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汉江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物象词语是研究汉语词汇类聚的一个概念,是汉民族具象思维在语言中产生的一种投影。所谓“物象词语”,是指命名时抓住不同事物形状上的“相似性”,并借用甲事物的名称来喻指乙事物而生成的一类词语,如“齿”(像齿形的物体)、“佛手”(形状像佛手的果实)、“山芋”(山上生长的形状像芋头的块根)、“马尾辫”(形状像马尾的辫子)、“冠状动脉”(像王冠状的动脉)等。从造词方法来看,物象词语是人们运用隐喻手法所造的词,实质即“类物象形”;从词类上看,它们是指称事物的名词性词语。[1]
其实,物象词语不惟汉语中独有,世界上其他语言中也存在。我们知道,物象词语是隐喻造词的结果,而隐喻是人类普遍的一种思维方式与认知手段,贯穿于人类一切自然语言之中。[2]据考察,英语crow’s feet(鱼尾纹)、法语mouche(苍蝇→妇女贴在脸上的假痣)、德语schlange(蛇→排成一长条的人群)、日语“瓜実颜”(瓜子脸)、哈萨克语bulaq közi(泉眼)等,都是名副其实的物象词语。这些不同语言中的物象词语,往往有着相同的命名理据及结构方式,词义特征上也表现出很大的共性。
目前,词义类型学理论逐步发展起来。在跨语言的颜色词、身体词、亲属词、知觉词、位移词、通感形容词等词义研究上,已取得一定的成果,归纳并揭示了可能语言变异的共性,并对词义演变的共性进行解释。[3]尽管国内一批学者从类型学的视角对汉语词义进行了一定探索,但仍有很大的研究空间。而且,就汉语词义研究来说,它有待纳入世界范围的词义类型学中。我们认为,汉语物象词语正好为词义类型学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切入点,在语言类型学理论的观照下,深入系统地探讨汉语物象词语的词义特征,也许会发现世界语言的普遍共同性,而这样的研究无疑具有一定的类型学意义与价值。
据考察,汉语物象词语的词义推知难易度并非整齐划一:既有语素义简单加合而表现出的明显直接性,又有程度不等的间接性。物象词语的结构语义关系较为复杂,故词义推知难易度不尽相同,即汉语物象词语的语义透明度存在着高低之分。所以,根据能否从语素义及其组合义中推知词义,汉语物象词语的词义具有直接性与间接性特征。
有鉴于此,本文拟以汉语物象词语为研究对象,对物象词语的结构语义关系与词义推知难易度予以重点分析,并与英语等物象词语进行比较,以深入揭示汉语物象词语的词义类型学特征——词义的直接性和间接性。
本文语料来源主要是《汉语大词典》[4](以下称《汉大》)、《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5](以下称《现汉》)、《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6](以下称《牛津》)以及网络。通过人工翻检,我们主要筛选出汉语物象词语4264条[注]其中,《汉大》有4036条,《现汉》有1068条,两部词典中共同收录的物象词语有840条。,英语物象词语461条。
汉语物象词语的结构语义类型主要有两种:
单纯词是由一个语素构成的词,分为单音节词与多音节词。汉语物象词语中的单纯词,主要为单音节名词,即“名(单音词)”。这类结构中,“名(单音词)”用于隐喻,表示另一个事物(词形中并未出现)形状上跟它相似,如“齿”“缸”“帽”“丝”“疤”“辫”“蛋”“钩”“穗”“嘴”等。这类单音词中,仅出现单音节名词性的喻体语素,属全喻式物象词语。
复合词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不相同的词根语素组合而成的词。汉语物象词语中的复合词,多以偏正式为主。从结构中的各组成成分——语素的功能类(即相当于哪类词类)来看,位置居前的语素多为名词性的或形容词性的,而位置居后的语素必定是名词性的。据此,可将物象词语中复合词的结构语义类型分为两大类。
1.“名1+名2”偏正结构语义类型
“名1+名2”是由两个名词性语素组合而成的偏正型结构。根据喻体或喻体的领有者在词语中的位置,又可分为三类:
(1)前喻式,即物象词语结构中,喻体或喻体的领有者位置在前,而本体或本体的领有者位置在后。具体又可分为三小类:
a.名1(喻体)+名2(本体)
这类结构中,“名1(喻体)”用于隐喻,表示“名2(本体)”形状上跟它相似,如“月琴”“臼齿”“发菜”“鹅卵石”“马尾辫”等。“月琴”是说“形状像月的琴”,“鹅卵石”是说“形状像鹅卵的石头”。当然,由于“名+名”偏正结构的语义关系是隐性的,若要将语义变为显性的,这类结构就要加上动词性词语“像”“如”“似”等,使表达更为明确。
b.名1(喻体的领有者)+名2(本体)
这类结构中,“名1”是字面上的喻体,实为喻体的领有者(领有者指事物的整体),而真正意义上的喻体是隶属物(隶属物指整体事物的一部分),即“名1(喻体的领有者,即整体)+隶属物(部分)”才是用来隐喻的,表示“名2(本体)”形状上跟它相似,如“柳眉”“杏眼”“蛾眉”“鹅胰”“螺髻”等。“柳眉”是说“形状像柳叶的眉”,其中“柳叶”是真正的喻体,“柳”是喻体的领有者,“叶”是喻体的隶属物;“鹅胰”是说“像鹅蛋形的肥皂”,其中“鹅蛋”是真正的喻体,“鹅”是喻体的领有者,“蛋”是喻体的隶属物。当然,由于“名+名”偏正结构的语义关系是隐性的,若要将语义变为显性的,就要加上动词性词语“像”“如”“似”等,且要将喻体补充完整为“名1(喻体的领有者)+隶属物”。
c.名1(喻体)+名2(本体的领有者)
这类结构中,“名1(喻体)”用于隐喻,也表隶属物(即领有者的一部分);“名2”是本体的领有者(即整体事物),而真正的本体——“名1”所喻指的事物,在词形中并未出现。“名1”和“名2”是隶属物和领有者的关系——属领关系,即“名1”隶属“名2”。而属领关系一般是用动词“有”来表示的[7],但“名1+名2”结构中“有”字是隐含的。因此,该结构语义关系若由隐性变为显性的话,就要加上动词“有”“带”等。如“齿轮”“翅果”“叶轮”“艾叶豹”等,其中,“齿轮”是说“有齿儿的轮”,而“翅果”是说“带翅儿的果实”。
(2)后喻式,即物象词语的结构中,喻体或喻体的领有者在后,而本体、本体的领有者或表处所语素在前。具体又可分为三小类。
a.名1(本体)+名2(喻体)
这类结构中,“名2(喻体)”用于隐喻,表示“名1(本体)”形状上跟它相似,如“雨丝”“雪花”“冰锥”“火舌”“石笋”等。“雨丝”是说“如丝状的雨”,“石笋”是说“像笋状的石头”。由于“名+名”偏正结构的语义关系是隐性的,若将它变为显性的,就要加上动词性词语“像”“如”“似”等,使表达更为明确。
b.名1(本体的领有者)+名2(喻体)
这类结构中,“名2(喻体)”用于隐喻,表示“名1(本体的领有者)”的隶属物(即本体,领有者的一部分)在形状上跟它相似,但作为隶属物的本体语素在词形中并未出现。“名1”和“名2”是领有者和隶属物的关系——领属关系,即“名1”领有“名2”。[7]该类结构的语义关系是隐性的,若要显性化,一般要找回隐含的动词,即根据“名1”和“名2”的词义,以及人们生活常识而使之显性化。比如,“烛泪”“树冠”“棉铃”“帽舌”等,“烛泪”是说“蜡烛燃烧而流淌的像泪的东西”,“燃烧”“流淌”是找回的隐含动词,即“烛”“泪”所隐含的动词性语义成分;“棉铃”是说“棉花生长的像铃的东西”,“生长”是补出的隐含动词,即“棉”所隐含的动词性语义成分。
c.名1(处所)+名2(喻体)
这类结构中,“名1”是表处所,说明“名2”的位置、来源或生长地等;“名2”用于隐喻,但所隐喻的本体在词形中并未出现。如“木耳”“地瓜”“水栗”“河马”“海豹”“天河”等,“木耳”是说“树上生长的像人耳状的东西”,“河马”是说“水中生活的像马的东西”。
(3)全喻式,即物象词语的结构中,仅有喻体出现,且喻体为全部成分所构成的一个整体。具体可分为两小类:
a.名1(领有者/动物)+名2(隶属物/身体部位)
这类结构中,尽管“名1”是指某个动物,也是领有者,“名2”表示该动物的身体部位,但“名1名2”是作为一个整体用于隐喻的,表示某个事物在形状上跟它相似。实际上,“名1(动物)+名2(身体部位)”这类结构语义并不能以领属关系来理解,即“名1名2”表示形状,而与之形状上相似的本体事物在词形中并未出现。当然,这类结构语义若要显性化,也需要补出动词性词语“像”“似”“如”等。比如,“鸡眼”“鸡头”“龙眼”“龟头”“佛手”等,“鸡眼”是说“形状像鸡眼的东西”,“佛手”是说“形状像佛手的东西”,其中本体事物就未在词形中出现。
b.名1(领有者/动物)+名2(隶属物/身体部位/本体)
这类结构中,“名1”表示某个动物,也是领有者,“名2”表示该动物的身体部位,即隶属物,但“名1名2”是作为一个整体用于隐喻,表示人体与它的相同部位——“名2”在形状上相似。可见,作为喻体的“名1名2”,其实也包含了其隐喻的本体(身体部位)——“名2”。当然,这类结构语义若要显性化,也需要补出动词性词语“像”“似”“如”等。比如,“鸡胸”“兔唇”“驼背”“鸡肤”等,“鸡胸”是说“形状像鸡胸的(人)胸”,即“胸”是本体;“兔唇”是说“形状像兔唇的(人)唇”,即“唇”是本体。
2.“形+名”偏正结构语义类型
“形+名”是由形容词性语素和名词性语素组合而成的一种结构,语义关系较为简单,如“银河”(天河)、“青丝”(黑发)、“紫钱”(苔藓)、“翠钱”(新荷)等。它属于后喻式,作为喻体的名词性语素位置居后;而喻体的修饰成分是形容词性语素,多表颜色,位置居前,即“形(颜色)+名(喻体)”。我们知道,“形+名”结构在语义上是一种天然的联系,不需要任何谓词性词语来连接。[7]比如,“银河”是说“银色的像河状的东西”,“紫钱”是说“紫色的像钱状的东西”。
词义的直接性是指人们能从语素义及其组合义中直接推知词语的较清晰词义,如“名1(喻体)+名2(本体)”类物象词语,砖茶→形状像砖的茶叶块,鹅卵石→形状像鹅卵的石头,其字面义跟词义往往高度一致,而物象词语的词义直接性特征,与其结构语义类型有着密切关系。
汉语物象词语的结构语义类型中,具有词义直接性特征的主要有六类。
1.名(单音词喻体)
这类物象词语如“齿”“缸”“帽”“丝”等,其结构义可概括为“形状像+名+的东西(物品)”,即喻指所有形状像“名”的东西(物品),故语义具有泛指性。
2.名1(喻体)+名2(本体)
这类物象词语如“月琴”“臼齿”“发菜”“肺石”等,其结构义可概括为“形状像+名1+的+名2”。由于词形中出现本体(表物类),故语义具有特指性。
3.名1(喻体)+名2(本体的领有者)
这类物象词语如“齿轮”“翅果”“叶轮”等,其结构义可概括为“带(有)+名1+儿(子)+的+名2”,其中“名1+儿(子)”是隐喻形状像“名1”的所有东西(物品)。由于词形中出现本体的领有者,故语义具有特指性。
4.名1(本体)+名2(喻体)
这类物象词语如“雨丝”“雪花”“冰锥”“火舌”等,其结构义可概括为“形状像+名2+的+名1”。由于词形中出现了本体(表物类),故语义具有特指性。
5.名1(本体的领有者)+名2(喻体)
这类物象词语如“烛泪”“树冠”“棉铃”“帽舌”等,其结构义可概括为“名1+的+像+名2+状的东西”。由于词形中出现本体的领有者,不会与其他事物混淆,故语义具有特指性。
6.名1(领有者/动物)+名2(隶属物/身体部位/本体)
这类物象词语如“鸡胸”“兔唇”“驼背”“鸡肤”等,其结构义可概括为“形状像+名1名2+的+名2”。由于词形中出现了本体“名2”,故语义具有特指性。
1.论域显性化
前面提到,物象词语是隐喻造词的结果[注]有些物象词语并不是新词,是转义而来的,即借用别的词形作为载体,并赋予新义,如“乌云”本义是“黑云”,也可比喻“妇女的黑发”。。这也意味着,在物象词语的构成中,喻体语素是必须出现的,是显性的;而本体语素可以出现(即显性的),也可以不出现(即隐性的)。事实上,物象词语中出现的本体、喻体语素,是我们理解词义的意义支点[8]。若仅凭借喻体语素而缺少本体语素这个“支点”,词义推知的难度系数无疑会增大。因此,物象词语词义的直接性特征,往往与构词中本体语素的显性化有很大关系。而本体语素的显性化,一般有两种表现形式。
(1)完全显性化,即物象词语的构词中,本体语素出现了,人们据此可比较容易地还原出一个明喻。比如,“名1(喻体)+名2(本体)”类:胆瓶→瓶的形状像胆一样;“名1(本体)+名2(喻体)”类:茶砖→茶的形状像砖一样;“名1(领有者/动物)+名2(隶属物/身体部位/本体)”类:鸡胸→形状像鸡胸的(人)胸。
(2)部分显性化,即物象词语的构词中,尽管本体语素没有出现,但本体的领有者出现了,人们据此可较容易地推知大致词义。比如,“名1(喻体)+名2(本体的领有者)”类:翅果→带(有)翅儿的果实;“名1(本体的领有者)+名2(喻体)”类:帽舌→帽的像舌状的部分。
上述两种形式的物象词语词义都具有明显的直接性,语义与词义呈现高度的一致性。也就是说,语素与语素组合的意义与词义有很直接的联系:学习者从语素义或语素组合义中就可推导出词义,即语义透明度很高。
其实,物象词语词义的直接性特征,也可运用视点和论域理论来加以解释。我们知道,从已知到未知,是人们认知事物的一个特点。已知事物是人们观察、认识未知的一个参考点、参照物,即所谓的“视点”。[9]人们造词时总是有意或无意地选取一个视点,给事物命名。视点可分为显性视点(词形中出现)和隐性视点(词形中不出现),如“足球”之“足”是显性视点,“围巾”之“脖子”则是隐性视点。至于物象词语命名取象的喻体语素,必定要出现在词形中,属于显性视点,这与物象词语的造词特点有极大关系。当然,词语的所指总是从属于特定的范围,这个范围就是“论域”。[10]论域也分为显性论域(词形中出现)和隐性论域(词形中不出现)。物象词语中的本体语素(表物类)就是论域:可以是显性论域,如“眼珠”之“眼”;也可以是隐性论域,如“龟头”之“阴茎”。
考察发现,显性论域是物象词语的词义直接性特征形成的主要原因。例如,“鸡冠花”一词的构成中,“鸡冠”是据以命名的物象——喻体,即显性视点,而“花”是要命名的物类——本体,属显性论域,词的字面义是“形状像鸡冠的花”,人们很容易就可推知词义。又如,“雪花”一词中,“雪”是显性论域,据此可以推知出词义“形状像花的雪”。再如,“兔唇”一词中,“唇”是显性论域,根据结构语义关系也可容易地推知出词义:“形状像兔唇的(人)唇”。
值得一提的是,有些物象词语中本体语素没有出现,但词义仍明显具有直接性特征。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们认为,这与本体的部分显性化有关,如“名1(喻体)+名2(本体的领有者)”类和“名1(本体的领有者)+名2(喻体)”类,尽管词形中没有直接出现本体,但出现了本体的领有者,即论域呈部分显性化,这为人们索解词义提供了一种便利。
据统计,汉语物象词语共有4264条,其中属显性论域的达2259条,占总数的53.0%,略过半数。这表明,汉语物象词语具有词义的直接性特征。其实,英语中的物象词语也存在词义的直接性特征,语义透明度较高。我们发现,具有词义直接性的英语物象词语的结构一般属偏正关系,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名1(喻体)+名2(本体)”,如cotton candy(棉花糖),字面义是“形状像棉花的糖”,与词义高度一致;另一类是“名1(本体)+名2(喻体)”,如fireball(火球),字面义是“形状像球的火”,与词义也高度一致。可见,显性论域也是导致英语物象词语词义直接性的主要原因。
此外,德、日语中也存在某些具有词义直接性的物象词语,而显性论域也是词义直接性特征形成的主因。德语中属于显性论域的物象词语,其结构语义类型主要有两种:(1)“名1(喻体)+数+名2(本体的领有者)”,即中心语素在前而修饰语素在后,如hals einer flasche(瓶颈)、rücken eines berges(山脊);(2)“名1(喻体)+定冠+名2(本体的领有者)”,如rücken der berges(鼻梁)。
日语中属于显性论域的物象词语,其结构语义类型较为多样,主要类型有五种:(1)“名1(喻体)+名2(本体)”,如“鏡餅”(圆形年糕)、“霧雨”(毛毛雨);(2)“名1(本体)+名2(喻体)”,如“火の粉”(火星儿)、“胃袋”(胃);(3)“名1(本体的领有者)+名2(喻体)”,如“鋸歯”(锯齿)、“橋脚”(桥墩);(4)“名1(喻体)+名2(本体的领有者)”,如“歯車”(齿轮);(5)“名1(领有者/动物)+名2(隶属物/身体部位/本体)”,如“猫背”(罗锅儿)。
2.语义泛指化
前面谈到,“名(单音词喻体)”结构的物象词语词义也具有直接性特征,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们认为,这类隐性论域的物象词语中,喻体所喻指的事物具有很强的泛指性,即可指称与喻体形状相似的所有东西,这样,人们就可容易地推知这类词的词义。当然,这类物象词语语义形成是有条件限制的,即必须是单音节词,例如,丝→形状像丝的东西(物品),缸→形状像缸的器物。
需要指出的是,汉语物象词语中单音词的词义形成,是伴随着“去范畴化”与“范畴化”的过程。比如,“缸”的原范畴是“盛东西的器物,一般底小口大,有陶、瓷、搪瓷、玻璃等各种质料的”,后用于隐喻,“缸”的原范畴逐渐演变为一个新范畴——“形状像缸的器物”,词义便具有了泛指性。
英语物象词语中单音词的语义,通常并不会出现泛指性,而是喻指某个特定的东西(物品),即词义具有特指性。也就是说,人们一般难以从结构语义上推知这类词的词义。这与汉语物象词语中的单音词很不一样,例如,英语corn本义是“谷物、谷粒”,后转义为“鸡眼”(皮肤病);英语basin本义是“盆”,后转义为“盆地”,词义就具有明显的间接性。
同样,法、德语中单音词的词义也具有特指性,即与英语相同。例如,法语tête本义是“陶土罐”,后转义为“人的脑袋”(俗称);法语mouche本义是“苍蝇”,后转义为“妇女贴在脸上的假痣”。又如,德语ring本义是“环、圈”,后转义为“光晕”;德语herz本义是“心脏”,后转义为“红桃”(扑克牌中的一种花色)。
综上所述,汉语物象词语的结构语义类型中,具有词义直接性特征的主要有六类:(1)名(单音词喻体);(2)名1(喻体)+名2(本体);(3)名1(喻体)+名2(本体的领有者);(4)名1(本体)+名2(喻体);(5)名1(本体的领有者)+名2(喻体);(6)名1(领有者/动物)+名2(隶属物/身体部位/本体)。其中,属于论域显性化的结构语义类型有五类,即(2)~(6),显性论域与词义的直接性特征有关系;而属于语义泛指化的结构语义类型仅一类,即(1),语义泛指与词义的直接性特征也有关系。同样,英、德、日语中的物象词语也表现出词义的直接性特征,主要与论域显性化有关系。可以推论,词义直接性是汉语物象词语的词义类型学特征之一。
词义的间接性是指人们难以从语素义及其组合义中直接推知词语的较清晰词义,如“名1(领有者/动物)+名2(隶属物/身体部位)”类物象词语:鸡头→形状像鸡头的东西,龙眼→形状像龙眼的东西,“鸡头”喻指“芡”,“龙眼”喻指“桂圆”,均为专指义,而词的字面义乃泛指义,并不等于词义。当然,物象词语的词义间接性特征,与其结构语义类型也有着密切关系。
汉语物象词语的结构语义类型中,具有词义间接性特征的主要有四类。
1.名1(处所)+名2(喻体)
这类物象词语如“木耳”“地瓜”“水栗”“河马”“海豹”“天河”等,其结构义可概括为“名1+方位词(上、里、中等)+像+名2+状+的东西(生物、无生物)”。尽管喻体语素前的限制语在一定程度上缩小了喻指事物的外延,但由于词形中本体(表物类)未出现,人们无法从字面上确知词语所指的事物,因而词义仍具有一定的间接性。
2.名1(领有者/动物)+名2(隶属物/身体部位)
这类物象词语如“鸡眼”“鸡头”“龙眼”“龟头”“佛手”等,其结构义可概括为“形状像+名1名2+的+东西”。由于词形中本体(表物类)未出现,故语义具有泛指性。人们难以从结构语义中准确推知这类词的词义,即词义具有间接性特征。
3.名1(喻体的领有者)+名2(本体)
这类物象词语如“柳眉”“杏眼”“蛾眉”“鹅胰”等,其结构义可概括为“形状像+名1所属部分+的+名2”。尽管词形中本体(物类)出现了,但由于出现的是喻体的领有者,而真正的喻体并未出现,故人们难以从结构语义中准确推知这类词的词义,即词义具有间接性特征。
4.形(颜色)+名(喻体)
这类物象词语如“银河”(天河)、“青丝”(黑发)、“紫钱”(苔藓)、“翠钱”(新荷)等,其结构义可概括为“形+色的+形状像+名2+的东西”。尽管喻体前的修饰语素缩小了事物的外延,但由于本体(表物类)未出现,故人们难以从结构语义中准确推知这类词的词义,即词义具有间接性特征。
1.论域隐性化
论域显性化往往会形成物象词语的词义直接性特征,反之,论域隐性化则可造成物象词语的词义间接性特征。由于词形中论域完全隐性化,人们从词语的结构语义中无法准确推知词义。事实上,这类词的词义都具有特指性。比如,“名1(处所)+名2(喻体)”类:水栗(荸荠)→水中像栗子状的东西;“名1(领有者/动物)+名2(隶属物/身体部位)”类:龙眼(桂圆)→形状像龙眼的东西;“形(颜色)+名(喻体)”类:紫钱(苔藓)→紫色的像钱状的东西。可见,据望文生义推导出来的语义(泛指义)与实际词义还有很大差距。
据考察,英语物象词语中的复合词与汉语一样,也存在着词义的间接性,语义透明度较低,其程度较汉语有过之而无不及。英语物象词语中具有词义间接性的复合词结构类型主要有两类。
(1)“名1+名2”偏正结构
主要类型为“名1(领有者/动物)+名2(隶属物/身体部位)”,其结构义是“形状像+名1名2+的东西”。比如,crow’s feet(鱼尾纹)→形状像乌鸦脚的东西,dovetail(鸠尾榫)→形状像鸽尾的东西,toadstool(伞菌)→像癞蛤蟆的凳子形状的东西,goose egg(鸭蛋,指零分)→形状像鹅蛋的东西。可见,这类词的词形中论域是隐性的,并形成了词义的间接性特征。
(2)“形+名”偏正结构
主要类型是“形(颜色)+名(喻体)”,其结构义为“形+色的+形状像+名+的东西”。如silverfish(蠹鱼)→银色的形状像鱼的东西,bluebell(蓝钟花)→蓝色的形状像钟的东西,whitecaps(大海中的白浪)→白色的形状像帽子的东西,red kite(红鸢)→红色的形状像风筝的东西。可见,这类词的词形中论域是隐性的,并形成了词义的间接性特征。
此外,法、德、日语中的复合词也存在论域隐性化现象,并形成词义的间接性特征。法语中属于论域隐性化的物象词语,其结构类型主要是:“名1(处所)+介+名2(喻体)”,如arc-en-ciel(虹)→在天上的弧。德语中属于论域隐性化的物象词语,其结构类型主要是:“名1(用途)+名2(喻体)”,如regenschirm(雨伞)→遮雨的盾。而日语中属论域隐性化的物象词语,其结构语义类型相对较多,主要有三种:(1)“名1(处所)+名2(喻体)”,例如,穴熊(獾子)→穴中像熊状的动物,山桃(杨梅)→山上像桃状的水果;(2)“形(性质)+名(喻体)”,如大根(萝卜)→大的根;(3)“名1(领有者/动物)+名2(隶属物/身体部位)”,例如,蛇口(水龙头)→像蛇口状的东西,魚の目(鸡眼)→像鱼目状的东西。以上所举例子,从字面上并不能推导出准确的词义,因此词义具有间接性特征。
由上可知,词义间接性特征也同样存在于英、法、德、日语言的物象词语中。当然,这种词义现象与其论域隐性化有很大关系。据考察,汉语物象词语共有4264条,其中属隐性论域的达2005条,占总数的47.0%,接近半数。那么,究竟是什么导致汉语物象词语中隐性论域的形成呢?我们认为,主要原因有两个:
(1)双音化驱动下的造词活动
中古以来,汉语词汇出现了双音化趋势,这对新造词语的词形长度有制约性。因此,在双音化的驱动下,新造词语也多以双音节为主。为了实现双音化的要求,某些新造物象词语的论域隐性化。换句话说,由于语言经济性的要求,某些物象词语的词形中没必要或不能出现论域,否则就会成为三音节词,如“地瓜”“紫钱”“鸡眼”等。事实上,这些物象词语在造词之初就是按照双音化要求而生成的,属于一次成型。
(2)双音化类推下的缩略活动
汉语双音化的制约,不仅对新造物象词语的生成会有一定的制约,而且对已有三音节物象词语会形成类推作用,即促使其缩略为双音节的标准模式——属于二次加工。例如,“松花蛋”是三音节词,经缩略而成为双音节词“松花”,其论域“蛋”由显性而变为隐性。其他如“龙爪书→龙爪”“豹脚蚊→豹脚”“鹅毛雪→鹅毛”“鹅眼钱→鹅眼”等,都是三音节缩略为双音节而导致论域隐性化的,其结果是词义的间接性特征明显突出了。
2.视点扩大化
物象词语词义的间接性特征,其实也与视点扩大化有一定的关系。比如,“名1(喻体的领有者)+名2(本体)”类:“蛾眉”(一种眉形)、“杏眼”(一种眼型)等。前面提到,物象词语的喻体语素即视点,均属显性的。一般情况下,物象词语的视点是不会扩大的,也即字面上喻体语素所指与其实际所指是一致的,如“刀鱼”一词中视点“刀”是指“切、割、削、砍、侧用的工具”,视点仍是原有视点,并没有扩大,因此,“刀鱼”的语义可理解为“形状像刀的鱼”,这与其词义是一致的。
不过,人们为了构造出像“单音节喻体语素+单音节本体语素”类的双音节物象词语,有时会使喻体语素高度凝练化,即将原本是双音节的喻体语素简缩为单音节语素,这样就出现了以事物的整体——喻体的领有者来转喻隶属物的情形,词语的视点便扩大化了。例如,“羊枣”(果名)一词是因“枣”状似“羊矢”(羊屎)而得名,其中,视点本该是“羊矢”(事物的部分),而词形中实际出场的是“羊”(事物的整体),这样以“羊”代“羊矢”,视点就被扩大化了,即如果按字面去理解,“羊枣”就会推导为“像羊的枣”,而这与真实的词义无疑有较大距离。可见,即使物象词语的论域是显性的,但视点扩大化同样会造成词义的间接性特征。
其实,物象词语中的视点扩大化,也可用隐喻和转喻理论来解释。比如,“柳眉”一词中,喻体本应是“柳叶”,用来隐喻“眉”,即视点为“柳的一部分”;而实际词形中出现的是“柳”,即视点扩大为事物的整体,这样以事物的整体(柳)来转喻其部分(柳叶),再以“柳(叶)”来隐喻“眉”:从“柳叶”到“柳”,视点显然被扩大化了,从而导致词义的间接性特征。
需要指出的是,英、日语物象词语中也有视点扩大化的情形,并导致词义间接性特征的形成。英语中gooseberry(鹅莓,即醋栗)一词,是因“莓果”状似“鹅蛋”而得名。其中,视点本该是“鹅蛋”(事物的部分),而词形中实际出场的是“鹅”,这样以“鹅”转喻“鹅蛋”,视点被扩大化了:如果按字面去理解,“鹅莓”就会推导出“像鹅的莓果”,而这与真实词义相去甚远。英语中chickpea(鹰嘴豆)一词,是因“豆”像“小鸡嘴”而得名,实际视点是“小鸡嘴”,而词形中出现的视点“小鸡”,显然被扩大化了。而日语中也有属于视点扩大化的物象词语,如“犬釘”(道钉)的字面义是“像犬的钉子”,其实视点应是“犬牙”(事物的部分),而词形中出现的是“犬”,这样视点就被扩大化了,造成词义的难解。
3.词外理据
汉语物象词语词义的间接性特征,其实还与词外理据相关。词外理据即文化理据[11],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便是典故,一定程度上会加深属隐性论域物象词语的词义间接性特征。例如,“獭伞”是喻指“荷叶”(一个别名),其结构属“名1(领有者)+名2(隶属物)”,论域隐性化了,再加上含有典故,人们很难从字面上推知该词的真正词义。“獭伞”典源自晋·干宝《搜神记》:
初出行塘,日暮回,顾有一妇人,上下青衣,戴青伞,追后呼:“初掾待我。”……初因急行,走之转远,顾视妇人,乃自投陂中,泛然作声,衣盖飞散,视之,是大苍獭,衣伞皆荷叶也。[12]
当然,英语中也有含典故的物象词语,加之隐性论域的存在,致使字面义与词义相去甚远,大大加深了词义的间接性特征。如果不了解典故,词义推知会有一定困难。例如,英语Adam’s apple(喉结)一词,结构是“名1(领有者)+名2(隶属物)”,字面义是“亚当的苹果”,实质上隐喻“(男人的)喉结”,这里既存在隐性论域,也含有典故,加大了词义推知的难度。其典源自《旧约·创世纪》,传说上帝创造了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并让他们居住在伊甸园。园子里有各种各样的果实,只是上帝不让两人吃那所谓的“禁果”——苹果(apple)。后来,因为听信了蛇的话,亚当和夏娃偷吃了苹果,可不巧的是亚当将苹果核卡在了喉中,并在颈前留下一个永远的结块——偷吃禁果的“罪证”。
此外,法语中也有含文化理据的物象词语,本身又属隐性论域,故词义的间接性特征明显。例如,法语dais一词,最初表示“圆盘、托盘”,后来由于人们在招待大人物时会将“托盘”放在“高台”之上,故dais就由“托盘”转喻“高台”;而当时的高台通常是装有帷幕的,于是dais又进而隐喻“华盖、顶盖”。[13]当然,如果不了解当时法国的社会文化背景,我们就很难搞清楚dais的词义演变历程。
综上所述,汉语物象词语的结构语义类型中,具有词义间接性特征的主要有四类:(1)名1(处所)+名2(喻体);(2)名1(领有者/动物)+名2(隶属物/身体部位);(3)名1(喻体的领有者)+名2(本体);(4)形(颜色)+名(喻体)。其中,属于论域隐性化的结构类型有三类,即(1)(2)(4),隐性论域与汉语物象词语的词义间接性特征有关系;而属于视点扩大化的结构类型仅一类,即(3),扩大视点与汉语物象词语的词义间接性特征也有关系。此外,词外理据还与论域隐性化合力作用,进一步加深汉语物象词语的词义间接性特征。当然,英、法语中也含有词外理据的物象词语,加之本身又属隐性论域,也表现出词义的间接性特征。可以推论,词义间接性是汉语物象词语的词义类型学的又一个特征。
汉语物象词语是汉民族具象思维的一种反映,是人们运用隐喻手法造词的产物,是指称事物的名词性词语。汉语物象词语的结构语义类型较多,有些结构语义类型中的论域显性化、语义泛指化,是词义直接性特征形成的主要原因;而有些结构语义类型中的论域隐性化、视点扩大化和词外理据,是词义间接性特征形成的主要原因。
当然,物象词语不惟汉语中独有,世界上其他语言中也存在。我们考察英、法、德、日等语的物象词语后发现,其词义也表现出一定的直接性或间接性特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词义的直接性和间接性是汉语物象词语的词义类型学特征,而这方面的研究,有助于进一步丰富词义类型学理论,加深我们对人类语言共性的认识。此外,探讨汉语物象词语的词义类型学特征问题,对当前对外汉语词汇教学也有一定的指导意义,即通过物象词语的结构语义关系来推知词义,使词汇习得事半功倍,而这方面也有待今后进一步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