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俊丰
(浙江音乐学院音乐教育系,浙江杭州 310024)
从现代化进程看,早在1859年,马克思就不无预见性地指出:“现代的历史是乡村城市化,而不像在古代那样,是城市乡村化。”①乡村社会在城市文化和城市生活影响下,将以城市化方式趋近于城市。以中国城镇化进程为例,2016年城镇化率是57.35%,相较于2012年提高了4.75%,而这一进程仍在继续。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480。这是历史发展大逻辑,也是现代化和现代性的核心要义。翻开厚重的城市发展史,从全球背景下看城市的兴起,也许更有启发意义。有美国当代首席都市学家之称的乔尔·科特金在其《全球城市史》序言中说道:“在人类发明城市以后的5 000–7 000年的时间里,所建造的城市不计其数。有些在最初不过是一些小村落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联合起来发展成都市大邑。”[1]这意味着:今之城市乃古之村落,城市因村落而兴,城市因村落而起。这其中蕴含着复杂的产业塑造、人口集聚、军事征服、艺术荟集等等因素。既然是“乡村城市化”,或城市由小村落发展而来,那必然隐含着一种“衔接逻辑”:这种衔接发生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或小村落与都市大邑之间,其要解决和阐释的核心命题是城市与村落之间何以发生联系?发生联系的边界界限是什么?发生联系与牵引的机制是什么?等等。
这种“衔接逻辑”的起点是传统意义上的城市化理论。西方的城市化理论和其城市发展历程一样,具有明显的地域性、文化性以及因此衍生出来时空性,与其经历的多样城市化阶段(工业城市化、逆城市化、再城市化)一样,其理论较为丰富,如“劳动力人口流动说”“产业聚集效应说”“农业产业剩余说”“工业化动力说”等等[2]。与其城市化进程源自并孕育了工业文明一样,西方城市化理论遵循着工业社会的运作逻辑。如《大英百科全书》对于城市化的定义:城市化是指人口向城镇或城市地带集中的过程。这个集中化的过程表现为两种形式,一是城镇数目的增多,二是各个城市内人口规模不断扩充。这些理论直接启发了中国的学术研究和城市化实践,中国的城市化理论即是在西方理论与中国本土实践交织与理论交融中成长起来的。城市化在中国更多用“城镇化”表述。早在 1999年通过的“十五规划”建议稿中就已经官方正式采用“城镇化”一词。尽管农村社会学中有一种观点认为“城镇化是城市化的一种别称”[3],但“城镇化”此后一直是我国城市化理论的权威性表达。即便城市化和城镇化两者在农村社会学推介中通常同时使用,但两者在论及具体政策、理论与实践时,差异仍是显而易见的。城镇化可以归类为城市化理论的“分散化”价值,与其相对的是“集中性”价值。在美国,这种“分散化”价值表现在80%左右的人居住在中小城镇[2]。但是中国城市发展过程中往往倾向于“集中性”价值,不但是对西方城市化理论的片面误读,也对中国城市发展实践产生了误导。这也不难理解《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提出要更加突出中心城市的辐射带动作用,增强小城镇服务功能。这可被视为同时兼顾了城市化发展理论的“集中化”和“分散化”价值,是以规划的形式从理论上纠偏,从实践上正本。
中外城市化理论都隐含甚至可以引申出一种“衔接逻辑”:西方城市化理论强调的是工业化背景下的乡村走向城市,以产业驱动和聚焦为标志,城市与乡村建立衔接联系;而中国的城镇化道路则是一种农村多层次分阶段走向城乡一体化的过程。发展小城镇和促进农村城镇化是我国城市化道路的重要组成部分[3]。如上述的“城市与乡村建立衔接联系”以及“走向城乡一体化”这些表述都较为清晰地体现出城市边界与村落边界在城市化进程中是互动交流的,交流过程中会在双方“边界”处建立衔接关系,衔接的紧密关系、强度、主动性、粘合值等决定着城市化发展走向以及村落社会的归宿。
可见,城市化理论中其实蕴含着“边界”的因素,尽管“边界”这种学术表达已经有了一定研究积累,但通过“边界”的引申和引入,去定位村落社会的未来形态和发展走向,这种研究仍有潜力。基于此,本研究从“边界”视角介入,梳理学术界关于村落“边界”研究的成果,并以此推理村落社会的几种发展和演进形态。
城市化的发展不能一厢情愿地聚焦城市,尤其是在大城市病已经成为发展之症结的情况下,一味单纯地依赖并强调城市化本身已经不能破发展困局。此时,要更加关注城市的周边与外围,如现在较为流行的郊区城市化、城乡毗邻区城市化、小城镇城市化等都是对传统意义城市化的有益补充。在中国即将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之际,应该更加积极地关注村落社会这一困扰中国发展的末梢神经,给予其一定理论关怀。
《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三个五年规划纲要》提出,要推动城乡协调发展,推动新型城镇化和新农村建设协调发展,提升县域经济支撑辐射能力,促进公共资源在城乡间均衡配置,拓展农村广阔发展空间,形成城乡共同发展新格局。这一纲要中提及的“拓展农村广阔发展空间”实际上已经蕴含了中国在走向全面小康社会中城镇化的发展进路,对于参透和理解城乡衔接具有重要提示意义。由此,城镇化的出路在城市,更在农村,两者没有孰轻孰重,其本质都是发展问题,区别是视角之异。只有城市与村落社会有更加紧密以及契合的衔接,达到《纲要》中论及的“城乡共同发展新格局”,中国的城镇化才有未来,中国村落社会才有出路。这种“新格局”其实质是城乡边界互联互通互动,已然涉及到“边界”这一概念,边界如何衔接、怎样衔接当然是相当重要的命题。
更深入地看,这种“衔接逻辑”甚至是解读城镇化以及村落社会未来走向的重要参考。研究村落社会不但要关注村落社会内部,更要关注与之关联的城市,至为关键的是要从城乡关系中把握村落社会的未来。由此,城乡之间如何衔接是观察村落社会未来形态和未来走向的重要切入点。
既为“衔接”,必然涉及衔接点或者衔接界限,即“边界”概念。“边界”概念尽管在村落社会研究中提及不多,但已有一些研究积累,在其他人类学、历史学等文献和著作中也经常能够发现“边界”的概念以及引申。这种研究积累、研究引申可以从“边界”的“明喻”“隐喻”两个方面进行学术梳理和评介。
折晓叶研究“超级村庄”时,较早使用“村落边界”概念,从两个意义上使用这一概念:一是村庄与外界之间的疆域性界线,如以亲缘和地缘关系为基础的地域共同体的范围,以土地所属为依据的村界,以及行政关系制约下的村组织行政的界限等;二是村庄主要事物和活动的非疆域性边缘,如村庄的经济组织、市场经济网络、人际关系网络和社会生活圈子所涉及的范围等[4]。她进一步指出,村庄的村界、行政边界、人口边界和经济边界具有高度重合的格局被打破,村落社会的边界由此陷入了被撕拉的境地:经济边界的开放与社会边界的封闭间较量与交流如影随形,甚至社区形态出现了“中间社区”的特征,她也拿捏不定这种“中间性”究竟只是一种暂时的过渡形态,还是一种有着生存根基的可持续发展的新的社区形态。“中间社区”已经明确地阐释了村落社会边界重合格局被打破的境遇。贺雪峰认为村庄共同体由三种边界构成,一是自然边界,二是社会边界,三是文化边界。一个村庄同时具有自然、社会和文化的边界,我们说这个村庄是一个共同体[5]。与折晓叶的研究呼应,贺雪峰指出了村庄的社会边界(村籍)模糊的一种情形,其实质也是村落社会边界正处于一种交互交往交流的境遇。李培林在研究村落终结的理想类型时,进一步指出,一个完整的村落共同体,其实具有五种可以识别的边界:即社会边界、文化边界、行政边界、自然边界和经济边界[6]。村落边界开放的过程,也就是农民人生半径扩展的过程,是现代化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李培林眼中的“羊城村”已经成为“无农的村落”,其边界被内发的“租屋逐利”以及外发的“城市包围农村”双向推拉,但是,在城市化行程中,羊城村的文化堕距始终难以褪去。
以上这些研究比较明确提出村落边界概念,并自觉地以边界为研究逻辑起点,阐述村落社会理论与理想、动向与走向密切交织的实践。这类研究可归之于边界研究的“明喻”,其特征是异常明确使用“边界”一词甚至以经济、行政、文化、社会等维度框定村落社会各种边界的交织与交集。村落社会好似一个多面棱镜,边界的折射正是村落社会原生与现代、动态与静态、大传统与小传统之间的衔接或转换。村落社会研究中出现了与“边界明喻”对应的“边界隐喻”。名为“隐喻”,并不是“隐而不发”,而是以“隐喻”对应弥补“明喻”之留白,开拓了村落社会边界研究的视野,两者都是村落社会研究中的重要理论观和方法论。在“边界隐喻”中,有两个观点值得注意。一是挪威学者弗雷德里克·巴斯在其族群研究的奠基之作《族群与边界——文化差异下的社会组织》中用边界观点辨释族群间认同,其中有诸多“穿越边界”“边界维持”的阐释。与“边界隐喻”相关的是文化接触与变迁的三种策略,其背景是“随着对工业社会的产品和制度的依赖性传播到全世界,文化接触和变迁成为了一种非常普遍的过程”[7]。这映射在村落社会中,隐喻的是晴耕雨读、守望相助的农耕文明在面对城市文明时,如何实现自身调试。这种调试集中聚集于边界的互动。弗雷德里克·巴斯指出:在范围较大的社会体系下,他们不断地追求参与,为了获得新的价值观形式,他们可以在下列的基本策略中进行选择:(1)在事先建立起来的工业社会和文化群体中他们可能尝试着被认可并融入其中;(2)他们可能接受“少数民族”身份,通过缩短非融入部分的所有文化差距,适应并竭力减少少数民族的不利因素;与此同时,在活动的其他领域,他们还参与到工业化群体的更大体系之中;(3)他们可能选择强调族群身份的方式,籍此来拓展以前在他们的社会中所没有发现的,或与新目标的发展不相适应的新的地位和组织活动模式[7]。如果发散社会学想象力,巴斯笔下的族群组织在面对工业文明的境地时与当今村落社会应对城市文明的境地是何其相似!其应对策略也能够借鉴到村落社会研究中。巴斯对于族群组织的选择策略可归之为“三策略说”。
毛丹从专业社会学维度关注村落共同体的现代命运,提出了村落共同体联结社会的四种可能性。其背景是“市场和国家力量同时介入农村后,村落共同体面临的推拉力量空前复杂,从而面临着联结社会的多重可能性”[8]。他借用莫尔的乌托邦文学底本,把广阔社会比作茫茫大陆,把弱小而相对封闭的村落共同体视如小型岛屿。提出了“掘海工程、以船过海、填海工程、跨海大桥”四种衔接方式。掘海工程是把联结大陆的半岛再变回岛屿,岛民与世界联系只能通过船只;以船过海是原本处在岛屿的居民(村落共同体成员)自然地以船过海,与其他岛屿和大陆作各种必要交换,彼此关系相对不密切不方便但可以取其所需;填海工程是人为建立岛屿与岛屿、岛屿与大陆的陆行联系,把所有岛屿最终都变为陆地;跨海大桥是以最小环境代价和小农权益最大化的方式建立起岛屿间、陆岛间的快捷交通,又保持岛屿生活的可选择性[8]。毛丹阐释的主题是村庄转型与村落共同体的命运,他表明了村落社会(村落共同体)的农业经济支撑条件在现代社会可能松动甚至剥离,但是仍然是现代社会的基本资源。毛丹的理论阐释可归之为“四衔接说”。
“三策略说”“四衔接说”无时无刻不在阐释边界的衔接、互动、超越。巴斯在抛出“三策略说”前专门解释了“文化边界的维持”;毛丹也提及了“划分社区边界”以及村落共同体要“突破地理边界”,“谋求社区外联系以及社区外力量对社区的介入而发展社区”。从这个意义上,“边界隐喻”可谓“无时无刻不边界”。
“边界隐喻”以弗雷德里克·巴斯和毛丹的阐释为主,与“边界明喻”共同构成了“边界研究”的两个重要维度。
无论是弗雷德里克·巴斯的“三策略说”还是毛丹阐释的“四衔接说”,其共同之处是都隐含了“边界”概念或元素。弗雷德里克·巴斯主要阐释族群组织在面对工业社会文明带来的产品、制度、文化接触和变迁时,用三种策略加以应对,即“尝试着被认可并融入其中”“缩短非融入部分的所有文化差距”“强调族群身份”,由此导致“文化上保守、融入性不高、作为在更大社会体系内等级较低的族群而保留”“少数民族最终的同化”以及“产生从本土主义到新政府的有趣运动”三种效果。毛丹主要阐释的“掘海工程、以船过海、填海工程、跨海大桥”四种衔接方式,分别导致“逆市场化和逆城市化”“听任乡村地区和村落共同体自生自灭”“纯粹以市场经济方式扫荡村落共同体”和“建立恰当的、旨在减轻或消除城乡社会不平等的城乡社区衔接”四种效果。
至此,可以清晰看出,边界研究尽管早已介入到村落社会研究中,但是纯粹而系统的研究不太多见,但村落社会难以绕过边界这一概念。因此,边界研究、边界衔接理论对于村落社会的走向、村落社会与城市社会的衔接极其重要,而且具备一定阐释能力。
村落社会的未来走向如何与边界发生联系,涉及到边界衔接与村落社会的互相嵌入的问题。以此为起点描述村落社会的未来走向,需要有效地将“边界衔接”这一理论作为议程,进入村落社会研究之内理。
村落边界,顾名思义,反映和区分的是工与农、城与乡以及农民与市民的边界,以及引申出来的社会边界、文化边界、行政边界、自然边界和经济边界。将“边界衔接”融入村落社会研究,从村落社会由一个边界清晰的熟人社会到边界渐次模糊的现代社会这个角度来说是必要的;从村落社会的边界在市场化力量的撕扯和扫荡下走向封闭、还是终结或是演进生存这个角度来说也是必然的,这是城镇化之反思也是现代性之困顿。拥抱城市化与现代性的思路是将村落边界打开,任由市场力量的介入,从这个意义上,村落社会走向终结和消亡;反市场介入,似乎在某些时候也不合时宜。但怀旧毕竟被视为高尚而稀有的情愫,打破古村落的宁静,让古老、原始、草根、小桥流水等这些农人宁静的安身立命之本一朝殆尽似乎也不够人本人文;构建于拥抱与反对之间的“中间道路”,让市场与反市场,农民和农民工以及市民、城镇与村落竞相在边界这一狭窄丰富又具现实感场地相互纠结、交流、较量,这还需要历史眼光和现实实践的逻辑推演,没有定论。但引入边界理论,可以从中解读到村落社会的未来形态乃至于逻辑发展动向。
从理论和现实介入,村落社会边界处也是各种力量交融和涤荡之处。至少有三种力量在此处聚集:传统力量、国家力量、政策力量。以此,形成了村落社会回归型演进模式、嵌入型演进模式、应激型演进模式。
(一)因传统力量引发的回归型演进模式。传统力量是尊重村落社会本真和原始本能的发展路线,是传统历史文化力量主导的发展模式。无论从村落史和城市史的角度,都绕不过村落社会这一原始的聚落单元和坐落结构,这在中西方城市发展史上是相似的。来自民政部的数据是2002年至2012年,我国自然村由360万个锐减至270万个,10年间减少了90万个自然村,其中包含大量传统村落[9]。这一趋势正在改观,2014年,住房和城乡建设部、文化部、国家文物局等发布了《关于切实加强中国传统村落保护的指导意见》,明确指出保持传统村落的完整性、真实性、延续性,如“让村民享受现代文明成果,实现安居乐业”[10]。按照这个逻辑,村落(传统村落)非但不会终结,而且还要延续。但是村落终结也并非言过其实,而是“终结”与“延续”都有特定的时空与语境的限定:“终结”的充分必要条件是工业化、城市化具有足够的吸纳能力,把农民中的绝大多数迁移、定居到城市[11]。在实践层面,村落社会有一种“反终结”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传统”力量的纠缠。罗伯特·雷德菲尔德使用的大传统与小传统分析框架有参照意义。所谓“大传统”指的是以都市为中心,社会中少数上层士绅、知识分子所代表的文化;“小传统”则指散布在村落中多数农民所代表的生活文化[12]。“小传统”以“乡土观念”“草根精神”“保守力量”等为关键词,走的是与“村落终结”相反的回归线路。这种回归以回归传统、重拾宁静的山水田园为根本遵循,是一种文化自觉的具现。这在古村落(传统村落)上体现得更为明显,意味着中国社会对于自己的文化传统之“根”即以村落、村镇为基础的“乡土社会”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的重新认识[13]。这种重新认识充满了回归演进的意味,是可以触碰乡愁的栖息之所。
(二)以国家力量驱动的嵌入型演进模式。这是受政府行政力量主导的发展模式。这一因素在村落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也较为常见,表现在重大工程、重大决策导致的村落移民、城镇化对于村落社会空间的挤压等。国家力量体现国家意志,是一种国家或政府行为。首先,从宏大的城市化力量看,无论是土地城市化还是人口城市化,都可以明显感觉到城市化对于村落社会的挤压态势:“两个高于”的弊端仍然没有解决。一是《中国城市发展报告(2015)》中显示城市建设用地扩张速度明显高于人口增长速度。土地城市化速度过高,会造成村落社会退守乃至失守,尤其是城中村、城郊村、城边村被征地拆迁造成的“化村为城”加深了这种趋势,这是“村落”终结的最佳剧本。二是人口城市化率明显高于户籍城市化率。2016年初数据显示,中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为53.7%,户籍人口城镇化率约为36%,意味着除了已经进城的2.6亿农民工外,未来将要进城的农民还有近3亿人。即便乐观估计,新生代农民工人数约一个亿,且有进城成为市民的意愿,也仍然还有近5亿农民需要在城与乡之间做出抉择。其次是作为外部嵌入力量的国家重大工程造成的村落社会变迁,属于外源性变迁,即“表现为国家重大工程政治决策影响下的村落的被动性和规划性的变迁,是政治的力量直接干预村落发展的产物”[14]。从类型区分的角度,城市化挤压与重大工程迁移同样具有外源性的特点,其共同指向是导致村落社会发生根本性变化:城市化侵蚀了村落社会边界,村落逐渐走进并融入城市,走村落终结之路;而重大工程迁移则直接导致了村落的消失。城市化造成的“村落终结”与重大工程造成的“村落消失”是外部力量嵌入于村落社会内部,导致村落社会发生根本性变化的重要外因。
(三)受政策力量牵引的应激型演进模式。这一模式主导的村落社会演进具有自我再生产的特征。当产业政策以及惠农政策激发起村落社会内部自我发展与革新的动力时,村落社会会基于外部力量介入和内部利益考量,实现自我建构发展。受产业政策应激形成的专业村是这种模式的典型样本。专业村,顾名思义,以“专”为业,根据村落社会内部的自然禀赋与人力资源禀赋,通过集聚与规模优势,形成一定特色产业链的村落。如“淘宝村”,就是在国家支持“大众创业、万众创新”为背景的农村电商发展路线,俨然是“互联网+村落社会”的一种创新演进模式。据阿里巴巴最新公布的数据,780个“中国淘宝村”中,浙江有280个,占总数的36%,浙江省无疑引领着专业村的发展趋势。从最宏观的政策背景看,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是“淘宝村”发展的重要背景,具体到浙江看,又得益于其崇商文化与产业基础,其中政策力量的牵引因素格外值得关注。在浙江,许多地方政府对以淘宝村为代表的农村电子商务既高度重视,又保持了合理站位,从而为淘宝村发展提供了相对宽松的政策环境和合理的政府扶持[15]。当第三产业尤其新兴产业落户农村,其引起的变革是显而易见的,浙江省最为著名的青岩刘村,位于浙江省金华市义乌市江东街道,活跃的网店数量2 800多家,青岩刘村于2010年改为社区,村民变为居民。尽管以“村”之名,经历了旧村改造后重现新颜,它依然生动地阐释着政策牵引、产业聚集的村落社会应激型演进与自我再生产的实践,这种受到政策启发衍生出的村落社会“马赛克”究竟能不能成为村落社会未来发展的名片,仍然处于实践检验之中。
根据以上村落边界的区分、演进模式的差异,可以渐次勾勒出村落社会演进的未来形态。
以毛丹的“四衔接说”为例,掘海工程、以船过海、填海工程、跨海大桥四种衔接方式对应着村落社会三种演进模式,并与村落未来形态有直接关联。
(一)回归“小传统”的村落形态。之所以归类为“小传统”,是基于这类村落发展形态属于逆城市化和逆市场化的发展动向。从现代性的意义上讲,“逆”或许具有退步的意味。一味地强调拥抱城市化和市场化,似乎是顺应潮流。但即便是城市化和市场化已经高度成熟的发达国家,村落仍然作为乡村生产和生活单位的社区延续着,没有消亡与终结。工业化发达的美国的村落社会实践给我们提出了反思的视角。在美国,城市化视角仍旧是一种主流的趋势。但不可否认的一点就是,与之前相比,美国城市化的速度大大放慢了。这意味着,有部分美国人仍旧生活在乡村,从事和农业相关的工作,如在俄勒冈州和华盛顿州,农业就业人口占总就业人口的比例分别为31%和13.3%[14]。这提醒我们必须重视或重新关注村落社会的未来,村落社会未必全面走向终结,城市化与现代化会消解乡村的论题也应该加以反思。这也是对“掘海工程”这一村落边界衔接方式的进一步思考,掘海工程对应了回归型演进模式。其映射出的村落社会主要形态有:遗产型村落、农庄型村落、生态型村落。遗产型村落指以古文物、古建筑群、古遗址、古文化等有形和无形遗产构成的村落;农庄型村落指以农业产业为主进行生产和经营的村落;生态型村落指城乡整体布局中处于城郊,以发展生态产业和旅游为主的村落。这些村落之所以不会走向终结,或者依然存在的意义在于:遗产型村落因其独有的文化自觉意味而不断被重拾;生态型村落以其“农家乐”式招牌受到想远离城市喧嚣拾得宁静的城市人的青睐;农庄型村落仍然源源不断地为城市提供基本的生存所需。这似乎已经宣誓了无论从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村落社会都有内在的挖掘价值,而不会一刀切地走终结之路。
(二)拥抱“大传统”的村落形态。主要基于现代性的视角,与城市化和市场化主动对接。属于听任村落社会自生自灭,以及以市场化扫荡村落共同体的方式。“听任”“扫荡”这些词汇似乎有意将村落社会置于无退守、无退路的境地。前有城市化和市场化的明显敌意,后无以“掘海工程”为特质的栖身之所,村落社会走向何处?与“掘海工程”衍生的回归型演进模式不同,以船过海和人工填海阐释的是嵌入型演进模式。以船过海是原本处在岛屿的居民与其他岛屿和大陆作各种必要交换;人工填海则是要人为建立岛屿与岛屿和大陆的联系,岛屿最终变陆地。从村落社会内部观之,这与“村落的终结”逻辑上有一致之处。“羊城村的故事”是学术上描述村落终结的典型剧本,它具备村落终结的诸多典型特征,一定意义上也为以船过海和人工填海这些衔接方式提供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便利。这些典型特征包括:“伴随经济发展而展开的圈地扩张,地处城郊边缘的羊城村跻身进入都市的中心地带,成为一个都市里的村庄”,“与城市几乎没有了什么边界”等等[6]。这在一定程度上已经不自觉地涉及到了村落社会边界的因素,毗邻城市的地理坐落(坐落边界)导致经济边界和社会边界逐步开放,助长了“村落终结”的进程。在这种情形下,羊城村彻底地“嵌入”城市。既“无农”,也“无(耕)地”。它几乎丧失了所有我们传统上定义“村落”和“农民”的那些典型特征[6]。与嵌入型演进模式对应的是社区型村落。社区型村落指非农化和城市化特征明显,生活功能和配套设施齐全的逐渐趋同并具有城市性格的村落。尤其是具备在天时地利人和方面向城市过渡的村落社会,走社区型的路径是理性的现代化模式,当然,村落社会究竟如何走向,应该把选择权交给村民,社区型村落关键是要有农村变城市、农民变市民、传统变现代的相配套的各类政策跟进,让村落社会转型后的农民无后顾之忧。
(三)适应“新传统”的村落形态。这种“新传统”的“新”并非只有时间意义,主要是基于村落社会以其内在的敏锐嗅觉对于来自外部情况和政策新变化的一种主动适应。属于以政策性行为和政府性行为主动促进城乡衔接的方式。推进城乡社区衔接如造跨海大桥。这个工程的主体首先是政府,即城乡衔接需要政府积极干预[8]。政府的积极干预其实质是一种政府态度和政府行为。传统乡村社区本来是相对独立的经济、社会、文化实体,市场化推进会直接导致现代农业的发展,同时也会导入使乡村社会衰落的因素。但是,政府的干预会影响这些进程,政府对待乡村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乡村社区的转型与存续[16]。从政府态度、政府干预的角度讲,中国村落社会必然受政府行为的影响,“掘海工程”中的对于传统村落的保护;以船过海和填海工程中市场化的冲击本身也是一种政府行为,有着“政府准许”“政府默许”的因素。从政府干预的角度看,政策是一种极为重要的载体。如产业政策,上文提到的淘宝村最早出现在2011年,到2014年底,中国共有10个省市出现了淘宝村,总数量达212个。淘宝村的出现已经是村落社会发展的一种新形态,主要受益于“互联网+”以及政府对于农村电商的支持。村落社会的“草根精神”“传统”这些标签并不意味着他们对于“市场”“产业”“电商”这些字眼陌生,相反,有了明确的政策支持和刺激,村落社会仍然具备复兴的强大动力。这种动力中,国家意志和行为的作用不可小觑。现代化进程中乡村的兴衰更多取决于国家对待乡村的态度。一方面,国家通过工业化和城市化战略增强了自身的实力,是现代化进程的直接受益者。另一方面,国家无论何时何地都对乡村社区的生产和生活窘境负有不可推卸的政治责任[17]。复兴乡村以及村落社会,政府必须积极有为、顺势作为。跨海大桥对应的是应激型演进模式,如产业型村落指根据自身产业优势和特色,以二、三产业经营为主的村落。由这种模式演进而来的专业村,甚至可以成为“乡村复兴”的中坚力量,从政府的角度看,对于村落社会的关注与关怀,最大的福利是“政策福利”,把关乎村落社会的未来发展的选择权交给村民,辅之以政策优惠,引导具备一定自然禀赋以及人力资源禀赋的村落社会走产业型路子,是对城镇化和现代化的一种有益补充。
从“边界”视角研究村落社会,对于揭示村落社会的未来发展形态具有重要理论意义。弗雷德里克·巴斯的“三策略说”以及毛丹的“四衔接说”,是将“边界”“边界理论”进行的一种或明或隐的研究尝试,对于启发“边界研究”具有重要意义。在村落边界这一丰富的理论场域以及现实的实践场域,存在着传统力量、国家力量、政策力量之间的相互较量和相互牵引,由此引申出了回归“小传统”、拥抱“大传统”、适应“新传统”三种村落社会的发展和演进形态。从更为微观的角度,引申出了遗产型村落、农庄型村落、生态型村落、社区型村落、产业型村落的发展路径。多元化的发展路径意味着村落社会在面对城市化、工业化、市场化力量影响时,应该根据国家政策、自身特色等客观条件进行全面审视,唯有如此,才能实现村落社会发展的“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用多元发展走出特色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