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莹洁
(苏州大学 江苏 苏州 215000)
用六书分析文字的方式最早源自于许慎的《说文解字》,后人对其也是奉若箴言,六书理论的影响力自然不容小觑,但是有一类现象却是传统六书理论无法解释的。宋代郑樵在《六书略》中提到了“母子同声”的概念,就是说一个字的两个构字部件音同或者音近,民国9年古文字学家林义光先生在《文源》中也提出了“二重形声”,并例举了24个双声符字字例进行解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双声符字都不被认可,直到后来裘锡圭先生对这一特殊的文字现象加以肯定与倡导,慢慢有学者开始研究这一文字现象,从而证明了双声符字的概念的客观存在。
双声符字由于概念界定模糊,不受认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归为形声字的范畴。从狭义上来看,双声符字单指两个构字部件都只表音不表意,这种也就是林义光先生所说的“二重形声”,刘钊先生称之为“双声字”认为这种双声字是指一个形体的两个构形因素对于所记录的词来说都是表音的声符而没有形符、意符或其他别的成分,[1]也就是纯双声符字,从广义上来看,何琳仪先生认为只要是两个构件都表音的都可纳入双声符字的范畴,他称其为“双重标音”,“双重音标”字中的两个音符可能有一个音符兼有形符的功能,另一个则纯粹起表音作用。[2]在叶玉英《论双声符字研究中的若干理论问题》中总结罗列了双声符字的八条来源途径,其中第六条为语音变化形成,即本用作声符的部件不表音而另造,第八条为讹变、饰笔、类化而形成。
一直以来,“耻”的字形变化原因无非是语音变化形成或字形讹变,支持字形讹变居多。在印刷术普及之前,文书一般以传抄的方式流传下来,汉字在演变过程中由于形讹产生的异体字也不在少数。早先的“耻”写作“恥”,“恥”的出土文字最早出现于战国楚简中,字形均从耳从心,只是有些字形调整为了上下结构,“耻”则出现于东汉碑刻文字,“恥”的字形产生更早毋庸置疑,所以“耻”的演变轨迹只能是从“恥”到“耻”而不可能反之。“止”字与“心”字的字形在汉代就已经非常接近,下图以佐野光一的《木简字典》来说明两字的字形关系:
由此可见“心”形讹作“止”也是有迹可循的,在汉代的手写字形中仅多了左侧的一点。但是倘若完全用形讹解释“耻”的字形演变又不能完全站得住脚。在“耻”的字形演变过程中我们还看到了“9 ”7字 3, 同2样 C也 A是 3“ 0心”字讹变的结果,但最终我们沿袭了“耻”字而非“9 ”7字 3, 因2 此C“ A耻 3”代 0替“恥”被广泛使用一定不仅仅是形讹 的作用。
裘锡圭先生在《文字学概要》中关于“耻”字提到由于“耳”与“恥”读音变得相差甚远,后人不知耳为声符,改“心”为读音与“恥”相近的“止”。[4]“止”、“耳”、“恥”三字都属于之韵母,止韵部,以郑张尚芳先生对这三个字的先秦、中古拟音为例:
止:上古后期:t j ɯʔ,中古:t ɕ ɨ(上声);
耳:上古:n j ɯʔ,中古:ȵ ɨ(上声);
恥:上古:n h ɯʔ,中古:ʈ h ɨ(上声)。
由先秦拟音可知上古时期的“耳”与“恥”谐声,读音上的区别仅在于鼻音送气与否。因此《说文》将“耳”作为声符有理可据。而上古后期的“止”读音也与“恥”十分相近,韵腹、韵尾相同,声母均为舌尖中音,符合谐声的理论条件,但分属不同的声旁。到了中古时期,“止”与“耳”的读音韵母相同,声母发音部位均为龈腭音,更加接近,而与“恥”的声母有一定的差距,中古音“恥”与“耳”、“恥”与“止”发音的距离都不是很接近。由此可初步判断“心”不仅因为字形与“止”相似而被讹写,更是因为“止”的读音后期更能标识“恥”字的读音。
但后人不知“耳”为声符,改“心”为音近的“止”这一说法,也就是将“心”看作了声符,而郑张尚芳先生对“心”的上古拟音为s l ɯm,中古拟音为s i ɪ m,与“恥”和“耳”的读音没有任何联系。因此从读音上来看,将“恥”的“心”改写为“止”一来是因为“止”与“恥”的读音相近,二来更是因为“止”与“耳”的读音相近,那么既然已经有“耳”来标识读音了,为什么还要选用与“耳”读音近似的“止”与其相组合呢?极有可能是因为并不是不知“耳”为声符,而是“耳”一开始就具有表意功能,才选了与“耳”音近与“心”形似的“止”来构字,更好地表达“恥”字的音义。
《说文》表明恥,辱也。《周禮·地官·司救》:恥諸嘉石。注:恥辱之也。《左傳·昭五年》恥匹夫不可以无备,况国乎。注:言不可辱也。因此“恥”字所表达的含义应该更加注重的是内心感受,“心”于“恥”更为重要,为什么后人反而将“心”误当作声符换成“止”而不是将“耳”换掉?因此将“心”误当作声符不能成立。之所以保留了“耳”可能是因为“耳”在“恥”字的构成中占据的作用更为突出,不可或缺。
《说文》解释:恥,辱也,从心,耳声。[5]因此是归为形声字,以耳为声符,心为意符。但是从《说文》心部278字来看,所有以“心”为意符的字,“心”都写在左侧或下侧,唯独“恥”字是将形符写在右侧声符写在左侧,而从耳部33字来看,“耳”作为形符几乎都是出现在左侧或下侧,与心部字的“恥”结构相同,这就与传统的形声字有些出入,因此我们或许可以猜测“耳”其实是个既表音又表意的部件。有人说是人在感到羞愧时耳朵会变红。《司马法》:“小罪聅,中罪刵,大罪刭。”“聅”就是以箭贯耳示众。战国时代楚国大夫子玉治军:“一日贯三人耳”,军威严整。受这种军礼的影响,后代也有用以箭贯耳的刑罚来羞辱他人的事例。[6]以箭贯穿耳朵使士兵受到惩罚而感到耻辱或羞辱,这样解释也能够体现出“恥”的造字本意。“恥”字从耳,正是古代军礼的“聅”刑在人的愈识中的反映。它反映了古人对于耳朵的文化意识,对于刑罚的羞耻感。因此“恥”的演变过程中出现过“恥”、“”、“”都与“耳”密不可分,反倒是大家都认为标识意义的“心”字显得无足轻重,后人也有对于“心”字的理解,比如《六书总要》提到“恥”取闻过自愧之意,也就是说耳朵听到内心感到羞愧,但是并没有提到事情的主题,即听到什么而感到羞愧,这样解释倒不如心中羞愧耳朵变红来的妥帖。但是无论怎么分析其中字义,“耳”在“恥”字中所体现出的意符地位显然是可以肯定的。
“音随字转”、“字随音变”是语言与文字辩证关系的体现,“耻”的字形演变从分工分明的“耳”作声旁“心”作形旁的形声字变为“耳”表示音兼意,“止”标识读音的双声符字就印证了“字随音变”的关系,而“止”字究竟是单纯表音还是也像“耳”一样既表音又表意还有待进一步探究,“止”的本意为脚趾,但很早就延伸出了停止的意思,而人因为某种行为导致的后果感到羞耻则会停止做某事,所以“止”也是表音兼意也不无可能,但这也只是一种猜想。综上所述,“耻”的字形演变过程是结合了字形、字音、字义等多方面的考量而确定下来的,并非单纯的形讹或是单纯的为了标识读音而改写,我们现在使用的规范的汉字也是在不断地演变后沉淀下来,固定的使用和传承。传统的六书理论不能解释的双声符字现象也并不能说明这个现象这一理论就是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