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定
(浙江师范大学中文系,浙江 金华 321000)
最近翻阅一本题为《刘克庄与南宋后期文学研究》的学术著作,其中第156页,作者在强调刘克庄的前期诗稿《后村居士集》的深远影响后,接着有这样一段文字(以下简称引文):
下面再看看当时的江湖领袖戴复古写给刘克庄的两首诗:
“朝廷不召李功甫,翰苑不著刘潜夫。天下文章无用处,奎星夜夜照江湖。”
“八斗文章用有余,数车声誉满江湖。今年好献南郊赋,幕府文章有暇无。”
有意思的是,石屏显然是在赞誉刘克庄的文章,而非其诗。这实际上是给我们透出一个信号,那就是,在这位江湖领袖的眼中,是这位南宋后期的文坛领袖的文章使他获得了更多的声誉,而非他的诗歌,至少在石屏的眼中是如此[1]。
按:刘克庄字潜夫,号后村;戴复古字式之,号石屏。上面引文中的戴复古两首七绝,前一首写于淳五年(1245),系《寄后村刘潜夫》组诗三首之一。后一首题为《寄刘潜夫》,写于嘉定十一年(1217),末句“文章”二字,考之南宋陈起编刻的《江湖小集》和陈思编刻的《两宋名贤小集》二书所收的《石屏续集》以及四库全书本《石屏诗集》,均作“文书”①陈起编刻的《江湖小集》卷八十七至卷八十一、陈思编刻的《两宋名贤小集》卷二百七十三至二百八十六,均收有戴复古的《石屏续集》,其中《寄刘潜夫》一诗末句,即为“幕府文书有暇无”(分别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补配清文津阁四库全书本《江湖小集》之第546页,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两宋名贤小集》第1382页)。。“文书”与“文章”词义有异,何况七绝首尾两句出现同一词语,若非特殊需要,亦为律绝创作所忌。想是引文作者未作校勘,沿袭了所依据的弘治本《石屏诗集》或浙江古籍版《戴复古诗集》之失误所致②弘治本《石屏诗集》十卷本为明代马金编校,上海涵芬楼曾据常熟矍氏铁琴铜剑楼所藏明弘治本《石屏诗集》景印。此弘治本后来被收入四部丛刊续编,其中七绝《寄刘潜夫》之末句误为“幕府文章有暇无”,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戴复古诗集》,以此为底本参校他书而印行。其卷七《寄刘潜夫》末句亦同底本。。为此,笔者下面引用、分析此句时,即以“幕府文书有暇无”为准。
从上引的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引文作者显然片面理解了戴复古那两首诗中“文章”这一词语的涵义。鉴于这一理解牵涉到如何看待戴复古对其好友刘克庄诗歌的评价问题,似有必要对此作一番考辨。
考“文章”这一词语,早在先秦时代就已经出现。《墨子·非乐上》:“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非以刻镂华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按:据毕沅校注,末句中的“华”系衍字)[2]。句中“文章”一词,乃指错杂的色彩或花纹。“文”即“纹”,指“纹路”、“纹样”;“章”本指“屏蔽”,转指“外表”,合为“文章”,其本义是指直接构成视觉形象的图样,诸如服装上绣绘的龙凤图样、皮肤上针刺的花卉图案等,后指文字所描绘出来的事物图样,进而衍生出多个义项。《汉语大辞典》“文章”这一辞条,首先即释其本义“错杂的色彩或花纹”,再逐一列出由本义引申、衍化发展而来的多个义项(诸如“礼乐制度”、“车服旌旗”、“文字”、“文辞或独立成篇的文字”、“才学”和“曲折隐晦的含义或情节”等等)①参见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辞典》中册第4031页“文章”辞条的释义((《汉语大辞典》出版社1997年4月第一版)。,且分别在各个义项之后举例句说明。随着时代的变迁,“文章”的词义,如同“文学”那样,亦发生某种变化。试看《论语·先进篇》中的“文学:子游、子夏”一句,邢《〈论语〉疏》释“文学”二字为“文章博学”,其中的“文章”一词,指的是古代的典籍、文献②参见袁行霈《中国文学概论》,高等教育出版社会社1990年6月版,第3-4页。。到了汉代,“文学”则是指学术,甚至直指为儒学,而“文章”倒是“指学术之外的词章”,“而其涵义,乃重在属辞,即语言的运用,仍不同于今之所谓‘文学’”。魏晋南北朝之时,“文章”的涵义又有了变化。曹丕《典论·论文》曰:“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3]313曹丕所谓文章的概念已和前人所指的言辞、学术、儒学等有所不同,而是包含了两类:一类是成为专门著作的论文,另一类则是诗、赋、章、表等作品,即他在《典论·论文》所说的:“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3]313这里,曹丕不仅前所未有地突出强调“文章”的价值和作用,首次提出了八体文章的四种不同风格特点,而且明确地把诗赋纳入“文章”范围之中。曹丕把诗赋的地位抬得如此之高,体现了建安时代文学的自觉性。正如鲁迅所说,那是文学的自觉时代。此时,诗文辞赋一类文学作品进一步受到人们的重视。其后的南北朝,“文章”进而有了“文”“笔”之分。刘勰《文心雕龙·总术篇》曰:“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4]梁元帝萧绎《金楼子·立言篇》所说的文笔之别,不仅指有韵、无韵之分,进而认为“文”之特点是重在以情动人和语言的形式美,“笔”则是奏章之类的论说文、应用文。③参见袁行霈《中国文学概论》,高等教育出版社会社1990年6月版,第5页。对此,近代的章太炎先生曾概括言之:“文即诗赋,笔即公文,乃当时恒语。”[5]不过,总的说来,在我国古代,特别是魏晋以后,“文章”与“文学”、“文”与“笔”或分或合,并没有十分严格的界限,乃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便是《文心雕龙》和《文选》亦是如此。只是朝代不同,时期有别,“文章”、“文学”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各有侧重或变化而已。唯有到了现代,由于传入中国的西方文学观念与我国古代原有的狭义文学观念(强调缘情和辞采)相交汇,形成了现代意义上“文学”概念,使语言性艺术的“文学”与说理纪事学术类“文章”真正地相分离,才有了“文章体裁”(包括记叙文、议论文、说明文和应用文等)和“文学体裁”(包括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等)的明确的区分。
据上所述,我们在确定古代某一作品中“文章”这一词语的涵义时,拟结合作者所处的时代及其作品的实际,并根据这一词语所处的语境,进行历史地具体地的分析,不宜无视其具体情况,一概用现代人通常对该词语概念的认识,轻率地作出判断。本文开头的引文作者恰恰忽视了这一点。
那么,戴复古寄赠刘克庄两首七绝中“文章”之词义,应该如何理解呢?
要正确回答这一问题,似有必要先回顾一下戴复古与刘克庄的交游经历,并准确把握那两首绝句所表达的主旨以及“文章”一词在诗中的语境。
我们知道,戴复古与刘克庄是交游多年的江湖诗友。早在嘉定十年、十一年间,戴复古就先后在刘克庄任职所在地真州和南京拜访过他。当时刘之诗作已广为流传,声名日著。首句为“八斗文章用有余”的那首七绝即是戴氏客游南京期间寄赠与刘的。在南京,戴和刘还与当时几位江湖诗人如赵仲白、赵师秀、孙季蕃等结社论诗吟诗,相得甚欢。绍定二年(1229)戴氏在福建造访刘克庄的弟弟、时任古田县令的刘克竞之后,又去探访从任建阳县令期满卸职居家的刘克庄。期间亦有诗赞美刘氏兄弟“难兄与难弟,能政又能诗”[6]224。在刘克庄家作客时,戴、刘两人更是亲密地“拥絮庵中共说诗”。但是尽管刘克庄文才卓著,政声斐然,由于遭到权臣的打压,在仕途上几起几落,直至淳五年(1245),依然未能进入翰林院得到重用。业已回乡多年、年近八十的戴复古仍关心着诗友刘克庄的政治前途,深为其诗怀才不遇的境况感到不平,在病中连写了三首七绝,题曰《寄后村刘潜夫》[6]230,对他表示同情和安慰。本文开头引文中的第一首七绝即是其中之一。而刘克庄对戴复古的诗作也颇赞赏,称之为“大诗人”,并对戴的长期飘泊江湖困顿一生的遭遇深怀同情之心。这从戴复古于淳八年(1248)前后去世之后刘克庄为戴诗写的跋文《二戴诗卷》①刘克庄《跋二戴诗卷》(见《后村先生大全集》卷109,四部丛刊本),文中曰:“余为仪真郡掾,始识戴石屏式之,后佐金陵阃幕,曹见之。及归田里,又见之,皆辱赠诗。式之名为大诗人,然平生不得一字力,皇皇然行路万里,悲欢感触一发一诗。……追念曩交式之,余年甫三十一,同时社友如赵紫芝、仲白、翁灵舒、孙季蕃、高九万,皆与式之化为飞仙,余虽后死,无与共谈旧事者矣。……”可见二人交往情谊之深厚。中可见一斑。
第一首七绝,首句中的“李功甫”,即李刘(号功甫),善诗,更是当时文坛写四六骈文的高手,但却一直未被朝廷召用。次句“翰苑不著刘潜夫”,强调文才出众的刘克庄,本来早该招入翰林院以尽其才,但至今仍被闲置。诗人以前二句为铺垫,顺理成章地带出三四句“天下文章无用处,奎星夜夜照江湖”,感叹刘克庄等这样的盖世文才得不到朝廷重视,长期只能在江湖上崭露头角,发光闪亮。此诗既流露了对朝廷不重人才的不满,更表达了对刘克庄等诗人怀才不遇的深切同情。“奎星”,亦谓“奎宿”,星宿名,是二十八星宿之一,有星十六颗,古人多因其形似“文”字而认为它主人间的文运和文章,称之为文曲星。由于刘克庄主要以诗词称名于世的,而“奎星”又是主文运的,所以此末句实有视刘克庄为江湖诗坛的领袖之意。
引文后一首七绝的首句“八斗文章用有余”,典出前人传说的南朝谢灵运之所言:“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②曹子建“八斗才”之说,唐以前似未见提及。李商隐(字义山)诗集曾有“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之句。“陈王”,即陈思王曹植字子建。清代朱鹤龄《李义山诗集注》注其下句曰:“谢灵运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得一斗。奇才博识安可继也。’”此注未提及谢灵运之言出自何书。后来的许多注家包括现当代的一些辞书或学术著作引用谢氏此语时,都说它出自《南史·谢灵运传》。然笔者翻检《南史》或《宋书》的《谢灵运传》都不见谢氏的这段话。后查看有关文献,发现清代孙志祖的《读书脞录》卷五和梁章钜《浪迹三谈》均早已指出“今检《南史》,并无此语”。现当代的有些辞典如《金元曲典故辞典》,则曰谢灵运此言出典于宋代的无名氏所著《释常谈》。查看《释常谈》,倒确实引有谢灵运谢灵运这段话。但也没有交代其出处,所以也很难说典出此书。因为唐之后的五代后晋李瀚《蒙求集注》即有“谢灵运尝云‘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的引语。应该说,谢灵运一生恃才傲物,但对曹植诗才极为敬重,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当为不虚,只是其真正的出处已失考,有注家误以为出自《南史》或《宋书》,后人不察,遂以讹传讹至于今,对此实有辨正之必要。这是戴复古借此典故赞美刘克庄具有三国时代的大诗人曹植(字子建)那样杰出的文才。第二句“数车声誉满江湖“,则继而强调刘克庄在江湖诗坛上的崇高声誉。三四句“今年好献南郊赋,幕府文书有暇无”[6]224,意思是说:“今年皇帝将在南郊祭祀天地,正是您崭露头角,像晋代诗人郭璞献《南郊赋》与东晋皇帝得其赏识而擢为著作佐郎那样,向朝廷进献诗赋以显示自己的才干,获得提升的好时机,只是不知您在任职的幕府中还有没有余暇起草公文?”这既是鼓励诗友抓住机遇发挥自己的八斗之才以争取晋升,也希望他在创作诗赋的同时兼顾公文的起草,以尽幕僚的职责,充分表现了对诗友政治前途的关切。
戴氏这两首七绝写作时间相隔二十多年,但对朋友刘克庄才华的高度赞赏、对他前途的关心却是一脉相承的。二诗都出现了“文章”这一词语。不过,仔细体味二者在诗中的涵义,则又各有侧重,不尽相同,前一首“天下文章无用处”中的“文章”,应是包括了文学与非文学的各类体裁的文字,诸如诗词骈赋、诗论小品、序跋碑铭、策论奏疏等等,即所谓各类“文辞及独立成篇的文字”,然从其所处的语境看,主要还是指刘克庄的诗词作品。后一句“八斗文章用有余”中的“文章”,则是“才学”“文才”之意。只是,有一点却是相同的,即无论前句或后一句中的“文章”,都与诗歌有着密切的关系,甚至可以说,被引文作者排除在“文章”之外的诗词作品,在戴复古心目中,恰恰是两个诗句中“文章”一词的主要涵义。
总之,从戴、刘二人的交游及“文章”在戴氏这二首七绝中的语境看,都足以说明,戴复古不仅对刘克庄的政治才干、各类文体兼擅的才华颇为称许,更对他的诗词创作才干和在江湖诗坛上的声誉充满倾慕之情,绝无半点轻视其诗歌成就之意。
引文作者何以对戴复古那两首七绝中“文章”的涵义产生如此的误解?推究其原因,一是未曾深入了解戴复古写作这两首七绝的时代背景及其与刘克庄相知甚深的情谊,二是对“文章”的词义在不同时期的变化缺乏全面的考察,仅按现代的文章体裁与文学体裁区分的标准来判断,把诗词作品与古代所称的文章对立起来,将它完全排除于“文章”词义之外。遂不知,古代很长一个时期,“文章”原就包含诗歌或诗词,有时在特定的语境下,所谓“文章”指的就是“诗歌”这一体裁。《戴复古诗集》中除了引文所举的两首七绝外,还有数首诗带有“文章”词语的,其含义亦是如此。例如卷六那首赞颂老师陆游的七律《读放翁先生剑南诗草》:
茶山衣钵放翁诗,南渡百年无此奇。入妙文章本平澹,等闲言语变瑰琦。
三春花柳天裁剪,历代兴衰世转移。李杜陈黄题不尽,先生摹写一无遗。[6]171
此诗第三句中的“文章”,联系诗句的下联和诗的标题,明显指的是陆游诗歌的文辞,而不是现代人所理解的无韵之“文章”。此外如卷一的《栗斋巩仲至以元结文集为赠》和《杜甫祠》两首诗,也均带有“文章”词语的诗句,前者曰:“舂陵贼退篇,少陵犹敛。文章自一家,其意则古甚。”[6]14意谓元结和杜甫的诗文特别是诗歌都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后者曰:“呜呼杜少陵,醉卧春江涨。文章万丈光,不随枯骨葬……”[6]14赞叹杜甫的诗歌与日月同辉,永放光芒。如果按照引文作者对“文章”的理解,岂非戴复古这里也只是赞赏杜甫和元结的文章,而非他们的诗歌?
其实,不光是戴复古,唐宋时期的许多诗人都有不少诗句含有“文章”之词语,其涵义大都就是“诗文”或诗歌。下面再略举数例:
例1“.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见唐·杜甫《天末怀李白》)
例2“.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见唐·杜甫《偶题》)
例3“.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见唐·韩愈《调张籍》)
例4“.诗成神鬼皆遭役,命薄文章不值钱。”(见宋·刘仙伦《送陈维定》)
例5“.东坡文章冠天下,日月争光薄风雅。谁分宗派故谤伤,蚍蜉撼树不自量。”(宋·王十朋《赞东坡诗》)
不知引文作者看到上述诗句,是不是也认为在这些诗句作者的心目中,句中的“文章”并非指诗歌或诗文,而只是无韵的文章?
当然,引文作者误解了这样一个词语的涵义,只是个小问题,自不能因此而否定全书的学术价值。但是,举一反三,它留给我们的思考却是的深长的。这就是,从事学术研究,对于一个词语、一篇文章、一本学术著作,乃至任何人和事物,千万不要主观臆测,以偏概全,而应该全面地、历史地进行考察、分析和比较。孟子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所以要知人论世,了解其人的身世、交游、经历、思想主张等等,更要了解他所处的时代和环境。概言之,需要我们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对问题进行历史地具体地客观分析。
最后,附带提一下,本文开头的引文有些用语也欠准确严密。例如称戴复古为“江湖领袖”,就不怎么恰当。在一些研究南宋江湖诗派的著作中,有称刘克庄或戴复古为江湖诗派领袖的,但这不过是对他俩在当时江湖诗坛上举足轻重地位和作用的推许,并非认为江湖诗派是一个真正意义上诗派组织,更不是说他俩乃经过江湖诗人严格选举的组织者或领导者。何况,“江湖”与“江湖派”(或江湖诗派)毕竟不是同一个概念,后者比前者的概念要狭小得多,是不能等同视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