赋》将历代赋分为京都、郊祀、耕藉等15类,更多为《类聚》所取法,但《文选·赋》仅收赋56篇,数量太少,分类自然也显得粗糙,并且没有二级分类。《艺文类聚》虽然不是纯粹的诗文总集,其收录赋作的目的在于佐证“类事”部分,并且全书46部727类,只有39部299类辑录了赋作,远远没有涵盖所有部类。但从中国赋学史上考察,《类聚》辑赋数量之盛多,分类之细致,都是空前的。欧阳询等为赋体文学设置二级分类,尤其值得肯定,这使赋的题材分类趋于精细和绵密,能够更为深刻地反映先唐赋创作题材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我们将《类聚》对赋的归类情况置于赋体文学分类史上,更能够发现欧阳询分类思想的赋学价值。此后按照内容和题材分类选赋(辑赋)的诗文总集(或赋总集),主要有李昉等《文苑英华·赋》(38类)、陈元龙《历代赋汇》(正集、外集共38类)、张维城《分类赋学鸡跖集》(30部155类)、鸿宝斋主人《赋海大观》(32类468目)等。为了便于比较,现列表1如下。

表1 《艺文类聚》对赋的归类与后代赋总集分类比较表

(续表1)

(续表1)

从赋集分类史的角度来看,《类聚》奠定了后世赋总集“天地人物”的分类格局,影响极为深远。

1.《类聚》首列天、岁时、地、州、山、水诸部,几乎成了后代“赋总集”一成不变的惯例。例如李昉等《文苑英华·赋》、陈元龙《历代赋汇》、张维城《分类赋学鸡跖集》,皆首列天象(天文)、岁时二类,而将地、州、山、水四部合并为地类(地理部)。鸿宝斋主人《赋海大观》略有拆分、归并,将顺序调整为天文、天象、地理、岁时四类,并无本质区别。天地是万物和人类得以生存、繁衍、进化的背景和依托,《周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又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首列天部(天类)和地部(地类),反映了古人对生命本源的深刻思考以及对苍天后土的高度敬畏。

2.《类聚》将“物”置于全书结尾,亦成为此后各种“赋总集”的定式。“物”有两大类,一类是人类的日常生活用品,如衣冠、仪饰、服饰、舟车、食物、杂器物、火等;另一类是自然界的各种物态,如药香草、果、木、鸟、兽、鳞介、虫豸等。此举多为后人效法,例如《文苑英华·赋》以鸟兽、虫鱼、草木收尾,《历代赋汇》正集以草木、花果、鸟兽、鳞虫收尾,《分类赋学鸡跖集》以草、木、花木、花草、果、鸟、兽、水族、虫豸收尾,《赋海大观》以飞禽、走兽、水族、虫豸、草、花卉、树木、果实收尾。

不难看出,“赋总集”的分类或粗放、或精细,或者先动物后植物,或者先植物后动物,但无不将它们安排在卷末。《论语》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5]文学除了审美作用、教育作用、社会伦理作用之外,还具有认识作用,这一点早在孔子时代就已经得到了认识和阐发。《艺文类聚》以降的分类方式,既是对这种文艺观念的认同和实践,也能在客观上展示以“铺叙”为主要特征的赋体文学在反映天地万物方面所达到的深度与广度,以及先民对自然界动物和植物的种属、习性、品格的认识。

《类聚》与后世“赋总集”亦略有差异:

1.《类聚》在水部之下列符命、帝王、后妃、储宫、人部。符命介乎天地之间,帝王、后妃、储宫卷帙较小,而人部卷帙最大,多达21卷,收赋179篇,纳入33类之中,内容关乎人类(普通人)的身体、思想、情感、操守等方面。后世赋总集为了卷帙上的均衡,对人部的赋篇进行拆分,其中《文苑英华·赋》拆为人事、志、游览、哀伤4类;《历代赋汇》将其编在外集,分为8类;《分类赋学鸡跖集》分为3部18类;《赋海大观》则拆分为5类65目,最为细致。赋总集根据赋作的内容、数量进行拆分,客观上反映了赋体文学对人类自身的铺叙和书写,符合赋文学发展的实际,当然比《类聚》更为科学。

2.在人部之后,《类聚》又编列礼、乐、职官、治政、刑法、杂文、武、军器、居处、产业等部,反映人类的各种典章制度和社会活动。后世“赋总集”的处理方式差别较大,或者将这些门类紧接在地部之下,或者穿插在人部之中,顺序也不一致,但皆编在文献的中部,避开卷首或卷末的位置。

3.《类聚》卷末还附有祥瑞、灾异二部,只选赋1篇,并不重要。这似乎有与天部、地部相呼应的考虑,但与虫豸部不能衔接,故后世类书、总集大都扬弃不取,而将其提前到帝治之下,或纳入符瑞(祥瑞)之中。

《类聚》分类的影响并不局限于大型“赋总集”,后代小型赋集在对赋作进行分类编纂时,也往往采用“天地人物”的顺序。例如刘文蔚《唐人应试赋选·例言》云:“今分天地人物为四部,部列上下,为八卷。日月星云之类附乎天,山川宫室之类附乎地,外王内圣之类附乎人,器用动植之类附乎物。”[6]

丁鹿寿《馆赋宛虹集·例言》亦云:“爰汇前后各集,讫嘉庆辛未科止,以天地人物之类为次。”[7]采用这种排序的还有孙清达《竹笑轩赋钞》、陈鹤年《律赋凤芝笺释》、蒋圻《近科馆赋鸳针》、蓝昺《昭陵赋钞》等。“天地人物”,俨然已经成为清代大大小小赋集分类编纂的通例。有趣的是,孙理《国朝律赋新机·凡例》认为“选家分类,始自昭明”,但他在编纂时并没有效法《昭明文选》以京都类居首、以情类收尾的顺序,明确表示:“目之前后,则仍按天地人物为序。”[8]可见这一分类方法何等强大。

在部类的名称上,后世“赋总集”也多有效法《类聚》之处。例如《类聚》天部,后世“赋总集”或作“天象”,或作“天文”;《类聚》岁时部,后世或沿袭“岁时”之名,或改为“时令类”;《类聚》礼部,后世或作“典礼”,或作“礼制”;《类聚》乐部,后世使用“乐”“音乐”“乐制”“乐律”之名;《类聚》食物部,后世则使用“饮食”“饮馔”之名。尽管名称略有变化,但所指相同,丝毫不影响理解,可见《类聚》对后世“赋总集”类名的垂范作用。

《类聚》对赋体文学进行二级分类的作法,尤其具有开创意义。比如《类聚》天部之下,分为天、日、月、星、云、风、雪、雨、霁、雷、电、雾、虹,凡13类,其中10类之中皆有赋作。全书有299类选有赋作,说明欧阳询等已经将历代赋作(有少数系节录的片段)划分为299类。很可惜的是,李昉等《文苑英华·赋》、陈元龙《历代赋汇》皆未能对所辑录的赋作进行二级分类。

直到道光年间,才有张维城《分类赋学鸡跖集》将天文部划分为天地总、天、日、月、星、风、雨、云附霞、霜、雪、露附雾、雷附虹电、河汉,凡13类;光绪年间,又有鸿宝斋主人《赋海大观》将天文类分为:天文总、日月、日、月、星辰、风雨、风、雨、云、霞、霜、雪、露、雾、雷、电、虹、河汉、烟,凡19目。两部“赋总集”的类目名称,大都直接或者间接来自《类聚》,不难看出《类聚》二级分类的在赋文学分类史上的意义。

五、余论

《类聚》以天文、地理居首,以草木、鸟兽、鳞虫收尾的分类方式,以及对各部进行二级分类的举措,究竟是欧阳询一人独创,还是对前人分类成果的因袭?今考欧阳询之前的诗文总集,似乎只有一级分类。晋挚虞《文章流别集》已经散佚,据严可均《全晋文》卷七十七所辑录的佚文,该书按照文体分类编纂,其中赋体部分的分类不明。今存梁萧统等所编《文选》,体例与《文章流别集》相似,赋体之下则按照题材内容分为15类,以京都、郊祀、耕藉居首,以论文、音乐、情收尾,与《类聚》的类名差异极大,并且没有天文、岁时、地理、草木、虫鱼等类别。显然,《类聚》的分类与前代诗文总集没有承继关系。

欧阳询之前的类书,在分类方面却有着突出贡献。可考的先唐类书有四部,其中魏文帝敕撰的《皇览》(佚)分为四十部,部类名称不详,其余三部或许都已采用了二级分类:

1.《华林遍略》700卷,梁武帝萧衍敕撰,徐勉、何思澄、顾协等编撰,佚。分类不明。但是敦煌莫高窟发现唐钞本类书残卷(P.2526),存259行,包括鸟部鹤类46条、鸿类18条、黄鹄类15条、雉类4条,共计83条。洪业先生根据其避讳、引书、按语等加以考察,认为系《华林遍略》佚文。[9]若此言可信,则说明《华林遍略》已经采用二级分类。欧阳询在《艺文类聚·序》称:“《皇览》《遍略》,直书其事。”他当然读过《皇览》和《华林遍略》,并深受其影响。

2.《修文殿御览》360卷,北齐后主高纬敕撰,祖珽等编撰,佚。邱悦《三国典略》引祖珽上书,称该书“放(仿)天地之数,为五十部”(《太平御览》卷六零一引);而《玉海》卷五十四《艺文》注曰:“采摭群书,分二百四十部以集之。”两者显然矛盾。胡道静认为:“五十是部数,二百四十是部下面一级的类数。”[10]按照胡道静的说法,《修文殿御览》采用了二级分类,但具体类目不详。

3.《北堂书钞》174卷,虞世南撰,存。该书编于隋代,作者任秘书郎时。全书分为19部,851类,以帝王、后妃、政术居首,以天、岁时、地收尾,没有草木鸟兽虫鱼诸部类。《类聚》或许吸收了该书的某些分类方法,包括二级分类法,但有大规模调整。

尽管先唐类书仅存《北堂书钞》一部,不过可以确定的说,欧阳询之前的类书已经实行了二级分类,具体类目对《类聚》的编纂有深刻影响。《皇览》《华林遍略》《修文殿御览》是否已经有了天文、岁时、地理、草木、鸟兽、虫鱼等部类,目前还难以考证(敦煌本类书残卷应该设有鸟部),即使有,《类聚》也不会照抄。欧阳询等编纂《艺文类聚》时,不仅考虑“事”(知识),更关照“文”(诗文),他们对赋体文学的分类,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前代类书《华林遍略》《修文殿御览》《北堂书钞》的分类成果,同时又根据赋体文学的实际状况进行了较大规模的调整和完善,进而编成了一部具有重要文学史料价值和文学批评价值的类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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