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凤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在继承《二十四诗品》体制与思想内核的基础上,袁枚的《续诗品》力求表现出创作的独到之处。在《续诗品》序言中,袁枚指出:“余爱司空表圣《诗品》,而惜其只标妙境,未写苦心,为若干首续之。陆士龙云:‘虽随手之妙,良难以词论。’要所能言者,尽于是耳。”与《二十四诗品》专注研究诗歌风格意境不同,《续诗品》则更加侧重于研究作诗之法,其中也蕴含了诗歌审美品评的内容,在诗歌内容与形式上为后人提供了理论基础,体现出“续”的本色。
从外在形式上,《续诗品》沿袭了《二十四诗品》的语言形式,体制短小精悍,意蕴悠远深刻。
《二十四诗品》通篇采用四言十二句的语言形式,体现了含蓄蕴藉的特点,每一品都是一幅形象可感的画面,充满诗意,多描写而少议论。如《清奇》篇说:“娟娟群松,下有漪流……如月之曙,如气之秋。”通过多种意象为读者营造出“清奇”的意境,让读者去体悟和把握作品的意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再如《纤茖》篇:“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用“采采”言水流之鲜明貌,“蓬蓬”状春天之生气,为读者营造了一幅幽远静谧的春日景象。《续诗品》亦采用四言十二句之形式,分三十二列,其文字更加浅俗、豁达。王飞鹗先生评《续诗品》说:“化表圣之奥意深文为轩豁呈露,直使学者有规矩可循。”[1]受明清通俗小说的影响,袁枚在语言风格上追求通俗、生动,便于后人接受和学习。如《布格》篇说:“造屋先画,点兵先派。诗虽百家,各有疆界。”袁枚采用通俗的语言论诗,认为在诗歌的谋篇布局上,诗人不仅要抒发真性情,还应讲求诗歌的外在形式美,使二者能够和谐统一。
《续诗品》采用议论的方法论述作诗之法,多用譬喻与历史典故阐明道理,语词凝练。如《斋心》篇云:“诗如鼓琴,声声见心。必为人籁,诚中形外。我心清妥,语无烟火。我心缠绵,读者泫然。禅偈非佛,理障非儒。心之孔嘉,其言蔼如。”开头作喻,用伯牙鼓琴、钟子期能领会其志在高山流水的历史典故来强调作诗需摒除世俗污浊的烟火气,而使“我心清妥”。袁枚强调创作的主观因素,认为作诗要发乎性情,方能达到自然之美。《随园诗话》卷三的“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即是此道理。
《续诗品》结构比较松散,条理性不强。王英志先生在《续诗品注评·凡例》中言:“《续诗品》原诗三十二首系随意排列,读者不易认识其全貌。为便于读者全面具体地了解原诗的理论价值,现改为按内容分类。”[2]他将《续诗品》大致划分为诗歌创作的主观条件、诗歌的创作构思与表现技巧,以及诗人的创作态度、作品的内容与形式、诗歌鉴赏五部分。《续诗品》所涉猎的范围比较广泛,将描述诗之风格、意境的二十四品转化为揭示诗之创作理论的三十二品,具有较高的审美品评价值。
“味”是中国古代诗论中一个重要的审美范畴,从《诗品》中的“滋味”说到《二十四诗品》中的“韵味”说,再到《续诗品》中的“鲜味”说。可见,在不同的时代,诗论家的诗“味”有着特定的内涵。
在《二十四诗品》中,每一品创造出的意境都蕴含着“味外之味”。《二十四诗品》极其推崇诗歌的韵味,认为只有辨别诗味方可以言诗。作品第一篇言其“雄浑”:“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匪强,来之无穷。”给读者创造出一个超凡脱俗和至大至刚的艺术境界,回味无穷,通篇无一字谈到“雄浑”,却将此种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二十四诗品》中的每一品采用具体的艺术形象来阐发诗歌风格意境,在具体可感的意境中隐藏着更深层的意蕴,后人将此概括为“韵味”。张法在《中国美学史》中说:“读《诗品》中的任何一品,除了它本身的景象外,都可以感其景外有景,象外有象,充满了‘韵外之致’。 ”[3]
《二十四诗品》将论诗分三个层面——象、景、味,即“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味”。读者通过第一个象、景、味去体会其诗心,知晓其创作主旨。为使后一个象、景、味呈现出“淡而有味”的诗歌风格,作者有意将前一个象、景、味空化、淡化,从而产生了审美想象空间。如“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离形得似,庶几其人”,以及“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等都体现出冲淡深远的诗歌意境,这与道家崇尚自然无为、至大至无的庄老思想相契合,使得诗歌作品呈现出一种禅道境界。
袁枚的《续诗品》所强调的诗味则更侧重于“新”与“活”。所谓“新”在于不落俗套、出人意料,“活”即灵活多变。《随园诗话》卷六云:“司空表圣论诗,贵得味外味。余谓今之作诗者,味内味尚不能得,况味外味乎?要之,以出新意、去陈言为第一着。”[4]185为了不落前人窠臼,需将诗写新写活,并抒发一己之性情。袁枚对《二十四诗品》关于诗味的品评持赞赏态度,《续诗品》中《知难》篇的“知味难食,知脉难医”以及《择韵》篇的“次韵自系,叠韵无味”等也强调了“味”的重要性,但对于具体“味”的论述则有不同的侧重点。
袁枚强调作诗要讲求诗的鲜味,以此保证诗出于性灵。《随园诗话》(卷一)中云:“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贵者也;生吞活剥,不如一蔬一笋矣。牡丹、芍药,花之至富丽者也;剪采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鲜,趣欲其真。人必知此,而后可与论诗。”就是说,如若生吞食中至珍贵的熊掌和豹胎则不如去品尝新鲜蔬菜,而一经剪采的牡丹和芍药则比不上普通的野蓼山葵。在《小仓山房诗集》中,袁枚称:“平生品味似评诗,别有酸咸世不知。第一要看香色好,明珠仙露上盘时。”同样强调了诗歌要看其香色好坏。反映在《续诗品》中,袁枚同样强调要将诗写出鲜味。《精思》篇言:“人居屋中,我来天外。”“人居屋中”指他人用常见之方法写常见之景物,“我来天外”则指诗人在创造性的诗思下将常见之景写得新奇别致,语词更加委曲、含蓄。《著我》篇的“竟似古人,何处著我”旨在说明诗人学古而不泥古,保持自己的个性,使诗歌作品别出新意。
作诗如绘画,不仅要写出新意,还应将笔下的事物写活。死守前人法度、不懂求新求变的诗人创作出的诗歌必然失去灵性,也就无法传达诗的真意。《即景》篇曰:“混元运物,流而不住。迎之未来,揽之已去。诗如化工,即景成趣。逝者如斯,有新无故。因物赋形,随影换步。”认为诗人只有处于景物的灵活变化之中,才能“即景成趣”,赋予景物以鲜活的生命力。袁枚强调的诗味之鲜与诗味之活,和《二十四诗品》的“韵味”说既一脉相承,又与时俱进,二者各有侧重,相得益彰。
诗歌作为一种抒情言志的文学载体,其审美艺术特质突出表现在语词的庄重和雅化上。《诗·大序》言:“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这里的雅是“正”的意思。《诗经》中有“大雅”“小雅”,这里的“雅”是指朝廷正乐。随着时代的发展,在不同的社会思潮和创作背景下,诗人所追求的“雅”有着特定的文化内涵。
《二十四诗品》成书于唐末动荡不安的年代,这一时期的思想高度开放,儒道佛三教并行。身处战乱之中的文人看到“朝廷微弱,纪纲大坏”,李唐王朝衰势已定,他们被迫隐居避祸。为了寻求精神上的解脱,他们试图从佛老思想出发,“名应不朽轻仙骨,理到忘机近佛心”“从此当歌唯痛饮,不须经世为闲人”。这些诗人从佛教的空寂中寻求人生的解脱,体现出超然物外、追求自由的道家精神。
《二十四诗品》中的“雅”是道家之雅,诗论中的“雅士”——“真人”“幽人”“佳人”等都崇尚自然,并且对自由有着无限的向往,带有浓重的老庄思想色彩。如《典雅》篇说:“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玉壶买春”比较华贵,见其典;“赏雨茅屋”,闲适淡雅,见其雅。佳士深处茂林修竹、清幽闲淡的环境中,尽情感受生命的意义,心旷神怡,自由而酣畅。又有《高古》篇云:“畸人乘真,手把芙蓉。”言畸人乘其真气以升天。芙蓉即莲花,香洁之草,体现了司空图希心释道、笃好虚谈的道学精神。
袁枚也重视“雅”,并提倡大众化的审美趣味,反对诗歌的粗俗鄙野。《随园诗话》(卷四)云:“诗虽贵淡雅,亦不可有乡野气。”《续诗品》的“雅”是指诗人通过后天习得的学养创作出的雅驯的诗歌。《随园诗话》(卷七)云:“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则敷衍成文矣。诗难其雅也,有学问而后雅,否则俚鄙率意矣。”袁枚批评宋元以后的诗文“字面欠雅驯”,为人所诟病。袁枚旨在通过后天的学养创作出古雅的诗情与诗境,他所追求的是一种从容闲淡的审美生活与审美理想。袁枚在《葆真》篇后进一步提出《安雅》篇,其言曰:“虽真不雅,庸奴叱咤。”反对诗歌创作的粗俗鄙野。袁枚亦提倡大众化的审美趣味。《选材》篇说:“用一僻典,如请生客。如何选材,而可不择!古香时艳,各有攸宜。所宜之中,且争毫厘。锦非不佳,不可为帽。金貂满堂,狗来必笑。”说明诗歌创作应让众多读者所接受,满足大众化的审美需求。
如果说《二十四诗品》是关于诗歌“风格论”的阐发,那么袁枚的《续诗品》则着重探讨了诗歌的“创作论”,内容涉及诗人的创作条件和创作态度等,将诗人的真情、个性与诗才三者有机统一,体现了“性灵说”的诗学主张。袁枚赞赏天才般的诗人,认为诗文的用笔、构思全凭天分,但他对学识也很看重,认为即使有性灵、有才气的诗人亦不可废弃学问。
袁枚个性狂放不羁,反对封建礼教的约束,反映到诗歌创作中,他提出了“性灵说”,并贯穿在他的整个创作实践中。袁枚论诗强调“提笔先需问性灵”,诗歌作为传达创作主体内心世界的载体,自然需要诗人有着纯净的心灵,这样方能写出好诗。《斋心》篇说:“诗如鼓琴,声声见心。心为人籁,诚中形外。我心清妥,语无烟火。我心缠绵,读者泫然。”认为诗歌可以映照人品,展露出诗人的情志与价值取向,诗是作者情感世界的外化和体现,因此,保持一颗真善美的心,避免世俗化尤为重要。
袁枚认为:“盖诗有从天籁来者,有从人巧得者,不可执一以求。”[4]126在强调天分的同时,认为作诗需要有学问,只有将天分与学问有机统一,才能抒发自己的真性情。《随园诗话补遗》(卷六)说:“刘知己云:有才无学,如巧匠无木,不能运斤;有学无才,如愚贾操金,不能屯货。”如《振采》篇说:“明珠非白,精金非黄。美人当前,烂如朝阳。虽抱仙骨,亦由严鸳。匪沐何洁?匪落何香?西施蓬发,终竟不臧。若非华羽,曷别凤皇!”即使天生丽质的美女也需要后天的梳洗打扮,如此才能焕发光彩,即强调诗人需靠后天的学养雕琢字句,提高诗歌的外在形式美,这样与诗歌内容相得益彰。袁枚在《答兰垞第二书》中说:“作史者才、学、识缺一不可,而识为尤。 ”[5]《尚识》篇说:“学如弓弩,才如箭簇。 识以领之,方能中鹄。”袁枚深刻探讨了学、才、识三者间的关系,认为识是才与学的基础,只有通过用心捕捉素材,才能创作出好诗。
与此同时,袁枚认为“学者当以博览为工”。他强调诗人应博览群书,转益多师,学习前人的多种风格,并对宗唐抑宋的说辞加以批评。为此,他在《博习》篇中说:“万卷山积,一篇吟成。诗之与书,有情无情。钟鼓非乐,舍之何气。易牙善烹,先羞百牲。不从糟粕,安得精英!曰‘不关学’,终非正声。”袁枚认识到作诗与学问紧密相联,认为只有学识广博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
尽管袁枚个性张扬,率性而为,但他对待诗文的创作态度却十分严谨。他认为创作是一件艰难的事情。《知难》篇即论述诗人只有小心谨慎,付出艰苦努力,才能创作出打动人的作品。而在一篇作品创作完成后,仍需诗人不断修改锤炼。《随园诗话》(卷二)的“改诗难于作诗”,《随园诗话》(卷三)的“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都强调了诗歌修改的重要性。这个思想也反映在《续诗品》中,《勇改》篇说的即是此道理。此外,《著我》《戒篇》《求友》等篇都从不同角度强调了创作的主观条件,可供后人学习和借鉴。
与《二十四诗品》“只标妙境”的写法不同,袁枚作《续诗品》三十二首“以写苦心”,是以论诗诗的形式写成的一部诗歌理论著作。后人对《续诗品》褒贬不一。有一些学者肯定《续诗品》的合理性及意义,如王飞鹗认为《续诗品》“化表圣之奥意深文为轩豁呈露,直使学者有规矩可循”;杨复认为《续诗品》“鸳鸯绣出,甘苦自知,直足补表圣所未及”。也有不少学者批评《续诗品》存在不足之处,如叶廷瑖在《鸥陂渔话》中认为:“随园所续,皆论用功作诗之法,但可谓之诗法,不当谓之诗品。”梁绍壬在《两般秋雨庵随笔》中指出袁枚作《续诗品》“只是论,非品也”。笔者认为,《续诗品》兼采《二十四诗品》的形式,创作出了不同审美特质的诗论,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在诗论发展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1] 郭绍虞.诗品集解·续诗品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186.
[2] 王英志.续诗品注评[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1989:1.
[3] 张法.中国美学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206.
[4] 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5] 袁枚.小仓山房文集[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