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 悦 轩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云南 昆明 650500)
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自20世纪80年代进入中国以来,就成了一本高雅的大众畅销书,对于这部“复调式小说”[1-2]来说,不同的人能读出不同的意蕴。然而无论如何,该部小说都存在着最为核心,或者说无法回避的三个关键词:轻重、灵肉与媚俗。这也是进入小说的三条线索。
轻重是从存在哲学上探讨人生意义及生命真谛,灵肉是从情感与理性的冲突上讨论性与爱情。同时,轻/重、灵/肉,是两组相互依存、相互转换的词汇;而媚俗则是从自由意志与意识形态的政治性来说的。这三条线索贯穿在托马斯、特蕾莎、萨比娜和弗兰茨这四个主要人物的爱情(情爱)故事之中。
这三个词的核心是轻与重,它又与“灵/肉”形成对应的结构,也关联着“媚俗/反媚俗”。这是小说的核心内容。小说一开头就给人们抛出了尼采的“永恒轮回”命题:
在永恒轮回的世界里,一举一动都承受着不能承受的责任重负。
但是,重便真的残酷,而轻便真的美丽?
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为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实在。相反,当负担消失,人就会变得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远离大地和生命,人就悬浮在空中,变得自由而没有意义。那么,到底选择什么?是重还是轻?[3]5
然后才展开托马斯和特蕾莎的故事,似乎整本小说就是为了论证这个哲学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本哲学小说,而不是爱情小说。这里的“重”,指的是责任、道义、使命等一切文明赋予人类的内涵。从灵与肉的角度来说,灵是重的,肉是轻的。
那么,从这个线索来看小说的人物设置,小说的结构就变得明晰。小说主要写了四个人,托马斯、特蕾莎、萨比娜、弗兰茨,中心人物是托马斯。托马斯就是一个想要把重变成轻的人,要逃离责任和道义,逃离灵魂与情感。
他离婚,就是出于对“重”的逃避。离婚后他开始还想去看孩子,留下父亲的责任,但后来要给前妻行贿才能见到孩子,他把这个最后的责任也放弃了。他变得“轻”了。但这给他留下了唯一的东西:对女人的恐惧。他渴望女人,又惧怕她们。托马斯在这二者之间找到了平衡方式:性友谊。于是他收获了许多情人,他对情人们说:没有感情投入,就无权干涉对方的生活和自由,才能欢乐。他还制定的三原则:短期内只约会一个女人,一次交往绝不超过三次,时间可以保持长点,但幽会的周期至少要大于三周。
现在托马斯应该是很轻的,但他遇到了特蕾莎。托马斯特别渲染了这次偶遇。这颇类似中国人讲的“缘分”,亦如张爱玲所说的“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4]。托马斯与特蕾莎的萍水相逢却让他无法轻松了。正如刘小枫谈论特蕾莎时的论述:“身体的沉重来自于身体与灵魂仅仅一次的、不容错过的相逢”[3]101。性、自由、欢乐是轻的,爱情、责任和忠诚是重的,特蕾莎想要重的,托马斯想要轻的。由于透过身体导向了灵魂,托马斯的肉身快乐也变得沉重。
托马斯只想和人做爱,决不愿意过夜,他认为睡觉和做爱是两回事。性可以和无数的人进行,而睡觉只能和相爱的人一起。而托马斯竟然在特蕾莎旁边睡着了:“早上醒来,他发现特蕾莎还睡着,攥着他的手。他们是不是整夜都这么牵手?这让他感到难以置信。”
他总对自己说,特蕾莎是一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顺水漂来的孩子,并放到他的床边。他想强调一种偶然性,可是与特蕾莎的身体欢愉“让托马斯领会到自己身体一次性的、不容错过的命运意蕴。”[3]101托马斯竟然爱上了特蕾莎,由于同情心,他们结婚了。可他仍然保持与许多女人的“性友谊”----他不想承担爱情之重。
当特蕾莎偷看了托马斯给其他女人写的信之后,她很伤心,用针扎自己的指甲。而托马斯本来可以轻松地编个谎话解决,因为她越过了“性友谊”的预定线。但是,同情心占有了托马斯,他不但没有责怪她偷看信件,而且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他比以前更喜欢她了。
小说中明确写到托马斯有两次感受到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但两次都变成了重。
一次是特蕾莎看了他给其他女人的信,只身回到了布拉格。托马斯终于摆脱了她,周六的夜晚开始了,他第一次独自在苏黎世漫步,深深地呼吸着自由的芬芳。他和特蕾莎生活了七年,每走一步她都盯着,现在终于解脱了。他轻盈地几乎要飞起来,他置身于巴门尼德的神奇空间,他品尝到了温馨的生命之轻。但是到了星期一,同情心又使他变得沉重,他回到布拉格,回到特蕾莎身边,再次走向了灵与重。
第二次是当托马斯一篇文章被内务部调查,说他诬蔑共产主义,他放弃医生工作以示抗议,他也由此走向“轻”:恢复了和女人们的性关系,重回身体本身。如同给自己放了假,虽然这带来的是身体疲惫和精神空虚。可当他发现这也给特蕾莎带去痛苦时,他回到了她身边,重视特蕾莎的感受,再次走向了重。
两次托马斯感知到他所向往的生命之轻,但两次“不能承受之轻”都把他推向更沉重的“重”,每一次他只能更加向特蕾莎靠近。这就是小说开头提出的哲学问题:轻为正,重为负,正负之间互相转换。正如有论者指出:“轻与重和灵与肉一样,作为正负二元相互对立,又趋向于和解,对每一端的极端追求都会引起二者力量强弱的转换与倒置,实现正负位置的转化。”[5]
但同时,我们应该看到轻与重、灵与肉的转换,很难像托马斯设计的那样绝然分开。
在小说的第五部分,托马斯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人,微笑着看着他,好像知道他会来,他走过去,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在他身上蔓延开来。这个女人身上透出一种娴静,正是他一生在寻找的那种感觉。但是,这个女人突然消失了。他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既不是布拉格,也不是苏黎世。他甚至想象着他和那女人生活在一个理想世界。而特蕾莎作为一个外人从他们别墅的窗子下面路过。她孤独一人,停在人行道上,远远地,向他投去无限悲哀的目光。而托马斯不能承受这样的目光。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特蕾莎的痛苦,他成了同情的俘虏,堕入了特蕾莎的灵魂。最后,他决定跟着特蕾莎走了。梦醒之后他看着睡在他身边的特蕾莎,还紧握着他的手,他感觉对她有一种难以表达的爱。于是他们一起来到乡下居住。
到老了,他们在一个小城生活,托马斯觉得想再体验年轻的性的感觉,打电话给一个年轻戏剧学院的学生,但打了几十个电话也没人理它,当大街上喊她们名字时,她竟然想不起他是谁,托马斯觉得该结束肉体的旅行了。他发现性爱给他带来快乐,但丝毫不能给她带来安慰。他们只有在晚上沉沉睡去才可能温柔地融为一体。早晨,他看到特蕾莎的时候,他的心一阵紧缩,为她而颤栗,她的脸上带着愁容和病态。这时候,托马斯实际上已经领悟了灵肉的统一、轻重的均衡。
特蕾莎也同样如此,小说最后,她梦到托马斯变成了一只野兔,这意味着忘记他是男人,是世俗世界的强者,一只兔子在特蕾莎看来就有可能像她钟爱的卡列宁一样,安静忠诚地围绕在她身边,不会再有肉体的背叛,也就从此没有了因为灵与肉分离而带来的痛彻心扉的痛。这是一个和谐的世界,从此再也没有了男性的强大力量和肉体压迫,灵与肉归于和谐统一。
可以作为灵肉、轻重转换的还有一对反例:萨比娜与弗兰茨。
萨比娜是一个向往“轻”的,只重视肉的人物。“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用来描述萨比娜最为贴切。她在刻板的父亲管教下,像笼子里渴望自由的小鸟,中学毕业去布拉格求学,完成了第一次背叛----背叛家庭。政治的强权如同童年时家庭给她的感受,一旦有机会,萨比娜就背弃了祖国来到了弗兰茨的日内瓦,这是第二次背叛----政治的背叛。
弗兰茨是一个大学教师,他遇到萨比娜时一下子被她征服了,喜欢她身上的叛逆、自由精神,流浪的精神气质。但是,这种喜欢和崇拜本身是重的,萨比娜很不喜欢。也就是说,弗兰茨和萨比娜之间的轻与重,和托马斯与特蕾莎之间的轻与重是相反的。
小说中有个场景很有说服力。有一次他们赤裸着躺在那里,萨比娜抚摸着弗兰茨的手臂说:真难以置信,你的肌肉多发达。弗兰茨听了心花怒放,抓起一把沉甸甸的椅子举起来,得意地说:你什么都不用怕,我能保护你,我以前是柔道冠军呢。然后他一直这样举着椅子赤裸着身体在房间走来走去。然而,萨比娜内心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忧伤,觉得滑稽可笑。她认为他的强壮是对外的,而在心爱的女人面前他是软弱的,是善良的。而这种善良正是一种对爱情的依恋和宽容。萨比娜不喜欢,准确说是有意地在抑制。但她回头一想,如果是一个强势的可以对她发号令的男人会怎样,她可能也只能忍受五分钟。所以,她得出结论:没有一个男人适合她。她是永远的独身主义者----永远是“轻”的人。
换一个角度看,特雷莎与萨比娜事实上代表了托马斯生活的两极,是托马斯分裂出来的两个幻象,相隔遥远,不可调和,但同样美妙。
但人生中很难协调轻与重,灵与肉,人们大多数都是很尴尬地存在着,以一种特别别扭的方式生活着。小说中有一个颇具象征性的细节,托马斯与萨比娜做爱,托马斯偷偷地看了下表,这是让女性难以忍受的事情。为了处罚他,她藏了托马斯一只祙子,让他找不到,萨比娜给了托马斯一只女式的白色长筒网祙,托马斯就这样穿着一短一长的祙子回家了。
这是一个极精妙的隐喻。人类就是这样奇怪的、尴尬的存在着。一短一长的两条腿,就是一轻一重,灵肉分离地生活着。延伸开来,家国与个人,爱情与性、忠诚与背叛,流浪与归宿,专制与民主,禁锢与自由,都是一长一短,无法协调,而又相互依存,而这些正是昆德拉在小说中大量讨论的议题,使叙述蒙上浓郁的哲学思辨色彩。
小说的第三个关键词是“媚俗”。小说的第六部分“伟大的进军”写法很独特,在花了14节讨论“媚俗”的内涵之后才写到向柬埔寨的进军活动。显然,具体的活动正是为了验证前面的哲学命题。“媚俗就是把人类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排除在视野之外”[3]323,作者从斯大林儿子死于人们羞于谈论的粪便引出媚俗的概念。媚俗是心灵的专制,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极权是它的温床,在“极权的媚俗王国”里,爱质疑和会思考的人是它的敌人,“总是先有答案并排除一切新问题”,所以媚俗的“真正对手就是爱发问的人”[3]330。萨比娜就是这样的“敌人”。萨比娜对共产主义的反叛不是伦理性的,而是美学性的,她反感的不是世界的丑陋,而这个世界所戴的面具,就是媚俗。
美国参议员带着她参观游览,看到四个小孩子在草坪上奔跑,参议员说:这就是幸福。小说写道:媚俗让人产生两滴泪。第一滴说: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多美啊。而第二滴说:看到这些孩子,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了,真美。只有第二滴使媚俗成为媚俗。意思是说,人类的博爱都只能建立在媚俗之上。政治家的表演,极权专制主义给人们描绘的美好蓝图,等等,都是媚俗。但是萨比娜说她并不是反共产主义。一次在德国举办画展,将她的画描绘成用画为自由而战。她提出抗议,主办方不懂,共产主义迫害现代艺术不是事实吗?萨比娜回答说:我反对的不是共产主义,我的敌人是媚俗。
书中关于媚俗的阐释,可以理解为一种政治的意识形态。在阿尔都塞那里,是指人与现实之间的一种想象性的关系,是虚构的,人们对此进行不断阐释,“就可以在他们对世界的想象表述背后,去发现这个世界的现实,并指导它”[6]。 政治意识形态也如同媚俗一样具有高度的排它性和隐蔽性。
萨比娜结识了一个富有的纽约老人,会画画,和妻子生活在乡间别墅。萨比娜仿佛看见自己的父母,仿佛自己回到童年的时光,她一下子有点感动了。“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会偶尔产生这样哀伤的幻觉,在两扇明亮的窗户后,如何生活着幸福的一家人”[3]5。
但她突然意识到这只是幻觉:她自己也是一个媚俗的人。当她从老人家中离开,她又会重新踏上反叛之路,她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幸福只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作者说媚俗的根源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那么,一切上帝、斗争、爱情、男人、女人,等等,宗教上的,政治上,甚至女权主义等“信仰”,都是媚俗。这与马尔库塞所反思的“单向度的人”也有相通之处,媚俗导致政治领域、话语领域、思想领域的封闭,人们只有肯定性思维。所以,萨比娜这样的“否定性思维”才会带来“解放的大变动”[7]。反抗媚俗,就是反抗“单向度的人”。
萨比娜远走他乡, 一直在漂泊之中, 最后来到加利福利亚, 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在那个地下, 没有他的爷爷和叔叔,她立了一个遗嘱, 要求抛洒掉她的骨灰。 小说写道: 特蕾莎死于重之征兆, 而萨比娜却想死于轻之征兆, 比空气还轻。
萨比娜的生存观念极大地影响了弗兰茨,他受到萨比娜的鼓舞到东南亚参加反战援助活动。弗兰茨自从12岁父亲抛弃了他们母子之后,就活在痛苦中,准确地说是生存在“道德的束缚”之中,“伟大的进军”使他脱离了他习以为常的平庸生活,这是对他自己原来尊崇的“道德”的反叛,也是一次对媚俗的背叛。他在东南亚进行“伟大的进军”,这是重的,但却死于一次意外的抢劫,最后在他最讨厌的妻子怀里去世----他终于完全属于他的妻子了。这对弗兰茨的人生意义是绝妙的反讽。
[1] 李凤亮. 复调小说:历史、现状与未来:米兰·昆德拉的复调理论体系及其构建动因[J]. 社会科学战线, 1996(3).
[2] 熊义庆.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复调研究[J]. 巢湖学院学报, 2014(4).
[3] 昆德拉.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M]. 许钧,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4.
[4] 张爱玲. 爱[C]∥张爱玲散文全编.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 1992:88.
[5] 杜晨歌.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正负转化思想[J]. 山东社会科学, 2015(6):486-488.
[6] 陈志成. 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 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 2003:355.
[7] 马尔库塞. 单向度的人[M]. 刘继,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9: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