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以《平原》为方法

2018-01-28 11:32上海毛尖
名作欣赏 2018年1期
关键词:端方顾先生毕飞宇

上海|毛尖

2017年12月10日,《收获》六十周年庆典朗诵会,毕飞宇上台,取下架在光滑头顶上的眼镜,以作家中罕见的动人普通话,朗诵了下面这段:

麦子黄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精气神一下子提升上来了。在田垄与田垄之间,在村落与村落之间,在风车与风车、槐树与槐树之间,绵延不断的麦田与六月的阳光交相辉映,到处洋溢的都是刺眼的金光……

这是《平原》的开头,发表在2005年的《收获》上,时隔十二年,毕飞宇从他众多的得奖作品中选择《平原》献给《收获》庆典,可见情有独钟。他自己在访谈中说过,这部长篇写了三年半,是他整个写作生涯中“运气最好的一部”,因为它从来没有被打断过,也使得他在交稿后用很长时间来适应告别了《平原》的日子。

最近九歌出版社重新推出了毕飞宇“一口气”写下来的小说,我也重新看了《平原》。小说讲述了“文革”后期苏北平原上的王家庄,插一句,“地球上的王家庄”毫无疑问将随着毕飞宇的小说成为文学地理学上的著名座标,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和苏童的江南香椿树街一样进入历史。

王家庄的麦子鼓了,年轻的身体也呼之欲出,跟着母亲改嫁到王家庄的端方,也从拖油瓶变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和成分不好的地主女儿三丫互相暗暗喜欢上了,有了开辟鸿蒙偷食禁果的一夜,用小说中的描述,二人“一上来就全力以赴,有点像最后的一搏,是那种鞠躬尽瘁的劲头。他们不是亲嘴,是吃。可是,吃不饱,越吃越饿”。因为三丫的出身,他们情爱的第一顿,也成了最后一顿。不能和端方在一起,还被家里安排嫁给一个瘸子,三丫选择了自杀。毕飞宇在自杀一场戏中展现的控制力,让他稳稳成为中国第一排作家。

三丫选择喝敌敌畏自杀,可因为害怕,敌敌畏并没有真的下肚,但是,在王家庄全村人的围观下,尤其端方飞奔而来,众目睽睽下他抱着她,她把他的手放在胸口,这戏必须往下演,而且,为了逼真,必须送镇上,送镇上还不够,一路让村里医生兴隆给吊着盐水。是盐水坏了事,吊进三丫身体里的是兴隆偷偷制作的汽水,三丫就这样没了。毕飞宇没有接着渲染端方和王家庄的悲痛,因为三丫的命不好,她的葬礼遇到了轰轰烈烈的唐山大地震,而因为王家庄离震中很远,地震只影响了王家庄的飞禽走兽,送葬的队伍赶着去捞虾捡鱼,三丫之死就这样在小说中过去了。

《平原》二十四章,三丫在第十二章死去,后面主线是王家庄书记吴蔓玲和端方的撕扯,但是就像三丫的死,彰显的其实是王家庄的整体人情和生态,毕飞宇要写的,不是端方的两次恋情,而是一个村庄的1976肖像。虽然我个人不完全同意毕飞宇对“文革”的整体把握,包括飘荡在王家庄内部的鬼和缠绕老鱼叉的鬼,都显得平面而教条,其寓言效果没有逸出任何同类小说,好在毕飞宇的作家直觉让他对大事件非常警惕,他的所有作品虽然都有历历在目的政治史野心,但是他的人物没有一次泛滥成社会学符号,之前的《青衣》如此,《平原》如此,之后的《推拿》也如此。

也是因此缘故吧,《平原》交稿前,毕飞宇几乎是以壮士断腕般的心肠,把三十三万的原著删到了二十五万,其中寓意特别显豁的“顾先生”部分就删了四万。时隔多年,删掉了的八万字让毕飞宇想起来,还有点痛心私生子沦落江湖一般,但是,回头重看顾先生部分,真要为作者当年的决心点赞,实在这个顾先生,太不“平原”了。相比之下,饱受读者和评论抨击的吴蔓玲,虽然在形形色色的小说评述中被描述成了一个政治动物,但在小说内部的展开过程中,她却获得了比三丫更强劲的艺术面值,而且也不知不觉中丰富了作者本人的史观。

一心为公的吴蔓玲,在端方的身影里获得了爱的觉醒,她似乎无懈可击其实千疮百孔的青春由此获得了最后的整合机会。可惜的是,端方却在她的爱力中下跪了。小说最后,被疯狗咬伤的吴蔓玲疫情发作,被村民摁在了地上,她不断呼唤端方,端方终于赶来,他们彼此呼唤了对方的名字,吴蔓玲突然安静下来,她的目光也“极度的柔和”,“眼睛开始笑了”,“脸也笑了起来”,然后小说剧烈抖动,吴蔓玲一把拽住端方,搂紧了端方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

小说结尾在吴蔓玲的呓语中,“端方,我终于逮住你了”,戛然而止,犹如希区柯克的《惊魂记》。吴蔓玲的结局让许多论者包括作家本人都认同“异化”这个主题,在任何意义上,吴蔓玲和狗、和端方的关系,包括养猪人和猪、和人的关系,都可以看成是异化,但是,《平原》的叙事本身突破了异化,换句话说,作者宽敞的叙事让这个1976的异化故事获得了另外一面,就像乡村生活叙事有效地阻击了三丫之死的政治延绎。

因此,朴素点说,如果我们不是被千篇一律的伤痕寓言文学开垦过,吴蔓玲咬住端方的这一口,为什么一定要被读解成历史释放的“病毒”,而不能是平原馈赠的“力量”,一种虽然可怕但始终滚烫甚至足以改写病毒的力量?在这个意义上,我也不同意作者在访谈中,把端方未来的命运想象成某个地方的包工头,两次抱住过为爱死去活来的姑娘的端方,难道就不能成为命运的一个书写者?甚至,成为毕飞宇吗?

这是《平原》给我的想象,也是我喜欢这部作品的理由。小说人物已经超越了作家的想象,小说也飞跃了作家设定的年份,这才是“平原”的题中之意,迈向一个“内心世界”更辽阔的20世纪,借此既挣脱对中国作家构成语境也构成噩梦的卡夫卡和弗洛伊德,也挣脱整整三代的伤痕书写。这种能量,我认为,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者马不停蹄的“一口气”写作状态,他提着这口气,在苏北平原上奔驰,地主女儿和公社书记获得一样的篇幅,泰山之死穿插小猪之殇,时间和空间互相制衡,这才让《平原》真气浩荡,穿山越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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