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敏,刘旭青
(湖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温州市洞头区位于浙江省东南部。洞头妈祖信仰的种种传说为妈祖信仰增添了神秘色彩。据传,明末清初,一艘福建渔船来到洞头东沙港,祭拜后,船上供奉的妈祖神像手、足掉下,人们认为“妈祖喜欢留在这里”,后在此建庙[1]65。妈祖起源也有“水流佛”一说,认为妈祖神像漂洋过海来到洞头[2]。妈祖信仰传入洞头后仍保存着最古老的祭祀习俗,并与洞头独特的民俗风情相结合,产生了妈祖祭典、“迎火鼎”妈祖出巡等多种特色活动,具有重要民俗研究价值。本文以洞头妈祖信俗活动为基点,分析道教对妈祖文化的浸染及妈祖文化对区域多海神的辐射,并对妈祖文化的保护与传承提出建议。
洞头妈祖是地方俗神,但长期以来与道教相互浸染,使妈祖信仰同道教文化发生了种种复杂的交叉、重叠和转换的现象,妈祖因此成为道教神祇中的一员。这从宫观布局和祭典仪式两方面可见一斑。
“崇尚自然”是道教文化的重要特色之一。《道德经》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159妈祖宫贯彻道教践行天道的理念,洞头23座妈祖宫都位于港口附近,面海背山,依托自然之势而建。妈祖宫均为木架结构,这不仅与“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4]阴阳五行理论有关,还与树木沟通神、人、冥三界的神话思维相契。当然,树木旺盛的生命力也是信众“大道合一而永生”信念的缩影。
《道德经》曰:“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3]225这表明道家追求负阴抱阳、阴阳和调。清末何光廷《地学指正》指明了北阴南阳的地理指向:“原不畏风,然有阴阳之别,向东向南所受者温风、暖风,谓之阳风。向西向北所受者凉风、寒风,谓之阴风。”[5]妈祖宫坐北朝南,左右对称的布局特征便是阴阳五行观影响下的产物。妈祖宫的门厅、戏台、大殿排列在南北走向的中轴线上,对应道教“乾南坤北,坎离对称”的八卦方位,道教徒认为如此便能得五行之全,聚四方之气。妈祖宫顶棚设藻井,上圆下方,井口呈八角形,施五重斗拱;穹顶圆形,饰日月图案,与道教八卦图形似,“日月为易,象阴阳也。”(《说文·易部》)这种装潢的存在恰好证明妈祖宫在始建时就已受到道教文化的熏陶。妈祖宫两侧放置四艘海船,桅杆顶端插三角形旗帜,旗上绣有天后圣母或妈祖保佑平安字样,有令字或龙的图案,边缘波浪状,与道教令旗极为相似,说明妈祖旗设计时也有意以道教旗帜为范本。宫观内部以妈祖神像为中心,两侧各站一名金童玉女,主听候差使,司传达通报,令掌威仪。左侧有送子娘娘,主育子送子。右侧第一位神是晏公,司开路、退潮、平浪之职[6];右侧第二位神为土地公公,泉州伍堡“土地庙”供奉其为航海保护神,司招财。妈祖神像前有四尊保护神,靠近妈祖者为“千里眼”“顺风耳”,司视察动态,挨近千里眼者名为嘉右,面黑齿露,全身铠甲,头戴金盔,其右手持一大板斧;挨近顺风耳者名为嘉应,装盔披甲,右手执掌长矛[7]。上述诸神在道教神谱中合称“水阙仙班”,是由玉皇大帝下旨组建,专司海上抢险救人之责,后道教人士拟定传说,称其皆为妈祖所收复,让妈祖宫的配神也染上了道教色彩。
妈祖祭典主要部分称“做供”,又名“醮道场”,是由师公主持的大型祭祀活动,旨在消灾解厄、祈求长寿、祈祷兴旺。妈祖祭典不仅在形式、主体、目的上同道家“平安清醮”一致,就其开展过程而言,也始终贯穿道教精神。
从预先准备上看,祭典共分三层九坛。《道德经》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3]225道教经典《上清太上开天龙跷经》释曰:“九一通化,妙辩无方,九色宝光,始一为主,玄元始气,合生九门,三号各三,故为九一。”[8]三九之数,许是由此而来。各宫观必须选择天宫亭作为祭拜对象。道家强调“大象无形,大音希声”[3]223,“亭,民所安定也。亭有楼。”(《说文·高部》),登亭上高楼,便有了“江山无限境,都聚一亭中”[9]的虚实相生境界。此外,还需准备金剪、驱邪棒、照妖镜等作为驱邪解厄的法器,辅以“净身咒”,体现道教“延年益寿、羽化登仙”的宗旨,认为驱邪缚魅,才能保命护身,心神安宁。
就其开展过程而言,接受信众朝拜的不仅限于妈祖,还有三清宗师、玉皇大帝、福禄寿三星等道教神。贯穿祭典仪式有道教八大神咒之一的“净天地神咒”“净身神咒”,还有诸如以“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作结或直接出现道教神祇姓名,以道教经典常用的叙述范式撰写的祭词。
祭祀后,要举行“平安宴”。宴上菜肴有紫气东来妈祖平安面、鱼跳龙门、顺风耳朵等。“紫气东来”典出《关令尹内传》,寓意平安和谐、吉祥如意。“顺风耳朵”寓意消息通达,眼界博大。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对俗》曰:“夫得道者,上能竦身于云霄,下能潜泳于川海。是以萧史偕翔凤以凌虚,琴高乘朱鲤于深渊,斯其验也。”[10]可见,道教文化理念贯穿于妈祖祭典全过程。
妈祖祭典也包括“迎火鼎”巡游模块。《帝京景物略》卷二载:“(腊月)二十五日,五更焚褚,接玉皇,曰:玉皇下查人间也。竞此日,无妇妪詈声。”[11]这说明巡游也是从道教游神中习得。
洞头人民秉着灵验本位和实用主义功利性取向,创造以妈祖为核心的海神群像来表达自己对驭海的渴望,嫁接关系将各海神联系起来,希望得到神灵全方位、多角度的庇佑,由此产生了神灵的合祀和配祀现象。这可从妈祖与陈十四娘娘合祀及与其他海神的配祀两方面考察。
合祀,是指一座祠庙中供奉两个及以上的主神之间无尊卑之分,以平等的身份接受朝拜者的香火供奉和祭祀[12]。陈十四娘娘,又名陈靖姑,是洞头人民信奉的扶危救产神祇之一,洞头供奉妈祖与陈十四娘娘的宫观有10座,在众多合祀宫观中占重要地位。
林默、陈靖姑二位圣母传说的美化,增加了二位女神在神格、神职方面的同质性,为二神同祀提供了理论依据。妈祖是我国民间普遍信仰的海上平安保护神,司护航。《敕封天后志》载“救商”:“屿之西,有乡曰门夹。当港口出入之冲,礁错杂,有商舟渡此遭风。舟冲礁浸水,舟人呼哀求救,后(妈祖)谓人曰:‘头商舟将溺,可急拯’。众见风涛震荡,不敢向前,后乃掷草数根,化成大杉,排驾至前,舟因大木相附,得不沉。”[13]《闽都别记》载,陈十四娘娘属妇幼保护神,主救产护产,如“死于产难”:“鬼闻夫人来祈雨,有胎寄母家楻下,又在江中做法,遂同蛇首潜入下渡陈家,盗胎与蛇食之,仍至江中伏于水底害夫人,夫人祈降甘霖已足,忽腹中胎毁血崩,不胜疼痛。……凡有人间胎产,远近呼之必到拯救。”[14]二神主职上无共同点,然而,“每个神灵都有一种主要职能,同时兼掌其他职能,才能满足信众的各种需要。”[15]随着时代的变迁及现实需要的多样化,人们开始虚构神灵传说以创造新的神格来满足自身的功利性愿望。《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四载:“善司孕嗣,一邑供奉之。邑有某妇,醮于人,十年不孕,万方高禖,终无有应者,卒祷于妃,即产男子。嗣是凡有不育者,随祷随应。”[16]这给妈祖增添了妇产保护神的职能,因而在洞头人民的信仰中,妈祖又被当作孩子的“契母”看待。这种传说的嫁接也在陈十四娘娘身上得以体现。《临水夫人记》载:“神而上若有汗珠,即知其从海上救人还也。今岁自夏至秋,汗珠不绝,或者劳于海舶焉。”[17]该文所记临水夫人遣救海难,已将临水夫人纳入海神系统,给陈十四娘娘增添了解厄、驱邪等神职功能。
洞头人民靠海而生,海难的不可预知性除了使渔民注重防范海难外,也让他们更加重视血脉的延续。唯有结合陈十四娘娘和妈祖的主要功能,才能圆人民朴素的功利性愿望,而将二神并祀,便又能得到加倍护佑,这就是合祀的现实功用所在。为了进一步增强合祀本身的合理性和神圣性,信众开始嫁接陈靖姑和林默二位圣母的亲缘关系。从出身看,“天梯固然为神人、仙人、巫师三种人而设,但下方也有许多勇敢智慧的人民,凭了他们的智慧和勇敢,也可以攀登天梯,直达天庭。”[18]陈十四娘娘和妈祖的信仰都是凡人“登天梯”的产物。从地位看,二者皆被塑造成道教神祇。陈十四娘娘为道教闾山派的分支,《大奶灵经》云其“传法闾山,显迹古田”[19];《高王观世音经》传妈祖少年时拜道士为师,得玄微真法,证明妈祖和陈十四娘娘同宗[1]8。从神化形象看,《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四载:“林默母陈氏,尝梦南海观音,与以优钵花吞之,已而孕。”[16]而《娘娘词》载:“观音与众仙比试弹天柱,指破血滴井中,为福建古田临水中村陈昌妻葛氏所食,产一女,取名靖姑。”[20]将其视作观音所出。故《五杂俎》载:“临水夫人,天妃之妹也。”[21]《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四载:“圣姐威灵林九夫人,八月十五日生。”[16]由于在神职、神格上的同质特点,使得妈祖和陈十四娘娘早年间便并祀宫观。《仙溪志》载:“三妃庙,在县东北二百步。 —顺济庙,本湄洲林氏女,为巫,……航海者有祷必应。……本兴化县有女巫……淳祐七年(1247年)赐庙额,绍兴二年(1132年)封顺应夫人。”[22]随着海事活动范围的扩大,人们对于林默、陈靖姑二位圣母神职功能结合的呼声愈加强烈,这种同宗并祀也逐渐演化成为同为主神供奉宗庙。始建于清乾隆年间(约1745年)的洞头北岙隔头村沙岙太阴宫呈现出这一特点[1]85。
洞头人民二月十九敬观音,三月十五拜靖姑,三月二十三供妈祖,五月十八杨府爷诞辰,六月初六土地公生日,八月十五祭陈府爷……正是基于海岛独特的地理环境及其历史文化,洞头建立了庞杂的海神信仰系统,与之相伴的是宗庙的多神配祀现象,如妈祖与观音、杨府爷等神灵同时供奉神庙等。
洞头多海神信仰是基于民众的实用功利性生发而成,诸神之间神职功能呈现出互补的关系。林国平认为:“百姓信仰某种超自然力量主要不是出于精神和灵魂的解脱,也不是为了解决人生的终极关怀,而是出于实用功利性的利益诉求,希冀通过祈求神灵的保佑,来达到祈福襄灾的目的,‘有灵必求’和‘有求必酬’是民间信仰的普遍心态。”[23]
洞头人民靠海营生,面对海洋带来的无法预计的危险深感无力,在万物有灵观念驱使下,希望借助超自然力量达到顺行、平安、丰收的目的。人们信仰妈祖,希冀妈祖能救援海难,护佑航行平安。海难不可预知性也使其更加注重血脉的延续,寄信念于生育女神陈十四娘娘之上,希望永葆香火兴旺。天地水三官、财神爷、灶神爷、土地公作为中国民间主赐福、赦罪的神灵,在洞头神祇圈中,成为渔民祈求财福两旺、鱼虾满舱的对象。就连盘古、女娲和齐天大圣,也成为海神谱系中的一员。据传从前每逢月满之时,海水倒灌,百姓苦不堪言,是盘古和女娲娘娘平息水患;孙悟空大闹龙宫,有和龙王斗法的威力,于是渔民也请他坐镇村头,保东海风平浪静,人船平安[24]。
洞头人民虔诚地崇拜着各路神灵,他们认为一个神灵的力量无法福泽众多信众,便建立起海神信仰圈,通过神职功能的互补,以许愿和还愿的方式,与神灵进行着利益交换。乌丙安指出:“当他们一旦遭遇不可抗拒的天灾人祸,便不顾一切地烧香叩头,供祭神鬼,恳请神异力量赐福消灾,祛病降吉。他们认为崇拜神鬼之心切,就会收到有求必应的实惠。”[25]
诸神神职的互补来源于神格的同质性,主要体现在形象相似性上。《顺济圣妃庙记》载:“神莆阳湄洲林氏女,少能言人祸福,殁,庙祀之。”[26]《退庵随笔》载:“夫人名靖姑,古田县临水乡人。”[27]《光绪永嘉县志》载:“神姓杨,名精义,唐太宗时人,生十子。”[28]凡人生前遭受磨难,死后在海上羽化成神,时常显灵救助黎民,成为人格神化的海神。此外,他们在神话中都以海的挑战者形象出现,如《永乐乐清县志》卷三《西山杨府庙重置祀田记》载:“嘉庆以来,海匪不靖,均赖神力,转危为安。”[29]如妈祖收复嘉应、嘉佑两怪,除怪风,陈十四娘娘奉命护航等传说,均记录神灵抗击海难、护佑一方的圣迹。
各海神均融合了儒、道、释三教观念,既呈现出“同舟共济、开拓四海”的团结进取精神,又深切反映了“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自然和谐理论,也杂糅了儒家仁、义、礼、信、恕等思想,从而在宗教、社会与文化合力之下,发展成为一种普适性、全民性的海神信仰。
洞头妈祖文化的传承与保护,一方面有利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推动“东海时代”新经济的发展;另一方面有助于维系海峡两岸的共同文化信仰,增进两岸文化认同。
长期以来口耳相传的传承方式,使洞头妈祖文化随时面临着消亡的风险。为守护妈祖文化,要做好以下几方面工作:一是需要以妈祖祭典活动为中心,对祭典仪式的开展和民俗工艺的制作进行系统记录,为传承人提供理解民俗的数据。二是积极培训民俗保护方面的文献资料工作者和民间工艺制作专家,避免人才断层。三是建立洞头妈祖文化研究机构,挖掘妈祖文化文学、历史学、社会学等多方面的内涵,积极推动与妈祖文化相关的个人、团体和机构之间的交流,同时支持传播和出版妈祖文化的相关著作、论文及其他形式成果。
传统文化只有重新回归民众,才能以活态存在物的形式实现创新性发展,因而亟需拓宽传播途径,加大宣传力度。一是利用电视、网络及自媒体等大众传媒,创作妈祖题材宣传片、电影、文学作品等。二是利用特色节庆全面展示民俗文化。三是开设校本课程,将部分民俗技艺以手工课等形式进入中小学课堂,既可为民俗工作者提供全职工作,激励当地民俗保护工作者,又有助于提高年轻一代自觉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识。
文化如果不能切实有效地落地,就会缺少真实可感的载体。经济发展新常态背景下,洞头也当顺势而上,创建特色渔村,推动信俗文化产业落地生根。一是依托洞头特色海神文化,建立起“文旅、体旅、宗旅、渔旅”为一体的海神文化主题公园。以景观小品形式展示海神传说,以参与、互动的展示方式诉说民俗工艺的制作,让海神文化“活”起来。二是在民宿建设、文化墙建设等方面,融入海神文化因素,打造特色小镇,系统展示洞头海神信俗文化和民俗工艺。
妈祖信俗文化是具有鲜明地方特色和深厚人文积淀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唯有形成以政府为主导,社会各界广泛参与的民俗保护机制,改变文化断层的局面,才能让人们在今天乃至未来仍有机会触摸这一古老而神秘的血脉经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