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佳
(吉林师范大学 职教部, 吉林 四平 136000)
中国古代文体众多,“记”是其中重要一类。何为记?明代吴讷《文章辨体序说》第一次明确定义记体文:“大抵记者,盖所以备不忘。如记营建,当记月日之久近,工费之多少,主佐之姓名,叙事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此为正体。至若范文正公之记严祠、欧阳文忠公之记昼锦堂、苏东坡之记山房藏书、张文潜之记进学斋、晦翁之作婺源书阁记,虽专尚议论,然其言足以垂世而立教,弗害其为体之变也。”[1]清代曾国藩论记体文:“杂记类,所以记杂事者,后世古文家修造宫室有记,游览山水有记,以及记器物,记琐事皆是”[2]。当代学者褚斌杰讲:“从现存的记文来看,有的记人,有的记事,有的记物,有的记山水风景;有的尚叙述,有的尚议论,有的尚抒情,有的尚描写,是非常复杂多样的”[3]。各家于自己所处的历史时代审视记文,作以相应的描述,虽言辞不一,侧重不同,如吴讷着眼于记体文正体到变体的演化,曾国藩、褚斌杰侧重于记体文类别划分,但也基本涵盖了记体文的特征。无论文体怎样发展,其使之成为该文体的核心基因都是稳定的,否则就失去了其存在的独立性。
记体文核心基因:①文章必有一现实客体,围绕它得以展开全文,此客体可为物、人、事,如韩愈《画记》之画,欧阳修《醉翁亭记》之亭,归有光《项脊轩志》之轩;②文章必有对核心客体的叙述或描绘,如客体的名称、时间、地点、形貌等,使其具有可供了解客体的查阅功能,议论、抒情成分则可有可无;③文章题目多为“××记”,少有“记××”“××序”等。除了核心基因,记体文还有一些重要的外部特征:①多为散文,少有骈文;②多为非韵文,少有韵文;③唐代及之前的记体文客观记录成分较多,宋代及之后的记体文主观感怀成分较多。
文本从创作的角度论述了记体文的发生发展历程:它萌芽于两汉,发展于唐代,繁盛于宋代,变革于明代,融合于清代,延续于当代。记体文在唐代及之前以客观记录为主;及至宋代,议论色彩浓厚;明代转而抒发性情;清代杂糅前朝诸家义法;现当代文辞大变于前。
“中国古代文体的原初命名方式大都是功能性的,即人们根据自身一定的行为方式为相应的文体定名。许多古代文体的名称,原本不过是动词性的词汇,其本意盖指向于一种行为方式。”[4]记体文之“记”,最初也指记录重要的人、物、事的行为。从这一功能上讲,宋代真德秀、明代徐师曾等人认为《尚书·禹贡》等为记之祖是不错的。然而,《禹贡》等篇章虽然孕育了记体文,但还不是真正的记体文。它们只具有记录之功能,还不具有“记”作为一种文体之独立性。
在文学创作层面,存世文本中,明确以记为名,且具有文体标志意义的记体文最早可追溯到东汉马第伯的《封禅仪记》,它第一次以“××记”作为文章标题,此“记”字不仅指一种行为方式,更具有文体标志的意义。文章精华部分是攀登泰山时描绘沿途景象一段, “遂至天门之下,仰视天门,窔辽如从穴中视天窗矣!直上七里,赖其羊肠逶迤,名日环道。往往有絙索,可得而登也。两从者扶掖,前人相牵,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重累人矣。所谓磨胸捏石,扪天之难也!初上此道,行十余步一休;稍疲,咽唇焦,五六步一休。蹀蹀据顿,地不避湿暗,前有燥地,目视而两脚不随。”[5]290此段读来,泰山之险峻、登山人之疲累如在目前,已初具唐宋柳宗元等人山水游记的面貌。另一篇《益州太守高联修周公礼殿记》录在“闕名”之下,作者不详,此篇题目已表明了所记之事件、人物、地点、行为,唯一缺失的时间因素,在开篇即交代为“汉初平五年”,接下来文章用大量篇幅叙述了周公礼殿历经初建、扩建、焚毁,“独留文翁石庙门之两观”的400年历程,并在“礼兴则民寿,乐兴则国化”[5]979这一理论基础上,记录高联修周公礼殿的初衷及意义,此篇可看作台阁名胜记之滥觞。篇中所包含的台阁名胜记的客观记录、主观议论、行文结构等特质,历经近800年演变,至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等唐宋台阁名胜记篇章中犹存。记体文创作虽早已有之,但纵览《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千年之间记体文数目不过百篇,可见记体文在这段时间发展缓慢,还未形成强大的创作自觉与规模。
至唐代,记体文创作开始兴起,作家人数甚多,作品数量激增,“根据《全唐文》及陆心源《唐文拾遗》《唐文续拾》统计,唐人创作的记体文共941篇,留有姓名者约400人”[6],而且唐代记体文佳作迭出,体例、风格基本成熟定型,文章名家李华、颜真卿、元结、独孤及、刘禹锡、白居易、柳宗元、韩愈等都创作有8篇以上记体文。他们的广泛参与,既增加了记体文数量,也保证了记体文质量。
唐代记体文的突出特点是重客观描绘,例如韩愈《画记》中记马一段,文辞简洁、悉尽其态:“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人立者,齕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相戏者,怒相踶啮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7]此段用百字左右将画卷中83匹马的不同样貌精准表现出来,画中之马呼之欲出,作者以精妙的语言再现了画者高超的画艺,其行文杂而明、简而丰,词语错落别致,读来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韵美。文中其他记人、器物之处亦刻画描摹、皆可端倪。唐代柳宗元的山水记文描绘风景极其生动,以《永州八记》为代表的游记文皆具有“清冷凄幽的山水描述特性”[8],成为后世山水游记典范。其他如白居易的《白苹洲五亭记》,刘禹锡《洗心亭记》等文亦皆精彩。这些精品文章的大量出现,推动了记体文的快速发展。总之,唐代记体文相较之前数量增加、佳作迭出、类别多样、体制定型,进入了快速发展的时期。
宋代是记体文的繁荣期,创作景象蔚为大观。仅北宋160多年间,记体文数量之多、质量之高、作家之盛,已呈前所未有之势。根据《全宋文》统计,北宋的记体文约2 400篇,是唐代的近3倍;留有姓名的作者约1 040人,是唐代的2倍多。其中作3篇以上记体文者125人,8篇以上者56人,15篇以上者29人。表1概括了北宋记体文创作较多的10位作家的创作情况。
表1 北宋记体文数量前10位作家情况表
这些数据与唐代文章大家韩愈7篇记体文、柳宗元36篇记体文的数目相比较,创作盛况不言自明。北宋记体文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高,以上列举诸家皆为当时文坛巨擘,《岳阳楼记》《醉翁亭记》《快哉亭记》《山居记》等众多佳作更是流传千古。宋代记体文与唐代记体文最大的不同是从以实录为中心转向以说理为中心,议论成分大大增加。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这些饱含作者思考与见解的记体文名句人们耳熟能详,而文中蕴含的忧患意识、家国情怀、生活旨趣、生命哲理更是影响中华民族精神至深至巨。
宋代记体文一改之前以记叙为主的传统,议论色彩渐趋浓重。宋代陈师道云:“退之作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9]宋人在记体文中寄意抒怀、嬉笑怒骂,观点鲜明。曾巩《鹅湖院佛殿记》是受相熟僧人绍元请托为信州铅山县新落成的鹅湖院佛殿而作的记文。此文未像常见的佛寺记文那样记录佛院历史渊源,描绘规模功用,赞颂兴建者功绩,反而笔锋一转,大加抨击佛教弊端。文章将兴建鹅湖院置于西夏入侵,全国上下戮力同心讨贼保国的时代大背景之下,通过对比各行各业人们与僧尼的思想言行迥异,揭示释家于国无用、奢侈靡费的危害性。
文章描绘全国上下一心,抗击西夏的景象“天子宰相与士大夫劳于议谋,材武之士劳于力,农工商之民劳于赋敛。……天子尝减乘舆掖庭诸费,大臣亦往往辞赐钱,士大夫或暴露其身,材武之士或秉义而死,农工商之民或失其业。”[10]在国家危难的重要时刻,佛家人物在做些什么?文章接下来进行了强烈的对比:“惟学佛之人不劳于谋议,不用其力,不出赋敛,食与寝自如也。资其宫之侈,非国则民力焉,而天下皆以为当然,予不知其何以然也。今是殿之费,十万不已,必百万也;百万不已,必千万也;或累累而千万之不可知也。”他们不但不为国分忧解难,反而在国家财政陷入困境时,还奢侈地兴建殿宇。而且佛殿建造一味追求规模宏大,从不考虑浪费国家民众的财力。这与之前,天子、大臣、民众节衣缩食的行为形成了强烈对比。张伯行评此文:“学佛之人不惟不供赋役,而且耗国病民,偏于记佛殿详之,直为捐弃人伦者发一深省。”[11]请记之人,本想借曾巩的声名,提高鹅湖院的声誉,未曾想曾巩借此作了一篇凌厉的批判文字,得记之人恐无法奉归刻石,徒汗颜矣!
在记体文中大兴议论,在宋代不唯曾巩。“至若范文正公之记严祠、欧阳文忠公之记昼锦堂、苏东坡之记山房藏书、张文潜之记进学斋、晦翁之作婺源书阁记,虽专尚议论,然其言足以垂世而立教。”[1]这种记体文的新变恰是宋代记体文的价值之一。王水照的《宋代文学通论》讲:“到了宋代,记体散文才大展风采,不仅前代已有的题材继续得到充分发展,而且开辟出不少新领域,在作品的立意、格局、视角和语言诸方面,也大变于唐。”[12],充分肯定了宋代记体文的价值。
明代记体文一方面沿袭着唐宋记体文既定体例、格局发展,保持着创作兴盛局面;另一方面于沿袭中又开拓了新的疆域,展现了新的风格。以明末清初黄宗羲的《明文海》为例,共收录了276位作家的561篇记体文。《明文海》只是明文选本,所选记体文只是明代记体文总量的冰山一角,根据明代部分作家别集、文选中的记文数量推测,明代记体文总量盖不少于宋代。《明文海》中所录记体文按题材分为居室、纪事、游览、古迹、学校、书院、祠庙、寺观、考古、图画、清玩、功绩、明辨、兴造、纪行15大类。其中清玩、考古、明辨诸类唐宋记体文中鲜有,而居室、游览等记体文传统题材的具体内容亦面目大变。宋代记体文多关注家国、道义等宏大主题,具有深沉壮大的审美风范。明代记体文则开辟新径,关注小我,抒发性灵,具有悠然亲切的审美特质,尤其是明代中晚期的作品更为明显,其“表现出的强烈个性与追求,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传统道德观和生活方式的冲击和否定”[13]。代表作品有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徐渭《豁然堂记》,袁中道《西山十记》等。以明代中期唐宋派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为例,文章以家常语叙述在项脊轩中的生活琐事:“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叩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14]这一段描绘,再现了作者少年时期极普通的生活片段,也是大部分人都经历过的生活场景,极易引发共鸣。字里行间母亲的关爱、祖母的期盼,种种美好的情感渐渐漫延开来。虽语调节制,词语精省,但于平淡中蕴深情,以此可见记体文在明代的新貌。
清代,记体文创作延续前代,并成杂糅融合之状。历数清代记体文作家作品是极难之事,清文多如恒河沙数,披沙拣金而成的106册《清文海》、800巨册《清代诗文集汇编》仅是清代文章的一部分。虽然无法凭借一己之力穷尽清代记体文全貌,但通过一些总集、别集的考察还是可以窥得记体文在清代的大概面目的。郑振铎选编的《晚清文选》共选晚清作家127人,文章480篇,其中记体文34篇,占总篇目的7%。须知中国古代文体有几十种之多,以此看来,这个比例并不算小;而郑振铎是在抗战时期编选此书,在序言中他讲:“对于老维新党奋发有为,冒万难而不避,犯大不韪而不移的勇气,与乎老革命党的慷慨激昂,视死如生,掷头颅、喷热血以求得民族自由与解放的精神,我同样佩服。他们所说的话,至今还有一部分是有用的。读了他们在二三十年前所发表的愤激的鼓动民族精神的文章,真不禁还觉得并非过时之作。”[15]他有感于变革时期的中国,尤其需要慷慨坚定等正大精神的支撑与推进,故文选中多选取激励民族精神的文章。在这样一种选文标准下,记体文因自身的文艺性与记录性而不占优势,然而编者仍然选了18位作家的34篇精品记体文,可见这些记体文终究无法忽视与舍去。由此推断,清代真实的记体文数量及比例当非常可观,清代记体文创作仍兴盛未艾。
清代记体文作家学习、反思前贤文章,其文大有融合之态。如桐城派作文,便推崇先秦散文或程朱理学,标举义法。再如林纾的记体文有着明显学习柳宗元和明代唐宋派的痕迹,这一点已在本人的论文《论林纾的韩柳观》一文中作了充分论证。其《记花坞》写游鱼之态 “小鱼出没蒲根,涵虚若空游,或联队行,或否”,与柳宗元《小石潭记》中“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句极为神似。他自己也说小石潭:“一种幽僻冷艳之状,颇似浙西花坞之藕香桥。”[16]119林纾《九溪十八涧》写石之句“石犹诡异。春箨始解,攒动岩顶,如老人晞发。怪石折迭,隐起山腹,若橱,若几,若函书状”,与柳宗元《钻鉧潭西小丘记》写石“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也很相似。其他游记文《游栖霞紫云洞记》《游西溪记》等文中对水与石的描写,亦清新灵动,其风格正如其赞赏柳宗元《袁家渴记》之语,“综而言之,此等文字,须含一股静气,又须十分画理,再着以一段诗情,方能成此杰构”[16]121。清代学人注意总结前人作文义法,融入自己的创作中,其记体文创作虽没有前朝各代那样独树一帜的鲜明特色,但混融也不失为另一种风格,特别是在新文化运动这一历史转折前夜,坚持继承与融合,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记体古文的创作局面。
现当代,中国的语言环境与清代之前相比已大变,文言渐渐为白话所替代,受此影响,仍在创作实践中的记体文虽然在遣词造句方面与以往大不相同,但在结构、载体、功用方面仍与古时类同,这是记体文在文体传承与时代发展的双重作用下展现出的新貌,恰恰证明了记体文这一中国传统文体所具有的强大包容性与适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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