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萍
(渤海大学,辽宁 锦州 121013)
20世纪的社会困境与文化困境引发了很多哲学家的思考,很多人主张重新解释马克思。在马克思之后,出现了以存在主义、弗洛伊德主义、结构主义、实证主义等命名的众多的新马克思主义流派。在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中有一个重要流派,那就是布达佩斯学派,“布达佩斯学派是在20世纪60年代围绕乔治·卢卡奇形成的,该学派至今仍然在当代思想中占据重要的位置。”[1](p95)这一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除卢卡奇外,有A·赫勒、M·马库斯、M·瓦伊达、F·费赫尔、A·黑格杜斯等。布达佩斯学派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从宏观转向了微观,他们不是从经济和阶级等宏观领域,而是从道德、需要等微观层面探索民主、自由的社会机制,并发展了以激进哲学为特征的社会批判理论。布达佩斯学派的立足点是人的需要及其满足,把关注点放在了人的需要上,他们的目标是要通过改造人类的需要结构而实现人的个性的解放与发展。阿格妮丝·赫勒就是这一思想的主要代表人物。
阿格妮丝·赫勒不仅是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值得一提的是,她还是当代最具影响的女哲学家之一。2006年,松宁奖委员会为了表彰赫勒对促进欧洲文化发展所作出的努力,将欧洲文化最高奖授予了她,并称赞赫勒半个世纪以来以“创造性的才能、政治的精明、道德的力量和知识分子的正直”叙述了欧洲文化[2](p73)。近些年来赫勒的很多著作被翻译为中文,国内很多学者开始研究她的思想,尤其关注她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重构与解读。
赫勒作为布达佩斯学派最主要的代表人物,被公认为该学派的发言人。赫勒是卢卡奇的学生,在卢卡奇的指导下,完成了博士论文。所以,马克思的异化理论和卢卡奇的物化批判对赫勒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赫勒也同马克思和卢卡奇一样,关注社会和人的异化问题,并且关注人的需要、平等、自由等问题。
赫勒的思想发展被当前学界划分为批判的(新)马克思主义阶段、后马克思主义阶段和后现代主义阶段。苏共二十大召开后,直到布达佩斯学派成员离开匈牙利之前的这一段时间被称为批判的马克思主义阶段,这一阶段赫勒的主要目标是复兴马克思主义,建立真正的社会主义。这一时期赫勒及其他布达佩斯学派的成员被称为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激进的马克思主义者、民主社会主义者。这一阶段赫勒的主要著作有《文艺复兴的人》(1967)、《日常生活》(1970)、《马克思的需要理论》(1974)、《激进哲学》(1978)、《论本能》(1979)、《情感理论》(1979)。从以上所列著作可以看出,这一时期赫勒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三个相互关联的主题:人的本质、人的需要与日常生活。人的本性是赫勒一直比较关注的问题,赫勒既不像行为主义者完全否认人的本性,也不同意本能论者坚持的人的本性完全由生物结构决定的观点。在此基础上,赫勒提出了作为“心理—社会本性”的“第二本性”,这是在历史中生成的人的潜能和本质。在这“第二本性”中,赫勒重点研究了人的需要,并提出了基本需要的革命和“激进需要”与“激进乌托邦”。赫勒认为人的真正解放应该是日常生活的解放,她从研究个体与社会的关系入手来探讨日常生活的内涵,研究主体也“从宏观的人类社会向日常生活中的个人转换”[2](p71),注重对个体的研究。
1982年赫勒出版的《历史理论》标志着她从批判的马克思主义转向了后马克思主义,主要研究历史问题与现代性问题。赫勒本人把《历史理论》(1982)、《碎片中的历史哲学》(1995)、《现代性理论》(1999)这三部著作称作三部曲,有的研究者认为这是赫勒关于现代性的三部曲或历史哲学的三部曲[3](p92)。在后马克思主义阶段,赫勒的哲学思想发生了质的转变,她反对普遍主义与宏大历史叙事,不再致力于对传统马克思主义的修正,而是试图重建历史唯物主义,用历史理论取代历史哲学。她认为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是试图用历史规律来保证其关于共产主义必然战胜资本主义的预言更加有说服力。赫勒认为历史哲学应该被历史理论所取代,事实与价值不同,可以保留关于历史进步的价值,但“在历史理论中,‘应该’仅仅作为理念被推论,而不是作为最高的事实(reality):它抛弃了传统哲学关于最完善的存在(ens perfectissimum)与实在的存在(ens reallssimum)之间的同一”[4](p278)。
既然赫勒是在后现代的语言方式下重新思考历史理论,所以她的思想也必然走向后现代。正如赫勒自己所说,后现代“不是一般的‘历史之后’,而是激进普遍主义和宏大叙事这个阶段之后”[5](p4)。所以赫勒还是想通过“后现代”这个概念来表达她对普遍主义和宏大叙事的反对,进而反思历史的必然性。但是赫勒的后现代理论不同于一般意义的后现代,即不是解构性的而是建构性的后现代,致力于建构一种后现代的政治,一种生活政治。赫勒认为现代社会中存在着三重逻辑:技术的逻辑、社会地位的功能性分配的逻辑和政治权力的逻辑,这三重逻辑为后现代政治的展开提供了平台。尤其是政治权力的逻辑,赫勒认为政治是自由在公共领域的具体化,自由的具体化被赫勒看作是现代的革命、日常生活的革命、大众的革命。赫勒所推崇的理想的生活样态是:每个人都能成为一个被尊重的自由的个体,过有尊严的“好生活”,这也使赫勒走向了一种新的乌托邦——后现代的乌托邦。
在赫勒的思想发展中,需要问题是赫勒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在她看来,一个社会满足需要的程度就代表了这个社会的人道化的程度。赫勒对于需要问题的研究是她关于人的解放学说的一个逻辑起点。赫勒的《马克思的需要理论》一书就是想通过对马克思需要理论的解读和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解构,寻找人的需要的异化的根源,扬弃异化并通过有效的途径来满足人的需要,进而实现人的自由解放。赫勒在此著作中对马克思的需要理论做了系统的研究,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她的“激进需要”“激进乌托邦”与革命的思想,不仅如此,赫勒还以研究马克思的需要理论为突破口从整体上对马克思的思想进行了重构与解读。
赫勒认为,在马克思的整个思想中,需要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并具有独特的价值,它是贯穿马克思思想的一个中心线索。因此,赫勒写作这本书的目的不仅是分析马克思的需要理论,更重要的是以需要为视角,来解读马克思的整个思想,进而提出赫勒自己的理论。
首先看第一部分内容,赫勒开篇就提出了与古典政治经济学相比较,马克思认为自己在经济方面的新发现表现为以下几点:第一,工人卖给资本家的是劳动力而不是劳动;第二,剩余价值的种类:主要表现为利润、利息、地租;第三,发现了使用价值的重要性[6](p23)。赫勒之所以要提出马克思在经济方面的这三个新的发现,是为了说明这三个发现都与需要有关,因为无论是劳动力价值,还是剩余价值和使用价值的界定都离不开需要,都是建立在需要基础上的,可以说马克思的整个政治经济学体系都是建立在需要基础之上的。
使用价值是直接通过需要来定义的,商品具有使用价值就意味着商品能够满足人的某种需要,正是因为它能满足人的某种需要,它才具有使用价值。商品只有满足人的需要,才能拿到市场上去交换,才会有人购买,才能实现其价值。劳动力价值就是劳动力这种特殊商品的价值,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表现为雇佣工人的必要的生活资料的价值。因为个人要满足基本的生活需要,才能保证个人的劳动力的生产,也就是保证个人体力的恢复,明天才能继续劳动。剩余价值的产生也离不开人的需要,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雇佣工人为了满足自身的需要就必须提供剩余劳动,只有提供剩余劳动,才能获取基本的生活资料,以满足自己和家人的必要需要。因此,剩余价值能够产生的前提就是工人要生存的需要和工人劳动力的独特的使用价值。
赫勒认为,阐述需要概念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体系中的重要作用,并不意味着需要概念在古典经济学中没有扮演重要的角色。相反,在古典经济学中,需要概念可以说是一个决定性的概念,只是古典经济学理解需要的视角完全不同于马克思的视角。古典经济学是从经济的视角、从资本主义的立场来分析需要的,他们认为经济的价值是唯一的价值,所以他们把人看作“各种需要的整体”[7](p134),把人的需要看作资本主义生产的人类学依据。但是却把工人看作没有感觉和没有需要的存在物,认为工人除了维持肉体的生存需要以外不应再有任何多余的需要。马克思认为仅仅从经济意义上来理解需要,把需要只看作在市场上出现的有效需求,这是资本主义需要的异化;而一个社会生产的目标不是为了真正满足人的需要,而是为了增殖资本,这是整个社会的异化。
紧接着赫勒在第二部分内容中分析了需要的哲学内涵,并在此基础上解读马克思的哲学思想。赫勒通过研究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及其《经济学手稿》等有关著作中对需要问题的论述,认为“马克思不是从总体的经济范畴意义上来使用需要,而是倾向于将需要看待为一个非经济的、历史哲学的、人类学的价值范畴”[6](p27)。人是对象性的存在,必须通过对象来实现自身,因此,人的活动和需要也都是对象化的,总得指向一个对象。赫勒在《马克思的需要理论》中,也把需要的内涵定义为“对象化的需要”。“对象引起了需要,需要产生了对象。”[6](p40)人正是通过对象化活动来满足自身的需要,并且人类的需要也在对象化活动中产生和发展,正如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表述的,“已经得到满足的第一个需要本身、满足需要的活动和已经获得的为满足需要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8](p32)。在对象化活动中,人的本质力量得到了表现和确证,人的意义也正是在对象化过程中产生的,足见对象化活动对人的重要意义。马克思认为:“一方面为了使人的感觉成为人的,另一方面为了创造同人的本质和自然界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相适应的人的感觉,无论从理论方面还是从实践方面来说,人的本质的对象化都是必要的。”[7](p88)可见,对象化活动的能力本身已成为人最重要的需要,马克思在对共产主义社会的构想中正是把劳动这个最重要的对象化活动作为人的第一需要。
但是,需要在对象化的过程中却发生了异化。赫勒认为,“需要的异化问题是马克思对需要的哲学分析的中心”[6](p44)。资本主义社会需要的异化表现在四个方面:(1)手段和目的的颠倒。人由目的变成了手段,人的需要被经济发展所利用。(2)质和量的分离。需要只在量上有发展,需要的丰富性只是体现为更多的物质需要,却没有质上的任何进展。(3)需要的贫困。需要被同一化为拥有的需要、占有的需要,资本家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工人为了简单的生存。(4)利益的驱动。需要和行动被利益所支配,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利益表现为无限的贪欲,只有消除了利益,才能克服异化。所以赫勒认为工人阶级为了工资数量多少的斗争仍然是为了争夺更多的利益,这种需要仍然是异化的需要,属于资本主义体系之内的斗争。真正促使工人斗争的应该是“激进需要”,这是为了人的尊严和幸福的斗争,而不是单纯的个人利益。
由此赫勒提出了“激进需要”的概念,并在第三部分内容中详细地阐述了“激进需要”与“激进乌托邦”的革命思想,这是赫勒在对马克思思想解读基础上的理论创新。所谓“激进需要”,是指产生于现存社会中的,并且在此社会中无法满足的那些需要。资本主义社会本身产生了激进需要的必然性和它的承担者。“激进需要”产生于资本主义社会体制中,但是现存社会体制却无法满足“激进需要”,所以它是对现存社会体制的否定与超越,它必然导致现存社会体制的变革以及需要结构的革命。而激进需要的承担者就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已经一无所有,达到了最彻底的贫困,所剩的只有打破锁链的需要。因此,激进需要的提出不光是为了人的发展,更迫切的是为了人的生存,所以,无论是从整个社会的角度还是从个体生命的角度来看,激进需要都是工人阶级最迫切的需要。可见,激进需要是坚决反对并消除把他人当作手段和工具的需要、全面革命的需要、追求解放的需要。
由此可见,未来的社会,无论是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还是赫勒的“合作生产者社会”,都是需要系统的变革,因为“资本主义社会的需要结构仅仅属于资本主义社会。它不能够普遍地被用来判断任何其他社会,特别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因为后者不光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对立面,同时也是现今存在的每一个文明社会的对立面,这是第一个未异化的社会,是自由的王国。”[6](p96-97)不仅如此,赫勒还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向未来社会的过渡也是由激进需要来保证的,激进需要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反对力量和颠覆力量。“合作生产者社会”是一个激进需要被满足的社会,在“合作生产者社会”里,一种新的需要结构建立了,因此,它也是一个激进哲学和激进理论可以实现和登场的社会。
赫勒认为,需要理论贯穿在马克思的整个思想历程和总体的理论体系中,因此,以需要理论为切入点研究马克思思想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赫勒对马克思需要理论的深入挖掘和系统研究,并从需要的视角对马克思的思想做了整体的解读,这既凸显了需要理论的重要性,又为研究马克思的思想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可以说,赫勒对推进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不仅如此,她还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的需要理论,并提出了她自己的人类需要理论。但是,赫勒在分析马克思的需要理论及马克思的整体思想时也存在一定的误读。
第一,赫勒过于偏重价值分析,注重价值意义,而忽视了其他方面的内容和意义。马克思的需要概念不仅具有价值范畴的意义,还应该包括实践范畴和关系范畴,是三者的统一。首先,需要离不开实践,需要是通过对象化的实践活动来获得满足的。在满足人的需要的对象化实践活动中,人们之间必然结成社会关系,而且人的需要表面看来是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实际上人与物的关系背后是人与人的关系,所以社会关系是人的又一重要需要。因此,需要离不开实践活动和社会关系,对象化的实践活动和社会关系也是人的重要需要。需要的内涵可以界定为:“正常”生存和发展的需要、对象化实践活动的需要和社会关系的需要[9](p72)。“正常”生存和发展的需要可以归为价值范畴,因此,需要应该是价值范畴、实践范畴和关系范畴的统一。所以,价值判断、经济分析和社会历史分析三者缺一不可。不仅是需要概念,马克思思想中的其他范畴以及马克思的整体思想都力求实现这三方面的统一。
第二,赫勒抛开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忽视了对生产分析的重要性。赫勒对马克思唯物史观、历史哲学中的一些观点持反对意见。她不赞成历史规律与历史必然性的提法,解构了马克思生产力、生产关系、阶级主体等核心范畴,不认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就必然能保证社会主义一定会战胜资本主义,从而走向共产主义,她认为这是历史规律的普遍主义与宏大叙事,应予以拒斥。赫勒认为马克思在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时实际上指出了两种矛盾,第一种矛盾是生产关系与生产力之间的矛盾,第二种矛盾是资本主义社会自身的发达商品生产所产生的一系列矛盾,具体包括:自由与必然、必然与偶然、目的论与因果论和富裕与贫困的矛盾。从第二种矛盾推导出来的共产主义的必要性绝不亚于从第一种矛盾推导出来的必要性。赫勒认为,“激进需要”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生产结构所产生的一种自身无法满足的需要,它产生于资本主义社会,同时也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反对力量和颠覆力量,正是激进需要的不可满足性激发人们去超越这种制度。“资本主义向未来社会‘过渡’的必然性不是由任何自然规律而是由激进需要来保证的。”[6](p84)激进需要才是革命实践的内在动机,从而保证超越现存社会而走向未来社会。
赫勒抛开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转而研究人的需要,从宏观领域转入微观领域,这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一贯的研究路径。但是他们都遇到了一个共同的难题,那就是微观领域的变革与宏观领域的变革孰先孰后的问题,社会总体结构不改变,生产关系不发生根本改变,又何来需要结构的彻底变革?所以,资本主义社会的首要矛盾和根本矛盾依然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变革生产关系是变革需要结构的前提条件,只有生产关系发生改变,需要结构才会随之改变,而不是相反。
其实,在创立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之后,马克思就已经意识到如果不对社会进行经济解剖和历史分析,自己早期关于共产主义的提法就只能是一种伦理价值预设,甚至是一种唯心主义“空想”。因此,需要分析社会矛盾与历史规律,于是,他开始研究历史、研究政治经济学,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层矛盾,创立了唯物史观并发现了“剩余价值”的秘密。所以,马克思哲学的真实内涵并不在于只提出一个类本质的价值预设、一个共产主义理想,而在于从物质生产实践出发构建一种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话语,以及由此出发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规律的具象分析[10](p164)。以赫勒为代表的后现代理论放弃了对社会根本决定因素的批判和论证,并没有超越马克思。
赫勒作为一个与我们同时代的思想家,和我们同处于一个所谓后现代的语境中,她有着思想家的理论敏感与哲学家的睿智,能够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批判性地反思人类的生存状况,并且始终没有放弃她构建人类美好生活的理想,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学者特有的人文关怀。但是“她认为革命不再是关于历史必然性或社会阶级的事情,而是关于以道德方式行为的个体的事情,并且试图通过对个体日常生活的思考来建立自己的政治理论立场”[2](p73)。她忽视经济的、政治的、阶级的宏观革命,把希望寄托在需要与道德这些个体性的事件上,这样的解放是否能够实现,还是有待商榷的。尽管赫勒的激进需要理论在一定意义上带有浪漫的乌托邦色彩,但是,她从人的需要出发,认真反思我们的社会以及未来的走向,这对我们理解当前的社会有一定的理论意义,值得我们分析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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