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晨凯
(浙江省嵊州市马寅初中学)
顾炎武对其“天下观”最直接的表述是:“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日知录》卷一三《正始》)。
这段表述体现出顾炎武对“仁义”的强调,身处乱世,改朝换代称之为亡国,而仁义充塞则意味着天下皆亡,“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
强调以“仁义”为本的天下观,正是倾注了顾亭林先生对现世社会风气的愤懑忧虑。顾炎武身处明末乱世,有对现实的深刻体察,他对社会风气的批判,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是对朝野政风的批判。“自万历季年,搢绅之士,不知以礼饬躬,而声气及于宵人,诗字颁于舆皂。至于公卿上寿,宰执称儿,而神州陆沉,中原涂炭矣。”朝廷朋党相争,宦官弄权,权势勾结愈发龌龊黑暗,政风败坏,吏治腐朽,这正是让顾炎武痛心疾首的时弊。其次是对追名逐利的浮躁风气的批判。顾炎武痛论时弊,称:“自神宗以来,黩货之风,日甚一日。天下水利碾硙,场渡市集,无不属之豪绅,相沿以为常事。”这样的风气导致了民间土地兼并愈发猖獗,富豪大绅控制着大部分土地,百姓则无立锥之地,社会矛盾更加激化。最后则是对教化不兴、道德沦丧这一现象的批判。“孔子对哀公,以老者不教,幼者不学,为俗之不祥。自余所逮见五、六十年国俗民情举如此。不教、不学之徒,满于天下。”
如此境况下,顾炎武疾呼“去人伦,无君子,而国命随之”,其“天下观”的表述,正是希望借此匡扶正义,纠改沦丧败坏的道德风气,号召世人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意识。
正如他所说,“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纲纪为不可缺矣”,败坏沦丧的社会风气,激起了顾炎武对仁义道德的重视和强调。
不仅如此,这也体现了中国的“天下观”蕴含着浓厚的文化色彩。与现代观念中以明确的地理边界划分国家概念不同,传统中国的“国家”“天下”,都是相对抽象的概念,这个概念与其说指的是某一地理范围,不如说是指一种文化理念。从古代“华夷之辨”起,区别“我者”和“他者”的根本标准,就归为是否服膺于共同的文化。这里顾炎武虽然将亡国与亡天下区别看待,但对仁义道德的强调却是毋庸置疑的。在生死存亡之际,仁义道德成为匡扶天下的关键,也成为每个人都应该全力以赴去践行的责任和使命,而顾炎武奉为圭臬的“仁义”,正是脱胎于儒学传统观念。正如班固在《汉书》所言,“明仁、爱、德、让,王道之本也。”自从儒学被奉为封建正统思想以来,儒家的道德观念也就成为支撑“国”和“天下”的重要精神内核。
在强调唤醒民众道德意识的同时,顾炎武通过对“天下观”的阐述,启发了人们对传统家国观念的批判,掷地有声地提出“亡国”与“亡天下”存在不同,只有关乎仁义道德、体恤百姓个人的“天下”才值得每个人守护。
将“仁义”作为“天下”的根本,与一家一姓之“国”相区别,正是对独裁专制的明季弊政进行的反思。所谓“国”,是“王室”的“国”,却不是人民的国。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传统观念。
西周实行分邦建国,周天子将土地分给子弟拱卫王室,周天子独尊天下;而秦朝统一全国后,设郡县,将统治全国的权力收归中央,建立起皇帝独尊的封建专制统治,继而将统治合法性建立在君权神授的基础上,将百姓置于完全的臣属地位,人民只能无条件听命于皇帝,以皇室一家掠取一国之利,早已抛弃了先贤 爱惜百姓、体恤民情,以百姓之利为先的统治观念,这正是顾炎武批判的矛头所在。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这样说道:“自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而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不能免矣,故先王弗为之禁。非惟弗禁,且从而恤之。…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此所以为王政也。…此义不明久矣。”
人各有私情,体恤百姓的私情,怀天下之私,才能凝聚起“天下之公”的王政,顾炎武对君主独裁的猛烈批判,正是建立在这样的思想基础之上。
顾炎武指出,“古之圣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胙之土而分之国;今之君人者,尽四海之内为我郡县犹不足也,……不知有司之官,凛凛焉救过之不及,以得代为幸,而无肯为其民兴一日之利者,民乌得而不穷,国乌得而不弱?”
国家疲弱是因为民生凋敝,而民生凋敝正是因为统治者不能以“公心”待天下,不能尊重和体恤百姓的私情。这种公私之辨,与“国”和“天下”的区别一样,都将广大民主视为统治的基础,将民心视为根本所在。
顾炎武曾在《日知录》中援引《诗经》篇章解释道:“国犹水也,民犹鱼也。幽王之诗曰:‘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昭。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日知录》)
“《天保》之诗皆祝其君以受福之辞,而要其指归,不过曰:‘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然则人君为国之存亡计者,其可不致审于民俗哉!”(《日知录》)
君主统治的合法性,建立在仁德教化、爱护百姓的基础上。由一人之私,推及国家之公,孟子也有过类似的表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诸如此类的“民本”思想在中国古代数见不鲜,由此也不难理解,顾炎武希望借此唤醒统治者的重农意识,反思明亡的惨痛教训。
上文论述到,顾炎武的“天下观”蕴含着丰富的传统思想,如以仁义道德为核心的儒家思想,强调民生的民本思想等,同时也包含对社会问题的反思和批判,体现了浓厚的现世关怀。顾炎武曾在与友人的信札中袒露心声,“君子之为学,非利己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拨乱反正之事,知天下之势何以流极而至于此,则思起而有以救之。”可见,针砭时弊、反思现实,是顾亭林作为一名学人的自觉追求。
事实上,通过对“天下观”的阐述表达自己忧国忧民的激愤,抒发强烈济世情怀的学者,远不止顾炎武一人。充满批判意味的“天下观”成为当时思想史界一大特色,在“天下观”的表达背后,是一代学人奋发图强,探索救国救民之路的精神,是关心时弊,忧国忧民的强烈责任意识。
明末清初思想家唐甄在《潜书·室语》中一针见血地指出,“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封疆,民固之。府库,民充之;朝廷,民尊之;官职,民养之。”唐甄体恤百姓、怜惜黎民的情怀,与其忧心时弊、慷慨愤懑之情也由此可见。
黄宗羲强调说,“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也通过对郡县制的批判,强调“公私之辨”,认为秦始皇以“私天下之心”导致亡国的悲剧。“郡县者,非天子之利也,国祚所以不长也;而为天下计,则害不如封建之滋也多矣。呜呼!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罢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存乎神者之不测,有如是夫!”
包括顾炎武在内的诸多明末思想家,在社稷危难、天下危亡之际,体现出强烈的济世爱民的情怀。
顾炎武的“天下观”,在中国传统思想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尤其在清末民初,梁启超将顾亭林的“天下观”概括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呼吁人们投身于救亡图存的民族斗争之中,启发了近代民族主义思想的勃兴。
梁启超在《辨法通论·论幼学》中称,“夫以数千年文明之中国,人民之众甲大地,而不免近于禽兽,其谁之耻欤?顾亭林曰:‘天下兴亡,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已耳!’”
虽然如此,梁启超等近代学人在论述顾炎武的思想时,总免不了将顾炎武“国”与“天下”的对立替换成“朝廷”与“国家”的对立。这种概念上的区分,正是受到了近代西方民族国家观念的影响。
在与西方交流的过程中,国人渐渐走出“华夷之辨”的保守思想,认识到中国只不过是世界上诸多平等国家中的一个,而不平等条约的签订,又让近代知识界和思想界维护国家独立的意识逐渐萌生。在列强环伺的威胁下,所近代学者引进民族国家的观念,结合顾炎武的“天下观”,构建着作为民族国家的“中国”想象。
严复提出“中国自秦以来,无所谓天下也,无所谓国也,皆家而已。”“其兴也,此一家之兴也;其亡也,其一家之亡也。”“国者,斯民之公产也,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也。”严复认为,人民所以缺乏“天下”——严复以“现代国家观念”代之,观念的原因在于自秦而始的大一统局面“吾国之人,所以与政治之学,国家之义,自西人观之,皆若不甚分晓者,止源于大一统之故。”即人民根深蒂固的认为,朝廷即是“国”,“国”即是朝廷,爱国、卫国就是保卫朝廷,保卫皇室,使爱国精神等同于“忠君”。梁启超也曾指责道:“夫以一姓之家奴走狗,而胃一国英雄之名。”
正是借了近代民族国家的观念,梁启超等人在此基础上阐发了“国民”“道德”“民族”等诸多观念,强调“正在民族主义立国之今日,民弱者国弱,民强者国强”。诸如此类的论述,都在近代中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成为激励人们救亡图存的精神动力,凝聚中华人民抵御外敌的思想源泉。
综上所述,顾炎武的“天下观”蕴含着丰富的中国传统思想,是众多思想资源与社会现实相激荡的产物,突出体现了明末思想家们济世救民的热忱和忧国忧民的现世关怀。顾炎武的思想启发了近代中国民族国家观念的勃兴,同样彰显了不同时代背景下传统文化发挥的巨大作用。当今中国,我们更应关注时事,积极挖掘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力量,在学习和社会实践中培育强烈的责任意识。
参考文献:
[1]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九.
[2]荀子·王制.
[3]严复,辟韩,王栻.严复集.中华书局,1986.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