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韵劼
1915年一个静谧的下午,550个人,离开了正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疯狂杀戮中的人间,经过漫长的旅行,终于来到喜马拉雅山顶。他们的行李中有各种乐器,还有一口高达几百米的大钟,由几十个人拉着它步履维艰地前行;甚至还包括一种刚刚发明的会飞的机器,这个神奇的机器据说可以腾空而起,像鸟一样起伏盘旋。他们此行的目地是按照一位作曲家的意图,来到他指定的地点,演奏他最后的作品:交响音诗“神秘的物质”。
在无比寒冷的狂风暴雪中,演奏开始了。弦乐缓缓地奏出了一段神奇幽怨的音乐,无调性的和声和悲伤莫名的旋律相互依偎,纠葛不休。随着更多乐器的加入,气氛愈发紧张热烈起来,打击乐的节奏亦真亦幻,似乎在提醒人们,他们离另一个世界已经近在咫尺。终于,乐队齐奏使气氛达到顶点,正当整个山峰都在这奇妙的音响中颤栗时,一切又突然戛然而止。在一片深沉的静默中,那口大钟被敲响了,无歌词无伴奏的合唱也开始了。看那大钟,顶部已经深入云霄,由几十个人推动着一根巨柱来敲响它。这钟的共鸣非常奇特,并不多么震耳欲聋,但整个大地都开始动摇起来。会飞的机器这时一跃而起,在人们头顶盘旋。时而那威严奇美的合唱盖过钟声,时而响彻天穹的钟声又主宰一切。随着大地震动地欲加猛烈,天空中出现了一道耀眼无比的强光,苍穹此时缓缓开启,一个壮美的新世界就此开始了……*以上是笔者描绘的斯克里亚宾未完成的作品《神秘物质》的演出场景。
以上的故事从未发生,只存在与一个人的想象中。他就是斯克里亚宾,俄罗斯历史上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
1872年1月6日,斯克里亚宾出生于莫斯科一个富裕的家庭。父亲是一名职业外交官,母亲是一位优秀的钢琴家,是俄罗斯钢琴学派开山鼻祖拉切斯基的得意门生。当年他母亲从莫斯科音乐学院毕业时曾获得第一名的成绩,随后在俄罗斯和欧洲举行过多次成功的巡演。不幸的是,斯克里亚宾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因为要马上去国外任职,就把斯克里亚宾托付给他的姨妈和外祖父照看。幼年的斯克里亚宾即显露出无与伦比的音乐天才,把他视如己出的姨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并加以培养。七岁那年,在莫斯科上流社会人脉广博的姨妈找到了当时的音乐界巨头、圣彼得堡音乐学院院长安东·鲁宾斯坦,请求他看一下这孩子的钢琴演奏和作品。安东.鲁宾斯坦听了几分钟就大为震惊地断定这孩子前途无量。十三岁那年,他像其他音乐才子一样进入莫斯科音乐学院学习。同班有位少言寡语的男孩,比他小两岁。这个男孩同样注定会震惊世界,他的名字是:拉赫玛尼诺夫。就像德彪西和拉威尔,他们也注定要把“既生瑜,何生亮”的感叹带入俄罗斯音乐史。
少年的斯克里亚宾沐浴在音乐的阳光下,时而在键盘上追寻前人的优雅伤感,时而又在五线谱上构建属于自己的理想王国。虽然作曲技巧还显稚嫩,但他的天才已经使得他的每一个习作成为全院热议的话题。只有一件事困扰着他,他的手非常小,刚够一个八度。随着演奏学习的深入,他越来越感到受限制。这天,院内照例举行非正式的学生演奏会,一个名叫约瑟夫·霍夫曼的年轻学生演奏李斯特的《唐璜》变奏曲。他一开始演奏,寥寥无几无精打采的观众顿时骚动不安起来。实在太棒了!有些好事者忙着去告诉熟人来听,结果人越来越多,其中就有闻讯而来的斯克里亚宾。霍夫曼的技巧实在太惊人了!那些被一般人视为畏途的高难度八度段落,在他手下简直如同玩耍一般。台上高潮迭起,斯克里亚宾却因为感受到自己技术的不足而愈发脸色阴沉起来。回到住处,他开始疯狂练琴,结果右手受伤了。幸亏他遇到了一位好医生,最终康复了。
在右手受伤的这段时间,他苦练左手,还写作了一系列左手作品,自此开始了这一有趣而美妙的创作形式。后来普罗科菲耶夫和拉威尔的左手作品都是受他的影响。这也使斯克里亚宾的作品从此以后具有左手在技术上比右手难的特点。在这段时间里,他还从肖邦发明的夜曲和李斯特开启的交响诗那里获得了一个重要的启示,那就是:作品的体裁并不仅仅取决于结构,也取决于它的内容。回旋曲、奏鸣曲和协奏曲这类传统的体裁固然要延续和发展下去,但一种更短小灵活的体裁才能把自己对诗意的迷恋和敏感完全表现出来。他认为,诗一样的音乐语言才是自己真正的本色。钢琴音诗和交响音诗就这样进入了他音乐创作的行列之中。在这两个体裁中,简约朦胧的如诗意境替代了其他作品中严谨变化的动机,成为了其核心价值。钢琴音诗固然让人心旷神怡,而交响音诗的忧伤唯美更是让后世的听众感动。1973年版的苏维埃大百科全书据此评价斯克里亚宾为“伟大的音乐革新家,创造了无与伦比的美。”日后移居美国成为一代钢琴巨匠的约瑟夫·霍夫曼如果知道当年自己一曲《唐璜》,使得斯克里亚宾的大演奏家梦想破碎,但同时又间接成就了作为大作曲家的斯克里亚宾,不知会作何感想呢?
手愈后的斯克里亚宾仍然举行了一些音乐会,他的演奏格外轻柔敏感,他演奏的莫扎特和肖邦精美绝伦,成为一代人的美好回忆。1904年初夏,已婚而且已是孩子父亲的斯克里亚宾遇到了安静的年轻故娘塔蒂爱纳。两个月后,他离开了妻子和孩子,带着简单的行李与塔蒂爱纳一起搬进了一处小小的公寓。现在,位于尼古拉·佩斯科夫斯基大街11号的这间公寓,已经成为俄罗斯国立斯克里亚宾博物馆。屋里有一架贝施斯坦钢琴和一个指挥用的谱架,斯克里亚宾就是站在这个谱架前创作的。另外还有一个色彩键盘*斯克里亚宾曾手工制作了一个有四个八度的彩色键盘,并且颜色会变化。受当时技术条件所限,这个手工键盘的结构并不复杂,目的是为了从视觉上和每个音建立联系。据说他患有“联觉症”(Synesthesia),在听到或触碰到什么时,眼前都会看到不同色彩。。斯克里亚宾一生的创作从早期的浪漫主义到中期的表现主义,在搬入这里后进入最后一个时期:神秘主义。这个斯克里亚宾最后的寓所成为当时莫斯科思想界人士经常聚会的地方。他们谈论信仰,研究各自领域的创新。由末世情结和对超自然力量的需求与想象,构成了被称为“神秘主义”的创作风格。斯克里亚宾据此做出了他最大胆也是最后的两个革新:一是转向了无调性,另一个是色彩联觉论。他的连续四度组成的超级和弦磨灭了调性的痕迹。而他把每个音与一种特定颜色联系起来的理念则被载入史册成为对音乐色彩方面最深入的探索之一。
1915年春,一切正常,气候转暖,莫斯科城也逐渐从严冬的控制中解脱出来。一天傍晚,斯克里亚宾突然感觉嘴唇上有疼痛感,医生的最初判断仅是划伤。可是几天后疼痛愈发难忍,斯克里亚宾将另一位医生请来家里。大夫一看神情大变,那个伤口引发了败血症!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据说斯克里亚宾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孤独地演奏自己的十首钢琴奏鸣曲。
斯克里亚宾的钢琴作品在可以说是钢琴作品中最复杂最深奥的作品之一。从认知上来说,斯克里亚宾可以说是个隐形的巨人:一方面,他的练习曲和前奏曲是最受欢迎、最具演奏效果的钢琴作品之一;另一方面对于他的奏鸣曲尤其是第六到第十首奏鸣曲,大部分人仍然是不理解不接受,以致这几首伟大而神秘的作品在问世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受到冷落。通常的负面看法是,这几首奏鸣曲的音响效果过于厚重复杂,情绪突兀晦涩,难以产生共鸣。
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斯氏对于19世纪末那些以尼采为代表的唯心主义哲学非常痴迷,对于东方哲学也很有兴趣,1906年初他在印度北方邦买了一块地,还学习梵语,准备去那里居住。斯氏的作品无论多么复杂,都是感官的表现,都是情感的宣泄。就像那些伟大的科幻电影,如前苏联塔科夫斯基的《飞向太空》和英国库布利克《2001太空漫游》,无论题材如何离奇,情景如何幻想,都是在探讨和描述生命的意义,都是情感的表达。从这一点上来说,尽管斯氏从1907年第五奏鸣曲开始就是无调性,但是情绪和表达上仍然是晚期浪漫主义的风格。理解了这点,我们就有了去接近斯氏中晚期音乐的感性基础。
从情绪意境上来说,从浪漫主义的热情奔放、伤感忧郁,到表现主义的苦涩沉重,再到神秘主义的阴暗深奥,在斯克里亚宾第一到第十奏鸣曲中应有尽有,丰富无比。听众可以在一个庞大的感情博物馆找到任何一种自已钟情的色彩和情感。
第一奏鸣曲(f小调,1892)写于学生时代,充满了肖邦式的冲动,那是对生活的渴望,是典型的浪漫派写作风格,与勃拉姆斯和李斯特的风格有相近之处,大量的八度大和弦,对比鲜明的主副题,慷慨激昂,热情奔放。
第五奏鸣曲*第五至第十奏鸣曲是无调性的。(1907)是第一首无调性的奏鸣曲,宣告斯氏正式进入独创的神秘主义时期。这也是技术上最复杂的一首,大跳的和弦不亚于李斯特的《超级练习曲》。微型回旋曲式,第一、第二主题频繁的互相切换,演奏起来也是最受欢迎最有剧场效果的一首。犹如表现主义的苦涩深邃,一座山峰,已然在地平线上隐约可见。
第六(1911)至第八奏鸣曲(1913),带着听众进入了一个奇幻诡异的色彩世界,时而幽暗,时而耀眼;时而波涛汹涌,时而又空谷回音。第六奏鸣曲精致入微地表现了人的内心世界,据斯氏描述是“如同一道光线射进了人的最隐密的灵魂深处”。
第七奏鸣曲(1911)又名为“白弥撒”(White Mass),是斯氏最钟情的一首奏鸣曲,年轻的斯特拉文斯基去拜访他时,就听到了斯氏亲自演奏的这首奏鸣曲。全曲从低音开始,向高音进行,最后结束在最高音区的颤音中。
第八奏鸣曲(1913)实际上是最晚写成的。在意境上最真切的反应了斯氏在创作晚期最念念不忘的那个想象——旧世界结束,新世界开始。在其中甚至可以听到水的声音、昆虫鸣叫的声音……奇幻、庞大的场景,就像《圣经》故事中的滔滔洪水,令世界彻底改变。
第九(1913)又称“黑弥撒”(Black Mass),是斯氏晚期奏鸣曲中的经典之作。这首单乐章奏鸣曲以重复音为主要动机,从非常神秘的下行半音开始。随着音乐的进行,重复音变得逐渐激烈和神经质,并以各种形式和情绪出现,最后在令人炫目的爆发中到达高潮,之后又出人意料的回到开始时的音型和气氛,全曲在一片静谧奇幻的气氛中结束。
第十奏鸣曲(1913)的主要动机是是颤音,神秘主义的空虚颓废最终成为主宰。作品中的“我”仿佛站在时间的大门前。在这里,生与死,苦与乐,一切都变得模糊。一切秘密的答案都在那扇大门后。在大门前那亿万年的古道上,时而见到上古时代的过客留下的“狂喜之诗”,时而又飘过那来自未来的“启明星”。
从织体上来说,斯氏极其执着于多声部写作。如果说在第一奏鸣曲中还不是非常明显的话,那么第二奏鸣曲的第一乐章就已经是非常复杂了。在任何一句旋律中,都有一或几个内声部在支撑和补充它。(谱例1)
谱例1.第二奏鸣曲第一乐章31—36小节*本文谱例均选自《斯克里亚宾钢琴作品集(Ⅴ-Ⅵ)》,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09年。
斯氏的多声部写作极其精致考究,一方面每个声部都独立成型,任何一个内声部单独拿出来都是一个很好的旋律;另一方面,把几个声部放在一起又相辅相成,相映成趣,没有任何一个内声部是多余的。同时,每一个声部都占有大致相等的音量,这样极高水准的多声部写作使得斯氏作品的任何一个瞬间都显得精雕细琢,充实丰满。这一特点随着写作的深入更加增强。
如第四奏鸣曲的第二乐章便是细思极恐、登峰造极的多声部写作。整个乐章始终是三到四个声部,任何一个细小的句子都有三到四个内声部支持。倒置、移调、变异……各种形态的旋律变奏在斯氏手中信手拈来,得心应手。最令人惊讶的是,在如此复杂的多声部写作状态中,整个音乐听上去一气呵成,浑然天成,没有任何人工雕刻的痕迹。(谱例2)
谱例2.第四奏鸣曲的第二乐章第82—87小节
到了第八奏鸣曲,也就是最后创作的一首奏鸣曲,这一特点发挥到了极致。在开始的引子中,始终是五声部,后来又增加到六声部、七声部,整部作品将要出现的三个主要动机在这个引子中的各个声部中反复出现。(谱例3)
谱例3.第八奏鸣曲12—20小节
此外,要演奏好斯克里亚宾的作品要过三个关,我把这一过程总结为:声部关,记号关和句子关。
声部关指的是要把斯氏作品中的各个声部勾勒清楚,如第十奏鸣曲第15—28小节(谱例4):
谱例4.
谱例4的片段展示了四到五个声部的同时进行。这完全像巴赫的赋格一样,每个声部各有各的方向、功能以及在演奏上的色彩区分和不同触键。片段中有些声部是半音阶,有些是背景色彩,有些是低音,有些是旋律,非常复杂精妙,每一个声部都要仔细地勾勒清楚。但是,与巴赫的赋格不同的是,斯氏作品中,尽管有的声部有主要动机,但所有声部的重要性是一样的,需要集中所有注意力对待。如果在演奏效果非常到位的情况下,给人的感受甚至应该是大脑已经无法分辨这么大的信息量了,因为同时有那么多声部在讲完全不同的“故事”。
记号关是指在弹斯氏作品时要非常仔细地读谱。同时也是优秀钢琴演奏家的斯克里亚宾,对于自己作品上的记号非常精准也非常明确,演奏者需像对待贝多芬作品上的记号那样一丝不苟地去练,才能摸清他真正的意图。哪怕是一个重音记号,一个延长音记号,都不能马虎随便想当然,更不能根据自己的感觉自由发挥。(谱例5)
谱例5.第三奏鸣曲第四乐章第1—10小节:
在谱例5中,斯克里亚宾仔细写明了每个小的分句都要渐强、渐弱。左手写明了连奏,右手有连线。从第6小节开始渐强,到第7小节达到小小的高潮,但仍然每个小节单位之内有一个剪刀形状的一起一落。第8小节是第一分句的结尾,然后又重新开始。
又如第三奏鸣曲第四乐章第24—36小节(谱例6):
谱例6.
在谱例6的片段中,每一句大约有5—6个分句,每一句斯氏都仔细地告诉了演奏者他要“起伏”多少:第一个分句是完全的p,有小小的渐强渐弱;第二个分句有渐强,但单位内还是渐强渐弱;第三个分句渐强,单位内不用渐强渐弱;第四个分句到达高潮;第五个分句开始渐弱;第六、七、八分句是渐弱的过程;第九个分句,也就是第36小节,降落到pp。
谱例7也可以说明斯氏标记的记号有多么的精细:开头写明pp,每一小句单位内部是渐强减弱;从第二分句开始渐强,仍然渐强渐弱;第三分句渐强,不要渐强渐弱了;第四分句强;第五分句渐弱。第六分句从mf开始往上走:第一分句没有渐强;第二分句有渐强;第三分句一个长长的渐强并有渐慢,到第201小节变成fff。
最后是句子关,斯氏继承了俄罗斯音乐的优秀传统,乐句线条悠长动听,演奏者需要对于句子的走向发展有非常明确的意图,才能组织好这些优美的句子。(谱例8)
在谱例8中,右手的句子很长,这是俄罗斯音乐的民族特点。长句固然很有感染能力,但对于演奏者需要有方向感,如果方向感欠缺,句子的发展就会停滞了。如果是演奏古典音乐相对短小的乐句,演奏者只需要跟着音乐“走”就可以了,但对于这个类型的作品,演奏者需要清楚的知道从哪里开始,走到哪里去,怎么发展的。弄清楚了这些问题,演奏时才能既保持动力,同时又很有“布局”。否则,就只是“好听”而迷失了方向。
谱例7.第三奏鸣曲第四乐章第183—211小节
谱例8.第二奏鸣曲第一乐章第13—37小节:
斯克里亚宾奏鸣曲以其独特的意境和奇妙的音响效果成为钢琴作品当中的瑰宝。但是由于背谱和意境上的艰深,第五首以后的奏鸣曲仍然很少出现在舞台上,希望通过这篇文章能让读者更理解斯氏的音乐,希望以后能在舞台上更多地听到他这些神奇而美妙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