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怡
(1.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成都610068;2.韩国延世大学中国研究院,韩国首尔03722)
宋代旅行记以旅程为线索,记载沿途自然、人文风光、逸闻趣事、风土民情以及旅行者的个人经历体验等内容。这一文类历来受到史学家的重视,不少学者从地理、交通、政治、军事、经济、社会文化风俗、礼仪等各方面来探讨行记的历史文献价值①如黄纯艳《宋代官员的公务旅行——以欧阳修〈于役志〉为中心》,《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2年第3期;张劲《楼钥、范成大使金过开封城内路线考证——兼论北宋末年开封城内宫苑分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4年2月;陈百华《范成大三录之南宋社会研究》,华中科技大学硕士论文,2008年。,其文学价值却被遮掩,不受重视。只有陈左高《中国日记史略》、李伯齐《中国古代纪游文学史》、梅新林《中国游记文学史》等文学史著作曾简要提及数种宋代行记②陈左高《中国日记史略》,上海翻译出版公司,1990年;李伯齐《中国古代纪游文学史》,山东友谊书社,1989年;梅新林《中国游记文学史》,学林出版社,2004年。。个案研究多集中于分析《入蜀记》《吴船录》等名作的内容和模山范水的艺术特色③莫砺锋《读陆游〈入蜀记〉札记》,《文学遗产》,2005年第3期;吕肖奂《陆游双面形象及其诗文形态观念之复杂性——陆游入蜀诗与《入蜀记》对比解读》,《绍兴文理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李德辉较早地提出了对行记这一文类进行文学研究的必要性,对宋代行记亦有所关注,集中体现在《论宋人使蕃行记》《论汉唐两宋行记的渊源流变》二文,论述了从汉唐直至两宋行记的分类及演变,总结了不同时期行记的艺术特色④李德辉《论宋人使蕃行记》,见《华夏文化论坛》,2008年第1期;《论汉唐两宋行记的渊源流变》,见《中华文史论丛》,2010年第3期。。此类基础研究必不可少,但行记是旅行活动的特殊产物,最生动地展现了空间移动与文学书写的关系,其中蕴含的丰富的文学、文化意义还有待我们深入挖掘。行记记录了旅行者跨越不同地理空间的过程。旅行者游移于不同的地理空间总会以自己的经验世界、知识体系和认知方式来注视空间中的景观,景观被投射上旅行者的个人色彩,在这个空间中既有自然地理空间的存在,又融合了旅行者自身的文化模式,成为一个复合的想象空间。本文欲以景观为突破口来透视宋人是如何在自然的山川美景基础之上营造一个关于景观的想象空间的。
宋人在旅行的过程中跨越不同的地理空间,欣赏着空间中不同的景观,空间与空间中的景观在宋人眼里成为一个可供阅读的文本,充满了开放性和未定性。阅读的文本有赖于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赋予文本未定之处以确定的含义①此处借用德国接受美学理论家伊泽尔的“空白理论”加以分析。伊泽尔在接受英伽登的“不确定性”概念的基础之上提出文学本文的空白理论。他认为文学本文存在着意义空白和不确定性,它们是本文中未实写出来的或未明确写出来的部分。这些意义空白和不确定性促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进行创造性地填补和想象,通过想象将这些不确定因素确定化,将空白之处填补完整。本文中的不确定性与意义空白激发着读者去寻找作品的意义,读者通过这种方式参与了作品意义的构建。(参见伊泽尔《审美过程研究——阅读活动:审美响应理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45—309页。),宋代的旅行者也如同阅读者一样在空间的游历中赋予空间以确定的含义、填补空间的意义空白,挖掘空间的历史含义成为填补空间空白的重要策略。
宋人在旅行中每至一处往往拈出与所经空间及空间中的景观相关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进行一番追叙和咏叹,将眼前之景与所想之历史紧密结合起来。早在北宋中期成书的张舜民的《郴行录》中就常常在叙写现实的风景中融入历史的记忆。张舜民贬郴州途中出江宁府至采石矶,则联想到此处为“温峤然犀照水怪、袁宏月夜舣舟之所”[1]132。温峤是东晋时期人,晋明帝时曾拜侍中、中书令,《晋书·温峤传》载:“(温峤)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毁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者。峤其夜梦人谓己曰:‘与君幽明道别,何意相照也?’意甚恶之。”[2]1795温峤过牛渚矶时,听闻此处水下多怪物,烧毁犀角以照亮水面见到水下的奇异之景。袁宏为东晋文学家、史学家,《晋书·袁宏传》载:“宏有逸才,文章绝美,曾为咏史诗,是其风情所寄。少孤贫以运租自业。谢尚时镇牛渚,秋夜乘月,率尔与左右微服泛江。会宏在舫中讽咏,声既清会,辞又藻拔,遂驻听久之,遣问焉。答云:‘是袁临汝郎诵诗。’即其咏史之作也。尚顷率有胜致,即迎升舟,与之谭论,申旦不寐,自此名誉日茂。”[2]2391袁宏于月夜泊舟牛渚矶,在舟中吟诗讽咏,正好遇上时为安西将军的谢尚,得到谢尚的延誉,由此进入仕途。
接着,张舜民又由牛渚矶与对岸和州之间江岸的狭窄联想到南唐人樊若水巧量河面宽度,向宋太祖进献架浮桥以平南唐之策,导致南唐亡国一事,云:“本朝下南唐,樊若水假为僧徒,于此筑庵,凿石穴,度量水面。及大军临江,用以为桥,不差尺寸,军事获济焉,至今石凿穴尚存。”[1]32
他在登黄鹤楼时见到江中的鹦鹉洲,则称此处为“黄祖沉祢衡之所”[1]32,祢衡为东汉人,才华横溢,但因恃才傲物、出言不逊,触怒时为江夏太守的黄祖,被黄祖所杀,葬于此洲。张舜民经过此洲,由地及人将江中的洲与历史上的祢衡联系起来。普通的自然景色如江河、江边的矶、江中的洲都被张舜民赋予了历史的色彩,使得地理景观增添了历史的厚度。
北宋卢襄撰写的《西征记》则基本采用“风景描绘+历史叙事”的结构组织全文。卢襄记录了从故乡衢州出发,经睦州、杭州、秀州、苏州、常州、润州、真州、楚州、泗州、雍丘、陈留至汴州的旅途经历。卢襄每至一地或缅怀历史人物、或评述历史事件、或发历史之感叹。如他至秀州,先叙写临桥所观江景,云:“登吴江桥,如长虹欲舒,横截水面,左瞰太湖,一望千里。”[3]438状写太湖上吴江桥横跨江面的雄浑之势。接着便追忆此地古人之贤风,云:“思昔拂袖去国、扁舟五湖者,鸱夷子之远游也;莼羹半糁、鲈鱼自香者,张季鹰之思归也;行歌长吟、兴属云水者,陆鲁望之嘉遯也。”[3]438鸱夷子指春秋战国时期的范蠡,他帮助越王勾践破吴后,功成而退,过着扁舟游五湖的隐居生活。张季鹰即张翰,为西晋时期的文学家,被齐王司马囧辟为大司马东曹椽,但“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羮、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2]2384不甘仕宦羁绊,遂弃名归乡。陆鲁望即指唐末的陆龟蒙,才高而不乐仕途、躬耕山野,过着读书品茶的隐居生活。作者身处吴地而联想到此地不求功名的先贤之风,在勾勒风景的基础之上展开对这一地理空间的历史想象,眼前的江湖风景成为呈现历史人物的凭借。
卢襄入汴口、观汴河则云:“出于昆仑、黄河之源,浊浪奔驰,自上而下,与淮俱流,数千里间,清浊异色,久则与俱,如泾渭然”,写汴河水势、水色。进而由汴河联想到隋炀帝开凿运河以游幸江南一事:“遂念隋大业间,炀帝所以浚辟,使达于扬州者,不过事游幸尔,奈何锦帆未张而神器移,膏血未干而生民瘠,天怨神怒,假手于唐,龙舟凤楫,鼓枻而回者,不其无聊哉?今则东南岁漕,上给于京师者,数千百艘,舳舻相衔,朝暮不绝”,隋炀帝开凿运河,劳民伤财、耽于玩乐,自取其祸而导致身败国亡,曾经供皇帝出行游玩、象征隋炀帝奢侈腐朽生活的大运河在北宋成为南北经济、交通大动脉。卢襄在抚今追昔中对隋炀帝的功过进行了一番评价:“盖有害于一时,而利于千百载之下者,天以隋为吾宋王业之资也。”[3]438
卢襄以由地及史的方式叙写了自己从衢州至汴京的整个经历,行旅在线性的时间历程中展开,随着地理空间的频繁转换,历史叙事的进程也一步步向前推进。一方面对历史的回忆、感叹、想象都浓缩在真实的地理空间中,历史叙事依托于地理空间得以展现,历史具有了艺术的空间性;另一方面,可知可感的自然地理空间又被卷入历史的叙事中,空间具有了艺术的时间性,形成了一个地理空间与历史叙事有机融合的艺术时空体①苏联文艺理论家巴赫金论“艺术时空体”特征时称:“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这种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标志的融合,正是艺术时空体的特征所在。”(见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74-275页。)。自然、人文的景观在卢襄面前犹如一个个有待解读的文本,他每见一景都试图从记忆库中搜寻出于此地相关的历史材料,以与眼前的景观相对应,他以丰富的历史积淀对眼前的文本进行历史的阐释。
南宋时期的旅行记更普遍地运用这种以历史解读风景的方式。陆游入蜀一行途经众多名人故居、军事要地、寺庙碑刻,这些都大大地激发了作者的怀古之思,陆游由此而评述前朝旧事、感叹历史兴衰变幻,使得《入蜀记》整部作品都弥漫着浓重的历史韵味。如在鄂州游头陀寺,见南齐王简栖碑,碑文为王简栖所写。此碑本建于唐开元六年,至宋开宝二年此地仍属南唐,南唐统治者重立此碑,碑阴文字由南唐韩熙载所撰,上有“皇上鼎新文物,教被华夷,如来妙旨,悉已遍穷,百代文章,罔不备举,故是寺之碑,不言而兴”[4]2442的字样。这本为一段臣下阿谀奉承统治者的官样文字,在历朝历代都不足为奇,陆游却从中看出南唐亡国的必然。他说:“此碑立于己巳岁,当皇朝之开宝二年,南唐危蹙日甚,距其亡六年尔。熙载大臣,不以覆亡为惧,方且言其主鼎新文物,教被华夷,固已可怪。又以穷佛旨、举遗文,及兴是碑为盛,夸诞妄谬,真可为后世发笑。然熙载死,李主犹恨不及相之。君臣之惑如此,虽欲久存,得乎?”[4]2242陆游感叹南唐面临亡国之危,不知励精图治、加强军事力量,反倒兴修文物、尊佛崇文,追求文雅风流之事,君臣昏庸暗怠不堪如此。陆游生活的南宋王朝为与金求和,割地赔款、岁贡于金,尊严丧失殆尽,而统治者却不思进取、苟安一隅,这与南宋统治者的昏聩无能何其相似!韩熙载碑阴上书写的文字触动了陆游心灵深处的那根爱国之弦,由此而生发出浓重的历史忧患意识。
接着,陆游又对王简栖撰写的碑文发表评论,云:“简栖为此碑,骈俪卑弱,初无过人,世徒以载于《文选》,故贵之耳。自汉魏之间,骎骎为此体,极于齐梁,而唐尤贵之,天下一律,至韩吏部、柳柳州,大变文格,学者翕然慕从。然骈俪之作,终亦不衰。故熙载、锴号江左辞宗(按:锴指南唐徐锴),而拳拳于简栖之碑如此。本朝杨、刘之文擅天下……亦骈俪也。及欧阳公起,然后扫荡无余。后进之士,虽有工拙,要皆近古。如此碑者,今人读不能终篇,已坐睡矣,而况效之乎?”[4]2442王简栖碑文文采华丽,久负盛誉,而陆游认为此类骈俪之作并不可取。汉魏六朝骈俪之风渐行渐盛,一直影响到宋初,中间虽有韩愈、柳宗元的古文运动力倡文风的改革,然骈俪之风仍久盛不衰。至宋代的欧阳修倡导古文之风以来,骈偶之辞渐衰,文章为之一变,自然清新、流畅易读,而以王简栖碑文为代表的骈文则艰涩难懂,读之不能终篇。陆游以古文家的眼光简明扼要地评述了从汉魏到宋散文演变的过程,是一段关于“文”的历史评述。陆游既将王简栖碑放入南唐的历史兴衰中进行观照,又将其置于散文史的角度加以考察,展现出一块陆游的“阅读视野”下的王简栖碑。
楼钥的《北行日录》记录出使金政权时期重经中原故地的行旅经历,他也同样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待风景。楼钥自北过淮河后,每经一地都会回溯该地的历史渊源及此地曾发生的历史事件。在此,以楼钥渡淮至北宋旧东京城之行程为一段落,作表1以备分析。由表1可看出,楼钥对地理空间的记叙有时用三言两语简略提及,有时则简单地浓缩为一个地名,风景的描绘已退居其次,对此地历史的追寻成为记叙的重心。沿着旅行的时间轴展开,楼钥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待眼前的风景,这与阅读文本的过程非常相似。阅读活动随着阅读时间轴的展开,由过去的经验与记忆构筑起来的想象对象形成一个序列,各想象对象沿着时间轴的展开延伸,不断相互挑战、融合,并形成想象对象之间的一致性,从而获得对文本的理解①伊泽尔认为阅读过程中存在的时间轴(time axis)是“由意象建立起来的想象性客体构成了一个系列,这个系列的延伸连续不断地揭示沿着这条时间轴而来的各种各样想象性客体之间的矛盾和悬殊差别。这样就必然会使这些想象性客体形成一种相互的注意中心,这些想象性客体通过它就获得了他们的一致性。”(见伊泽尔《审美过程研究——阅读活动:审美响应理论》,霍桂桓,李宝彦,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201页。)。楼钥每至一地,由地理空间的位置常常联想到此地曾是上古三代、春秋战国、两汉时期的某地,联想到在此曾经有过哪些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值得注意的是,楼钥关于某地的想象都是联想到此地在先秦两汉时期的历史史实,而很少提及唐宋时期的史实。也许在他眼里,先秦两汉的文明才真正代表了中华文明的精髓。楼钥从临淮县经宿州、永城县、谷熟县、北宋旧南京城、宁陵县、拱州、雍丘县、圉城镇、葵丘、空桑等地,地理空间的转换在线性的时间序列中展开,关于此地的历史记忆亦在这个序列中按照邻接的原则一一展开。这些历史记忆不断地对话、融合,形成一个有关先秦两汉文明的文化场域,从而赋予了地理空间以历史的涵义。楼钥心在先秦两汉的历史隧道中游历,他以头脑中构筑的关于此地的历史想象来“阅读”眼前的地理景观,现实的风景被抹上浓厚的历史色彩。
表1
有宋一代实施重文轻武的治国之策,大力兴办官私各类学校,广开科举门路,使得宋代士人长期沉浸于以读书求取功名的风气中。读书成为宋代士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书本知识成为宋代士人格物致知、认识世界的重要途径。长期以翰墨书斋为中心的生活方式使得宋人在周览山川的同时也念念不忘书本中的意趣。旅行途中,随着空间位移的不断变化,各地的名山胜水、亭台楼阁、寺院道观一一映入眼帘,宋人在饱览山川胜景的同时,常常想起与此地相关的前人作品。前人作品中关于此地的描述构成了宋人观赏眼前风景的先在视野②“先在视野”本为接受美学的术语,本指读者在接触文本之前已经先行地具备的知识框架、理解结构,是理解文本的基础。此处借用以指由与此处风景相关的传统知识与理解构建的行旅者的认知与存在的世界。,宋人透过对古人作品的理解与诠释来认识眼前的景观。他们将眼前的风景与古人的描写相印证、相对比、相补充,地理空间中的自然美与书本记忆中的人文美有机地统一起来,眼前景与书中景的相互融合、对话共同塑造了所经历的空间中的景观。
宋人在领略自然风景的同时,常常陶醉于古人对此地的描写中。周必大登齐山至紫微亭、翠微亭,描写眼前的景色为:“面淮南诸山,下临秋浦、清溪,直接大江,眼界豁然。又其傍拔起数峰,奇甚,谓之小九华,盖与上清岩皆齐山最胜处也。崎岖行硖中,仅可通人。稍前曰大石谷,又稍前曰定力窟,深不可测。又其上即翠微亭,是为山颠。杜牧之云:‘江澄秋影雁初飞’此地此时也。”[5]卷六清江环抱、澄江流淌、数峰高耸,周必大带着杜牧诗中的经验来欣赏眼前的风景,在齐山的景致中找到了杜诗的意境。
陆游自吴入蜀也不再仅仅停伫于赏山玩水的感官享受,而是游历于前人观赏风景的诗文记忆中。如“二十三日过阳山矶,始见九华山。……盛惟王文公诗云:‘盘根虽巨壮,其末乃修纤’,最极形容之妙。大抵此山之奇,在修纤耳。然无含蓄敦大气象,与庐阜、天台异矣。”[4]2427江行途中见到九华山,体会到王文公以“修纤”一语写九华风景,用语之精妙。陆游舟行过西塞山,见“石壁数百尺,色正青,了无窍穴,而竹树迸根,交络其上,苍翠可爱,自过小孤,临江峰嶂无出其右。”[4]2438西塞山石色清苍、绿荫环绕,陆游由眼前的美景联想到“玄真子《渔父辞》所谓‘西塞山前白鹭飞’者。李太白《送弟之江东》云:‘西塞当中路,南风欲进船。’必在荆楚作,故有中路之句。张文潜云:‘危几插江生,石色擘青玉。’殆为此山写真。又云:‘已逢娬媚散花峡,不泊艰危道士矶。’盖江行惟马当及西塞最为湍险难上。”[4]2438张志和的《渔父辞》写西塞山与白鹭相互辉映的优美而纯朴的自然之景;李白诗写西塞山的位置;张文潜写西塞山山色青翠、地势险要。三人关于西塞山的描述构成了一个虚拟的文学世界,陆游用眼前的西塞山风景印证着一个早在前人诗歌中存在的文学的西塞山风景。
在观山观水的现实游历中体验前人诗文中的古典意境,这已成了宋人欣赏风景的习惯。再举以下诸例,可窥一斑:
(昇元寺)在城内西南隅,后踞崇冈,前瞰江西城,最为古迹。然累朝兵火,略无仿佛。李氏时,昇元阁犹在,乃梁朝故物,高二百四十尺,李白有诗云:“日月隐檐楹”者是也[1]32。
十日,行舟数里,即再见南岳峰崛敦可尊。而仰带江别有小山一重,山民幽居点缀上,桃李花方发,望之如临皋道中。卢仝诗“湘江两岸花木深”,至此方有句中意[6]55。
金陵山本止三面,至此则形势回互,江南诸山与淮山团栾应接,无复空阙。唐人诗所谓:“山围故国周遭在”者,惟此处所见为然[6]233-234。
镇江因北固山以为城,而寺在山上。东坡诗云:“古郡山为城,层梯转朱栏。”尽之矣[5]卷八。
宋人在现实风景中不仅体验到书中风景描绘的精确贴切,也体验到前人描写中的不实之处。如范成大至黄州赤壁“未见所谓‘乱石穿空’及‘蒙茸’‘巉岩’之境,东坡词赋微夸焉。”[6]228“乱石穿空”是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中所写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之景[7]398,勾勒出滚滚长江流经赤壁时的雄浑景象。“蒙茸”“巉岩”出自苏轼《后赤壁赋》的“履巉岩、披蒙茸”一语[8],描绘葱茏丛生的草木遮掩着俊峭的岩石的险峻景象。范成大亲历赤壁而未体验到苏轼辞赋中的意境,因而认为苏轼词有夸张的成分。
宋人处处以书中景去观赏眼中景,当书中景在眼前消失时,良辰已逝、盛景不复的伤叹油然而生。如张礼游长安观曲江景色,曰:“倚塔下瞰曲江宫殿,乐游燕喜之地,皆为野草”,接着便引唐人欧阳詹的《曲江记》一文云:“兹地循原北峙,回冈旁转。园环四币,中成坎窞。窙窌港洞,生泉翕源。东西三里而遥,南北三里而近。崇山濬川,钩结盘护,不南不北,湛然中停。荡恶含和,厚生蠲疾。涵虚抱景,气象澄鲜。涤虑延欢,栖神育灵。”唐时的曲江是群山环抱、景色优美的宴游之地,如今却野草满地、胜景不再。张礼将书中的风景与眼前之景相对比,继而兴起今不如昔的“黍离麦秀之感”[9]。
范成大登滕王阁,见“故基甚侈,今但于城上作大堂耳,榷酤又借以卖酒,‘佩玉鸣鸾’之罢久矣。”[6]48王勃《滕王阁序》中所写的“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10]的良辰美景与高朋满座的宴会盛事都已不复存在,眼前的滕王阁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卖酒场。
宋人将书本知识作为认识世界的途径,书中景色的描绘激发了他们欣赏实景的愿望。陆游至铜陵界见“远山崭然,临大江者,即铜官山,太白所谓‘我爱铜官乐,千年未拟还’,是也。恨不一到。”[4]2426由李白的诗歌激发了陆游观赏山景的愿望,只因为行旅匆匆不能一往,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书中对景观的评价还成为宋人是否登览山水的依据,如周必大游庐山云:“观对天柱峰,倚凌云峰,兵火后殊草创。其西有四庵一院,相去不远。而《记》中无所取,故不往。”[5]卷七《记》指宋人陈舜俞的《庐山记》。陈舜俞曾耗六十日遍游庐山,参照前人图经、杂录,考证山中名胜古迹撰成《庐山记》一书,是一部详细介绍庐山的地理位置、山势、景色的地记。周必大游览庐山的那些景观完全根据书中的评价优劣来取舍。
宋人在欣赏自然风景的同时,常常回到自己的记忆库中搜寻出与此地相关的书本知识,用书中的知识补充眼前的风景。如张舜民游高座寺云:“高座寺在长干之南,迤逦登陟冈岭,兰若甚幽,大松修竹,夹道而起,超然出群冈之上,俯瞰都城,人物可数。西望江渚,云水杳然,乃金陵绝胜之景,吴仲庶作《记》。案《高僧传》西域帛尸黎密多罗,晋永嘉中始至中国。值乱渡江,居金陵。建初中,王导、庾亮咸敬信之,江左人呼为高座,所居曰高座寺。至咸康中,葬于石子冈。”[1]32先写登高座寺所见松竹环绕的清幽之景,接下来便引《高僧传》中的记载来叙述高座寺建寺之始末。
陆游入蜀至峡州泊沱灉见此地“皆聚落,竹树郁然,民居相望。亦有村夫子聚徒教授,群童见船过,皆挟书出观,亦有诵书不辍者。沱,江别名。《诗》:‘江有沱’、《禹贡》:‘岷山导江,东别为沱’是也。灉,则《尔雅》所谓春夏秋有水,冬无水曰灉也。”[4]2450先写此地竹树掩映民居,夫子讲学、群童诵书的生活气象,接着便引《诗经》《禹贡》《尔雅》解释沱灉这一地名的含义。由以上诸例可见出宋人在写景时往往引用书本知识交待景观的来历、地名的含义,在游览的风景中渗透着书本的意趣。
在旅行中宋人还习惯将书本中的知识与眼前之景相对应,如周必大游庐山东林寺一段:“《山记》云清溪有亭,今废。牛僧孺太和四年书神运之殿,今殿非其旧。南唐元宗题神运木,今亡。流泉匝寺,下入虎溪,如故。殿后白莲池,如故。晋辇,或云政和间太守焚之。经藏院,经卷尚存,古经生所写白公草堂,《记》云非元和故基今又焚毁但存阶墄,前对两大流池,左对香炉峰,其侧则鸡冠峰,右望天池,四傍多水。双玉涧,《记》云草堂在半山,二泉出石间故曰双玉。寺僧无知者,予按《记》而得之。此处望见莲花峰、双剑锋。明皇铜像,今作傅大士装饰,观其丰下,直明皇也。唐壁画等,今亡。上方舍利塔,有南唐保大碑,在门首。颜鲁公题名,与古碑多在者。上方之北虎跑泉,深八九尺。五彩阁,阁后作释迦入灭卧像,十大弟子环立。甘露戒坛,今亡。其西石磴三百级,岳飞折砌母坟。滴翠亭,今亡。殷仲堪聪明泉,在寺中。佛影台,今亡。晋朝三杉,亦为岳飞取去。”[5]卷七周必大把在庐山游览的每一景点都与陈舜俞记载的庐山相比较,并以注文的形式标明眼前的庐山与《记》中的庐山有何异同。
宋人在对比观察中,往往产生理性的思考,以亲身经历之景考证书中风景之误。如周必大《泛舟游山录》记载在宜兴的经历,云:“乙酉,早,肩舆二三里,至董山。按《三国志》《金陵实录》:孙皓因国山有石立,遣司空董朝、太常周处封禅刻石,埋银龙铜马于其下。其石如囤,故俗呼囤碑。山高数十丈,与徐宗策杖同登。碑字三面可辨,惟东向剥裂模糊,盖无屋以庇之也。俗呼董山,谓董朝也。碑词载所遣官姓名,而无周处,史氏误矣。”[5]卷五据周必大称《三国志》《金陵实录》记载了董朝、周处随孙皓同至董山封禅刻石一事,今本《三国志》仍有关于此事的记载,云:“吴兴(按:宋代此地属宜兴县)阳羡山有空石,长十余丈,名曰石室。在所表为大瑞,乃遣兼司徒董朝、兼太常周处至阳羡县,封禅国山。明年改元大赦,以协石文。”[11]周必大在董山见到封禅时留存的题名石刻,碑上并无周处之名,得知周处并未参与此次封禅,从而纠正了《三国志》《金陵实录》的谬误。陆游至镇江甘露寺,登北固山发现“此山多峭崖如削,然皆土也,国史以为石壁峭绝,误矣。”[4]2412由实际登临经历发现史书中记载不恰当之处。
宋人有时亦以眼前景纠正对书中景的误读,如《入蜀记》云:“(欧阳修诗)云:‘江上孤峰蔽绿萝。’初读之,但谓孤峰蒙藤萝耳,及至此,乃知山下为绿萝溪也。”[4]2452因亲见峡州绿萝溪,从而正确地理解了欧阳修诗中“绿萝”的含义。
宋人观赏景观时,常常陶醉在与眼前的景观相关的书本记忆中,当这种感情发挥到极致,便是忽略了对眼中景的鉴赏,而沉湎于对书中景的记述、考证之中。如陆游至公安游吕蒙城时写道:“寺后有废城,仿佛尚存,图经谓之吕蒙城。然老杜乃曰:‘地旷吕蒙营,江深刘备城。’盖玄徳、子明皆屯于此也。老杜《晓发公安》诗注云:‘数月憩息此县。’按公《移居公安诗》云:‘水烟通径草,秋露接园葵。’而《留别公安太易沙门》诗云:‘沙村白雪仍含冻,江县红梅已放春。’则是以秋至此县,暮冬始去。其曰数月憇息,盖为此也。”[4]2447陆游并没有描写吕蒙城的风光,而是以多次征引杜甫的诗歌来代替了对吕蒙城的描绘。他引第一首杜诗旨在说明吕蒙、刘备都曾在此屯兵。接着便由杜诗联想到杜甫入蜀的经历,连引《晓发公安》《移居公安》《留别公安太易沙门》三诗考察杜甫在公安停留的时间。吕蒙城只是引发陆游书本记忆的媒介,陆游已经完全忘记了眼前的风景,而是沉浸于对杜甫诗的考辨中,书中的风景完全替代了对眼前风景的描绘。
范成大写巫山神女庙亦然:“神女庙乃在诸峰对岸小冈之上,所谓阳云台、高唐观,人云在来鹤峰上,亦未必是。神女之事,据宋玉赋云:以讽襄王,其词亦止乎礼义,如‘玉色頩以頳颜’‘羌不可兮犯干’之语,可以概见。后世不詧,一切以儿女子亵之。余尝作前后《巫山高》以辩。”[6]219他由神女联想到宋玉的《神女赋》一文,进而辨析宋玉的创作目的旨在写儿女之情还是讽谏襄王。神女庙的地势、布局、庙中的陈设都不再是范成大关注的重点。在陆游、范成大等人的行旅途中,触目皆是古人的诗文,自然的山水风光已经消融在对古典意境的品评辨析之中。
从以上论述可见,宋人的旅行不仅是一次感官之旅,更是一次人文之旅。他们一边用自己的眼和手勾勒出空间移动中的山恣水态,一边往自己的人文积淀中去寻找相关的记忆。历史、书本中的记忆不断激发着宋人游山玩水的观察和想象,眼中的美景亦不断印证或修正早已在文人的记忆中存在的风景,两者相互融合构成了自然与人文、现实与古典相结合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