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丹
手边有两本苏霍姆林斯基的书,刚刚重新读完的:一本是《怎样培养真正的人》,另一本是《给教师的建议》。
我的青年时代,对苏霍姆林斯基的了解仅是“修正主义的教育家”这么一个标签式的印象。改革开放后,我第一次读到他的著作,当时国门初开,研究西方的思想成为人们追逐之潮流,或许受此影响,在我头脑中对苏霍姆林斯基有一个被定式的“僵化的教条”的成见。加上我初入职场,缺少教学的阅历和思考,缺少教育的悟性和眼光,所以这是一次“不识庐山真面目”的草草阅读。
后来人到中年,一次出差前,顺便把一本《给教师的建议》装进了箱包,旅途中从浏览到全神贯注再到圈点咀嚼,渐渐生出一种“得道”恨晚的感觉和一种“不读苏霍姆林斯基,枉作一生教师”的感慨!阅读经典需要没有成见,需要有相似的阅历,需要有连接彼此的一种话语体系,需要阅读者具备一定的感受能力。经典会因读者的不同而对读者有不同的馈赠。
苏霍姆林斯基从教学的“工匠”到教育的“大师”,既有着丰厚的教育实践积淀,又有着视角独到的理论建树。或者说正因为前者,苏霍姆林斯基在理论上才和那些迂守格式、故作高深、文字艰涩的学院派们截然不同。他的文章切中肯綮、挠着痒处,让你边读边联系到教学工作和学校生活的画面,经典都是有画面感的!在他的文章中可以找到解决问题、理清困扰的光亮,甚至得到立竿见影的收获,让人有一种突然站在思想的蓝天下的豁然开朗的清爽。虽然其中有些许带着时代痕迹的概念化语句,但这丝毫遮掩不了教育经典的光芒。
经典跨越时间和空间,半个世纪前他国的学校教育问题、家庭教育问题及教育背后的社会问题,现在读起来依然感觉那么鲜活亲近。教育的艺术属于人文的范畴,人文不会像也不应该像科技那样日新月异,它表现出更多的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恒久性。
如果说人类文明史的现在与将来是科技迅猛发展的时代,那么人类文明史的前几千年则是思想璀璨的人文时代,因为物质文明我们要拥抱未来,因为精神文明我们要尊重传统。精神和思想、人文和教育应该永远尊重大师、尊重经典、尊重规律。
减轻学生的学业负担很早就写入了官方文件中,虽然从教育道义的角度明辨了其是非,用行政性的干预规范了教师之作为,但收效甚微。学生在校的时间短了,但在校外补习机构的时间长了;教师批改作业的数量少了,但学生做的作业数量多了;学生的书包更重了,戴眼镜的更多了,甚至有因学业困扰而轻生、出走的,这种现象的背后当然有更复杂的原因,但学生学习负担重、学习没兴趣,无疑是主要原因之一。
那么,减负难在哪里呢?
师生是世界上少有的一种关系。共生共荣是这个关系的最显著特征,特别在应试教育的评价体系里,教师的工作业绩只有通过学生的学业成绩反映出来,教学不是教师一个人在挑水,而是教师和学生双方在抬水。当教师不堪承受劳动负荷、社会期望和社会责任之重时,学生的过重负担就在所难免了。
苏霍姆林斯基在《教师的时间从哪里来》中列举了一个自己做的统计调查,500名有子女上大学的教师参加了调查:调查的第一个问题是“你的孩子进的是什么学校、上哪个系”,500人中只有14人回答师范学院或者培养教师的综合大学。调查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你的孩子不愿意当教师”,486人回答“因为教师工作太辛苦,连一分钟空闲时间都没有”。一个没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国家,教师工作之辛苦尚且如此,在时下中国,教师劳动之繁重就可想而知了。
给学生减负首先要给教师减负。给教师减负首先要求社会减少对教师的过高期望、减轻教师承担的过多责任,要求家长淡化望子成龙的功利化心态。
除此以外,教师们还要自我减负。
怎样自我减负呢?苏霍姆林斯基讲了一个真实的教学故事:“一位有30年教龄的历史老师上了一节公开课,听课的人全被讲课吸引住了,跟自己也变成了学生一样。课后一位同行问,我想请教您,您花了多少时间来备这节课?历史老师说,对这节课我准备了一辈子,对每一节课我都是用终生的时间来备课,不过这个课的直接准备,只用了大约15分钟。”苏霍姆林斯基告诉我们,所谓准备一辈子,“就是读书,每天不间断地读书,跟书结下终生友谊”。他说:“读书不是为了明天的课,而是出自内心的需要和渴求。”这种用一辈子准备的教学,我想一定没有负重之累,反而会像这位历史老师一样,收获了游刃有余的职业幸福感!若教师都这样不需要减负,学生还会需要减负吗?
当教书的人看见书没有“饥饿的人扑向面包一样”的感觉,缺少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教师要做到自我减负,何其难也!
郑州一中的“主体课堂”五项教学原则中,有一个“三分天下”原则,即每节教材中要把可以自学的内容交给学生自学,把可以合作学习的内容交给同学们研讨,把属于难点、易混点、节点的内容留给教师讲授。这里的节点,是指有提纲挈领作用的知识点。三分天下原则的目的,是把自学、合学、教学糅合成有机的过程,以增加学生独立思考的时间。
苏霍姆林斯基在《教师的时间和教学各阶段时间的相互依存性》中明确指出“没有必要花费许多时间给学生补课,只需加以指点和提些建议,告诉他们怎样独立地掌握知识”。他在另外一篇文章《“两套教学大纲”,发展学生思维》中,提出了学生建立“智力背景”的重要性:学生阅读和思考许多并不需要识记的材料,这种阅读为学习和识记创造了必要的智力背景。他在自己的教学实践中总结出了备课要有两套教学大纲的经验,一套是学生保持在记忆里的材料,另一套是课外阅读和其他资料。他在另一篇文章中说“强迫儿童背诵,然后要他把背过的东西再现出来,用这种办法‘锻炼’记忆力是不行的……记忆力只有变得更坏,因为这样做破坏了记忆跟脑内发生的许多过程的一个很大系统之间的和谐”。
读苏霍姆林斯基和其他教育家的教育经典著作,让人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现在我们提出学生为主体、教师为主导;学者提出“有效教学”理论,围绕的核心问题都是自学与教学的关系。教育不需要这理论那观点,而是需要这方案那策略,需要脚踏实地、埋头苦干。教育的内在规律就是真理的永恒性。
在《史记·陈涉世家》中,有一段文字“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勿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一群劳作的佣者,唯有陈涉发出了“苟富贵,勿相忘”的愿望,所以陈涉后来成了揭竿而起、反抗秦朝暴政的英雄人物。古往今来,从来都是志向决定命运的走向。
苏霍姆林斯基在《学习愿望是学生学习活动的重要动因》和其他一些文章中,特别强调了决定着未来而且影响着学业成绩的立志问题。他说“热烈的学习愿望就是学生在掌握知识或完成实际作业的每一具体阶段上,在克服困难的过程中所体验的一种道义上满足的状态,但是只有在被一种远大而崇高的目标所鼓舞的学生集体里,才能体验到这种道义上的满足”。
立志不能是空中楼阁,立志是愿景,是蓝图,是召唤我们前行的目标和力量。学校和家庭,就是帮助学生怎样把志向树立起来,怎样在通往目标的漫长路途上迈出一步一步的坚实步伐。这是学校和家长的使命,也是教育工作水平高下的分野。可惜的是,许多理论家会开方不会治病,许多学校和家长会“煲鸡汤”不懂得“饥饿和锻造”。
苏霍姆林斯基的伟大之处,就表现在他不仅是教育的设计师,而且是教学的工程师。他把引导、促进、保持学生的学习愿望,作为逼近目标行程中的驿站,解决了如何根据高位的教育目标转化成中位的教学方案再实施下位的师生互动的问题。苏霍姆林斯基做到了理论和实践的统一,十分难能可贵。他还用亲身经历精辟地论述了学生智力发展、道德形成和实现人生目标的一体化关系。他这样说道:“一个人所应有的东西是在他出生以后,依靠人与人的关系、与社会的关系而在他身上形成起来的。”“智育在形成人的精神面貌、道德面貌和公民品质上所起的作用一年比一年更重要了。不能容许学校里总有一批学生感到自己没有学好、干什么都不行,这不仅是一种道德上的创伤,而且也是未成年者和青年当中发生违法行为的原因。”苏霍姆林斯基指出导致儿童发展偏差的最有害的原因是“不健康的、经常发生冲突的家庭关系”,“家庭情感生活的贫乏”,“儿童出生后最初两三年不完满的母亲教育”。重视智育对德育的反作用,重视家庭教育对孩子成长中的不可替代作用,这些话对于学校和家长都具有宝贵的教育价值和现实意义。
苏霍姆林斯基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师,“顶天”是说他写出了价值极高的教育经典;“立地”是说他把孜孜不倦的一生献给了他的学校和孩子们。
经典是永远的!大师是永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