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工作与社会理论:迈向行动-话语的理论框架*

2018-03-01 10:43郑广怀
学海 2018年1期
关键词:案主福柯社会工作者

郑广怀

问题的提出

社会工作在发展历程中,一直面临着如何回归其自身的“社会性”问题。从国际经验来看,在20世纪早期,社工曾广泛参与公共事务,在童工立法、妇女就业保护、工会、消费者保护、社会保障乃至战争与和平等议题上发挥作用,但后来逐渐转变为微观导向。社工的专业化使其最终转变为市场中的商品,如成为被政府购买和被服务使用者消费的服务,由此也导致社工教育中的技能训练取代了知识传承。从国内经验来看,在政府购买服务的主导下,社会工作者的“嵌入”过程同时也可能是被既有体制“同化”、“吸纳”的过程。社会工作不仅失去专业影响力,而且关键的“社会性”正在丧失。社会工作在实践中有变成行政工作、管理工作和心理咨询工作之虞(郑广怀、王小姬,2014;郑广怀、向羽,2016)。

正如Olson(2007)所指出的,社会工作存在社会正义和专业化两大事业。社会正义事业要求社工改变不公正的社会条件,减少不平等,创造一个公正的社会。专业化事业要求社工与其他专业竞争,以获得作为一个专业的合法性及赢得尊重。尽管社会正义事业被宣称为社会工作的核心使命,以彰显其“社会性”,但在实践中,社会工作的专业化事业超越了社会正义事业,社会正义沦为专业化的修辞和工具。

由此可见,恢复社会工作的“社会性”既是一个全球议题,也是本土性的焦虑。我们认为,这一过程需要从社会理论中汲取营养,并在社会工作实践中对理论进行评判反思,从而促进理论和实践的紧密结合,改变社会工作者将理论视为浮在实践表面的“一层油”的现状。本文将首先讨论社会工作回归社会理论的必要性,然后基于结构-话语、身体-行动两个维度分别讨论哈贝马斯、吉登斯、布迪厄、福柯及巴特勒的社会理论,并探讨其观点对社会工作实践的启示和可能运用。最后,本文将讨论行动-话语理论的构建在社会工作中的必要性和可能路径。

社会工作回归社会理论的必要性

在当前的社工实践中,一个较为突出的倾向是,社会工作者普遍缺乏对于“社会”的认识,普遍排斥理论或机械地运用理论。我们经常会在各种社工文书中看到理论是理论、干预是干预的“两张皮”现象。社会工作者“社会”意识的缺乏与其社会理论的素养密切相关。社会工作处理的核心议题是人们的日常生活。社会工作不仅改善人们的生活或赋权人们使其自主,社会工作还应理解现实和解释原因,解释某些现象发生的广阔情境。这个更广阔的情境就是比人们直接生活的情境更复杂广阔的社会维度。例如,社工要善于发现个体化痛苦中最具社会结构性因素。因此,对社工而言,至关重要的问题是要理解社会工作中的“社会”的意涵。而“社会”是社会理论讨论的核心问题。透过社会理论,我们可能更深刻地认识处于激烈变动中的当代社会,进而在提供服务之前做出具有另类想象力的解释。

事实上,解释位于社会工作的核心。社会工作在改善人类处境的同时,应当鼓励人们重新评价其处境,用不同方式重新解释其处境,而不同解释导致不同的行动。在社会工作发展史中,社会工作经常挑战所谓事实和法律,经常挑战常识理解。这是社工专业引人入胜之处和独特魅力所在。简言之,解释是社会工作的构成部分,社工应当加强解释技能的训练。实践的技能有赖于解释的技能,而解释的技能需要社会理论的基础。

此外,社会工作回归社会理论有助于克服目前使用理论的“工具箱”取向。社工往往缺乏对他们所使用的理论、方法和概念的批判思考,他们通常对有关人类行为和社会环境的事实和理论不加批判地接受。社工经常选择来源不同的知识碎片来应对具体问题,看哪个更适合或哪一种组合更适合。问题是,首先,来自不同理论的知识碎片可能是基本冲突的(如吉登斯与布迪厄对社会结构看法的差异)。其次,“工具箱”取向始终无法回答,社工如何知晓他们对问题与解决方案的适合性的解释是好是坏,他们如何知晓这是否是最有效的和正确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当社工面对复杂的社会时,这可能导致偏见、歪曲或服务成效的不可预测。尽管社工学生在专业训练课程中被传授社工技能,如面谈、倾听和沟通,但这些无法替代社会理论促进摆脱教条,开辟新的实践的作用。正如Finn & Jacobson(2003)所指出的,既有的主流的社会工作理论不足以回应跨国资本、越来越大的全球不平等和社会排斥对社会正义和人权的挑战。引入社会理论可以提升社工的想象力,进行创造性和批判性的干预。

将社会理论带入社会工作:以哈贝马斯、吉登斯、布迪厄、福柯和巴特勒为例

1.结构-行动:哈贝马斯的社会理论

哈贝马斯对社会的基本看法可以总结为,系统殖民生活世界,但人们的行动可以改变结构。哈贝马斯认为,已经从生活世界脱钩的具有强大力量的系统,再次进入生活世界,对其进行殖民。这意味着工具性、金钱、科层制和权力滥用沟通行动(communication action)作为主要手段来处理生活世界中的议题,结果导致日常生活越来越金钱化、商品化和科层化(Habermas,1987)。例如,学校的科层化,使得绩效标准破坏了教育作为沟通实践的作用。

从社会工作的角度来看,福利国家是国家对生活世界殖民化的主要武器。在此殖民化的过程中,可以看到经过训练后执行系统功能的,具有强烈技术官僚意识的专业人士和专家(如社会工作者),作为国家的代表,发现各种安慰剂,执行既定程序,关注绩效指标,遵从资格审查标准。他们喜欢工具主义的做法,而非从沟通行动的立场出发,从面对面的交流开始(Hayse & Houston,2007)。Blaug运用哈贝马斯的理论指出,社会政策和管理提供给社工专业的解决方案过于依赖工具理性,导致沟通实践被外在系统殖民化和面对面互动的扭曲。

沟通行动是哈贝马斯的核心概念。当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个体就目标和行动达成共识时,沟通行动就发生了。沟通行动作为一种协调机制,促进三种形式的有效性主张(真诚、真实和道德适当)和合理的讨论。由于每个言说者都旨在取得相互理解和达成一致,他们在与人讨论的过程中就会避免自负傲慢、斤斤计较和精明圆滑。本质上,沟通行动意味着责任。我有责任保证向你所说是真实的、真诚的,在道德上也是合适的,而你同时也有相应责任。当沟通行动制度化以后,它就能强化社会整合和团结,没有它,社会秩序无从谈起。策略行动(strategic action)是沟通行动的变体。当言说者的目的不是寻求相互理解、共识和一致性时,而是实现自身的意图时,策略行动就发生了。策略沟通被认为是实现目标的最有效率的方式(Habermas,1987)。

沟通行动在社工实践中无处不在,无论在何种情境中,社工干预有赖于各方参与者的清晰互动,对很多社工而言,沟通是一种技能,如开放式提问、澄清、反思等,但同时,沟通也是一项道德事业。例如,当我们为我们的主张和行动合理化时,我们的言语是否是真实的,真诚的,在道德上是否是恰当的,是否可以无论多难都持续地努力理解他人的观点,是否为达成一致而不懈努力。从策略行动的角度来看,作为社工,我们在多大程度上预设了自己的目的,为了实现这些目的,我们是否操控了交谈。哈贝马斯提醒我们,沟通建构了现实。在工具主义大行其道的世界中,社工必须致力于沟通实践,强调平等、参与和民主,对抗工具理性的霸权(Blaug, 1995; Houston,2002)。

哈贝马斯对沟通行动寄予厚望。这给社工的启示是,人们通过面对面的沟通实践,在个体和专业情境中,意义得以创造并不断被改变。换言之,通过借助哈贝马斯的批判理论,社工可以扭转系统殖民的趋势。通过提高使用者的参与、联网(networking)、行动学习和同辈督导,沟通行动可以嵌入社会工作中。

需要指出的是,哈贝马斯的沟通行动理论过于强调语言和观点表达的作用,忽视了对物质世界的关注,这会导致沟通行动只是一种安慰剂。例如,社工与案主之间的对话可能最终达成的共识是家庭应在儿童保护中承担更大的责任,这实际上就强化了新自由主义关于福利的观点。因此,个体之间的交往行为(沟通行动)必须考虑到当时的政治、经济情境,认识到个体是历史过程的产物。

2.结构-行动:吉登斯的社会理论

吉登斯特别关注社会学何以认为人类总是受到社会结构的限制。他指出,有必要考察所谓“结构”是如何构成的。社会结构不仅以控制的方式限制人类行动,它们自身也是由人类行动构成的。在这些行动中,人们使用了吉登斯所谓的“规则”和“资源”,例如在健康和社会照顾领域。吉登斯认为,传统的“结构—行动”的两分应当转换为“结构的两重性”,即结构既有限制性,也提供了可能性,它在控制行动的同时也使得行动得以可能(Giddens,1984)。吉登斯将人类对其生活的反思及随之调整其行动的能力(他称之为行为的“反身性监控”)置于结构化理论的核心。

他指出,现代性的特征之一就是被制造的不确定性(manufactured uncertainty),即今天的风险是专家系统自身所制造的(如基因风险、信息风险、伦理风险)。例如在社会工作中,当儿童虐待个案被揭露出来之后,社工开始介入其中,试图使系统更安全,更少风险,但专业系统并不能保证安全,也不能保护儿童和成人免受伤害。因此,1970年代以来福利国家的改革试图通过新的程序和规则的开发来对这种被制造的风险进行管理。在这些程序和规则中,专业人员被要求关注实践中的“知识缝隙”,这种缝隙通过对实践中失败案例的调查分析得来。吉登斯把这种持续的反思过程及制度结构和规则的改变称为“自反性现代化”。

与自反性现代化相伴随的是人们对统治其生活和日常实践的结构和规则的反思能力的增长。这开辟了人们选择及改变规则的新责任和机会。这个“自我”被吉登斯称为“反身性的事业”(Giddens,1990)。人们现在被强迫规划其自身生活,面临着生活的新选择。助人的专业,例如精神治疗师和社会工作者,提供了更多的“生活规划”。

吉登斯把这种选择和人格的新领域称为“生活政治”(life politics),社会工作者正在越来越卷入服务使用者的“生活政治”,他们帮助社会的边缘群体的成员制定“生活规划”,例如向被虐待者提出建议和对移民工人进行职业生涯规划。在本质上,社会工作成为“生活规划”的方法论。社会工作在吉登斯所称的“重大时刻”(fateful moments)进入了人们的生活,进入“亲密关系”之中,例如老人在家庭中不能自理之时,孩子需要照顾之时,婚姻关系出现危机之时。社会工作者帮助人们制定生活规划,做出决策。

但是,结构化和自反性现代化的概念假设了社会结构和行动者在权力和影响力上的平等。以社工为例,服务使用者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建立属于自己的生活呢?吉登斯过多强调了人类创建其生活的空间,简化了权力和社会规则的概念。实际上,能够进行自反性活动的个人往往是在社会和经济上有一定特权的人,往往具有自我审视所需要的文化和物质资源的能力。

以社会工作中和儿童保护为例,为了应对保护儿童的系统性失败,社工变得越来越结构化和官僚化。社会工作者越来越倾向于扩展主导其实践的规则和程序,因为他们想规避不确定性的风险。这些规则和程序如何解释和应用于实践因个人而异,因团体而异,既可能限制行动,也可能促进行动。即社会工作行动中“结构的二重性”。在这个意义上,社工是结构与行动之间关系的产品。

Beringer, Fletcher & Taket(2006)将结构化理论框架应用到医院的护理情境中,他们指出,一方面,医院中不同专业间工作的实践是被一定的规则和资源掌控的。另一方面,这些规则和资源只有在给病人提供服务的时刻才发挥作用。因此,结构不仅是给定的和限制性的,而且也构成了病人和专业人员的行动。

结构化理论提示社工,提供规则和资源的结构只有通过人类行动才能发挥作用,这意味着非专业人员、服务使用者和专业人员能够通过其创造性的实践动员规则和资源,从而再生产或改变结构。

3.结构-身体:布迪厄的社会理论

布迪厄最重要的理论主张是超越将社会变迁和社会再生产归于结构或主观意图与经验的二元论,提出了原创性的惯习(habitus)、场域(field)和资本(capital)概念(Bourdieu, 1977,2003)。借助“惯习”的概念,布迪厄将社会融入个体之中,超越了主导社会理论的个人与社会的对立。他指出,既有社会条件和正在形成的社会条件的限制,位于主体的“核心”,是人存在的全部方式。在大多数场域中,我们会观察到主体为累积不同形式的资本而竞争的现象。主体所拥有的资本类型和数量决定了他们在社会空间中的位置,也形塑了他们的惯习(Garrett,2009)。对社会工作者而言,由于大多数的理论(如吉登斯的现代性)都强调个人能动性(个体行动),他对社会结构的强调起到了很好的平衡作用。

布迪厄将社会工作者视为“国家的行动者”(agents of the state),他认识到社会工作及其相关专业在面对新自由主义的蔓延所带来的物质与道德苦难时的被抛弃感。他指出,社会工作者要持续在两条战线上作战:一方面,反对那些他们欲给予帮助却常常堕落得连自己的利益都无法掌握之人;另一方面反对行政体系以及那些分隔并封闭在各自世界中的官僚。不难看出,社会工作者所关注的解放、人权和社会正义等都是布迪厄关注的核心问题。进而言之,他的思想观点在两个方面影响着批判和激进的社会工作。

布迪厄的概念体系有助于社会工作者实践的改善。Houston(2010)指出,布迪厄理论的价值在于促进社工认识到,改变、解放、赋权的前提是认清社会现状。例如,在社会工作预估(assessment)中,惯习、资本、场域等概念有助于评估案主在社会空间中的位置。显而易见,社会工作者自身是在一个政治场域中的运作,他们对权力的操作会产生针对案主的污名化的、消极的符号资本。同时,他的概念有助于促进社会工作者对本专业的反思。例如,如何对社会工作者处于变化中的惯习进行批判取向的解释。

2) 由城市政府投资收益函数关于竞争者的投资的一阶导数值恒小于0可知,港口政府j的投资收益函数随竞争对手k的投资单调递减,说明港口k的政府投资港口会减少港口政府j的收益。

布迪厄的思想还启发社工应看到社会总体,看到“宏大图像”。换言之,他的理论有助于社工看到深嵌在案主自身的身体和举止中的既有结构和正在形成的结构。就此而言,对社工的主要议题是新自由主义和国家的退却。在新自由主义已经介入了社会工作实践的情况下,社会工作者应当捍卫其场域的自主性,主张民主的专业主义。当社会工作者在新自由主义的情境中实践时,他们有两个主人,一个是学科的规范和实践,另一个是市场的规范和实践。对单个社工而言,面临选择哪个主人的问题。对当代中国而言,还多了一个主人,或者说国家或者国家的规范和实践替代了布迪厄所称的市场的规范和实践,国家如同新自由主义一样,甚至更为深刻地渗透进日常的社会工作实践中,那么社会工作者的回应是什么呢?

4.身体-话语:福柯的社会理论

福柯的核心观点是其“权力-话语”理论。福柯不是将权力视为某群体或阶级对其他群体或阶级的压迫,而是将权力视为弥散性的,通过网状组织运作的东西,它产生于从此时到彼时的过程中。权力无所不在,因为它可以源自任何地方。权力是弥散性的、不稳定的、本地化的、流动的、嵌入在日常实践中,通过制度化微观实践运作和流动。个人既被权力压迫也对他人施加权力。权力是生产性的,它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不同的文化安排中产生不同的真理和不同的知识。知识和真理是被创造的“小说”,其背后是复杂的权力斗争和不断创造和再创造“真理体制”的权力安排。权力的特性更多不在于统治和压制,它是一种构成性的力量,决定主体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及塑造主体的力量(Power,2011)。简言之,被创造的话语塑造了身体的存在方式。

为了完成身体塑造,权力造就了一套规训的技术,生产出驯服的身体,驯服的身体又使得权力得以再生产。换言之,不是人们不反抗,而是人们在话语的影响下自我驯服。“真理”不是为反对权力而存在的,而是为权力服务的。社会制度不需要压制或约束主体,主体会在规训的作用下自我压制。我们作为社会的螺丝钉不是被拧紧的,而是身体自动拧紧的。

福柯认为,规训实践将强制性常规化,限制了人类的可能性。在《规训和惩罚》中,他写道(208):“过去20年我工作的目标就是分析权力现象,我的目标是在我们的文化中创建人类存在何以被塑造成主体的不同模式的历史”。福柯有关话语塑造主体性(subjectivity)的观点对社工非常重要,促使我们意识到存在大量的话语,包括社工的话语,创造了特定的主体,如医学创造病人,精神病学创造疯癫者,社工创造案主。

根据福柯的权力-话语观点,福利国家的出现不能仅仅被视为阶级和行动者的力量对比的结果,它是国家对人们类别化和主体塑造的过程。随着人口的增长和集中化,现代社会需要维持秩序的新手段,导致了通过定量技术(人口普查和统计等)实现的对人群的整体化和类别化,人们被分为没有生产力的穷人和有生产力的富人,而穷人又被分为值得帮助的穷人和不值得帮助的穷人。在这个意义上,现代福利体系的发展可被视为对“问题群体”持续的规训过程和对福利主体不断强化的过程。它不断强化如下观念,即通过社会保险、稳定就业、社会工作和“从摇篮到坟墓”的强制性福利提供才能促进个人自由。根据福柯的观点,从福利国家的角度来看,人群之间的差异不是本体论意义上的,而是技术上的。社会政策实质是在日常生活中实现对人们的规训。社会政策的话语建构社会工作者的认同和经验。

福柯对社会工作实践的重要性还在于他颠覆了证据为本的实践的两大支柱。证据为本的实践假定,存在一个外在的客观的经验现实,可被认知、测量和计数;同时存在一个外在的稳固的主体性(主体性的确定性)。福柯向我们展示,在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时刻,由于受到强烈的压制,自由如何需要被重新创造。福柯向我们充分展现了多样性、权力和反抗、越界、无休止的去中心化、过度、不在场、人性的癫狂和累累的伤痕。

5.身体-话语:巴特勒的社会理论

作为福柯的追随者,巴特勒进一步发展了“身体-话语”理论,她揭示了话语被塑造成前话语的过程。例如,我们可能知道,同性恋或性工作者的“污名化”可能是社会建构的结果,是一种话语的产物。但是,巴特勒认为,存在着一种机制,把“被建构的”“可变的”“被发现的本质”塑造成“非建构的”“给定的”“本质的”。

这是因为,在主体形成过程中,权力塑造了人的心智,使得人们认为自身的某种行为(如同性恋)是不合法的、卑劣的、禁忌的、应当被排除的、不能诉苦的、不能获得同情的。巴特勒把这种状态称为“伤感”(melancholy)。她指出,“有些爱不被视为爱,有些缺失不被视为缺失,它们在本体论上被认为是不可能的,不是真实的,不是真正的爱,不是真正的缺失”。

巴特勒对主体形成的判断是与她的“认知”概念联系在一起的。她认为,我们被认知为“人”是社会建构的,可改变的。有时我们将人性赋予某些人(认为某些人是人),但同时剥夺其他人成为人的可能性,于是产生了人类和“低于人类”(less-than-human)两者之间的差异。巴特勒在这里思考的深层问题是谁的声音可以被听到,谁的痛苦可以被诉说,非人或低于人类是没有机会的。

同时,被话语所建构的主体并不必然意味着被话语所决定或被话语所局限。她指出,当个人能够在男女性别(异性恋)之外找到自己的位置,并认可这种位置的价值时,规范的、霸权的性别概念就可能被“消解”。事实上,面对未被关注的和未被认识的群体,在提供服务的过程中,社工是解构这些陌生的、不被常规话语认可在话语中找不到位置的群体,还是促进弱者之间的相互联合和分享,建构一个被社会认可的新的类别呢?

在社会层面,巴特勒强调松散联盟(loose coalition)的作用,例如,女性基于某些特定的目标临时性参与到集体行动中(如黑人运动、女权运动或同性恋运动)。这种松散联盟开启了更多人参与到特定斗争中的可能性,而不是像以往一样,人们基于自己所属的某个社会类别参与斗争或行动。松散联盟建立在类别不稳定或认同解构的基础上。

在社工领域,目前巴特勒的理论已经被用于分析残疾人、未成年母亲的处境以及亲密关系的复杂性。Shildrick & Price(1996)指出,残疾既是被假定为“破碎”身体的经验,也是一种类别的跨界。这种跨界要求我们重新思考的不是身体遭遇的限制,而是我们与他者的异同。残疾不是一个固化的类别(如轮椅使用者),而是一种流动的不断变化的状态。Narayan(2005)基于亲密关系提出了主体的“非主权”概念,认为主体在形成过程中本质上依赖于他人。主体关于自己的优势、劣势、连续性和自主性的经验与他人爱与被爱的关系有关。通过同时将向往的他者内在化于自身身体和将不可接受的异类外在化于他人的身体,“我”的“自我”就形成了。

迈向“行动-话语”的理论框架

基于前文的讨论,我们可以从结构-话语、身体-行动两个维度分别将哈贝马斯、吉登斯、布迪厄、福柯及巴特勒的社会理论结合社会工作的实践进行初步定位。哈贝马斯和吉登斯尽管观点相异,但基本还是在结构-行动的框架内讨论问题。前者强调系统对生活世界的入侵,后者关注结构对行动的限制或促进。布迪厄则借助惯习等概念重点关注结构如何内化于身体当中。福柯和巴特勒从话语入手阐述身体和类别被塑造、被雕刻的过程(参见图1)。不难发现,在这一初步框架中,行动-话语的维度被凸显出来。换言之,社会工作能否在吸收并反思既有社会理论的基础上,构建出一种新的理论框架呢?我们认为,这是需要社工研究者和实践者共同参与的探索性事业。它的基本理论旨趣在于,反思并拆解压迫性的强势话语,以认识社会苦难及其与个体痛苦的关联为基础,发掘被压制的多元声音,建构促进行动和改变的话语。

图1 社会工作与社会理论示意图

我们欣慰地看到,在“行动-话语”的框架下,已经有一些研究者开始展开探讨。Stepney(2006)指出,社工的批判反思实践可以遵循“关键事件-话语解构-另外叙述-策略重建”四个阶段。首先,社工从实践中确定一个关键事件,并详细描述事件如何发生。其次,将事件置于适当的理论和政策情境中,拆解强势话语,分析关键的利益相关者(如同工、管理者、服务使用者、政治人物等)对此事件的反应。然后,使用社会理论解构支撑强势话语的压迫叙述,探讨如何使用不同的框架建立关于现实的另类叙述。最终,社工重构并重建新的更具解放性的策略和过程以推动改变。

例如,当社工面对社区上访人员时,其关键事件就是社工被要求参与监管上访人员,遭到社工的抵制。强势话语表现为,社工要参与建设和谐社会,上访人员不利于社会和谐,社工应通过其服务改变上访人员的态度和认知,促进社会稳定。此时社工就可以借助福柯的话语-权力框架来重建另类叙述,即上访人员因为权利被侵犯而不断上访,社工沦为社会控制的工具,不断地再生产出政府与上访人员之间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然后,社工致力于策略重建,仔细分析上访人员的权利现状,链接媒体、律师等资源,促进公众讨论,形成巴特勒意义上“松散联盟”的态势。

类似地,Finn & Jacobson(2003)关于社工实践中意义、情境、权力、历史和可能性五个方面的探讨也可以置于“行动-话语”框架的脉络中。意义是指人们如何对形塑其生活的经验和条件赋予意义。例如,对单身母亲而言,现有福利政策及实践中家庭、依赖和自足的意义是什么?这些意义是否与社工自身的理解相符?这些意义是否与案主的经验和理解相符?案主如何理解其所处的情境?如何评价社工和案主的观点?情境是指人们如何理解和评估人类经验和互动的情境性。例如,机构情境如何形塑社工与案主的互动?机构政策与实践中关于阶层(阶级)、性别、本地/外地等规则与做法如何形塑社工与案主的互动?社工如何与案主就这些议题与其生活的关联展开讨论?权力是指权力关系如何形塑社会关系和经验,谁有权解释现实并判定其理解为真。例如,形塑社会政策的权力关系如何影响社工与案主的互动?谁有权力影响案主作为单亲母亲的生活?社工在此情境中有何权力?社工如何与案主分享?案主作为单亲母亲有何权力,她如何行使?如果要赋权,采取何种形式?权力如何成为一个可以讨论的主题?历史是指历史的视角如何帮助我们加深对情境的理解,如何帮助我们把握围绕意义和权力的斗争形式,使得我们能够评估人类斗争的结果。例如,过往的经验和环境如何塑造社工对于单亲母亲及其情境的认知?有何偏见?过往的经验和环境如何塑造了案主的认知?男性主义、父权制、异性恋主义、阶级歧视等历史如何渗入到互动关系中?可能性是指新的社工实践如何可能。例如,重构互动的可能性何在?如何使案主的观点和声音呈现出来发挥影响?案主如何作为有意义的参与者参与影响其生活的决策?考虑到时间、资源和政策限制,最好的倡导方式为何?社工如何在此过程中挑战这些限制?

结语:行动-话语框架下的社会工作的使命

本文无意构建出一种新的社会工作理论框架,而是基于对既有主要社会理论的分析和反思,探讨一种由实践者与研究者共同构建的行动-话语理论框架的可能性。我们认为,理论的焦虑源于现实,要迈向新框架下的社会工作,需要在基本导向、服务提供、社工伦理、社工手法等方面超越既有的社工实践(参见表1)。

表1 行动-话语框架下的社会工作的基本维度

具体而言,在行动-话语框架下,社会工作的导向要从维持既有社会秩序走向社会批判和变迁,服务提供要从社工和基层官员控制走向服务对象的参与乃至主导,社工伦理不能片面强调案主自决,而需要在解构和建构话语的前提下,提升案主的意识。社工的手法也不能局限于个体化的治疗或矫正,而应该在持续的沟通行动的基础上,进行动员和倡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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