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刘毓庆
《樛木》是《诗经·周南》的第四篇。全篇三章,每章四句。诗云: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三章仅易数字,在反复咏唱中,营造出一种祥和的气氛。明孙月峰说:“此所谓一唱三叹。首章道意已尽,后两章惟换韵耳。”(孙鑛:《孙月峰先生批评诗经》,《四库存目丛书》,经150—53。)明金九畴《咏樛木》说:“逮下初无嫉妒心,六宫美女受恩深。声声乐只歌君子,福履篇中送好音。”这是顺着《诗序》的思路体会诗意感受到的美景,从侧面反映了诗的情感力量。而“福履绥之”“福履成之”等已成为祝嘏成语,频频出现在辞铭之中。如宋孙应时《上沈运使简》云:“天实佑贤,用乂王家;福履绥之,川增山峙。” 宋李刘《代回建宁傅大谏》:“仁贤来止,福履绥之。” 宋许景衡《祭韩夫人文》:“天畀善人,福履将之。”元虞集《醮星祝文》:“天子万年,福履绥之。” 其影响之深远,于此可见一斑。以下就诗的阅读中存在的几个问题,谈点意见。
诗首句言“南有樛木”,何以言“南”?“樛木”又是什么“木”?这是需要首先解决的问题。
在《诗经》中频频出现“南有××”的句子。如《周南》有“南有乔木”,《小雅》有“南有嘉鱼”,在《南有嘉鱼》篇又同时提到“南有樛木,甘瓠累之”。这有两个意思,一是指南方,因在诗人所处之南,故称“南”。二是在古人的观念中,“南”为阳气生发之地,北为阴气之地。如《孔子家语·辩乐解》说:“夫先王之制音也,奏中声以为节,入于南,不归于北。夫南者,生育之乡;北者,杀伐之城。故君子之音,温柔居中以养生育之气,忧愁之感,不加于心也。”《白虎通·礼乐》篇言:“南之为言任也,任养万物。”所以在《诗经》中出现一种情况,言“南”者,除确属表示方位者外,每有和乐之气,如“南山之寿”喻人之康寿,“飘风自南”言“君子岂弟”等,此诗即属此。而言北者,每有悲伤之音,如“出自北门,忧心殷殷”“北风其凉,雨雪其雱”“豺虎不食,投畀有北”等。这种情况在后来的诗歌中也可以看到。如出现在战国的舜时“南风歌”、汉乐府中的《北门行》等。
至于“樛木”,文献中出现的很少,只见于《诗经》,他处只是引《诗经》之典而已。樛木是何种树木呢?《毛传》的解释是:“木下曲曰樛。”《尔雅》中没有“樛”字,而在《释木》中说:“下句曰朻,上句曰乔。”陆德明《经典释文》说:“马融、《韩诗》本并作朻,音同。” 后来的学者便根据《毛传》把樛木解释为枝条向下弯曲的树木,并根据《韩诗》和马融的观点,认为“樛”是“朻”的借字。
在这里出现了一笔似乎很糊涂的账,《毛诗》的“樛木”,《韩诗》作“朻木”。《尔雅·释木》的“下句曰朻”,陆德明的《尔雅音义》又说:“本又作樛。”而《说文·木部》中又说:“下句曰樛。”“朻,高木也。”《毛诗音义》引这样一来,问题便复杂了。“朻,高木也。”那么,如果“樛”通“朻”,到底是高木,还是下垂之树呢?像郑玄就同意《毛传》的说法,并解释说:“木枝以下垂之故,故葛也藟也得累而蔓之,而上下俱盛。兴者,喻后妃能以恩意下逮众妾,使得其次序,则众妾上附事之,而礼义亦俱盛。”而胡承珙《毛诗后笺》体会韩、鲁二家诗义说:“盖谓朻木虽高,而葛藟得以蔓延,犹后贵至贵,而众妾得以附耳。”这两种意见谁对?不同的解释,关系到对诗的主旨的不同理解,因此还必须搞清楚。
首先,从文字上讲,《毛诗》是古文,应该是先秦抄本如此。《尔雅·释木》作“朻”,而另一本又作“樛”。这披露了一个信息,其初本作“樛”,而作“朻”是汉时掌握话语权的今文家学者据三家《诗》所改。
其次,就字意而言,“樛”字,《毛传》《说文》都训为“下曲(句)”,“朻”训“高木”。但这里有一个问题,从“翏”得声的字没有曲绕意,相反却有高远之意。如《说文》云:“翏,高飞貌。”又《风部》:“飂,高风也。”《水部》:“漻,清深也。”深与远意相近。《火部》:“熮,火貌。从火,翏声。《逸周书》曰:味辛而不熮。”“不熮”即“不烈”,熮即猛烈意,言火之大,大与高远意相近。《谷部》:“豂,空谷也。”空旷与高大意相近。《力部》:“勠,并力也。”并力力则大。蓼,草之高大者。《蓼萧传》:“蓼,长大貌。”寥,《玉篇·宀部》:“廓也。”《广韵·萧韵》:“寥廓。”廓即高远貌。樛木当为高木。而从“丩”得声的字则每有曲意。《说文·丩部》:“丩,相纠缭也。” 纠“缭”即屈折相绕意。《玉篇·纟部》:“纠,绞也,缭也。”《说文·虫部》:“虯,龙子有角者。”因其身盘曲,故名虯。《说文·角部》:“觓,角貌。”言角弯曲之貌。看来是《说文》把字搞误了。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于“樛”字下曾云:“下句曰樛者,与下‘朻’字互误,此当云‘高木也’。本书‘丩,相“纠缭”也’,与‘下句’意合,‘翏,高飞也’,与木高意合。”
但樛、朻二字,“同声相通”,这是各家都曾言及的事实。此句当作何解?清夏辛铭《读毛诗日记》有辨析说:“考《说文》二徐本,樛、朻分为二篆。樛下云:下句曰樛。朻下云:高木也。今段氏本据《韵会》作朻,云:‘朻,高木下曲也。’则又合二义为一。按:朻从丩声,樛从翏声,二字皆形声兼会意,义各不同,二徐分二篆是矣。然当于‘樛’训‘高木’,‘朻’训‘下句’。《尔雅·释木》‘下句曰朻’,下句即下曲。《说文》:‘句,曲也,从口丩声。’朻亦从丩,丩者,相缭绕也。句、朻正以迭韵为训。古凡从丩之字,皆有句曲缭绕义,如纠,从纟丩声。《魏风》:‘纠纠葛屦。’《传》:‘纠纠,犹缭缭也。’虬,从虫丩声。《吴都赋》:‘轮囷虬蟠’注:‘谓如龙蛇之般屈相纠也。’以纠释虬,虬亦有句曲义。诗以樛木之下曲兴后妃之下逮,与《尔雅》‘下句曰朻’合,其训为‘下句’,其字正当作‘朻’矣。樛从翏声,《说文》:‘翏,高飞貌。’又《风部》‘:嵺,高风也。’从翏之字有高义,故高木之字作‘樛’。樛、朻音同义异,而同部得相假借。诗作‘樛木’者,正‘朻’之假字。二徐本《说文》于‘樛’下云‘下句曰樛’,‘朻’下云‘高木也’,必后人传写之误。《尔雅》‘下句曰朻’其字作‘朻’,则《说文》‘下句曰朻’亦必作‘朻’可知。若《尔雅释文》‘朻’又作‘樛’,此则后人见诗作‘樛木’,据以妄改耳。朻、樛字虽通假,义实各异。段玉裁《解字注》删‘樛’存‘朻’,并二义而一之,失许氏之旨矣。”夏氏是总结了清儒的研究成果而下的断。辨析虽然甚明,可惜断语下错了。因为他是顺着《毛传》《郑笺》的思路来的。《毛诗》之所以要说“木下曲曰樛”,原因是《毛诗序》把这首诗的意义定位在“后妃逮下”上。“逮下”就是恩泽能及于下人。这样樛木便是象征后妃,“下曲”即下垂,即象征后妃躬身向下,不以贵自居,这样她的高贵品格也就展示出来了。但我们从诗的文本出发来分析,这分明是一首祝福君子的诗。诗意本是在以樛木喻君子之高大,而福禄相附身而上,与其人之德望相伴而高远。所谓“下曲”,显然是要与“逮下”附会。
又有一种别解。如罗典《凝园读诗管见》,以为樛木当是椒木:“《唐风》椒曰椒聊,樛、聊并训木下曲,其为椒可知。椒多子,聚生成房,古以后宫称椒房者,殆为此”。殊不知椒木性麻,植物近之者往往会被麻死,笔者曾亲见有桑树生于椒树侧,因枝叶相接而枯死,故藤类植物不可能攀附椒树而上延。
与樛木紧相联系的是“葛藟”。《毛传》没有解释葛藟,郑玄把葛和藟分解为两种植物,孔颖达疏也认为葛与藟不是一样东西,他说:“藟与葛异,亦葛之类也。陆玑云:藟一名巨苽,似燕薁,亦延蔓,生叶艾白色,其子赤,亦可食,酢而不美是也。”后来解释诗的人,基本上是跟着陆玑说的。但《诗经》中有“莫莫葛藟”“绵绵葛藟”,《周易·困卦》言“困于葛藟”,《左传·文公七年》言“葛藟犹能庇其本根”,葛藟每连言,当为一物,即如何楷所说:“《易》《诗》《左传》皆以‘葛藟’二字连言,未必两物皆生一处。”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也以为葛藟哦一物,其实就是藟,以其似葛,故称葛藟。此说甚确。
但葛藟是哪种植物呢?说者则不一。《说文》云:“藟,草也,从艹畾声。《诗》曰‘莫莫葛藟’。一曰秬鬯也。”焦循《毛诗草木鸟兽虫鱼释》以为巨苽、巨荒、秬鬯、诸虑,实为一物。《太平御览》引《毛诗题纲》以葛藟为燕薁藤,即山葡萄,冯复京《诗六家名物疏》以为即《尔雅》之诸虑,本草家以为是千岁藟。李时珍《本草纲目》引陈藏器曰:“蔓似葛,叶下白,其子赤。条中有白汁。”又云:“苏恭谓为薁,深是妄言。颂曰:处处有之,藤生,蔓延木上,叶如葡萄而小,四月摘其茎,汁白而味甘。五月开花,七月结实,八月采子。青黑微赤,冬惟凋叶,春夏间取汁用。”郑樵《通志·昆虫草木略》云:“此草藤生,大者盘礴,故有千岁藟之名。唐姜抚言:服常春藤,使白发还鬒,明皇使取以赐中朝老臣……常春藤者,千岁藟也。”罗典则以为藟即果窳,齐人谓之天瓜,与葛联称,犹言瓜葛。也有释藟为藤,以葛藟即藟者。和刻本茅原定《诗经名物集成》云:“葛藟原一种,故无古注(指毛无注)。可见《诗》中言藟,未尝不言葛也。《陆疏》巨瓜,《草木略》附益之以常春藤,及《草木考》引《毛诗题纲》名为燕薁藤,其他《尔雅》所谓诸虑,《说文》所谓秬鬯,各皆径庭邈远之异类。溷合为说,尤非。” 日本仁井田好古则云:“诸家或以常春藤与千岁藟为一物者,误也。”这种种说法,真可把人搞晕。不过在《诗经》的名物考据中有一种情况,各家往往是相互转抄文献资料,如明毛晋《陆氏诗疏广要》、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姚炳《诗识名解》等,几乎都是由书本到书本,几乎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远没有本草家的实践精神。本草家往往是要目验,是从事物本身出发的。因此今从本草家说。简言之,葛藟是葛类植物的一种,又名千岁藟。叶如葡萄而小,蔓延可达数丈长。
在《诗经》中,常以藤攀枝条喻人之幸福快乐。如《小雅·南有嘉鱼》:“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大雅·旱麓》:“莫莫葛藟,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左传·文公七年》云:“葛藟犹能庇其本根,故君子以为比。”杜预注:“诗人(按:指《诗经·王风·葛藟》篇)取以喻九族兄弟。”此当与原始时代的植物崇拜有关。原始人因自身防卫力量的薄弱,往往将自然物认作其保护神。这在今天的不少少数民族中还可以见到。在彝族中,有崇拜竹子的习俗,像广西隆林、云南富宁等地的彝人,每村都有特种的兰竹,而且每年都要举行祭竹大典。他们相信兰竹的荣枯关系着族人的兴衰。曾有资料说,新中国成立前敌机轰炸彝族居区时,汉人跑进了防空洞,而彝族民众则钻进了竹林。因为他们相信竹林能护佑他们。彝族中还有崇拜松树的习俗。像云南澄江等地的彝民,每年都有大祭松树、向松树祈福的活动。在高山族中有祭祀芋、薯、粟等的活动,在黎族中有崇拜“山猪草”的习俗,满族中有祭柳、娱柳的习俗,阿昌族中有祭神树的习俗,川西南的纳木依人有祭“万年青”的习俗,白族有崇拜榕树与枫树的习俗……像这类记载,少数民族资料中比比可见。《樛木》当与原始时祭祀藤类植物的祭歌有关。关于藤类植物,有不少神话传说。《异苑》卷二云:“隋县永阳有山,壁立千仞。岩上有石室,古名为神农窟。窟前有百药丛茂,莫不毕备。又别有异藤,花形似菱菜,朝紫、中绿、晡黄、暮青、夜赤,五色迭耀。”《南史·孝义传》云:“解叔谦母病,谦夜于庭中祈福,闻空中语云:此病得丁公藤为酒便愈。”冦宗奭《本草衍义》说:“唐开元末,隐民姜抚,年几百岁。召至集贤院,言服常春藤使白发还黑,长生可致。”这些传说当都发酵于原始的藤类植物崇拜。而《本草纲目》又十分认真地说:“千岁藟补五脏,益气,续筋骨,长肌肉,久服,轻身不饥耐老,通神明。”葛藟之所以有千岁藟之名,与古人的藤树崇拜不无关系。原始人认为神木能给他们以护佑,会给他们带来福祥,因此对它们举行祭祀,在神木前载歌载舞。如云南富宁彝族祭竹时,不仅要作法诵经,还要男女群起而舞,要历时几个小时。他们相信竹能降福于他们,能使他们人丁兴旺。《诗经》中《樛木》以及《南有嘉鱼》《旱麓》,也正蕴含着乞福于葛藟的原始意识在内。不过它们已不是原始的祭歌了,而是脱胎于祭歌的祝福辞。因此它们虽失去了宗教的意味,而却残存着植物崇拜的遗迹,以葛藟虆木,象征福禄之绵长无疆。犹如彝族以竹林之荣枯象征氏族之盛衰一样。
的解释
在这篇诗中,有两句是始终不变的,即 “南有樛木”与“乐只君子”。“乐只君子”就是“乐哉君子”的意思。以前有人把“只”训“是”,如《释文》:“只,犹是也。”《南山有台》篇郑玄笺曰:“只之言是也。”马国翰《目耕帖》卷十三曰:“《樛木》‘乐只君子’,犹乐是君子。”牟庭则以为“只”即俗语中之“者”(这)。徐灏《说文解字注笺》亦言:“今俗用这字,亦只之转声。这犹是也。”朱熹则云:“只,语助辞。”吕祖谦、严粲等都把此句译为“乐哉君子”,这是对的。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曾解释说:“《说文》:‘只,语已词也。从口像气下引之形。’《广雅·释诂》:‘词也。’语相属而气微下引以舒之,故为语已词,句中皆然,不独句末。‘乐只君子’,犹‘乐哉君子’矣。”
另外不断变化的两句,一句是“葛藟累之”,“累”一变为“荒”,再变为“萦”,其实意思都差不多。“累”是攀附缠绕的意思,如《经典释文》说:“累,缠绕也。”“荒”是蒙覆、掩盖的意思,如《毛传》及《尔雅·释言》皆云:“荒,奄也。”《说文》云:“荒,芜也。从草·声。一曰草掩地也。”又云:“奄,覆也。”《礼记·丧大记》郑注云:“荒,蒙也。”所谓奄、蒙、芜等,皆有覆盖之义。考其本字当作“幠”,《诗经·鲁颂·宫》“遂荒大东”,《尔雅·释诂》郭注引作“遂幠大东”。荒、幠一声之转。《说文》云:“幠,覆也。”覆为覆盖,幠、覆双声,音或转为冡(冡、幠、覆皆唇音),《说文》云:“冡,覆也。”通作“蒙”,《诗经·唐风·葛生》言“葛生蒙楚”“葛生蒙棘”,“蒙”也是覆盖的意思。这里是形容葛藟藤叶茂盛,覆盖于树上。“萦”是盘旋回绕向上的样子。所以《毛传》云:“萦,旋也。”
另上句是“福履绥之”,“绥”一变为“将”,再变为“成”。“福履”就是福禄。履、禄一声之转。有人说,“履”是践履,如明朝姚舜牧《重订诗经疑问》说:“‘福履’二字联读,‘履’字不作‘禄’字解。《易》曰:‘视履考祥,其旋元吉。’凡考人之善否,莫良于所履。其人诚善,吉祥不期而自集,是之谓福履也。”郝懿行《诗问》也说:“履,践行也。”牟庭释“福履”为“福祥之履”,犹言“玉趾”。王先谦申《鲁诗》说云:“《说文》:‘福,祜也。’‘履,足所依也。’与福相依,无所不顺,故‘履’训‘福’也。”这也说得通。但觉得还是依据《毛传》《尔雅》为善。履、禄双声,故《尔雅·释诂》禄、履并举,同释“福也”,《释言》又云:“履,禄也。”“福履”即“福禄”之音转。竹添光鸿《诗经会笺》也说:“王弼注《易·履·上九》云:‘祸福之祥,生乎所履。’然则‘履’训‘禄’者,即以为动履之善,能致福禄,义自可通。但此诗‘福履’连文,自当用《释言》训‘履’为‘禄’耳。”
绥、将、成三字,“绥”是安抚的意思。《毛传》《尔雅·释诂》都说:“绥,安也。” “绥”本字当作“妥”,在卜辞、金文中都只作“妥”。如《蔡姞簋》“以妥多福”,即不从纟。“妥”古文字作以手抚女形,取“安抚”之义。“将”是扶助的意思,见《郑笺》说,意思是福禄扶助君子同行。“成”是成就,言福禄成就其美好生活。
这是一篇向人祝福的歌子,诗义甚明。但因为它在《周南》中,《周南》是房中之乐所用诗,据郑玄《仪礼·燕礼》注“房中之乐”说:“弦歌《周南》《召南》之诗,而不用钟磬之节也。谓之《房中》者,后、夫人之所讽诵,以事其君子。”这便生出许多不同解释来。大略言之,主要有以下数说:
一、“后妃逮下”。《毛诗序》说:“《樛木》,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无嫉妬之心焉。”所谓“逮下”,指能以恩意接及其下,故郑玄说:“后妃能和谐众妾,不嫉妬,其容貌恒以善言逮下而安之。”这估计是编诗者之意,也是诗作为房中乐的乐用意义,并非诗的本义。在这一导读下,汉唐儒者便把樛木作为后妃的象征,葛藟作为众妾的象征。家内和,君子自然便乐了。而朱熹《诗集传》又认为:“君子,自众妾而指后妃,犹言小君、内子也”。并发挥说:“后妃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故众妾乐其德而称愿之。”许谦《诗集传名物钞》又简而括之曰:“众妾称愿后妃。”
二、美文王得圣后说。王先谦在钩稽三家诗资料中,发现《文选·潘安仁〈寡妇赋〉》李注言:“葛、藟,二草名也。言二草之托樛木,喻妇人之托夫家也。《诗》曰: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于是说:“潘以女子之奉君子,如葛藟子托樛木。李引此诗为释,是古义相承如此。”并由此推定此与《毛诗》说不同。而且认为以此注推论,诗旨当是:“美文王得圣后,受多福也。”但又“不能明为何家”说。
三、“卑易引福”说。这是王质《诗总闻》一家之见。他说:“木曲易引蔓,人卑易引福。大率祸福以气相感,福之气与顺相随,祸之气与逆相。”于此言之,这便成了一首有哲学韵味的诗了。这反映了宋代理学兴起之后解经的价值取向。日本皆川愿《诗经绎解》说:“此篇(《樛木》)言君子唯以其乐只求之,而弗从其忧,则其德必自得成也。”这可以说是同一种思路,都是从道修己上说的。
四、美文王屈己下人说。明季本《诗说解颐正释》说:“南国美文王屈已下人之德也。”又说:“君子指文王,旧说指后妃,非也,未有妇人而可目为君子者。”明朝丰坊伪作的子贡《诗传》和申培《诗说》,在此启示下,得出了“南国诸侯慕文王之德,而归心于周”的结论。何楷《诗经世本古义》又在伪《诗传》的影响下,对此做了时间上的考证,说:“《竹书纪年》:帝辛二十一年春正月,诸侯朝周。意此诗当于此时而作。”清儒黄中松《诗疑辨证》也许伪书之说,云:“申公说曰:‘南国慕文王之德,归心于周,赋《樛木》。’直指为文王。其书虽伪托,其义实正大绝,去许多葛藤,亦说经之一快也。”同样是“美文王”,但是谁在称美文王,又出现了分歧。如张叙《诗贯》就以为是“宫人美文王”。
五、君子宜家说。牟应震《诗问》说:“樛木,美君子宜家也。闺门之内,大小不争,融融泄泄,家庭之福,如斯为大。”
六、刺专妬说。牟庭《诗切》最好标新立异。其云:“《樛木》,刺周南大夫专妬也。”他意译此诗说:“周南有大木,朻者竦高干。下有葛与藟,萦绕随旋转。比如君子位高显,嫡媵同归与缱绻。嫡言乐哉此君子,我望媵女之福履,来成就之共乐喜。”这样解诗,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七、美文王宅程说。《诗经说铃》引《诗经证义》说:“《竹书纪年》:帝辛三十三年,密人降于周师,遂迁于程。此诗美文王宅程也。程在今西安府盩厔县,迫近终南山,故以‘南有樛木’起兴。”
八、下美上之诗。此为戴震《诗经考》之说。崔述《读风偶识》也说:“若《樛木》,则未有以见其必为女子而非男子也。玩其词意,颇与后《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之诗相类,或为群臣颂祷其君亦未可知。”
在以上八说中,凡与文王联系者,皆源于前人以《周南》为文王诗之故。凡与后妃联系者,皆因其为房中乐之故。显然这种观点所依据的基础就有问题,自然难得其实。20世纪在颠覆经学的思潮中,人们的思想充分放开失去羁绊,故而家置一喙,新奇之说,难以枚数。有以为祝婚诗者,樛木喻男,葛藟喻女(闻一多:《诗经通义》);有以为攀附贵族者,得到好处而示殷勤者(如高亨:《诗经今注》);有以为妻子祝大夫者(如王静芝:《诗经通释》);有以为嫁女送亲至男家所歌者(任乃强:《周诗新诠》);有以为女方贺贵族新婚者(如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有以为歌颂勤劳而望其幸福者(如蓝菊荪:《诗经国风今译》);有以为“剥削阶级互相涂脂抹粉”者(如袁梅:《诗经注译》),等等。这些只是猜测,并不实证。因为诗篇过于简短,人们可以随意将其组合在一个生活故事之中,你可以说是美女子嫁得其夫,当然也可以说是美君子有艳福了。不过从文学阅读而言,这样的理解也是允许的。
《诗经》各篇,皆可以有两种读法,即“诗”的读法和“经”的读法。诗读体味其艺术魅力,经读观照其价值体系。
从诗的角度言,《樛木》篇无论内容还是结构,都非常简单,几乎不需要做多少解释,便可以一眼看穿。诗以高树与葛藟相互纠结缠绕作喻,以象征幸福之神与健康生命的绾结。没有跌宕,没有起伏,只易几字,反复咏叹,尽其情致,表达对人的良好祝愿而已,形象、生动、贴切、自然。前人评此,每以辞义深浅变化言之。如辅广《诗童子问》说:“曰累,曰荒,曰萦,曰绥,曰将,曰成,亦皆有浅深。累,系也。荒,则奄之也;萦旋,则奄之周也。绥,安也;将,则扶助之也;成,则有终久之意。其美夫人也,无夸辞;其祷夫人也,无侈说。此又可见众妾性情之正也。”黄文焕《诗经嫏嬛》云:“绥、将、成三字,累言不一,见其称愿无己之情也。三章虽无甚浅深,然须想他有迭咏之趣在。”张次仲《待轩诗记》说:“首言维系之固为累,而绥有保定孔固意。次言覆被之徧为荒,而将则有扶助默佑之意。末言盘绕之密,而成则万福辏合,有周全完满之意。皆隐隐相应,故各以为兴。首章大意已尽,后两章但换韵耳。此所谓一唱三叹,风之体盖如此。”竹添光鸿《毛诗会笺》云:“此诗三章一意,重迭言之,亦自有浅深次第。始则见葛藟系缀于樛木,继则见其上而覆之,终则见其左右登降以旋绕之,此累、荒、萦相次之序也。君子之福履始而安吉,继而盛大,终而成就,此绥、将、成相次之序也。换字不换调,一节深一节,风体往往有此。”
古今解经,多依《序》为说,则发挥毕至。如张纲《经筵诗讲义》曰:“臣闻,后妃正位宫闱,同体天王。顾夫人、嫔妇之属,贵贱之势,固有间矣。惟贵贱之势有间,故每以逮下为难。《小星》言惠及下而曰‘夫人无妒忌之行’,《樛木》言逮下而曰‘无嫉妒之心’。然则逮下之事,唯无妒忌者能之耳……葛藟,在下之物也,以木之樛,故得附丽以上。喻嫔妇之属,所处在下,以后妃有逮下之德,故亦得进御于其君。若是者,上思达于下,下情通于上,闺门之内,不失其和矣。文王之治,始于忧勤,终于逸乐。后妃逮下,而闺门以和,则内治成矣。文王安得而不乐哉!惟乐其内治之成,所以能安享福禄。”日本龟井昭阳《毛诗考》云:“《樛木》《螽斯》《桃夭》相比,皆以不妬示其义,在房中之乐实亲切矣!后世王后夫人之龟镜在兹。在是诗论之,无嫉妒之心一句,《樛木》葛藟之所比,其旨隽永无尽。”这些发挥,如果没有《诗序》的导引,是无从产生的。《诗序》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因此这些发挥如果不是研究思想史、经学史,就不必再做过多考虑了。
在文化视野下来看《樛木》,它所展示出的乃是先民的善良心灵。中国传统,新生命的诞生、老人过寿等,都有较隆重的庆贺活动,在这活动中,每一个都带着一份祝福敬献给主人。在美好的祝愿中,展现出的是一颗颗充满温情的仁爱之心。《樛木》所反映的正是这样的生活,它没有后世升官发财之类的祝语,也看不到为收财礼而大摆宴席的铺张,看不到世俗生活中在钱、权、利的驱动下所表现的种种丑恶,而感受到的则是心灵的一片净土与先民生活的祥和气象。《诗经》作为中国文化之源,我们看到了一股股清澈的水流,流进了中国文化的大河,浸润着中国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