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庆
在一次教学观摩活动中,我上了一节未经试教的课。当天,我将上课心得发于微信,点赞者甚众。然而,真正触动我思考的留言,来自一位律师朋友——
“公开课,本来就不应该试教。我从没听说过哪位律师开庭,需要‘预演’。”朋友的话,让我愣了好几秒钟!
一直以来,公开课试教,仿佛天经地义。一次次备课,一遍遍试教,一回回推倒,一番番重来,折腾不止,筋疲力尽。最夸张的,当数那些参加“国赛”的选手们,一旦有幸被选中,就会走上磨课的“不归路”。日里磨课,夜里梦课,死去活来,活来死去。于是乎,听课者最终看到一节万花筒般精致的课——动画美轮美奂、音乐荡气回肠、语言气势如虹。置身其中,恍若观赏一场艺术表演,让人目不暇接。
且慢喝彩!
长期以来,对公开课的评价,大多注重其“教学艺术”而忽略其“教学规律”。一节花了一年时间准备的“精品课”,其示范的价值究竟在哪里!
观摩公开课的终极意义,在于学习先进的教学理念,改造常态课堂。然而,这种近乎“变异”的公开课所呈现的教学理念,对日常教学又有多少指导意义?
从这一点而言,我更欣赏那位律师朋友的观点——公开课,要向律师开庭学习——不预演、不雕琢,真实地呈现过程。这样的课堂,精彩值得借鉴,问题值得反思;这样的课堂,才接近真实,因为一线教师的常态课堂,哪来那么多时间准备?因此,我认为,这种不经过反复试教的课,才真正值得深入研讨。这样的课,虽不完美,但是有研讨价值。
我曾在不同的场合问过于永正、支玉恒、贾志敏等几位前辈名师,你们的课经过几次试教?
答案是——第一遍,不试教;后来,边上边改进。
不试教,是不是不备课?不是的,反而对备课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于永正老师备课,把“工夫”花在“功夫”上——反复练板书、练朗读、练批注;支玉恒老师备课,读一遍,就把课文反扣过来,捕捉文本的第一印象,根据文本特点设计教学;贾志敏老师备课,几乎小学课文的所有名篇,都能熟读成诵。
这些前辈名师是真正“用一辈子备课”。他们把精力下在了课堂以外——文本细读的功夫、板书的功夫、朗读的功夫、背诵的功夫、点拨的功夫。他们把学生的学习放在首位,以成就学生的精彩为己任。
也许是受他们的影响,不知从哪天起,我给自己下了个死命令——今后,我的任何第一次亮相的公开课,不再试教。朋友们戏称,我开启了“裸课”模式。
每次上课前,我都会用心地研读文本,思考教学方案,并对各种可能进行充分地预判;进入课堂,我总是莫名兴奋(当然也带着一丝丝紧张和期待),仿佛前往某地探险;上完课,常常会有意外的惊喜,有时也难免遗憾。可是,如果我们把所有的公开课都当作“研讨课”,而不是“示范课”,那么,我们就不必太计较某个环节“不够完美”。真实的家常课,也是“不完美”的。“不完美”,会带给上课者和听课者共同的思考——如何抵达“完美”。
当然,对于初入教坛的教师,适当的试教,是必要的“入格”训练;对于走向成熟的教师来说,不试教,不仅是勇气,更是修炼的法门。
这年头,教师的工作越来越繁忙,有时候,忙到几乎窒息。但,是否所有的忙,都是外因所致?
其实,有一种忙,叫“公开课忙”。这“忙”,也许是“茫”,或是“盲”!
为了磨出一节大家看着都满意的课,一次又一次地焦头烂额。时间花下去了,“这节课”往往确实是好看了,但是,磨这一节课的时间,事实上,是可以用来做很多更有价值的事情的。比如——
第一,观察学生,研究常态学情,收集教学中的真问题,改进日常教学。
深圳有个老校长,叫张鹏。张校长听课,很有一套。他喜欢扛着摄像机,走进课堂。听完课,也不和教师交流,而是把录像带交给教师,让上课教师自己认真看几遍录像带,总结自己的课,有哪些优点,有哪些值得改进的地方。
张校长听课的做法,就是典型的研究学情。教师在常态课上,是如何指导学生学习的?哪些方法是有效、高效的?哪些方法是低效乃至无效的?张校长让教师们充分关注的是这些问题。
张校长把时间花在听常态课上,也因此,他们学校教师能够认真备好每节课。教师们也从对自己常态课堂的研究中,提升了日常教学水平。也因此,张校长在任的那些年,这所学校名师辈出。
张校长深谙教学管理之道——重视研究常态课。把常态课上好了,公开课,只是有旁人观摩的常态课而已!
第二,架构课程,优化整册书教学结构,对教材做统整、微调与拓展。
我的朋友李祖文,公开课也是不试教的。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么,李祖文的“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呢?就我所知,他最重要的事有两个。
一是每年寒暑假,认真研究教材,在深度解读教材的基础上,对教材进行二度开发。他把某册教材,按照学习能力点,进行重组,统整成4-5个大单元。这个大单元,既有按照单元主题的课内课文的重新组合,也有课外拓展的群文,还有由这个主题单元延展出来的整本书。重组好教材之后,李祖文老师把自己的主要功夫下在“工作纸”的设计上——这里的“工作纸”其实是“学习单”。由一道道习题、思考题和若干个文本群组成。每个寒暑假,李祖文会花十来天,把一本厚厚的“工作纸”做好。这本“工作纸”,其实就是他的备课本。
二是认认真真地积累学习过程中的原始素材。学生学习时的照片、作业、作文,以及取得的成绩或者出现的问题。事无巨细、日不间断地记录。这样的记录,有着巨大的意义。它指向于真实学习场景的记录与还原,为今后的田野研究,积累第一手素材。李祖文老师,就像一个农夫,深情地守望着他的土地;每个孩子的作品,就是他所耕种的庄稼。
把目光聚焦在学生的真实学习上,就不会太在意公开课是否表面的“精彩”。
第三,练习基本功,提升朗读、三笔字水平和理答技巧。
我敬仰的支玉恒先生,40岁转行教语文,他的修炼门道,不是一节又一节反复地在课前打磨自己的公开课,而是把时间花在练字、朗读、读书、思考上。
他觉得自己的字写得难看,于是,他用毛笔小楷写教案,写了几年,练出了潇洒的板书。
他觉得自己的朗读水平不高,于是,学着中央电视台那些播音员,反复练朗读,练出了高超的朗读本领。
他关注到了长期以来我们的语文课一直在“提问题——答问题”,于是他反其道而行之,探索了一节节好课,写出了一篇篇好文章。
因为支先生苦练基本功,加上爱读书、爱思考——当然,更加上他惊人的天赋,成就了后来的他。1989年,成都举行首届全国中青年语文教学观摩会,支老师应邀上示范课《草原》。报到后,得知有好几位老师上《草原》一课。支老师为了不干扰其他参赛者,当机把课改为《第一场雪》。这节未经试教的课,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试想,假如支先生眼睛只盯着一节又一节课,而不是从课堂以外修炼自己,我想,大抵他是不可能达到这样“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据我所知,支先生驰骋教坛的后几十年,一直是不试教的——或者说,他在上课的过程中“试教”——不断优化自己的教学方案。不试教,就把自己解放出来,拥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实践、反思,慢慢地,就悟得了语文之道。
第四,阅读好书,拓宽视野,提升文学素养,提高解读文本能力。
文本解读能力,是一个优秀的语文教师最为重要的能力。一个优秀的教师,首选是一个文本品鉴的高手。潘新和认为,语文教师理应凭着自己对语言的独特感受,“带领学生走进语言的精微隐秘的深处,指点学生发现并欣赏琳琅满目的语言世界,进而将自己的言语睿智传递给他们,唤醒他们沉睡的言语感觉,点染他们的言语悟性和灵性,使他们逐渐获得言语领悟能力和创造能力”。
薛法根等老师的课堂很精彩,并不是他们磨课磨得特别用心,而是他们的教学解读高出一筹。
反之,教师若不把自己的时间花在阅读上,只注重学习一招一式,往往只能成为模仿秀,而无法让自己的教学能力真正提高。尤其对从骨干迈向卓越的教师,更是要从心智模式上去突破自己,而不是从一招一式上求得进步。
也许,你会说,上面所提到的这几件事,我平时也在做,上公开课只是一段时间的事,不会影响我的日常修炼。
事实上,对于逐步走向成熟的教师来说,在某个时间节点上,打磨出一堂满意的课,是有价值的,但这价值有限。因为,语文课的很多所谓“教法”,往往具有唯一性。也就是说,在这节课上是行得通的,但换了另一节课则行不通了。
很多人学名师,之所以学不像,往往只学习他们课堂教学的“术”,而没有学到他们处理文本以及课堂对话的“道”——其实,真正的“道”是对语文、对儿童的深刻理解——而对儿童的理解和对语文的理解,不只是在磨课过程中获得的。
反过来,如果眼睛不是死死地盯着公开课,而是多看看儿童,多修炼自我,对儿童和语文理解更深刻了,自身解读文本的功夫提升了,语文教学水平也许会整体地提升一大截。
当然,你会说,支玉恒、于永正、贾志敏、薛法根、李祖文等老师的例子,不能说明问题。我们细细打磨一节课,是为了探寻语文教学的规律。然后,用规律指导常态课,提高常态课教学效率。这,怎么有错呢?
没错!我不是反对磨课,而是倡导走向成熟的教师,多上裸课——反对跟倡导,不是一回事。
因为裸课,你事先知道这节课,必须一次性呈现,你会逼着自己把功夫下在课外。
因为裸课,你知道自己不可能完美呈现(事实上,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课),而是试图用接近常态课的教法,呈现出常态教学的本来面目。成功,则可以被人借鉴;失败,则可以当作反例——谁说公开课,只能观摩成功的课?
裸课中出现的问题,正是常态课堂的真实再现。把出现问题的原因分析明白,犹如发现路障——告诉别人:此路不通!这,不也是一种贡献吗?
如果我们把公开课,当作艺术品去瞻仰与膜拜,就会千方百计地去求完美;如果我们把公开课只是当作一堂公开的家常课——一只供大家解剖的麻雀,那么,我们便不再纠结于“磨”还是“不磨”。
事实上,香港、澳门、台湾等地,一直就是这样聚焦常态课,进行备课与观课的。
我曾对香港、澳门、台湾和新加坡教师的专业发展(尤其是备课、观课)做过一个对比研究,发现了以下规律。
1.备课导向:从重单课研究,转向课程整体规划与设计。
过去,我们更加强调的是把每一节课备好,备精彩,但往往忽视对全年乃至整个学段教学要求的把握。我们过于追求格式完整——有课题,有学情分析,有目标,有重点,有难点,有课时安排,有教具准备,有教学流程,有作业设计,有板书设计,有教学反思;过于强调教案的具体——一篇课文的完整设计,总得有个千把两千来字;而且不少地方要求字迹工整——因为领导要检查;过于强调每节课的具体细致,而课与课之间的联系,往往被我们忽略。
2.备课重心:从重流程设计,转向重学习资源开发。
过于精细化的指向于单节课的备课管理,教师往往站在教的角度,过于注重每个环节设计的“精彩”。这样的课堂,表面上看,教得可能是精彩的,但学生学习是否真实发生,很难说。因此,我们可否适当学习香港等地“工作纸”以及澳门的“学习支援”的理念与做法,把学生学的过程充分展开——学什么、怎么学,借助什么工具学、拓展哪些学习资源等。
3.教案格式:从一刀切,逐步走向个性化。
中国内地的备课,完全可以学习香港等地的做法,在整体精心规划的前提下,对不同层次的教师,提出个性化备课要求。书头摘录、活页备课、修订老教案、PPT等,都可以。
当然,刚步入教师队伍教案还没有入门的教师,必要的规范教案,写个三五年,不仅是必要的,而且必需的。这是职初教师的基本功。如果连基本要求都没有,个别教师就会以个性化教案为名,懒于备课。这是需要警惕的。
4.教案管理:从局部监控,转向整体督评。
对教师的教案管理,要从过去的“精细监控”,逐渐走向“整体指导”。要把检查一课课具体教案的时间,转移到对全年课程规划的评审上来。课程规划,是纲领,纲举而目张。重点关注落实什么目标,引进什么文本,链接什么资源,如何创意教学……
真正要关注的,是教师对整年度教学计划的执行及反思,以及对某些关键事件、场景、细节的深度反思与改进计划,便于下一年度的调整。
虽然这个对比研究,主要谈的是备课管理,但备课与磨课,常常密不可分。这些地区对备课的管理,也值得内地教师和领导层的深思。
综上所述,我借此强烈呼吁:走向卓越的教师,要逐渐减少无度“磨课”所耗费的时间,更多地“磨人”——提升自己的教学基本功,更多地“磨课程”——整体上深入思考与设计课程。
唯有对学科从整体上深入研究,切实把握学科本质,提升自身学养,方能从根本上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
要成为卓越教师,当从自觉减少“磨课”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