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骚与反骚 :朱熹对李白《鸣皋歌》的论述与扬雄赋之对读

2018-02-11 08:32:31许东海
关键词:纲目扬雄辞赋

许东海

(台湾政治大学,中国台北)

一、绪论

朱熹晚年重新编选《楚辞集注》及《楚辞后语》《楚辞辩证》等书,其中依仿北宋晁补之重编《楚辞》系列,并具体透过相关编纂目录的重新选录、定位,与其挪移删补,展开朱熹辞赋学的价值取向与论述意图,唯其中沿袭晁氏《变离骚》中选录诗仙李白骚体辞赋《鸣皋歌》,相形之下,朱熹虽同时保留晁氏旧编中的《反离骚》,却对汉唐以来文学史家视为汉赋经典代表作家的扬雄名作《甘泉》《羽猎》予以删除,如是绝无仅有地特地以《反离骚》作为其新编辞赋学变《骚》续衍论述的殷鉴示现,从选篇目录的增删与移位面向观之,主要应是系乎朱熹审视扬雄此赋对于屈《骚》经典及其君国纲纪,迄至士臣气节的违忤及亵渎,若进一步检视其新编《楚辞》中相关论述,应是攸关扬雄学行节操及其道统地位,尤其涉及扬雄由西汉投效王莽新朝的历史观照;换言之,其中还关涉朱子的理学道统观照,迄至其经史学养中春秋大义及其正统论述的重要命题。

然则由朱熹《楚辞后语》为主的辞赋新编及其扬雄论述,实质上其中攸关朱熹前此漫长年岁编纂的《资治通鉴纲目》中的春秋义法及其君臣论述,据此一由屈原《离骚》迄至扬雄《反离骚》的前述朱熹《资治通鉴纲目》主要经史观照取向,回头重新审视朱熹何以继续选录前贤晁补之《变离骚》中的李白《鸣皋歌》,尤其若自李白君臣关系及其遇合际遇之向度,并且其中亦涉及唐玄宗及其继统的肃宗,于安史之乱期间的李白却依附而辅佐永王璘的事件,朱熹究竟如何看待李白,尤其对照于前述李白心中的巴蜀前贤扬雄及其辞赋,其中朱熹《楚辞后语》及其以《资治通鉴纲目》为主的相关论述,便由此显得极其耐人绎思与玩味。藉由朱熹辞赋学及其经史相关论述视域下的扬雄与李白论述之对照,我们不难洞鉴朱熹辞赋学与理学的会通面向,及其对于汉代思想家兼赋家的扬雄贰臣形象,与诗仙李白作为供奉翰林文人形象,及其君臣遇合之间,对于汉唐盛世两位著名文臣的另类褒贬与辞赋品鉴的价值取向。

二、正统与身份 :《楚辞后语》选录《鸣皋歌》的承传转换及其扬雄论述之对读

朱熹晚年所编《楚辞》三书之一《楚辞后语》选录李白《鸣皋歌》,从其编撰背景而言,诚然是承传北宋前贤晁补之《变离骚》的旧编,然而值得关注者,此为诗仙李白辞赋运用骚体书写的作品之一,因此从晁氏《变离骚》到朱子《楚辞后语》的《楚辞》系谱之续衍而言,固然脉络有迹可寻,然则如前文所述,朱熹新编《楚辞》三书参仿晁氏旧编所撰,然而对于屈《骚》以后的先秦两汉的赋家及其作品,显然又颇不乏藉由删补挪移的篇目变动与重新定位,其中若由贾谊与扬雄两人的对照取向,更不难略窥朱子所渐次形塑的屈《骚》正典,及其对先秦两汉辞赋的崇黜抑扬之际,攸关其审度评鉴背后的道学观照,及其春秋义法种种纲常伦理的尺标依据。因此即使为唐代诗仙视为巴蜀乡国前贤与崇慕典范的汉赋代表作家扬雄,尤其旧编中的《反离骚》,便从晁补之的推尊赞誉的屈《骚》知音,以其备受颠覆诋评的态势,被朱熹重新以贬黜眼光安置于《楚辞后语》之中,并且同时又大张旗鼓地揭橥《反离骚》于屈《骚》正宗之离经叛道,及其士臣失节而易仕新莽的奇耻大辱,于是删去晁氏旧编中的《羽猎》等扬雄名作,《甘泉》成为《变离骚》中唯一保留的扬雄辞赋,从而删去晁氏旧编中的《羽猎》等扬雄名作,甚至此一绝无仅有的《反离骚》,翻转一变而为《楚辞后语》中作为朱熹寓托《春秋》贬褒义法的唯一辞赋示现,换言之,作为朱熹重新选录《楚辞集注》及其《楚辞后语》的正典与续衍,扬雄几乎成为朱熹另类辞赋《春秋》义法下的负面示现与高调黜贬。由是观之,作为汉唐盛世的重要诗赋代表经典,亦为诗仙李白的乡国前贤及其文学典范,朱熹《楚辞后语》中对于扬雄与李白辞赋选录的现象及其取向,诚为值得进一步审视与深思的重要命题之一,也应是朱熹《楚辞后语》中李白辞赋攸关“选录与论述”的重要探索进路。

朱熹《楚辞集注》及其续衍《楚辞后语》的重要论述及精神旨趣之一,乃在藉由屈原《离骚》的辞赋经典及其君国纲常为准绳,藉由晁氏《楚辞》旧编的重新删补与变易。一方面,既重现屈《骚》的辞赋经典意涵,同时更进行其新变的赋篇选录与道学相关论述,换言之,相对于晁氏旧编的文、道兼备取向,朱熹的《楚辞》系列续衍,实质上相对于唐、宋古文的文、道两端的天秤,显然更倾斜于道的一端,这一重要旨归,从朱熹对扬雄及其《反离骚》的相关论述上便得以略窥端涯了。其中值得关注者,更在朱熹藉由前此耗费漫长岁月所编纂的《资治通鉴纲目》,其中《春秋》褒贬义法及其编辑体例,便具体应用于《楚辞后语》中的扬雄及其《反离骚》论述里,其中又以扬雄的身份书写,及攸关炎汉迄至新莽异朝君臣纲常的仕宦脉动最为凸显而易见,例如朱熹《反离骚》题下序文即开宗明义高揭扬雄易仕汉、新两朝的身份职衔,俨然其《资治通鉴纲目》的《春秋》笔法与褒贬旨趣:

《反离骚》者,汉给事黄门郎、新莽诸吏中散大夫扬雄之所作也。雄少好词赋,慕司马相如之作以为式。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湛,读曰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云。始雄好学、博览,恬于势利,仕汉三世不徙官,然王莽为安汉公时,雄作法言,已称其美,比于伊尹、周公。及舜篡汉,窃帝号,雄遂臣之,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又放相如封禅文,献剧秦美新以媚莽意,得校书天禄阁上。会刘寻等以作符命为莽所诛,辞连及雄,使者来,欲收之,雄恐惧,从阁上自投下,几死。先是,雄作解嘲,有“爰清爰静,游神之廷;惟寂惟寞,守德之宅”之语,至是京师为之语曰:“爰清爰静,作符命;唯寂寞,自投阁。”雄因病免,即复召为大夫,竟死莽朝。其出处大致本末如此,岂其所谓龙蛇者邪?*朱熹:《楚辞后语·反离骚序》,台北:世界书局,1962年版,第2卷,第8页。

朱熹整段题序,几乎藉由详述扬雄由西汉迄至易仕新莽的事情始末,并且隐然写其贬黜义法于其中;其次,朱熹题序之末既归旨罪惩所在:“固为屈原之罪人,而此文乃《离骚》之谗贼矣。”由此反观上述朱熹对扬雄《反离骚》的汉、新易仕的君臣论述,相形之下,此段叙写俨然犹如其《资治通鉴纲目》的文字纲领及其褒贬义法。

朱熹《楚辞后语》针对扬雄及其《反离骚》的黜贬与断罪,显深具浓厚而深刻的《春秋》褒贬义法意涵,而这一严肃的评断取向,正是他编纂《资治通鉴纲目》的重要精神旨趣,其中围绕朝代兴变更替的正统观,及其乱臣贼子的惩罪戒过,诚然亦承传北宋以来崇尚《春秋》义法的重要学术风潮,欧阳修即曾力阐其中旨要,例如:

正统之说肇于谁乎?始于《春秋》之作也。当东周之迁,王室微弱,吴、徐并僭,天下三王,而天子号令不能加于诸侯,其《诗》下同于列国,天下之人莫知正统。仲尼以为周平虽始衰之王,而正统在周也。乃作《春秋》,自平王以下,常以推尊周室,明正统之所在。*欧阳修:《原正统论》,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6卷,第276页。

圣人之于《春秋》用意深,故能劝戒切,为言信,然后善恶明。夫欲著其罪于后世,在乎不没其实。其实尝为君矣,书其为君;其实篡也,书其篡。各传其实而使后世信之,则四君之罪,不可得而揜耳。使为君者不得揜其恶,则人之为恶者,庶乎其息矣。是谓用意深而劝戒切,为言信而善恶明也。凡恶之为名,非徒君子嫉之,虽为小人者,亦知其可恶也。而小人常至于为恶者,盖以人为可欺,与夫幸人不知而可揜耳。夫位莫贵乎国君,而不能逃大恶之名,所以示人不可欺,而恶不可揜也。就使四君因圣人诛绝而其恶彰焉,则后世之为恶者,将曰彼不幸遭逢圣人黜绝而不得为君,遂彰其恶耳,我无孔子,世莫我黜,则冀人为可欺而恶可揜也。如此,则侥幸之心启矣。惟与其为君使不得揜其恶者,《春秋》之深意也。桀、纣,不得贬其为王,而万世所共恶者也。今匹夫之士比之颜、闵则喜,方之桀、纣则怒,是大恶之君不及一善之士也。《春秋》之于大恶之君不诛绝之者,不害其褒善贬恶之旨也。惟不没其实以着其罪,而信乎后世。*欧阳修:《魏梁解 》,(同前注),第17卷,第299页。

如是以藉由“各传其实”及其纲目义例,从而以寓褒贬劝惩之旨,也正是朱熹编纂《资治通鉴纲目》的重要精神渊源。

由上述朱熹《资治通鉴纲目》中的《春秋》义法神理,反思前文所引他对扬雄《反离骚》题序开首的身份正名,继以由炎汉入新莽的仕宦转折经历之史实,最末归旨于所谓“然则雄固为屈原之罪人,而此文乃离骚之谗贼矣。”由此观之,朱熹在《反离骚》题序的三部曲的论述取向,俨然夺胎换骨于其前此所编《资治通鉴纲目》的《春秋》旨归及其义法脉理。

朱熹《楚辞后语》对李白平生所崇慕乡国前贤扬雄的《反离骚》选录与相关论述,若对照于诗仙李白《鸣皋歌》的选录事实,其中既承续晁补之旧编,另一方面实亦有所取诸李白对于盛唐玄宗念兹在兹的一片君国忠诚,及其被谗遭逐,类似屈原《离骚》所代表的贤人失志而作的诗人恻隐之义,这一重要内在神理及其旨趣,未必是晁氏旧编选录中文、道兼具的最重要依据。然而对照于上述朱熹对于扬雄等相关辞赋论述,这一重要旨归应是《楚辞后语》并未参仿并复制依照扬雄之例,断然删除晁氏旧编的《甘泉》《羽猎》等辞赋名篇,并单独留其《反离骚》一篇作为其《春秋》褒贬义例的负面案例举隅,因此朱熹沿用晁氏旧编中的李白《鸣皋歌》及其相关论述,显然并未呈显相关类似扬雄的诋讦论述,反之,朱熹于李白《鸣皋歌》的题序诚然未曾如前述扬雄《反离骚》的大肆展开攸关《春秋》褒贬的经史论述,在言简意赅地短制小序中,还援引晁氏旧编中的一则评语,《鸣皋歌》朱熹题序全文如下:

《鸣皋歌》者,唐翰林供奉李白之作也。白天才绝出,尤长于诗,而赋不能及魏晋,独此篇近《楚辞》。然归来子犹以为白才自逸荡,故或离而去之者,亦为知言哉!*朱熹:《鸣皋歌·序》,《楚辞后语》,第4卷,第3页。

此段序文一方面赞赏李白天才卓绝飘逸,同时指陈此《鸣皋歌》的文体属性,传统视作诗歌体的歌行类,朱熹则以承传晁氏变骚之意,视为辞赋之作。其中重要关键应在李白歌行往往诗、赋融合的破体跨界*有关李白歌行之诗赋融合,可参见拙著《诗情赋笔话谪仙:李白诗赋交融之多面向考察》,台北:文津出版社,2000年版,第1-38页。,即谓之“才自逸荡,故或离而去之”。由此观之,宋代已将李白歌行的变《骚》书写视为辞赋文体,因此若就李白的辞赋书写而言,李白乐府歌行类的《远别离》,应亦可视为变《骚》取向之辞赋书写,唯《鸣皋歌》相对于《远别离》,甚至李白尚创作了楚骚体辞赋如其《惜余春赋》《愁阳春赋》《悲清秋赋》等篇,因此依据朱熹《鸣皋歌》题序所述,诗仙李白固然以诗歌见长,然则所谓“赋不能及魏晋”,就赋史流变而言,固然可以见仁见智,唯朱熹所指“独此篇近《楚辞》”,恐怕皆有违于李白辞赋创作的历史事实,朱熹本人亦创作辞赋,应不至于一无所悉李白辞赋相关创作,恐怕不能单纯地从李白歌行、乐府或六朝体小赋作为唯一理解面向;换言之,若就前述其《楚辞》三书编纂的旨趣,与相关论述取向作为参照,然则所称李白独此篇近《楚辞》者,或其中主要关键,应颇关涉他所揭扬屈《骚》的忠君爱国旨归,以及从屈原到贾谊辞赋所体现的贤人失志及其遭谗放逐主题。

三、山境与困境 :李白《鸣皋歌》的屈《骚》余影及其供奉翰林至赐金还山之放逐隐喻

李白《鸣皋歌》文本,据传世李白全集题称全文应作《鸣皋歌送岑征君》,并且据今最早,价值最高的日本藏庋宋蜀刻本,此作编在卷六“歌吟·下”,本卷另有目次于其下题称相近的《鸣皋歌奉饯从翁请归五崖山居》,及卷十四《送·中》题为《送岑征君归鸣皋山》五古体等送别之作,其中五古体的《鸣皋》诗,应与《鸣皋歌送岑征君》为同时之作,可资参读。

李白《鸣皋歌》以骚体为歌吟,本缘自送别岑征君归鸣皋山所撰,然而实际书写旨趣乃在送别岑氏系出宰辅名门、终以君臣遇合之憾、弃世而高隐之情志,指涉诗仙李白虽在天宝元年优入长安,供奉翰林,却目者见朝廷贤邪易位,忠佞失序的朝廷纲纪,终见谗谤,被迫放逐还山,重新归返前此隐沦山林的诗仙生涯的情志脉动,作为《鸣皋歌》中藉由送别岑征君归山一事,从而藉由登山险阻隐喻忠臣贤士报效君国无门,备历险巇的仕宦惊梦。然则从李白大致同时而作两篇《鸣皋》之作,其中五古体《送岑征君归鸣皋山》主要叙写岑征君的弃仕从隐,与李白自我长安供奉翰林生涯的偃蹇不遇及其赐金还山历程,从而演绎其放逐到追逐的情志书写主题,故其诗篇主要旨趣即在:

虽登洛阳殿,不屈巢由身。余亦谢明主,今称偃蹇臣。登高览万古,思与广成邻。蹈海宁受赏?还山非问津。*李白:《送岑征君归鸣皋山》,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成都:巴蜀书社,1990年版,第781页。

此诗诚然藉由送别岑征君归隐,大肆铺陈去国明志,隐沦致远的君国士臣之悲,诗中所援引的谢安及鲁仲连,本即李白平生崇慕的重要历史典范,因而此诗实可视为李白供奉翰林却君臣不遇,及其终遭赐金还山的自我写真及其放逐隐喻;其次,此诗适可作为李白《鸣皋歌送岑征君》的具体笺注,惟将前述五古诗体,与此一变《骚》辞赋的文本内容加以对读,则不难洞鉴《楚辞后语》所选《鸣皋歌》,除了屈《骚》书写的文体基调外,更多铺陈近似屈《骚》忠邪贤佞书写及其香草美人隐喻,例如:

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蝘蜓嘲龙,鱼目混珍。嫫母衣锦,西施负薪。若使巢由桎梏于轩冕兮,亦奚异于夔龙蹩躠于风尘?*李白:《鸣皋歌送岑征君》(同前注),第776页。

其中意象或沿承屈原辞赋,如《九章·惜往日》之“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或先秦两汉迄至六朝的事类典故。李白藉由送别岑征君的《鸣皋歌》,渐次铺陈的实为其天宝三载备见谗谤之苦,终竟为玄宗赐金还山,重返山林隐逸背后的君臣遇合深憾,及其在翩翩来去山岳与长安京城之间的君国情志,及其追梦长安,臻至翻然惊梦的翰林生涯隐喻。

李白《鸣皋歌送岑征君》深富香草美人比兴况味的君国遇合隐喻,虽是藉由送别对象岑氏的代言身份加以演绎,然则若结合前引其宜为同时而作的五言体《送岑征君归鸣皋山》所称“余亦谢明主,今称偃蹇臣”,则其《鸣皋歌》之作,诚然缘自李白与岑征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深情共鸣,换言之,正是李白对于供奉翰林的稍纵即逝,恍如游山惊梦的另一种放逐隐喻及其自我写真,于是相对于屈原《离骚》中忠君爱国而遭谗见逐的抒情自我叙写策略,李白虽然于香草美人此类“灵均余影”之外,还加以灵活变创,一是结合送别书写却彼我文本互涉;其次,则将送别友人归去的鸣皋山,藉由攀登山境层层险阻的书写,变创而为其天宝初年来去长安,赐金还山的困境书写,从而建构其供奉翰林生涯始末的“山境与困境”论述,及其攸关君国遇合困境的屈《骚》深层底蕴。因此,若将李白鸣皋山境的书写文本,结合李白同年所撰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加以对读,便更不难洞鉴其间所深刻寓托的长安惊梦及其去朝还山的主要情志意涵,并且二篇山境铺陈的送别书写,就其文本的遣词用语亦颇不乏近似仿佛现象。

上述李白歌吟前后的书写取向显然如出一辙,形神深契,从而成为诗仙李白展现其天才横绝,不拘传统常格的变创特性,此应为晁补之《变离骚》臻至朱熹《楚辞后语》彼此灵犀感应所谓:“白才自逸荡,故或离而去之。”的重要审视关键,李白此一“逸荡”风格诚然相对于屈《骚》书写范式,尤富于承传经典之外的变《骚》特色。由此观之,朱熹《楚辞后语》承续晁补之《变离骚》的李白《鸣皋歌送岑征君》,并未如扬雄赋篇重加删定,其中重要理由,主要应在尽管李白富于结合送别歌行,并且诗赋融合的文体新变,然则无论依仿屈《骚》香草美人比兴旨趣中的取材因华,尤其以山岳隐喻魏阙,从而寓托其忠诚君国及被谗见放的士臣情志,其中的比兴旨要正是承传屈《骚》忠君爱国及其贤人失志的古《诗》流亚。

由上观之,李白撰于天宝初年告别长安,去国还山的《鸣皋歌送岑征君》,并非李白辞赋或歌行、乐府之作的唯一变《骚》书写,然则朱熹《楚辞后语》并未加以更替变动,除了源自晁补之《变离骚》的旧编背景外,更重要的关键诚然应是有洞鉴此赋继踵屈《骚》忠君爱国,却被谗见放的比兴情志,同时也与朱熹《楚辞》论述推尊贾谊为汉代赋宗承传屈《骚》经典之首,并以《惜誓》、《吊屈原赋》等变《骚》书写以见情志的精神,一汉一唐前后辉映,而绝非单纯沿用晁氏旧编的表象,更何况《鸣皋歌送岑征君》更是李白于天宝三年离京还山之后,最早也最富于屈《骚》香草美人比兴旨趣,又多忠怨放逐情思的灵均余影作品,朱熹将其续编在《楚辞后语》之列,诚然正与其题下序文所揭:“鸣皋歌者,唐翰林供奉李白之所作也”的主要作者身份正名,及其由天宝初年来去长安,供奉翰林期间,终因赐金还山报效君高志中摧的际遇密切相关,从而契合朱熹《楚辞后语》背后的君臣纲常观照及其屈《骚》精神底蕴。

四、幕府与心术:朱熹对李白《鸣皋歌》及其入幕永王璘事件的观照取向

朱熹《楚辞后语》中往往藉由开宗明义的身份与正名,及其相关平生事迹的提纲挈领,深刻寓托其编纂删定背后的君臣纲纪及其《春秋》褒贬义例,前述对于汉代扬雄及其辞赋的删补更替案例,便是此一精神意识的集中体现,其中尚可作参证者,例如《楚辞后语》编次于李白《鸣皋歌》第二十三之前的陶潜《归去来辞》第二十二,同样如李白《鸣皋歌》乃是承续晁氏旧编,但朱熹则进一步铺陈其续选陶潜此一辞赋的另一重要观照:

《归去来兮辞》者,晋处士陶渊明之所作也。潜有高志远识,不能俯仰时俗。尝为彭泽令,督邮行县,且至,吏白:“当束带见之。”潜叹曰:“吾安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耶!”即日解印绶去,作此词以见志。后以刘裕将移晋祚,耻事二姓,遂不复仕。宋文帝时,特征不至,卒谥靖节征士。*朱熹:《楚辞后语·归去来辞》题序,第4卷,第2页。

其中尤可注意者,即在朱熹开宗明义揭示其身份乃为“晋处士陶渊明之所作也”,其中所谓东晋处士身份,若结合其下所述陶潜不受刘宋所征召的征士身份,则其前文所揭“晋处士陶渊明”诚然并非寻常意涵的作者说明,而是深切寓托其“不事二姓”的处士高节,这一叙写策略,实质上即符合其《资治通鉴纲目》中《春秋》义法及其文字褒贬的重要书写旨趣,也因此朱熹在《楚辞后语·序》反复指陈其异于晁氏旧编的另一种征言大义意涵:

于雄则欲因反骚而著苏氏、洪氏之贬词,以明天下之大戒也。陶翁之词,以为中和之发,于此不类,特以其为古赋之流而取之是也。抑以其自谓晋臣耻事二姓而言,则其意亦不为不悲矣。序列于此,又何疑焉。*朱熹:《楚辞后语·目录总序》,第3页。

朱熹在题序所揭示的作者身份名衔,往往别具《春秋》褒贬深意,从而呈显其道学观照下的“正名”旨谛。

由上观之,朱熹对于李白《鸣皋歌》题序所揭作者“唐翰林供奉李白”的叙写,固然殊异于上述汉代扬雄与东晋陶潜所面临改朝易代之际,士臣气节与君臣纲纪的《春秋》大义命题,然则,李白固然始终以报效盛唐玄宗为其平生志业,正如其早年在安陆期间所撰《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的“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兼济蓝图,然而终竟在天宝初年供奉翰林前后未及二载,即见谗被谤,赐金还山,从而颇以《鸣皋歌》书写,既重现屈《骚》香草美人的比兴旨谛,亦复藉由友人送别书写,一浇诗仙李白亟欲辅佐明主,壮志未酬的君国憾恨。《鸣皋歌》于是成为朱熹重视作者贤士君国情志的具体笺注,而李白身上固然无涉扬雄或陶潜“不事二姓”与否的大旨,唯其在天宝安史之乱时期,则显然涉入唐肃宗之继统历程中攸关玄宗朝诸王之嗣统问题,其中原与肃宗并为诸王,并且奉玄宗诏负责东南一代的军事统帅,却涉及其中所谓造反叛乱的《春秋》命题,而且此一相关事实,朱熹于其《资治通鉴纲目》中一再颇见论述,例如:据安旗《李白年谱》载叙,李白《鸣皋歌送岑征君》与《梦游天姥吟留别》等歌行之作,应撰于天宝五年,即天宝三年李白赐金还山的后两年左右,而他接受永王征召入幕,事在天宝十五年岁暮,即安史乱起后的天宝十五载,亦为肃宗李亨即位灵武的至德元年(756),因当年之秋,李白闻贼破潼关,玄宗奔蜀,遂沿江而西,入庐山,隐于屏风迭,并于岁暮之际,因“永王璘辟书数至。白几经犹豫,终于决定下山入幕”*上引李白入永王璘的简要载叙,参见安旗《李白年谱》,台北:文津出版社,1987年版,第119-124页。,至于李白入幕永王麾下,是否出于自愿,或迫于时势,学界已颇不乏相关论述,其中安旗据李白《与贾少公书》与《别内赴征三首》所称“王命崇重,大总无戎,辟书三至,人轻礼重”等相关书写,大致映现当时李白的矛盾挣扎,然而终究应诏入幕,其中的主要权衡所在有二:

一方面,面对“中原横溃”的局势,恐“尘忝幕府,终无能为”;另一方面,为济时报国热情所趋,又有应召之心。终于在“严期迫切,难以固辞”情况下,决定“扶力一行,前观进退”,同时,准备“荐贤”以“自免”。*(同前注),第120页。

李白自陈入永王幕的复杂情怀,诚然恳切沉重,最后也因永王璘稳据东南富庶,乘机扩展声势,且又未奉圣命,抗旨返蜀面见玄宗,因而甫即位不久的肃宗视为乱臣逆反,并任使淮南节度使高适等人率军声讨,终于此年二月永王璘兵败丹阳,其后李白虽因此一入幕永王璘事件,长流夜郎,而有《流夜郎闻夜酺不预》,及后途中蒙赦,乃撰成名作《早发白帝城》等诗,然则晚年亦颇以此深憾,而有蒙冤待雪的相关情怀流露与诗文书写,玄宗到肃宗的继位承统过程中,永王璘渐次呈显其深藏窃位之祸心,而李白却未必真正洞鉴其中永王璘的军国心计与君位城府,然则永王璘拥据东南而包藏祸心的历史事迹,就史家的朝代正统观照而言,毕竟视为逆反乱臣之举,因此朱熹在其《资治通鉴纲目》中亦不乏关于永王璘事件的史实叙载及其是非评骘,其中纲目前后旨要如下:

永王璘反,上皇遣淮南节度使高适等讨之。*朱熹:《资治通鉴纲目》,第44卷,第2566页。

初,上皇命诸子分总节制,谏议大夫高适谏以为不可,上皇不听,以璘领四道节度都使,镇江陵。时江、淮租赋,山积于江陵。璘召募勇士数万人,日费巨万。子玚有勇力,好兵,薛璆等为之谋主,以为:“今天下大乱,惟南方完富,宜据金陵,保有江表,如东晋故事。”上闻之,敕璘归蜀,璘不从。上乃以高适为淮南节度使,来瑱为淮南西道节度使,与江东节度使韦陟共图璘。璘遂引舟师沿江东下。吴郡太守李希言平牒璘诘之,璘怒,遣其将浑惟明袭吴郡、季广深袭广陵,破其兵于当涂。江、淮大震。高适与来瑱、韦陟会于安陆,结盟誓众以讨之。*朱熹:《资治通鉴纲目》,第44卷,第2566页。

至于次年的肃宗至德二年(759)春二月则载永王璘兵败事,其纲目大要如下:

江南采访使李成式讨永王璘,璘败走死。*同上,第2571页。

成式与河北招讨判官李铣合兵讨璘。季广深召诸将谓曰:“吾属从王至此,天命未集,人谋已隳,兵锋未交,尚及早图去就。不然,死于锋镝,永为逆臣矣!”诸将皆然之。于是广深以麾下奔江陵。璘党皆散,忧惧不知所出。成式将赵侃等济江,璘兵遂溃。璘奔鄱阳,江西采访使皇甫侁遣兵擒杀之。*同上,第2571页。

这些载叙为朱熹《资治通鉴纲目》中有关永王璘事件本末及其评述的文本,按其前后纲目的叙写体例,乃采先以大纲示其褒贬体要,其后再续以相关史实为其传注,从而体现其书呈显孔圣《春秋》义法;其中尤值得关注者主要在至德元年开宗明义且提纲挈领的“永王璘反”四字,及其上皇遣使“讨之”之文字义法,按其书编写《凡例》之“征伐”条目,涵括“叛乱、僭窃、夷狄、遣将、师名、胜负、战”等相关门类谓:

凡正统,自下逆上曰反,有谋未发者曰谋反。

凡正统,用兵于臣子之僭叛者,曰征,曰讨。

凡人兴兵讨篡逆之贼,皆曰讨。惟治其臣子之叛乱者,书讨。讨而杀之,曰诛。

若对读上述有关朱熹此书有关永王璘事实的“反”与“讨”等字,显然正是出自以玄宗至肃宗之李唐正统立场,视永王璘军事举措为朝廷逆反之举,也固此才会有前述至德元年叙写“上闻之,敕璘归蜀,璘不从”,与季广深诸将所论“吾属从王至此,天命未集,人谋已隳,兵锋未交,尚及早图去就。不然,死于锋镝,永为逆臣矣”的“逆臣”焦虑。由是观之,朱熹对于永王璘的军事举措的纲目示要,显然正是其根据《春秋》正统观照及其褒贬义法加以评骘。

至于李白于至德元年的投效永王幕下,不管李白的背景与动机究竟如何理解,或许学术之论述可以见仁见智,然则李白毕竟曾任李唐王朝视为反乱逆臣的永王幕下要员,若依照朱子对于汉代前贤扬雄及其易仕新莽之乱臣贼子观照,固然若依据此例原则,李白即使并非新莽君臣篡贼僭国之例,然则诚然亦难以完全摆脱永王璘的逆臣群体罪名,及其贬黜阴影。固此颇耐人寻味的命题,即在朱熹又如何看待曾经入幕永王璘麾下的诗仙李白?按其在曾论述历代史时,对于李白入永王幕事颇见嘲弄揶揄之说:

李白见永王璘反,便从臾之,文人之没头脑乃尔!后来流夜郎,是被人捉着罪过了,刬地作诗自辨被迫胁。李白诗中说王说霸,当时人必谓其果有智略。不知其莽荡,立见疏脱。*黎靖德:《朱子语类·历代》,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36卷,第3284页。

其中关于李白投效永王幕下一事,朱熹显然倾向视李白己身对于永王有所期待,故流放夜郎,实为事出有因,并非全然源自永王之胁迫,故藉此论述寓托“文人无脑”之嘲讽,由此观之,暂不论李白入幕永王璘事是否全然遭受胁迫,或无从自主之抉择固可商榷,然则就永王东巡本奉朝廷之命,而李白终极关怀亦着眼于廓扫胡尘,一清中原,进而立功建勋报效君国,如其《永王东巡歌》首尾篇章所述“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大体可信李白认知中的永王奉诏东巡一事,固亦师出有名,其中分辨之关键应在永王璘之别具祸心,更对玄宗及肃宗父子、手足之间隙与心计浑然未察,致有前引朱熹所议的“文人没脑”论述;换言之,朱熹虽未为李白入幕永王璘从而成为逆臣叛断之迹,有所讳避护短,却显然以举重若轻地倾向于李白入幕永王,志在实现其平生效命君国,一清海县的忠臣志士初衷及其心术,淡化了其永王事件的无心胡涂,或一时失虑。

朱熹对于李白入幕永王事件,既有如是观照,然则就其诗仙报国大节而言,终竟应属瑕不掩瑜,或者可以视如《楚辞后语》论述屈原投江事,所谓:

夫屈原之忠,忠而过者也;屈原之过,过于忠者也。故论原者,论其大节,则其它可以一切置之而不问,论其细行,而必其合乎圣贤之榘度,则吾固己言其不能合于中庸矣。*朱熹《楚辞后语·反离骚》篇末题注,第2卷,第14页。

换言之,朱熹对屈原如是取其大节,略其小节的审视标准,应是他视李白永王璘事件之本心乃出自忠君爱国,却一时失虑的小节出入,不宜作为李白平生念兹在兹,报效君国的主要诠释,或士臣形象重要笺注。相形之下,李白报国无成,赐金还山,而于天宝五年所撰的《鸣皋歌送岑征君》反而应是诗仙李白承传屈《骚》精神芳烈,所谓士臣“忠君爱国”,却被谗见逐的重要隐喻。

朱熹《楚辞后语》承续前贤晁补之《变离骚》中的李白《鸣皋歌》,从表层现象而言,似乎水到渠成,自然寻常,然而若重新藉由他编定《楚辞集注》及《楚辞后语》《楚辞辩证》等书中所呈显的重要君臣伦理旨趣,及其与扬雄等人辞赋论述之褒贬取向等等评价视角之转换,尤其若自李白长安供奉翰林的君臣遇合向度及其深入审视,其中攸关屈《骚》香草美人比兴及其放逐论述,从而成为朱熹续衍晁氏旧编之外,进一步又深切寓托诗仙辞赋《鸣皋歌》之“忠君爱国”旨谛,及其重要正典与形象代言,从而对于向以傲岸不羁及其豪放飘逸为主的诗仙李白平生形象,重新赋予另一深富变创意涵的忠君爱国形象,并且适与其别出心裁,卓然不群的陶潜形象重塑,形成一种与传统认知迥异的翻案与颠覆意涵,固此《楚辞后语》的李白《鸣皋歌》,诚然朱熹除参酌晁氏旧编的变《骚》“逸荡”书写特质之外,更富于展现诗仙李白兼济君国的士臣情志面向,然则此宜为朱熹由屈原楚《骚》到李白《鸣皋歌送岑征君》的前后承传,所意图体现的南宋君国及其世变关怀的另一深层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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