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华英
浙派是宋明之际最为重要的古琴流派,源于北宋,盛于南宋,尤其是以郭沔、刘志方、毛敏仲、杨缵等为代表的南宋浙派古琴,在历史上有着极为深广的影响。浙派在明代初期为“徐门正传”,亦颇具影响。然而,至明代中后期,虞山琴派崛起,浙派在琴界的地位,逐渐为虞山派所替。其后,扬州地区广陵派逐步形成,并成为清代以来最著名的琴派之一,而传统的浙派古琴到了清代,其声迹已日趋微灭,只在民间尚有流传。
然而,亦有认为,清乾隆年间,在杭州兴起了以苏璟、戴源、曹尚为代表的“新浙派”。追溯这一说法的来源,源自于查阜西1956年的全国古琴采访工作报告。查阜西当时将浙江地区的古琴流派称为“新浙”,师承与渊源为清代苏璟,代表性琴曲有《渔歌》《高山》《平沙》《潇湘》,上一代代表人物有范师竹、释开霁①《琴学六十年》误为“济”。关于释开霁及其琴学传承,本人将有另文探讨。,现时代表人物则为张冶(味真)、根如和尚、徐元白。②以上观点详见查阜西(执笔)、许健、王迪:《1956年古琴采访工作报告》,载《琴学六十年》上册,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5月,第443页。其后,琴界多沿用查阜西观点,大多称徐元白为近代“新浙派”古琴的代表人物,其师释大休则为浙派古琴宗师。
弹琴要辨派,而后不误于所从。所谓派者,非吴派、浙派之谓也。高人逸士,自有性情,则其琴古淡而近于拙,疏脱不拘,不随时好,此山林派也。江湖游客,以音动人,则其琴纤靡而合于俗,以至粥奇谬古,转以自喜,此江湖派也。若夫文人学士,适志弦歌,用律严而取音正,则其琴和平肆好,得风雅之遗,虽一室鼓歌,可以备庙廊之用,此儒派也。辨别既明,不可不从其善者。④同注③,第219页。
由此可知,对于琴派,苏璟等三人是反对按地域风格而将其分为吴派、浙派,认为应当按琴学风格、精神好尚各异,分为山林、江湖、儒派。因而,“新浙”一派便不可能为戴源、苏璟等所创,只能是后人的一种说法了。
然而,尽管“新浙”一说有待商榷。但晚清以来,浙地琴人很多,弹琴风气亦很盛。笔者认为,近代以后浙地的古琴,主要是由释开霁和释大休这两个师承体系展开,现代浙地有影响的琴人,亦大多出自这两位僧人的门下。
释大休是近代高僧,他不仅精于佛学、书法、篆刻、诗词,同时也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古琴家。早在民国年间,大休弟子周冠九曾将大休诗文、语录编成《大休上人遗著》一书,于1933年刊印出版。至20世纪90年代初,苏州居士戈春男,在苏州天平山南麓发现了大休的墓地,后与研究释大休的诸家瑜刊印了《蜀僧大休》(2012年)一书。书中详细记录了墓地发现和修整的经过,并辑录了与大休相关的史料和事迹。苏州寒山寺于2010年释大休诞生140周年之际,重印了《大休上人遗著》,对大休灵塔进行修复,并召开相关的学术研讨会,对释大休在佛学、篆刻、绘画等方面的成就进行探讨。然而,长期以来,琴界对于大休的生平、琴事及琴学传承,语焉不详,关注甚少。有鉴于此,本文将依据相关史料,对释大休的生平、交游与琴的关系,释大休的琴学传承等问题展开讨论。
释大休(1870—1932),四川仁寿县人,俗姓鄢。幼年业儒,自幼好仙道,喜读丹书。十三岁时弃道上峨眉山皈佛,十七岁在四川新都宝光寺受戒,法号演章,为临济宗二十二世“演”字辈下,自号大休,⑤释大休:《自述》,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30页。又号醉禅、石道人。关于大休学佛时间,有的文献据周冠九《大休大师圆寂纪事》“十三岁弃儒入峨眉山修道”⑥周冠九:《大休大师圆寂纪事》,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1页。,认为是大休是十三岁学道⑦戈春男、诸家瑜:《蜀僧大休》,2012年,第4页。。本文据大休《自述》:“年十三上峨眉皈佛”,认为大休十三岁时乃皈佛非学道。他曾作诗偈云:“幼年即好仙,年长专学佛;学到五十余,始觉人难做。”⑧释大休:《五言·十九偈》,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44页。又作自挽联云:“身世足堪传,学尽三家,幼儒长道终于佛;功行聊自述,游来五岳,饥餐渴饮倦时眠。”⑨释大休:《自挽》,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46页。
图表1.大休上人像*本图源自今虞琴社编印《今虞》(研究古琴之专刊),1937年5月。
释大休自十七岁受戒以后,住四川宝光寺七年。期间大休遍游蜀中名胜、大小丛林。至光绪十九年(1893),大休辞蜀云游,只身孤影,抱琴身偕,游普陀,下五羊,朝礼三山五岳、四大禅林、八大古刹等,历时达十六年之久。“法悟三乘,故一尘不染,游完五岳,知四大以皆空。”*释大休:《自祭文》,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31页。至宣统元年(1909),大休上人告别了行脚生涯,开始住持法道。他先后驻锡过杭州云居超然台畔圣水寺、富阳天中寺、杭州孤山照胆台、苏州寒山寺、太湖包山寺等处。在吴越山水之间,烟霞托迹,狂欢于琴境书海,徜徉于画笔诗词之中……
因雅慕西湖山水之胜,大休于宣统元年(1909)夏末入住杭州圣水寺。圣水寺在杭州吴山西侧云居山顶。唐代始建,此后历经修复。至太平天国时,圣水寺曾惨遭兵燹。大休在圣水寺的时间应当是从1909夏末至1915年,前后近七年*据释大休《云居山开垦》后注:“余来开垦,树桃五百株,住七年而去。入富阳天真山之天中寺”。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34页。。他刚到圣水寺之初,寺院已破败不堪,“只破殿数间,荒烟蔓草,人踪罕到。”*释大休:《云居圣水寺门联》,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46页。大休于是开始修葺寺庙,开垦荒地。大休自称“平生不务经忏,喜研农圃学”*释大休:《自述》,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30页。,他在山上种植了五百棵桃树和一些竹子、芭蕉及芋头等蔬菜瓜果,从而使荒凉的寺院又重显生机。因忙于经营农圃,大休曾一度疏于古琴,如其诗中所述:“一肩瓶钵上云居,舍却瑶琴事耜锄。广种芋头充旱稻,多载蕉叶学行书。”*释大休:《云居山开垦》,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34页。在住持圣水寺期间,大休每日的生活便是栽花种竹,坐禅读书,弹琴写字,吟诗作画……他曾自拟门联一幅:
选大名胜以建道场,作些实在功夫,耨雨锄云,栽花种竹。得小休息而随尘世,问我消闲事业,吟风弄月,读画弹琴。*同注。
民国四年(1915),大休来到杭州远郊的富阳天中寺*天中寺,原名崇福庵,一名天钟寺,位于富阳太平村天真山。隐居。这里高峰插云,两溪环抱,松竹交荫,泉石秀幽,深涧夹雪。大休隐居于此,静心冥思,弹琴读书,听天钟梵音,看清泉流水,闲花落叶,可以洗身心之浮尘,悟生命之真谛……他在诗中写道:
为觅深林学隐身,又移瓶钵入天真。门多虎豹成群队,寺与烟霞作比邻。流水久闻生厌障,浮云时起了无因。诗魔大胆降难伏,又动吟思寄故人。*释大休:《天真山》,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35页。
民国五年(1916),大休离开了天中寺,回到了杭州,入住孤山照胆台。照胆台在孤山北麓,今浙江博物馆东侧,现已不存。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照胆台由郡绅“金学曾请官地创建,以祀关帝”,以后重修多次,故照胆台一直是祭祀关羽的祠堂。晚清时,浙江巡抚阮元在照胆台旁还创办了著名的“诂经精舍”。大休在照胆台期间,曾有多名弟子从其学琴。
至民国十二年(1923)的二月,大休又告别了孤山照胆台,来到了苏州。他先是在苏州城内龙池庵驻锡修行,其后住持苏州寒山寺。其实,早在清宣统二年(1910)孟夏,江苏巡抚程德全(雪楼)曾重修枫桥和寒山寺。宣统三年,程德全在好友周梦坡力荐下,请大休上人来寒山寺任住持。然而,大休到寒山寺不久,即逢辛亥革命,无奈大休又回到了杭州圣水寺,晦养山中。*周庆云:《苏州寒山寺住持大休大师塔志铭》,载戈春男、诸家瑜:《蜀僧大休》,2012年,第65页。
大休这一次来到寒山寺,“梵宇已形颓废”,僧众星散。大休通过卖字鬻画等筹措款项,对寒山寺进行了全面修葺,从而使这座千年古寺又渐渐恢复了盛时景象。
大休在寒山寺的时间大约是三年左右。1926年春,他卸去住持之责,又过起了闲云野鹤的生活,时而在苏州城内龙池庵,时而飘然于苏淞之间。
民国十六年(1927)春末,大休入住苏州包山寺,前后历时四年。因大休参禅护法,修建寺院,其在僧俗两界名声日隆。闲暇时,大休寄兴于太湖山水间,日以种植、弹琴、作画、吟诗为乐。从他写给周梦坡的诗中,可知其在包山寺的一些情况。如《包山驻足,琴诗之外仍事种植,聊勤四体成诗,以告居士,幸赐教焉》三首:
瓶钵随缘带笑看,洞庭却似两螺鬟。包山包住萧间寺,容我安居学懒残。
云居昔日栽桃李,花已成溪付小僮。种果自然能得果,此中生意了无穷。
苦行功修能未能,琴书与画结三朋。有时陶冶持樽酒,学佛何妨学大乘。*释大休:《包山驻足,琴诗之外仍事种植,聊勤四体成诗,以告居士,幸赐教焉》,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38—39页。
自1928年到1929年间,正是在包山寺的二年间,大休完成了他的传世绘画作品《百怪图》,画中103块奇石各不相同,笔法古拙灵动,呈现出另一种古朴奇崛之美。当时的社会名流如李根源、张一麟、金松岑、吴湖帆、周梦坡、庞莱臣、李希白等均曾为大休的《百怪图》题词。
民国二十年(1931)年初夏,大休从包山寺回到苏州,退隐于城内龙池庵里。在龙池庵,他的经济来源,主要由其弟子周冠九承担。每天,大休都要参禅打坐,闲暇时仍以弹琴为主,如其诗中所述:
蒲团坐我一琴横,弹到无声却有声。古调于今谁领略,不如绝响听烦筝。*释大休:《琴言》,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40页。
大休退隐龙池庵后,他于1931年中秋日,将衣钵传于周冠九。不久至重阳节,大休忽生西归之意,经周冠九再三恳留,始淡然置之。此后,每日抚琴载酒,吟诗作画如平日。
1932年夏,苏州木渎天马山无隐庵主赠送给大休墓地一块。无隐庵坐落于灵岩、天平两座名山之间,明代崇祯年间由履中和尚所建。大休抱着“人弃我取”之旨,于风景幽绝之处,自筑生圹。民国二十一年(1932)农历十一月十一(12月8日),在走完人生六十三岁春秋之后,大休于自凿之石洞中,晏然坐化。*周冠九:《大休大师圆寂纪事》,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4页。临终前行辞名刺分送道友,体现了一个禅者的洒脱与逍遥。正如他的诗偈所云:
学佛几多年,春秋六十三。悟彻无生法,逍遥出世间。
浮生原是梦,醒时亦是空。横行无障碍,八面任西东。*释大休:《五言·十九偈》,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45页。
纵观大休一生,17岁出家,23岁前在成都宝光寺,故他一直自称是“蜀僧”。其后云游天下达16年之久,至宣统元年(1909)夏末入住杭州圣水寺,至1923年辞别孤山照胆台,他在杭州的时间长达14年。而从1923年2月直至1932年坐化圆寂,大休生命中最后的9年则是在苏州度过的。因此,成都、杭州、苏州,是大休一生中生活时间最久的三个地方。而他的一生中,琴、画、诗、禅,则成为其生命中最重要组成部分。即使在人生最后的时候,在选择坐化圆寂前,大休也依旧不忘吟诗弹琴:
我爱一张琴,临行再一抚。老休去千秋,君还归太古。*同注。
据传大休生前参禅不拘戒律,饮酒茹荤,一任性情,而善自心生,佛法心中自有。他能诗善画,且与当时名士多有唱和。其所画云林瀑布,多奇趣。画怪石,则形态无穷,令人吁诧。然而“究其精诣,乃在琴操”*金天翮:《大休僧传》,载钱仲联主编:《广清碑传集》卷二十,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382页。。大休好友金松岑曾称大休“琴操数十曲,尤工《潇湘水云》之调。习之四十年,其声幽丽,能使人意远”*同注。。他似有曼殊的影子,亦犹寄宿寺院里的怀素、皎然。与大休一生有过交游的人很多,其中也有不少琴人的身影。而大休一生中的两个知己,均为善琴之人,一为周庆云,一为周冠九。
1.释大休与周庆云
周庆云(1864—1933),字景星,号湘龄,别号梦坡,浙江南浔人,为当地富商。经营丝、盐、矿等行业,曾任苏、浙、沪属盐公堂总经理。1913年在杭州开办天章丝织厂,抗衡外货。1925年,为抵制日盐进口,在上海浦东设立五和精盐公司,又投资兴办长兴煤矿。周庆云爱好文史、书画、文物、藏书及著述,建藏书楼“晨风庐”与“梦坡室”,先后藏书达5万余卷,2万余册。编撰有《晨风庐丛刊》《梦坡室获古丛编》《梦坡诗文》《南浔志》《莫干山志》《西溪秋雪庵志》《浔溪词征》《浔溪文征》《浔溪诗征》等。收藏古琴、琴书,时人称江南第一。主持编纂并刊刻了《琴书存目》《琴操存目》《琴史补》《琴史续》等琴学文献。
周庆云好琴,但学琴时间是比较晚了。据传是在民国二年(1913),时年50岁,从江阴古琴名家郑觐文学琴,“稍稍明习曲、习数、习志之理”。而他与大休的相识要更早些,大约是在宣统二年(1910),由琴友叶亦园相荐,“大师留饮盘餐,相得甚欢”*周庆云:《苏州寒山寺住持大休大师塔志铭》,载戈春男、诸家瑜《蜀僧大休》,2012年,第65页。。当时,大休刚入住杭州圣水寺不久。以后,梦坡去杭州,曾多次拜访大休。大休到了苏州以后,亦然。两人互引为知己。据周梦坡记述:“每至予斋谭艺,则津津忘倦,人知师工绘画而不知治印。……管安于弦下,则音节清远。”*同注。大休亦在诗里记述了两人的交往,如《梦坡偕亦园枉顾见赠一律依韵奉和》所述:
晦迹休心久戒吟,柴关胡事复相寻。携琴有客谈三昧,慨世无人正五音。书法雄奇齐北海,诗心澄澈比南浔。闲披一卷《灵峰志》,文采风流又见今。*释大休:《梦坡偕亦园枉顾见赠一律依韵奉和》,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37页。
大休还写道,两人不仅“倾谈禅悦,颇得上乘”,且感叹当时“新声乱雅”,故大休对梦坡“专心琴学,搜罗古谱若干种,将为删定付梓”之举颇为赞赏,认为“喜见礼乐重明升平,自有待矣!”*同注。
宣统三年(1911),周庆云向时任江苏巡抚的程德全推荐,邀请大休上人赴寒山寺任住持。然而,时因辛亥革命,大休不久又回杭州。大休在《梦坡居士叠韵又赠走笔奉酬》诗里,记述了二人在圣水寺超然台畔漫步畅谈之事,其时心中不免感叹万千:
湖海逍遥放浪吟,行踪难定鹤来寻。心栖淡泊投元道,指下冲和见古音。早岁文章腾艺苑,晚年情性傍烟浔。相期重到云居寺,同上超然感昔今。*释大休:《梦坡居士叠韵又赠走笔奉酬》,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37页。
1923年,大休辞别杭州去苏州任寒山寺住持。临行前,他为周梦坡写了一首诗,题为《与周梦坡居士辞行》,云:“五岳游来不复游,吴头越尾度春秋。禅心尽载诗中画,身世如同水上沤。生死了明无我碍,兴亡何苦替人愁。饥餐喝饮功行满,修到无休大好休。”*释大休:《与梦坡居士辞行》,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38页。到苏州后,又给周梦坡赋诗一首《衲承诸山重举寒山寺住持,赋此呈梦坡居士教正》,写下了当时的心情:
民国初年,有二次较大的琴会,一次是1919年在苏州的“怡园琴会”,另一次便是1920年,周梦坡在上海主持的“晨风庐琴会”。两次琴会均给大休发了邀请。对于怡园琴会,时因释大休正好“奉令管理照胆台事”,故没有参加,但大休认为“大集琴侣属创举”,且对怡园顾氏主人以画驰名也是早有所闻,心中“恨不能飞来,一聆雅奏”*释大休:《大集琴侣属创举,惜因事羁未能赴会,赋此呈教》,载叶希明编《怡园琴会实记》卷三,1919年刊本,第8页。,故赋诗一首相赠:
美说卢敖汗漫游,胥江又系木兰舟。名园雅集皆琴侣,艺苑高风有画俦。振羽却输云里鹤,忘机惭对水中鸥。相期早录鸿篇寄,已掬清泉拭倦眸。*同注。
对于周庆云在上海举行的晨风庐琴会,大休闻讯后,十分欣喜。他认为“雅乐沦亡,有关人心世道,所以研正乐律者,意甚盛也”*《晨风庐琴会记录》下卷,梦坡室刻本,1920年,第22页。。所以,尽管自己多日不复抚琴,但觉得“胜会难逢,知音罕遇”,故当即赋诗两首寄赠周梦坡,曰:
一角诗筒寄野人,教携琴鹤到春申。沈沈往事都亡谱,历历前缘大有因。性喜渔樵情自适,机忘鸥鹭意相亲。此行不负平生愿,醉酒狂吟世外身。
儒释穷源证一心,流连琴德总愔愔。漫于人地分南北,只是年时别古今。乐以和平希盛世,律由中正定元音。欣逢桐院秋光好,髙会晨风迹可寻。*《晨风庐琴会记录》下卷,梦坡室刻本,1920年,第22页。
“晨风庐”琴会的首日雅集,大休即弹奏了琴曲《渔歌》*同注,第7页。。
大休圆寂后,周庆云为其写了《苏州寒山寺前住持大休大师塔志铭》,铭曰:
猗与休公,微妙神通。灵休所启,宣鬯次第。精通画理,琴律孔融。檀那悟觉,耆旧相从。世尘分集,劫劫无穷。离苦得乐,□□□□。□□作别,寤寐在躬。灵山会上,傥许重逢。*周庆云撰、诸家瑜点校《苏州寒山寺前住持大休大师塔志铭》,载戈春男、诸家瑜《蜀僧大休》,2012年,第65页。
2.释大休与周冠九
周冠九(1879—1945),法号无碍,江苏苏州人,清末民初时著名古玩商。幼年入私塾及英国圣公会学习多年,天资聪颖,生有异禀,“十二岁时即有出世之愿,因父母在堂,未能脱然尘外”*周冠九:《大休上人遗著序》,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5页。。光绪十九年(1893),周冠九成为湖州南浔富商、著名收藏家庞莱臣*庞莱臣(1864—1949),名元济,字莱臣,号虚斋,为浙江湖州南浔巨商、“四象”之一庞云曾次子。先在家乡经营家族生意庞滋德国药号和庞恰泰酱园,后来在上海开办龙章造纸厂,1918年因组建“浔震电灯有限公司”,而被誉为“浙江民族工业的开创者”。庞莱臣一生爱好收藏,收藏的来源包括南北各地旧家的藏品。弟子,颇得庞氏赏识。庞莱臣精于鉴藏,“每遇名迹,不惜重资购求”,拥有书画名迹数千件。光绪二十九年(1903),由庞氏介绍,周冠九与庞氏外甥、南浔富商张静江相识,并成为密友。其后,周冠九在上海英商洋行、海关等处任职。光绪三十四年(1908)被派青岛任交涉特派员。宣统二年(1910),周冠九由庞、张资助赴日本。*戈春男、诸家瑜:《蜀僧大休》,2012年,第46页。其间“常慨国事阽危,虎狼当道”,于是愤而加入同盟会,奔走于反清革命之中。民国初年,因国内政治动荡,时局变幻变测,逐移居伦敦二十年之久:“迨辛亥鼎革,方庆民国肇始,人民得以安居乐业。孰意内患外侮,尤甚于昔,不忍坐视沦亡,藉商隐海外,溷迹英伦垂二十年。漫游新大陆,足迹几遍全球。”*周冠九:《大休大师圆寂纪事》,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1页。
周冠九与大休相识于何时,未有明确记载。但从周冠九“与师结佛缘十载,于兹参研禅理,恒师事之”*同注。的记载来看,两人相识当在十年以上。周冠九从英伦归国,也正是得益于大休的来信相召。
周冠九因在伦敦与英商合股投资古玩收藏,获利颇丰。然而,其间亦饱尝人间世态,于是“愈觉宇宙逆旅,人生过客,如梦幻泡影,无法解脱”。其时,恰逢大休上人来函,冠九遂毅然整装归国。周冠九大约在1931年间回到苏州,并在金阊门外建造了“觉梦庐”,日以“种竹栽花,礼佛诵经,不问世事”*同注,第2页。,“与师盘桓,亲逾骨肉”*同注。。
大休亦将冠九视为知音,退隐龙池庵后,他于辛未(1931)中秋日,“亲书佛法正宗源流、五家宗派及一生心得,删成一卷,亲授冠九,受持赐法名曰‘无碍’,复说偈曰:‘虚空无罣碍,古今长自在;大小没方圆,上下非内外。’冠九顶礼引受,师因衣钵得传。”*同注。可见,大休不仅将冠九视为知己,更是自己的衣钵传人,在安排好一切之后,大休萌生西归之意,临行前,曾有偈云:“佛说几多年,一字未曾有。吴越访知音,得遇周冠九”*释大休:《五言·十九偈》,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45页。。又说:
余自峨眉西下,五岳南游谈禅论道者,固不乏人。惟此西来大意彻底,实罕冠九鲜读佛经,此事不在文字。是故五祖衣钵,庐惠能得之也。得一知己,终身无恨。余一生大事,周子知之,止矣!*同注,第45—46页。
1932年,大休圆寂,冠九记述了整个经过,从中亦可见师徒情深:
本年废历十一月初三日,师因画事入山去,后数日未得消息,旋见无隐庵香火来云,大师到山后,日日在塔前茅舍内作书甚忙,夜以继日。香火等习以为常,毫不经意。至七日午后,师忽语香火云:“我欲去矣!”香火未解其意,以为将入城过余。咸以时晏道远相尼,师漫应之,即下山,就左近乡老处,悉取平生所有衣物,虽一帽一履之微,均分给乡友。复入山,又把酒长吟,兴似甚豪者,并叮咛香火,将连日所作诗画稿,待冠九到山检交之。至夜午,仍欢笑如恒,继复饮酒一樽,便入石龛内坐定。香火等亦随之入,惟见师从容坐定,如平日之坐禅。旋闻嘘气三口,稳坐不复动,口中微有游息而已,众呼之不应。翌晨来城奔告,冠九冒雨赴山,诣龛前连呼吾师,微见嘘气一口,了无一言。诸村善信趋前礼拜者,络绎于途,即城内亦有赶至顶礼生佛者。延至十一日黎明,吾师头顶温度始尽,即入无余涅槃而灭度。呜呼,痛哉!*周冠九:《大休大师圆寂纪事》,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3—4页。
大休圆寂后,周冠九将其遗稿整理,编纂成《大休上人遗著》,于民国二十二年(1933)刊行于世。
周冠九是否曾从大休学琴,未有记载。但他平日喜种花、饲鸟、饮酒,《今虞琴刊》记载他曾从清末民初琴家李子昭学琴,擅弹《双鹤听泉》。后又养李终身,成为琴界佳话。
释大休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古琴家,从其学琴的弟子很多。这其中,最著名的当属近代浙江古琴名家徐元白,其弟子很多,对浙江琴学发展有着重要影响。除此之外,大休主要的古琴弟子还有徐元白胞弟徐文镜以及吴其珌、方镇华、汪建侯、吴兆奇等。现将大休的古琴传承列表如图表2:
图表2.释大休传承系表:
1.徐元白
徐元白(1893—1957),别署原泊。清光绪十九年,出生于浙江海门镇(今椒江市),祖屋位于椒江市陈家巷2号。父徐月秋,以贩卖滩涂水产、福建干果为业,能书画,是当地琵琶名手*徐匡华、徐晓英、周素子、沈奇年:《古琴家徐元白》,载《杭州文史资料》,第5辑(内部资料),1985年,第103页。。
徐元白少时聪慧好学,16岁在私塾读完《四书》《五经》。17岁时离家南下。1913年,徐元白与其胞弟徐文镜一起,经时任保定军咨府军官学校(后改名陆军大学)教官李济深*李济深(1885—1959),原名李济琛,字任潮,广西梧州人,原国民党高级将领,中国国民党主要创始人之一。曾任陆军大学教官,黄埔军校副校长。等人介绍,随孙中山参加北伐战争,曾任北伐临时审判厅厅长何应钦的秘书。北伐军进入福建后,曾任县长。其后一度宦游于河南、四川、重庆、浙江等地,任职于政法部门。1932年6月至10月,曾担任河南汝南县县长*驻马店市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编《驻马店地区志》,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28页。。1940年,迁居重庆市郊歌乐山。抗战胜利的次年,徐元白携家返杭,居住于西子湖畔“半角山房”旧居。1956年冬,徐元白患尿毒症。1957年3月病逝于杭州。
关于徐元白,目前琴界已有较多研究,本文仅就以下几个问题,作一探讨。
(1)徐元白与释大休学琴的时间、地点
一般认为徐元白是“二十岁那年,拜清末浙派大琴家大休法师学习古琴”*同注。,亦有的写明是在民国元年(1912),徐元白在游历苏州天平山时,听到大休的琴声,始师从大休法师学琴*徐晓英、徐君跃:《浙派古琴艺术》,杭州: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03页。。
从本文前面所述可知,自1909年至1915年间,大休时任杭州圣水寺住持。虽然在1911年时经周梦坡力荐,大休曾赴苏州任寒山寺住持,但不久即因辛亥革命返回杭州圣水寺。故1912年间,大休是圣水寺的方丈。至于徐元白在“天平山听到大休琴声”,可能是与正好在苏州天平山云游的大休偶遇相识并拜师,但其后主要学琴当是在杭州圣水寺。另因1913年,徐元白已南下广州,参加北伐,故学琴时间是从1912至1913年间,大约一年左右。
图表3.徐元白(1893—1957),徐君跃提供
(2)徐元白与浙派古琴
当代琴坛一般都将徐元白列入新浙派代表人物。那么,徐元白与浙派古琴的关系究竟如何?
历代琴家对流派的划分,是有不同的依据,有以艺术风格而分山林、江湖、儒派的,也有以地域而分浙、闽、蜀、广陵、虞山诸派的。后者的区别,乃是以地域、师承与演奏风格为依据。
首先,从徐元白的师承来看,徐元白早年受学于释大休。但从本文前述可知,大休为蜀僧,24岁时离蜀云游天下,直至宣统元年(1909)才到杭州,时年大休已39岁,而在大休62年的人生中,生活于杭州的时间为14年,先后住持圣水寺、富阳天中寺、孤山照胆台。其时,操琴不绝。虽然其师承之源尚无从考证,但大休到杭州就已善琴,和历史上的浙派并无关系。大休一生云游天下,与各地琴僧、琴人间互相学习,受到各种不同风格影响。因此,从师承来看,将徐元白认定为“浙派”或“新浙派”,显然是缺乏依据的。
其次,从徐元白的琴学观点来看,他历来主张博采众家之长,生前从未提出“浙派”或“新浙派”一说,亦无任何有关浙派的著述传世。1937年所刊《今虞琴刊》中有《琴人问讯录》,徐元白在“传派”一栏填的是“始受传于大休开士,继游学四方,向无派别”*今虞琴社编印《今虞》(研究古琴之专刊),1937年,第261页。。由此可知,徐元白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是浙派。
基于以上两点,笔者认为将徐元白归为浙派或“新浙派”代表人物,似为不妥。
事实上,早在清道光年间,浙江籍琴家陈幼慈先生在其《邻鹤斋琴谱》中,即已提出“曲分南北”,而“琴本无派”*〔清〕陈幼慈:《邻鹤斋琴谱·琴本无派》,载《琴曲集成》,2010年,第21册,第22页。的观点。近代琴人徐卓在《今虞琴刊》中也载文认为,琴虽有南北之别,却反对将琴分派。他说:“用律严而取音正,乃入门必经之程序,为各派所同。功夫日进,指与心应,益以涵养有素。多读古籍,心胸洒然,出音自不同凡响,以达于古淡疏脱之域,亦各派所同也。殊途同归,何有于派哉。”*徐卓:《论琴派》,今虞琴社编印《今虞》(研究古琴之专刊),1937年,第45页。如此,我们大可不必将徐元白限定为浙派。
(3)徐元白的琴学贡献
本文认为徐元白非浙派或新浙派宗师,并不等于否认徐元白先生的琴学贡献。综合徐元白在琴学方面的成就,如下:
第一,参与组织近代琴社,开展琴学活动。
早在1936年,徐元白参与“今虞琴社”的组织和活动。抗战前夕,徐元白又在南京组织“青溪琴社”,后又在重庆发起成立“天风琴社”,并任社长。期间与各省琴社频相往来,如扬州的“广陵”、长沙的“愔愔”等。又应上海百代公司之邀录制了《渔樵问答》《高山》《普庵咒》《潇湘水云》等唱片,发行于国内外。1947年返杭以后,徐元白集湖上名流,如张宗祥、徐映璞、斯道卿、周歧隐、朱式明、蒋苏庵、孙慕唐及铁海道人等,组织“西湖月会”。每每选择清秀静逾的郊外溪边、僧寺尼庵举行,每月一次,与会者携酒菜各一,故又称“壶碟会”。众同好或聚于湖上,或聚于梅坞,或登临高山,或郊游溪畔,吟诗作赋,抚琴对弈,挥毫泼墨,极富雅趣。
第二,改编、创作、整理琴曲。
徐元白根据其父亲琵琶曲改编的琴曲《泣颜回》(又名《思贤操》),其曲调委婉深沉,音节幽静淡洁,抒发了先哲孔子对颜回的怀念和凄怆之情。该曲最早载于《今虞琴刊》,其后在琴界广为流传。徐元白在此曲的附录中写道:
《泣颜回》,古调,惟流传海滨箫管中。先严月秋公雅擅琵琶,熟翻此操。当更深人静,慢捻轻拢,韵永音悲,闻者太息。元白少时,夜读既毕,伏枕欲寐,闻此则魂梦俱清,故其节奏,耳聆最熟。及学操缦,乃为翻谱入琴,抚弄多年,始得韵味。*徐元白:《泣颜回曲跋》,今虞琴社编印《今虞》(研究古琴之专刊),1937年5月,第208页。
除了广为流传的《泣颜回》,徐元白一生中还创作过多首琴曲,如《叮咛曲》《海水天风》等曲,只惜已经散佚了,今《天风琴谱》中仅存《西泠话雨》一首。此曲创作于1945年,徐元白自蜀返杭:“吊钜创于劫后,逢旧雨于湖边,悲喜交集,无以自况。故借变声作曲,以荡胸臆。与前作《叮咛曲》《海水天风》《浮槎》《思贤》诸操,不仅造句不同,即取音亦异。”*徐元白:《天风琴谱·附言》,载《天风琴谱》,1953年油印本,第5页。1953年,徐氏又对此曲作了重新订正。此外,徐元白还为一些传统琴曲附注工尺板眼,如《鸥鹭忘机》《秋江夜泊》《静观吟》等曲,以利普及和学习。他非常重视乐曲节拍,认为:
调之有板,如马之有缰,马无缰则逸,调无板则弛。古传琴操,仅有指法,不注板拍,操缦者漫无准绳,故尝凭个人耳聪,为之增删,更改专谱,迭则花样层翻,以致本音渐失,后学者尝同谱同调,两人同习,其音节参差不能合奏,皆由无板寻声,失其准则之故。*同注,第209页。
第三,在琴学理论方面,徐元白也卓有建树。
1953年,徐氏著《天风琴谱》(油印稿本),其中录有所作琴曲《西泠话雨》等五曲,为未完稿(现仅存《西泠话雨》一曲)。另有琴学论著《弦度分段取音诀》《弦度分段取音述略》《弦度分段取音与旧三分损益取音对照表》等篇,提出弦度分段取音法。徐元白认为,传统三分损益法,是为十二律吕旋宫而设*徐元白:《弦度分段取音述略》,载《天风琴谱》,1953年油印本,第1页。。他从实践中,发现了弦度分段取音的方法。如以三弦为例,将弦长分为90等分,则宫、商、角、徵、羽、高宫分别在90分、80分、72分、60分、54分、45分处,各分段均为整数,这对于古琴初学者听音取音很有帮助。
(4)徐元白的琴学传承
徐元白一生,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其弟子亦遍及各地。按时间不同,1949年以前的古琴弟子,主要有黄雪辉、江树箓、赵乃文、谭方成、吕佛庭、张士杰、姚丙炎、高罗佩等。
黄雪辉是徐元白的夫人,师从徐元白学琴多年。1957年徐元白去世后,黄雪辉在杭州教习古琴,弟子众多,为浙地古琴的传承做出了重要贡献。江树箓,是杭州人,30年代就职于杭州硖石米业学校,他从徐元白学琴的时间也较早。
图表4.徐元白夫人黄雪辉女士弹琴图
20世纪30年代,徐元白曾在河南任职,其时有赵乃文(河南开封人)、谭方成(河南泌阳人)、吕佛庭(河南泌阳人)、张士杰(河南信阳人)等,均在此期间从徐氏学琴。其中,吕佛庭术学兼治,诗书琴画皆精,1948年赴台湾后,在台传播古琴艺术。吴士龙(1892—1966),字云孙,号心石,是浙江海宁望族,1922年离家闯荡,以求自立。30年代曾任职河南省民政厅,其间曾师从徐元白学琴。回沪后,吴士龙与徐氏一起参加了今虞琴社活动,并与吴景略、查阜西、吴兰荪、沈草农、张子谦等成为莫逆之交,经常在一起研讨琴学、交流技艺。邓霞峰是河南南阳人,30年代住河南开封徐府,与其女邓起文分别从徐元白和黄雪辉学琴。
1940年,徐元白迁居重庆市郊歌乐山,后因劳累而病倒,其时,国民党名将冯玉祥聘请当地名医张简斋为其诊治,从而使徐元白的病情得以好转。冯玉祥后来厌倦官场军政生涯,曾在重庆向徐氏学琴作画。在重庆期间,徐元白组织“天风琴社”,当时荷兰驻华大使高罗佩也曾向他习琴。1946年,姚丙炎在杭州师从徐元白学琴,姚氏后来迁居上海,并打谱了《酒狂》《大胡笳》《乌夜啼》《碣石调·幽兰》等琴曲,成为徐元白弟子中最有成就的古琴名家。
20世纪50年代以后,师从徐元白学琴的学生还有很多,如其子徐匡华,另外还有徐晓英、郑云飞、高醒华、黄德源等。
综上所述,徐元白作为大休最为重要的弟子,对于现当代浙地琴学的传承和发展,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
2.徐文镜
徐文镜(1895—1975),别署镜斋,浙江海门(今椒江市),徐元白胞弟。早年读过两年私塾。15岁时跟随兄长徐元白离家,1913年随徐元白南下广州,追随孙中山参加北伐战争。*徐灵玉:《我的父亲徐文镜》,载《椒江文史资料》第6辑,1988年,第1页。
徐文镜精于书画篆刻,善画松竹、山水,于金石学造诣尤深,早在1916年即出版《镜斋印稿》*此书共四册,册高八寸九分、阔三寸九分,每页一印,印高三寸九分、阔二寸四分,署广州徐文镜刻,俱拓边款。。1923年6月,任国民党大本营出勤委员*《委派徐文镜职务令》,载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等编《孙中山全集》第7卷,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33页。。其后,曾任河南省政府秘书等职。后至上海,创设“大雅社”,从事篆刻印章。著有《古籀汇编》十四卷*籀文,又称“籀书”“大篆”,徐文镜认为,“小篆”“缪篆”均源之于古籀。,“汇集甲骨刻辞、钟鼎款识、周宣石鼓、秦汉吉金以及古玺、古陶、古币、古兵器等各种文字,共约三千个单字,重文三万余个”*《古籀汇编出版说明》,见徐文镜《古籀汇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第1页。。此书自1934年由商务印书馆刊印行世后,历来为世所重,至今仍为印林必备之书,并被收入《续修四库全书·经部·小学类》*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整理《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146页。。
徐文镜早年跟随大休学习古琴,时间与徐元白同时。民国时期,又与兄徐元白一起参与各地的琴人结社。1938年,今虞琴社社友于严天池墓前立碑,题《明代琴宗严天池先生墓碑》,此即由彭祉卿撰文,徐文镜书写,常熟李凤翔刻石。
抗战期间,徐文镜全家迁居重庆,任国民政府文官处印铸局技正,并在重庆七星岗开设“紫泥山馆”,所治印泥,广受赞誉。*同注。时与章士钊、沈尹默、张大千、乔大壮、唐醉石等名流频繁切磋,并与乔大壮、蒋维崧、朱景源等共同创建了著名的印学团体“巴社”。1946年1月,徐元白、裴铁侠、胡莹堂、高罗佩等在重庆组织成立“天风琴社”,徐文镜也是琴社的主要成员,经常互相切磋琴艺。1946年,徐文镜随国民政府机关举家迁至南京。1947年秋归杭,与兄徐元白会集湖上名流,组织“西湖月会”,抚琴对弈,吟诗赋词,成就一段佳话。
1948年,徐文镜携二子赴台湾治眼疾,次年移居香港。1950年,徐文镜在香港置海表琴台,并撰文曰:“琴,雅乐也。雅者正也,所以正其心,无邪思也。许叔重曰:琴,禁也。义亦如此。我国礼乐之邦,古人无故不撤琴瑟。尚乎乐,所以崇乎礼也。余束发受书,所好乎艺,故爱乎琴。”*潘广庆:《徐文镜与海表琴台及十二琴铭》,载《羊城今古》,2005年第1期,第26页。
徐文镜也善于制琴,20世纪50年代,徐文镜曾在香港监制了12张古琴,并为之撰写了《镜斋十二琴铭》,广为流传。其中一琴名“元白”,是为思念其兄长徐元白,他说:“先兄元白,弹琴五十年,入禅理,出化镜,近推为浙派正宗,勒铭记之,泫然出涕”。其铭曰:
兀然高出者元,介然不染者白。元者玄,依于禅。白者洁,退于密。兹不可乎复得,抚斯琴兮长忆。*同注。
其手足之深情,感人至深。
《镜斋十二琴铭》另有一琴铭即为《大休》,是为怀念其师。徐文镜写道:“余学琴于大休上人,则今五十年矣。因以其名命琴,并勒斯铭。大休不休矣。”*同注。其铭曰:
休于巅,鹤听泉。休于湖,山不孤。休于道,众峰小。休于游,屋如舟。休于琴,虚无心。我乃观其音。*同注。
移居香港后,徐文镜常感身若浮萍飘零,思念故乡,尤其是对“平生读书、钓游之处”的西湖,更是历历在目,寝食难忘。徐文镜尝云:“吾浙西湖山水,天壤间之美境也。湖开晓镜,山里云鬟;秋月楼台,春风杨柳;接富春之景色,挹天目之清幽。可以囊括,可以卧游,尽一日而有余,终其身而不足。”*徐文镜:《西湖百忆自叙》,载《西湖百忆》,香港:香港紫泥山馆出版,1960年,第1页。自1952年至1955年,文镜凭借自己的回忆,以诗记写西湖风情,集为《西湖百忆》。《镜斋十二琴铭》有琴铭为《忆西湖》,足见思乡之情:
泛彼西湖,啼莺柳阴。陟彼遥岑,修篁森森。鼓之秋清,目满湖平。鼓之冬深,残雪初晴。我今忆之,琴中当日之西泠。*同注,第27页。
徐文镜弟子众多,如四川曾右石、湖北曹立庵、江苏张琦、广东谈月色、香港范子登等。尤其是与高罗佩,两人互引为知己。1951年,高罗佩从印度到香港,遂杯茗相邀文镜,并作七律一首赠之:
漫逐浮云到此乡,故人邂逅得传觞。巴渝旧事君应忆,潭水深情我未忘。宦绩敢云希陆贾,游踪聊喜继玄奘。匆匆聚首匆匆别,更泛沧浪万里长。*陈之迈:《荷兰高罗佩》,载《传记文学》,第14卷第1期,1969年,第41页。
3.吴其珌
吴其珌(1899—1984),号竹叟,福州螺江人,中学时师从画家张维凡学画。1924年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和书画名家张书旗同窗,得到潘天寿、诸闻韵等名师指导。毕业后,先后在集美中学、闽侯师范任教。1949年后曾任福州画院副院长。著有书画集《想天楼石鼓文》(1926)、《吴其珌书画集》(1938,福州万有书店)和《山月江风楼琴谱》,刘海粟见其所编琴谱,曾即兴赠诗:“案有琴书庭有竹,吴氏山林本不俗。”*杨万青:《画竹生涯七十年——访福州画院副院长、书画家吴其珌》,载《对台宣传好稿集》(内部资料),1979年,第44页。
吴其珌从大休学琴的时间,大约是在大休住持照胆台期间,并曾得赠“天风海水”琴一张。此琴现藏福建省福州市博物馆,仲尼式,髹黑漆,无断纹。琴底龙池上方有“天风海水”四字。龙池下方有“其貌沉沉,其声愔愔,其德甚古,而其感人甚深,是将以陶淑情性冷汰尘滓,似与造物者游,而岂徒论乎绰注与猱吟。”落款是“海上朱天梵制铭”。朱天梵*朱天梵(1883—1966),名光,又名冲,字天梵,别字汉才,以字行,三林乡人。著有《明遗民录》《经学述概》《述书》《小盘柴阿文稿》《天梵楼诗》等10余种,金石类《梵楼印存》等。精书画金石,曾任教上海美专,是吴其珌老师。在此琴在龙池右侧,则有吴其珌另一位老师释大休题写的铭文三行:“妙墨须求淡远,元音更欲和平。学本正心诚意,为仁莫觅长生。蜀僧大休题于孤山。”*郑国珍、王清雷主编:《中国音乐文物大系·福建卷》,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年,第106页。其下有朱文篆字“大休之印”款。另在龙池内有刻款二行:“甲子春三山想天楼主吴其珌,重修于西湖唐孤山寺客舍。”钤有一印为“吴”。*同注。可知吴其珌于民国甲子年(1924)春对此琴进行了重修。
4.方镇华
方镇华(1903—1990),四川营山人,少年入私塾学习。在成都中学毕业后,考入上海“中国公学”大学部。毕业后,返家乡营山,任营山县立小学校长。不久后,出任成都师范大学附中部主任、成都快报社社长,川军邓锡侯部驻山西、武汉、桂林、重庆、南京、上海等地办事处处长等。其后,一直侧身于国民党巴蜀官场,秘密从事地下党的活动。*王群生:《拨开历史迷雾,一瞥斯人身影》,载《重庆统战政协文史资料丛书》编委会编:《重庆文史馆》,重庆:重庆出版社,2002年,第252页。1949年以后,曾任重庆市文史研究馆馆长等职。
方镇华从大休学琴的时间,大约是在他考入上海“中国公学”大学部以后。其时,大休任杭州照胆台方丈。方镇华不仅从大休学琴,同时学会了制砚技艺。大休至交金松岑*金松岑(1873—1947),原名懋基,又名天翮、天羽,号壮游、鹤望,笔名金一,自署天放楼主人,江苏吴江市同里镇人,清末民初国学大师。有著述《天放楼诗集》(正续季集)、《天放楼文言》(正续遗集)、《鹤舫中年政论》《孤根集》《皖志列传》《词林撷隽》《女界钟》《自由血》《孽海花》(部分)等。(1873—1947)在《大休僧传》里曾云:
方住持照胆台,腊月之望,皓魄中天,与其学琴弟子方镇华囊琴载酒游孤山。寒梅作花,乃对坐放鹤亭,作《梅花三弄》,一弹三叹,且饮且鼓。湖鱼出听,翠羽争集,不知霜风之凄紧,晨曦之东出也。*金天翮:《大休僧传》,载钱仲联主编《广清碑传集》卷二十,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382页。
5.汪建侯
汪建侯,又名剑侯,字国树,浙江杭州人。擅长绘画,以医为业,早年在杭州行医。抗战后寓居上海,之后又移居南京,设私人诊所。晚年往来于沪、杭等地。汪建侯从大休学琴的具体时间不详,大约是在大休住持照胆台期间。著有《琴学津逮》(全三册,油印本)。其主要的古琴弟子有姚丙炎、梅曰强。其中,姚丙炎自1942年起曾从汪建侯学得《阳关三叠》《石上流泉》诸曲,1946年后就学于徐元白。
汪建侯还得到了大休赠予的二床古琴,此即传为唐代“飞泉”琴和明代潞王“中和”琴。“飞泉”琴后归香港琴家唐健垣所有,后来被盗,至今下落不明。“中和”琴则在汪建侯去世后,由其家属传给梅曰强,现藏辽宁省博物馆。
万般归一一无端,惟有琴能奏《普安》。静听心香微妙出,薰炉不必用沉檀。*释大休:《琴言》,载《大休上人遗著》,民国二十二年刊本,第40页。
这是释大休的《琴言》诗。作为一代高僧,释大休在佛学、古琴、诗画方面皆造高妙。而弹琴听琴,就如参禅悟道、吟咏作画、徜徉林泉一样,是其生活中的重要内容之一。古琴,不仅是大休隐于禅、隐于琴的方式之一,也是他走向超逸生活的途经……而置身于岩石松风,沉浸于佛影禅意,徜徉于琴声鹤梦之中的那一种心灵的憩息,是否便是禅僧所谓的于幽绝之中见空寂,于白云之中见闲适,于松风之声见清雅,于流泉之中见恬淡呢!而由大休弟子徐元白等人所传承的浙地古琴,至今绵延不绝,在现当代琴坛有着至为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