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文中的炎黄形象及理想盛世

2018-02-26 22:34
关键词:炎帝黄帝陶渊明

赵 婧

(信阳师范学院 a.文学院,b.炎黄学研究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学界关于炎黄的研究,多集中在讨论炎帝、黄帝传说,或者渊源与史实及上古神话之辨析等方面,较少针对炎帝、黄帝之形象进行探讨,而论及文学作品中炎黄形象的文章,更是屈指可数。其实,在中国古代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中不乏炎黄形象,其形象的演变,与时代精神、作者身世、创作心态密不可分。在陶渊明诗文中的炎黄形象亦是如此。通过考察陶渊明诗文中的炎黄形象,既可以把握炎黄形象的嬗变,又可以更好地理解其创作心态,这对于历史文化研究和文学研究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陶渊明之前炎黄的形象

炎帝与黄帝是中华民族公认的人文始祖,中国人自称是炎黄子孙。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论:“几千年来,炎黄二帝作为中华民族始兴和统一的象征,对于海内外中华儿女的民族认同和增强凝聚力、向心力,发挥了巨大作用。”[1]炎帝号神农氏、连山氏等,传说他遍尝百草,制作草药为人治病;发明农耕,带领百姓种植粮食;发明历法,教会农民按照天时耕作;重演八卦,以探究天象人事。炎帝是上古有名的圣君。黄帝本姓公孙,号轩辕氏,又称有熊氏。传说黄帝战胜蚩尤部落,统一中原;制礼作乐,垂衣而治天下;造舟车宫室,发明弓箭;著有医学典籍《黄帝内经》存世。其出生与去世颇具神话色彩,是道教之神。

考察典籍,炎黄的形象多表现为以下几类。

(一)神人异相

在许多古籍中,炎黄二帝并非人的形貌,而是人面兽身或者人身兽貌,其身世也迥异于常人。如《帝王世纪》载:“黄帝,少典之子,姬姓也。母曰附宝,见大电绕北斗,枢星照郊野,感附宝,孕二十四月,生黄帝于寿丘,长于姬水,有圣德,受国于有雄,居轩辕之丘,故因以为名,又以为号。”[2]5“炎帝神农氏,姜姓也。母曰任己,有虫乔 氏女,名曰女登,为少典正妃,游华山之阳,有神龙首感女登于尚羊,生炎帝,人身牛首,长于姜水。”[2]4《山海经·海外西经》载:“轩辕之国在此穷山之际,其不寿者八百岁。在女子国北。人面蛇身,尾交首上。”[3]266

由此可见,最初的炎黄形象多神话色彩,神人异相,天赋异禀,有非同常人的神能。“半人半兽的炎黄形象,是原始先民‘万物有灵观’为基本特征的原始思维的必然产物。是神话在向传说演变进程中,神的形象往往要经历由兽形——半人半兽形——人形这种过程的合乎规律的表现”[4]。

(二)圣明君主

儒家学派在对炎黄形象改造过程中,努力把黄帝改造成远古明君,黄帝在儒家学者的描述中是一个完美的远古圣人、治世之君。

《大戴礼记·五帝德》载宰我问于孔子曰:“昔者予闻诸荣伊,言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者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曰:“黄帝……时播百谷草木,故教化淳鸟兽昆虫,历离日月星辰;一畋土石金玉,劳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5]117

《周易·系辞下》云:“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6]256-257

《韩诗外传》卷八:“黄帝即位,施惠承天,一道修德,惟仁是行,宇内和平……”[7]277

随着时代的发展,炎黄形象的神话色彩逐渐消退,而作为圣明君主的形象一直非常稳固,影响后世深远。

(三)道教神仙

从春秋战国时期至汉代,道家开始对炎黄形象进行改造,将炎黄塑造成道教神仙的形象。据统计《庄子》一书中提到黄帝的有36处,提到炎帝的有11处。庄子主要把黄帝、炎帝当成古代君主看待,既明确描述了炎黄二帝当时的社会状况,又记录下他们作为明君的伟大作为。虽然,《庄子》的创作手法和通篇思想不过是假借炎黄二帝的寓言来宣扬道家思想,但依然是极力称赞炎黄二帝作为上古圣王的伟大。《史记》中也有黄帝成仙的记载。

《庄子·大宗师》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黄帝得之,以登云天。”[8]181《史记·封禅书》云:“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龙七十余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龙胡髯号,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9]233《春秋元命苞》云:“神农生三辰而能言,五日而能行,七朝而具齿,三岁而知稼穑般戏之事。”[10]33

除此之外,炎黄的形象还以圣人、祖先、神仙、医学始祖等面目存在,此不赘述。

二、陶渊明诗文中的炎黄形象

陶渊明诗文中提及炎黄共有10处。

《时运》其四:“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黄唐莫逮,慨独在余。”[11]8这里的黄唐就是指黄帝与唐尧。

《赠羊长史并序》:“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作此与之。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贤圣留馀迹,事事在中都。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闻君当先迈,负疴不获俱。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角,精爽今何如?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11]142“黄虞”指的是黄帝与虞舜。

《饮酒》其二十:“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11]248“羲农”指的是伏羲氏与神农氏,神农氏即是炎帝。

《读山海经》其四∶“丹木生何许?乃在密山阳。黄花复朱实,食之寿命长。白玉凝素液,瑾瑜发奇光。岂伊君子宝,见重我轩黄。”[11]340“轩黄”指的是黄帝轩辕氏。

《感士不遇赋》:“咨大块之受气,何斯人之独灵。禀神智以藏照,兼三五而垂名。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靡潜跃之非分,常傲然以称情。世流浪而遂徂,物群分以相形。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山嶷嶷而怀影,川汪汪而藏声。望轩唐而永叹,甘贫贱以辞荣。”[11]366“轩唐”指的是轩辕氏黄帝和陶唐氏帝尧。

又,《感士不遇赋》:“淳源汩以长分,美恶纷其异途。原百行之攸贵,莫为善之可娱。奉上天之成命,师圣人之遗书。发忠孝于君亲,生信义于乡闾。推诚心而获显,不矫然而祈誉。嗟乎!雷同毁异,物恶其上。妙算者谓迷,直道者云妄。坦至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哀哉!士之不遇,已不在炎帝帝魁之世。”[11]366“炎帝”即神农氏,“帝魁”亦指神农氏炎帝。

《扇上画赞》:“三五道邈,淳风日尽。”[11]436“三五”指的是三皇五帝,其中包括神农氏炎帝和轩辕氏黄帝。

《与子俨等疏》:“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机巧好疏。”[11]441“羲皇”指的是伏羲氏与黄帝。

《读史述九章》其一《夷齐》:“二子让国,相将海隅。天人革命,绝景穷居。采薇高歌,慨想黄虞。贞风凌俗,爰感懦夫。”[11]425“黄虞”指的是黄帝与虞舜。

《神释》:“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11]65

综合分析这10处有关炎黄的记载,既有对之前炎黄形象的继承,又有新的发展。具体来说,陶渊明所描绘的炎黄形象,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一)儒家治世之圣人

陶渊明年轻时候饱读诗书与儒家经典,自然会接触到儒家记载炎黄的各种学说。传说中的炎黄时代,是人类社会最和谐、最高古的时代,是后世理想社会的典范。因此,炎帝黄帝便成为治世之圣人的象征,而炎黄时代,也成为后世追慕的理想盛世。

陶渊明直接在诗歌中称颂炎黄为圣人,如《神释》:“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11]65此外,他每每提及炎黄时代,总是带着今昔对比的感慨。如《扇上画赞》:“三五道邈,淳风日尽。”[11]436“三五”指的是三皇五帝,其中包括神农氏炎帝和轩辕氏黄帝。因为炎黄盛世距离他的时代已经很久远了,而炎黄之时君治民安之道也渺然不存,而如今淳风不再,民风凉薄,表达了他对炎黄时代的追慕之情。又如《赠羊长史并序》:“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11]142自己生在三季(夏、商、周三代)之后,只有从古书中得知黄帝、虞舜盛世之场景,不禁感慨良多,怀念黄虞之时真风尚存、民风淳朴的时代。《感士不遇赋》的结尾有一段陶渊明的感慨之语:“哀哉!士之不遇,已不在炎帝帝魁之世。”[11]366“炎帝”“帝魁”为炎帝神农氏,被儒家奉为上古治世之君。陶渊明感叹今不复古,不逢盛世,怀才不遇!

陶渊明推崇炎黄为治世之圣人,这与前代炎黄的圣人形象是一致的。

(二)道教之神仙

在炎黄的传说中带有许多神仙道教的色彩,《山海经》中尤多。陶渊明也接受了黄帝这一人物形象。在他的《读山海经》其四中写道:“丹木生何许?乃在密山阳。黄花复朱实,食之寿命长。白玉凝素液,瑾瑜发奇光。岂伊君子宝,见重我轩黄。”[11]340“轩黄”指的是黄帝轩辕氏。此诗典故出于《山海经·西山经》:“峚山,其上多丹木,员叶而赤茎,黄华而赤实,其味如饴,食之不饥。丹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泽,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汤汤,黄帝是食是飨。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岁,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黄帝乃取峚山之玉荣,而投之钟山之阳。瑾瑜之玉为良,坚粟精密,浊泽而有光。五色发作,以和柔刚。天地鬼神,是食是飨;君子服之,以御不祥。”[3]48文中多神话色彩,仙山丹木,黄花朱实,此物可以“食之寿命长”,瑾瑜之良又可“以御不祥”。邱嘉穗在《东山草堂陶诗笺》卷四中评价:“三章思与周穆同游,此则思为服食不死,以友黄帝。语皆幻妙,思路绝而风云通矣。”[11]341在陶渊明诗里,黄帝服食白玉,俨然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陶渊明表达出企羡长生之意,将黄帝视为神仙,愿以之为友。

(三)带有隐逸色彩

陶渊明被钟嵘誉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在他的笔下,炎黄形象也被赋予了隐逸的特点。

如《时运》其四:“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黄唐莫逮,慨独在余。”[11]8在这样的早晨与傍晚,诗人栖息在简朴的草庐里。庭院里药草与花圃分列种植,竹林荫住了庭院。素琴横在床边,还有浊酒半壶。这隐逸的生活已经非常美好,但是还赶不上黄唐之世的恬淡和乐,他不禁感到深深的孤独。虽然陶渊明的隐逸生活已经超脱世事,且极具美感——有素琴,有花圃,有竹荫,有美酒,但在他心目中还是比不上黄唐时代的静穆和顺,充满着对炎黄盛世的倾慕之情。黄文焕云:“四首始末回环,首言春,二三漱濯、闲咏言游,终言息庐,此小始末也。前二首为欣,后二首为慨,此大始末也。”[11]12由息庐的隐逸生活,联想黄唐之世应该是更加美好的隐逸生活,而关于炎黄盛世的描绘,也被陶渊明带上了隐逸的色彩。又如《饮酒》其二十:“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11]248羲即伏羲,农即神农,是传说中的上古帝王。诗歌起笔感叹羲农时代距离自己已经很久远了,整个社会很少再有淳朴之风尚。换言之,羲农之世,举世皆“真”。而“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的晋代世风,与淳真的炎黄时代相差甚远。“真”字是该句的点睛之笔。在陶渊明诗文中出现“真”的次数很多,如“此中有真意”“养真蘅茅下”“此事真复乐”“抱朴含真”“真想初在襟”“任真无所先”等等。“真”字是陶渊明内心世界的真实反映,是他任性自然的表现,更是他隐居之后的感悟。而对炎黄之世“举世复真”的描述,使得他想象之中的炎黄盛世带有不务荣华虚名,甘居贫贱的隐逸色彩。

在《与子俨等疏》中,更直接地表达了这种情感:“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11]441每每感慨邻无圣贤,家无贤妻,内心感到非常的惭愧。年少时学习琴书,性格安静,每到读书有心得,就会欣然忘食。每每见到树木相接,鸟儿啼叫的自然之景,就会心情愉悦。夏天五六月份,常常在北窗边的床上躺着,清风轻轻吹着,感觉自己仿佛就是羲皇之世的隐逸高士了。

除此之外,陶渊明在诗文中往往把追慕炎黄与咏叹隐士联系起来,如《读史述九章》其一《夷齐》:“二子让国,相将海隅。天人革命,绝景穷居。采薇高歌,慨想黄虞。贞风凌俗,爰感懦夫。”[11]425“黄虞”指的是黄帝与虞舜。歌颂伯夷叔齐的隐逸,进而将黄虞之世,理解为隐逸之世。“陶渊明坚信古代隐士是世俗价值的超越者,所以他在诗中热情地歌颂他们,既是自况,寻求精神上的安慰,又是一种价值观上的坚持,更是一种道德上的期许”[12]。

陶渊明笔下的炎黄形象带有隐逸色彩,与其人生经历和时代背景密不可分。陶渊明生活在晋宋易代之际,军阀连年混战,赋税徭役繁重。东晋门阀制度森严,致使出身寒门的他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陶渊明年轻时的儒家济世情怀无法施展,加之他性格耿直,清明廉正,不愿卑躬屈膝攀附权贵,因而三仕三隐。最后在义熙元年(405年)辞去了上任仅81天的彭泽县令,归隐田园,躬耕僻野,开创田园诗一派。长期躬耕田园的生活,使陶渊明对出世隐逸感受颇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因此他笔下的炎黄形象不免带有隐逸色彩。魏晋时期,社会动荡,文人大都选择放荡于山林,饮酒赋诗,谈玄论道,崇尚任性自然。陶渊明对炎黄的推崇也是这种时代精神的反映。

《庄子·让王》载:“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8]771-772《庄子·胠箧》云:“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轩辕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8]262炎黄时代民风淳朴,无尊卑之别,快乐祥和,是至德之世。这种生活方式与陶渊明“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的隐逸生活有相似之处,都追求淡泊宁静、简单自然。当陶渊明以诗文来描绘他心中的炎黄盛世时,不可避免地会以自己的隐居生活来想象炎黄时代的生活,也就使得他笔下的炎黄形象带有隐逸色彩。

综上所述,陶渊明诗文中的炎黄形象,是圣人、治世之君、神仙与隐逸之士三者的集合体,具有丰富文化内涵的形象。既体现了儒家重视社会伦理,强调德治的内圣外王的观念,又体现了道教富贵不居,追求仙道的注重个体价值的思想,还结合了魏晋时期文学自觉后任性自然的玄学风气。

三、炎黄形象与陶渊明的理想盛世

陶渊明在诗文中追慕炎黄圣人以及炎黄时代的盛世,这种追慕,既是对恬静和睦的田园生活的向往,又是对现实社会失望的流露。这种情感集中体现在《桃花源记》与《桃花源》诗歌之中。

关于《桃花源记》理想国度的抒写,或是受到《老子》《庄子》与《列子》等道家经典的影响。如《老子·八十章》云:“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13]190描绘了一幅返璞归真、无为而治的理想之国的形象。在《桃花源记》中的美好世界简直就是对老子“甘美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图景的最好诠释。

约成书于魏晋时的《列子》中有对黄帝梦游华胥国的描述,华胥国便是列子的理想国度,在此文中黄帝是以以道治国的道家仙人形象出现。《列子·黄帝》云:“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痟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黄帝既寤,怡然自得。”[14]华胥国的自然无为,与《桃花源记》里的恬然安乐相似。除此之外,在《列子》书中宣扬黄帝清静无为的治国之术,此篇写黄帝醒后,怡然自得,还带有隐逸的色彩。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则更加具体生动形象地描绘理想世界。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隔绝。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11]402-403

《桃花源记》通过对桃花源的安宁和乐、自由平等生活的描绘,塑造了陶渊明理想中的家园。通过分析《列子·黄帝》中对华胥国的描述和陶渊明对桃花源的描绘,可以看出桃花源与华胥国有内在联系,即陶渊明依托华胥国创造了桃花源。二者都有只可神往、刻意不至、民无嗜欲、无压迫的特点。同时陶渊明舍弃了华胥国人“入水不溺,入火不热”等传奇色彩,赋予桃花源一些新的内容,比如四周优美的自然环境、人们简朴恬淡的生活方式和怡然自乐的精神风貌。比之华胥国,桃花源更为具体、更为形象、更贴近现实。陶渊明虽未直言此为炎黄盛世,但是这种家园就是以华胥国为依据而想象出炎黄时代的生活氛围,带有浓厚的隐逸之色彩。换言之,《桃花源记》正是陶渊明理想化了的炎黄盛世。也是他身处乱世,为人民设计的理想王国。

陶渊明理想中的炎黄盛世,即世人心中的精神家园——桃花源,既有《老子》所向往的“甘美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又有《列子·黄帝篇》所描绘的“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的和谐景象,并加上了自己隐逸生活所向往的富有美感的自然环境和怡然自乐的生活状态。正如龚斌先生所论:“《桃花源记》寄寓陶潜对于淳朴社会的向往,桃源中人‘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社会图景,形象地再现老子‘小国寡民’的社会观。陶潜向往‘羲皇上人’,桃花源中人正是‘羲皇上人’。”[15]由此可见,陶渊明的桃花源,正是他对理想盛世——炎黄盛世的想象。

陶渊明关于炎黄形象的改造,以及构想的理想国度桃花源,直接影响到了后世诗人的创作,如明代顾璘在《至灌阳平赋作》诗中提到:“我闻黄虞民,罔识师官名。老翁被素发,壤歌如孩婴……谓云华胥国,破遂桃园耕……府帖增新役,赋籍何由平?水枯网罟乱,孰使鱼不惊?投笔坐长叹,泪下沾纟委 缨。”(《浮湘稿》卷四)[14]将现实社会与黄帝华胥国以及陶渊明桃花源相对比,表达对现实的不满。由此也看出炎黄形象的转变对于陶渊明创作《桃花源记》的影响。

综上所述,炎黄形象在社会发展过程中是不断变化发展的。至陶渊明,炎黄形象除了以经典的圣人、仙人形象出现外,还带有隐逸的色彩。陶渊明对于炎黄形象的改造,带上了浓厚的自身色彩以及时代色彩。与此同时,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描绘的理想社会,也与炎黄作为道家仙人的形象有关。陶渊明对于炎黄的刻画,以及在对炎黄时代的向往中创作的《桃花源记》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探讨炎黄形象,结合如今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背景,审视其代表的文化精神,仍然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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