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王珂
诗通常是个体的抒情艺术,不管如何强化政治诗歌的公共性和现代性,诗的写作的个人性和民间性始终存在,公共性的政治学上的“政治书写”常常融入个人性的医学(诗疗)上的“书写表达”。北岛在20世纪70年代写的《回答》是具有启蒙现代性的作品,唤醒了中国人的现代意识,也有鲜明的个人化写作和民间写作的特点。这首诗有意识形态性也有诗性,有启蒙功能也有治疗功能,具有现实主义的“真实”和现代主义的“颓废”。今天应该从诗疗角度肯定这首诗的虚无主义色彩,确定“颓废”的现代性价值。它是北岛成为“现代诗人”的标志性作品,也是他在“政治抒情诗”这一诗题方面对新诗现代性建设的一大贡献。但是更应该肯定这首诗在作者的写作和读者的接受两方面都具有诗疗意义,既承认它在过去是一首影响深远的“政治诗”,在今天更是一首疗效极佳的“诗疗诗”。
“人的心理有一种追求平衡的倾向。国外医学界新兴起的‘整体医学观’,把健康看成是生理、心理、自然、社会等多种因素综合的结果。这种医学观认为:人的机体内存在着两个平衡,生理平衡和心理平衡;外部也有两个平衡,自然生态平衡和社会生态平衡。因此彼此交叉作用……外部的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不平衡,往往会导致人的生理和心理不平衡。”①“诗歌所以能成为一种‘情感的体操’,起到宣泄的作用,就在于诗人在写作过程中创造了一个虚拟的境界,在这里扬弃了审美主体与客观现实之间的具体的利害关系,此时的主体已经超越了粗陋的利害之感与庸俗的功能之思,而以审美的眼光来观照诗的境界,人世间的种种苦难被净化了。”②在现实主义流行的时代,真实是诗人唯一的自救之道。正是因为追求真实,诗人才能通过诗笔呈现自己的忧郁气质,发泄自己的颓废情绪,来获得心理的平衡与精神的健康。早在1986年,谢冕就认为:“北岛的诗确有令人注目的忧郁,他几乎总是以耽于思虑的忧郁症感染我们。他以冷峻的基本色调表现不能如愿的人生、幻想的破灭、寻求的遗憾。他用诡奇的断续的辞语,缝缀着一张破旧的风帆。他的确给人留下了悲观的影子。”③“作为特定的一代人,他的诗体现了他们这一代人对生活的思考。他们对青春年华消失的惆怅,对憧憬和梦想的幻灭的抗议,恰恰表现了他们对生活的执着和认真。单凭这一点执着,这一份认真,我们便可推断,北岛的诗不是另一时代的产物。他忠实地表现了一代人的追求和憧憬,狂热和失望,浓厚的失落感,有点玩世不恭而又不甘沉沦、亟思振作而不缺乏坚定目标的复杂的情感和思绪。北岛以他人不可替代的心灵的碎片,最细密也最充分地‘拼凑’了一代人的心史。总是那样的纷繁与落寞,总是那样的追寻而不能如愿。一方面,他表现了心灵与世界的断裂,个人与群体的冲突,同时,他又与批判的对象认同,承认自身‘并非在无辜’‘早已和镜子中的历史成为同谋’。这样,他的批判也理所当然地包括了自身。”④北岛写《回答》这样的诗,如同今日心理学界采用“书写表达”来治疗“忧郁症”患者,是为了宣泄被压抑的情感和释放被压制的思想。新诗的诗疗功能主要通过“诗歌疗法”来呈现。“诗歌疗法”全称为“诗歌心理精神疗法”,指通过诗歌创作(写诗)和诗歌欣赏(读诗),来预防和治疗心理精神疾病。诗歌有治疗效果的主要原因是诗歌采用象征语言的意象写作,是一种可以产生听觉和视觉刺激的抒情艺术,能够产生低级、中级和高级情感,满足人的低级、中级和高级需要。传统的“诗教”可以让人获得知识和能力,现代的“诗疗”注重人的人格和心理。诗教和诗疗相结合,才能造就一个真正的“人”。如同雪莱所言:“诗人是一只夜莺,栖息在黑暗中,用美妙的声音唱歌,以安慰自己的寂寞。”⑤当代人通过写诗这种“书写表达”,可以进行自我的心理治疗,尤其用诗来安慰自己的生活,减少日常生活中的焦虑,增加生存的信心。这也是普通民众“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一种手段。《回答》正是这样的能够将“诗疗”与“诗教”合为一体的“诗疗诗”,它的创作与接受都具有“日常生活审美化”特征。
我在《名作欣赏》2017年第10期、第11期和第12期的“诗歌欣赏与诗歌疗法”专栏刊发的是穆旦的《诗八首》的“诗疗解读”,题目是《肉感与美感含混成快感》。早在今年8月写这篇文章时,我就想好了北岛《回答》的“诗疗解读”的题目——“治疗功能与审美功能交融成启蒙功能”。这个题目与《肉感与美感含混成快感》句式相同,可以前后呼应,能够直接而准确地表达出这首诗的功能。诗疗解读《诗八首》重视的是“身体”甚至“肉感”,突出的是诗疗的“低级情感”。按照诗疗承认低级情感,推崇高级情感的原理,紧接着应该谈诗疗的“高级情感”。在2017年的“诗疗”专栏介绍“诗疗诗”时也采用了这样的原则,《相信未来》(第3期)后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第4期和第5期),然后是《蛇》(第6期和第7期),然后是《内陆高迥》(第8期和第9期),然后是《诗八首》(第10期、第11期和第12期)。在当代新诗史,甚至当代思想史上具有强大“启蒙功能”的《回答》是最恰当的“样本”(文本)。
把《回答》放在2018年的头两期(第1期和第2期),可以显示出我对这首诗的高度重视。为了写好《回答》的“诗疗解读”,我做了一年准备,今年8月,大改了2016年6月参加“北岛诗歌创作研讨会”的论文《政治性诗歌的“现代性”与“民间性”——北岛〈回答〉〈一切〉的生态功能考察》,此文长达三万字,近期更是全力以赴。灵感需要“逼发”,还需要“梦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近日成天想着如何“诗疗解读”这首在当代新诗史上“已成定论”的经典之作。随着对这首诗“诗疗解读”的深入,一个更有弹性的,更有诗意的,甚至可以说更“形象又准确”的题目,在深秋某天清晨的梦醒时分突然闪现:《时间的玫瑰而非时代的月季》。我于是赶快起床,用笔记录下这个题目再上床做梦。
“时间的玫瑰”一词可能是受到北岛的随笔集《时间的玫瑰》的影响。这本书2009年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北岛在书中介绍了西方20世纪的一些大诗人及诗作,这些文章相当于读后感。在介绍这些诗人及诗作时,北岛的“身份”更多是“学者”而非“思想家”,与当时流行的“公共知识分子”也相差甚远。他格外重视艺术性而非思想性,颇能显示出他深厚的学养和谦逊(文质彬彬)的涵养。他确实是把那些优秀诗作当成了“时间的玫瑰”,如玫瑰一般的美丽诗作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当时读他品味那些“时间的玫瑰”的文字时,我想:“名噪一时的北岛有多少诗篇可以成为‘时间的玫瑰’?”我想到了北岛的代表作《回答》和《一切》,如果说这些极大地改变了中国的诗篇可以被视为“玫瑰”,那么它们也只能是“带刺的玫瑰”,它们的思想性可能远远大于艺术性,这样的争当“诗意的先锋”而不是“诗艺的先锋”的诗作可能是经不起时间的无情检验的。这些“时势造就的诗歌英雄”自然很快就会被历史淘汰。
《回答》等诗在改革开放初期充当了一代青年的“心灵钙片”,北岛、舒婷、顾城等诗人也成了“诗歌明星”。多年以后,北岛回忆起当时“诗歌粉丝们”的“追星”疯狂,还会令今日歌星的粉丝们自叹不如。“八四年秋天,《星星》诗刊在成都举办‘星星诗歌节’,我领教了四川人的疯狂。诗歌节还没开始,两千张票一抢而光。开幕那天,有工人纠察队维持秩序。没票的照样破窗而入,秩序大乱。听众冲上舞台,要求签名,钢笔戳在诗人身上,生疼。我和顾城夫妇躲进更衣室,关灯,缩在桌子下。脚步咚咚,人潮冲来涌去。有人推门问:‘顾城北岛他们呢?’我们一指,‘从后门溜了。’写讽刺诗的叶文福,受到民族英雄式的欢迎。他用革命读法吼叫时,有人高呼:‘叶文福万岁!’我琢磨,他若一声召唤,听众绝对会跟他上街,冲锋陷阵。”⑥北岛还介绍了这首诗一发表就出现“洛阳纸贵”的盛况。“第一期《今天》出版后,我送给邵燕祥一本,他很喜欢《回答》,还有舒婷的《致橡树》,问我能不能把它们发在《诗刊》上,我说当然可以,他就在1979年《诗刊》三月号发表了《回答》,四月号发表了《致橡树》。《诗刊》当时的发行量上百万份,这两首诗借此广为流传,造成全国性影响……在1979年《今天》第一次朗诵会上,陈凯歌朗诵的就是这首诗,当时很多人喜欢这首诗,在我看来是表达一种反判精神,与时代的转折有关,我理解人们的这种阅读期待,但我并不认为这首诗是我的代表作。”⑦这样的诗人明星效应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但是应该反思那个时代留下了多少朵“时间的玫瑰”和多少朵“时代的月季”,近三十年后的今天,应该客观地鉴定哪些诗是“玫瑰”,哪些诗是“月季”,哪些诗是“小草”,哪些诗什么都不是。
第二天上午给东南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上“诗歌文体学”课程,我仔细讲解了《回答》的诗歌功能——启蒙功能、治疗功能和审美功能,还用第一个题目“治疗功能与审美功能交融成启蒙功能”来概括《回答》的功能及价值。我让大家比较两个题目,让大家结合自己的《回答》接受史,甚至“诗疗史”,为《名作欣赏》的诗疗专栏挑选最合适的题目。研究生们都觉得间接性、象征性标题比直接性、科学性标题更“意味深长”,更“美丽动人”,甚至更能“见血封喉”。理由是《时间的玫瑰而非时代的月季》这个标题虽然也承认《回答》有“政治抒情诗”的启蒙功能甚至宣传功能,但是并不极端强调这种功能。“时间”和“时代”两个词的微妙差异是,前者是中性的,不需要做出价值判断,尤其是不需要从伦理学上做“是与非”的判断;后者有强烈的倾向性,需要做道德判断,如通常所说的政治词语“时代意识”“时代精神”中的“时代”,含有明显的“新”的意义。最重要的是“玫瑰”与“月季”在植物学上的明显差异是“刺”,一个有“大刺”,另一个有“小刺”。两者都是同属蔷薇科的蔷薇植物,月季花茎上的刺少,刺比较大,每节大致有三四个,玫瑰花茎上的刺多,但是较小,刺伤力有限。两者都有“刺”,因此两种花指称的诗作都会对公众社会产生影响,甚至可以说都有“意识形态性”,都会“刺痛”一些人,特别是“政治家”的“敏感的神经”。但是“小刺”的玫瑰比“大刺”的月季更“温柔敦厚”些,政治性甚至斗争性更“软弱”一些。甚至还可以联想到“玫瑰”是小资产阶级的“花”,有那个时代所说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有点类似今日所说的“唯美情调”,更有“诗意”或“艺术性”,更能够满足人的本能的审美需要。“月季”是那个时代所说的“无产阶级”的“花”,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屌丝情调”,具有平民性,但是也有“野性”甚至“革命性(造反性)”。
我采用这个题目也源自两者在文化学上的明显差异,一个属于“西方”,一个属于“东方”。如前几年“民间立场写作”的诗人嘲笑“知识分子写作”的诗人让“玫瑰入诗”,上纲上线到“卖国行为”,他们认为中国只有月季没有玫瑰。实际上现代植物学考证说玫瑰的原产地也是中国。在英语中,虽然月季和玫瑰的英语、法语和拉丁语都是rose,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是rosa,但是月季的完整名字叫Rosa chinensis,英语是Chinese rose,都可以译成“中国玫瑰”,玫瑰的完整名字叫Rosa rugosa。也许是因为玫瑰是英国的国花,英国诗人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6)的名诗《我的爱人像朵红红的玫瑰》又风靡世界,今日过“情人节”必送“玫瑰”,“情人节”又是“西方人”过的“洋节”,所以当代一些中国诗人才不愿意让“外国花”——玫瑰进入“中国新诗”,他们有些“敝帚自珍”,过分迷恋“本土的”“月季”或“蔷薇”(Rosa multiflora)。此番考证也可以暗示出我选用此标题的“良苦用心”。
在本文标题上的“深思熟虑”也源于《回答》在我数十年的新诗研究经历和数年的诗疗推广经历中的颇有些顾虑的反思。在多年的专业新诗研究中,我越来越发现有的诗人和有的诗作被“误读”,被“神化”或者被“妖魔化了”。诗人如海子、顾城、穆旦、张枣……诗作如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顾城的《一代人》、穆旦的《诗八首》、张枣的《镜中》……如张枣《镜中》的最后一句诗:“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诗人写作时的“南山”极有可能是重庆有名的旅游胜地南山,当时张枣在四川外国语学院上研究生,住的地方离南山不远。但是被今天的很多理论家过度阐释为中国古代文化及古代汉诗中“悠然见南山”的“南山”,“南山”是中国隐逸文化的代表性符号。因此推断出张枣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甚至是国学功底深厚的诗人。这首诗的前四句是:“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一些理论家们也认为这四句诗的“语感”非常好。其实两次使用“比如”一词,与诗人毕业于外语系有关,英语中常用such as(比如)。张枣的很多诗句都有大量的连词,实际上是欧化句式。如同李金发和穆旦,因为是学习外语出身,导致汉语的不纯粹,反而写出了“无理而妙”的“诗家语”,“陌生化语言”使诗意出现了巨大的弹性及张力。英语和德语的节奏感及音乐性也比汉语强,也没有像中国出现古代汉诗与现代汉语、雅语与俗语的极端对抗,这些对学外语出身的诗人颇有好处。但不能说这三位诗人有写“诗家语”的天赋,结论说他们有比同时代的其他优秀诗人更好的“语言智能”。
同理,这也可以用来评价1973年写《回答》和1978年改《回答》时的北岛,他当时就是一位中学毕业的“诗歌青年”,完全不是一位“诗艺娴熟”“语言智能超群”的大诗人,更不是一个“大处敏感”的思想家。尽管他出生于中高层干部家庭,上的又是干部子弟众多的“红色中学”,和当时所有京城的中学生一样,曾经积极地,甚至盲目地参加了“文革”初期的政治活动,这些狂热的政治活动也使北岛过早地迷惘,甚至带给了他心灵的创伤。如北岛所言:“在70年代,个人命运与国家甚至世界的命运连在一起了,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绝不仅仅是一句口号,而是我们当时面对的现实。”⑧“我们开始写诗,多少有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悲凉感,是青春和社会高压给予我们可贵的能量。如果把《今天》的历史放在一个大背景中看,首先要看到它与中国文化传统之间的重大偏离,‘文化革命’成了推进这一偏离的动力。《今天》的重要成员几乎都是青年工人,有人半开玩笑地说:‘《今天》是工人教育知识分子的运动’。而知识分子作为群体当时在精神上已被彻底打垮,无力载道,正是一群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的青年人敢领风气之先,在历史的转折时刻闯出条新路。”⑨但是政治的动荡更容易让青年人产生幻灭感。查建英曾问北岛:“你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说:‘自青少年时代起,我就生活在迷失中:信仰的迷失,个人感情的迷失,语言的迷失,等等。’那么,你曾经有过一个虔诚的信仰期吗?是甚么经历触发了这种迷失感呢?请谈谈你的少年时代。”⑩“我曾很深地卷入‘文化革命’的派系冲突中,这恐怕和我上的学校有关。我在‘文化大革命’前一年考上北京四中,‘文革’开始时我上高一。北京四中是一所高干子弟最集中的学校。我刚进校就感到气氛不对,那是‘四清’运动后不久,正提倡阶级路线,校内不少干部子弟开始张狂,自以为高人一等。‘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公开信就是四中的几个高干子弟写来,后来四中一度成为‘联动’(‘联合行动委员会’的简称)的大本营。我们也组织起来,和这些代表特权利益的高干子弟对着干。”⑪“除了阶级路线的压力外,由于我数理化不好,‘文革’对我是一种解放——我再也不用上学了。那简直是一种狂喜,和革命的热情混在一起了。‘虔诚的信仰期’其实是革命理想、青春骚动和对社会不公正的反抗的混合体。由于派系冲突越来越激烈,军宣队、工宣队先后进驻学校控制局势。最后干脆把所有学生都送到乡下去。这一决定,最终改变了一代人——中国底层的现实远比任何宣传都有说服力。我们的迷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⑫北岛“迷失”以后的生活使他当时的诗歌生态有点像卞之琳所言的年轻时在大学校园的诗歌生态。“当时由于方向不明,小处敏感,大处茫然,面对历史事件、时代风云,我总不知要表达或如何表达自己的悲喜反应。”⑬加上也受到“文革”时代的“革命”潮流的“胁迫”,所以在《回答》一诗中采用了对时代社会“全盘否定”的极端方式,采用的言说方式也是“文革”话语。
但是在三十年前,我在大学外语系第一次接触到北岛的《回答》的感受与我在后来在文学史读到的结论大相径庭。当时的当代文学史把北岛定位为“政治抒情诗人”,结论说《回答》是“宣言书”式的“政治抒情诗”。今天网络上的“百度百科”在解释《回答》时,还受到当年文学史教科书观点的影响:“《回答》创作于1976年清明前后,初刊于《今天》。后作为第一首公开发表的朦胧诗,刊载于《诗刊》1979年第3期。此时的诗人在地下进行着诗歌创作,和一些朋友一起自费编辑出版诗刊《今天》。《回答》是对诗人所经历的‘文化大革命’……进行披露、怀疑和挑战。……《回答》反映了整整一代青年觉醒的心声,是与已逝的一个历史时代彻底告别的‘宣言书’。”⑭我收到的2016年4月20日发出的《北岛诗歌创作研讨会正式邀请函》对北岛的评价是近年最恰当的评价:“在中国当代诗歌发展史上,北岛是位有重要影响的诗人。他的直面现实的勇气、独立的人格力量和觉醒者的先驱意识,他诗中凝结的一代人的痛苦经历与思考,使他理所当然地成为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作为新时期现代主义诗风的开启者,北岛为中国新诗的现代转型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他的作品构成了当代中国的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⑮尽管这个评价不仅超越了过去的习惯性结论:北岛的诗以思想取胜,是新时期最重要的启蒙诗人,肯定了北岛在当代新诗的启蒙现代性上做出的贡献,还肯定了他在审美现代性上的成绩,认为他是“新时期现代主义诗风的开启者”。这个结论堪称北岛诗歌研究的“重大进展”。但是这个结论仍然过分强调北岛诗歌的“政治性”,忽视“审美性”;过分重视新诗的“启蒙功能”,轻视“抒情功能”甚至“治病功能”;过分重视新诗的“公共性”,轻视新诗的“个体性”;过分重视新诗的“严肃性”,轻视新诗的“日常性”。
在我的《回答》的个人接受史中,我读出的却是一位抒情诗人的个体抒情诗,当时让我这个十七岁大一学生产生了强烈的“情感共鸣”而不是“思想升华”,甚至“我不相信”与“随你的便”成了我的“口头禅”。“80年代初,77、78级的大学生都有过一段既贫困又奢侈的思想生活。……这代人对思想的强烈渴求,恐怕超过了建国后的任何一代人。”⑯“北岛当时在青年,特别是在大学生中有点‘偶像式’的影响。……一首诗可以此起彼伏形成浩瀚的心灵的风波……”⑰“北岛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诗,大体上也是那样一种抒情‘骨架’,但确有较多新的诗歌质素和方法。要是不避生硬简单,对北岛的诗可归纳出一个‘关键词’的话,那可以用否定的‘不’来概括。舒婷呢,或许可以用‘也许’‘如果’这样的词?”⑱这是北岛成为那一代渴求“思想”的青年人的“精神领袖”的重要原因。我1983年进的西南师范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在日常生活中喜欢用英语说As you like(随你的便)。两句“口头禅”,尤其是“我不相信”可以增加我的自信,培养了我的怀疑精神。受这句话的影响,在做业务时,我还提出了另一句口号“我不狂谁狂”。“我不狂谁狂”后来还成了“王珂老师语录”的三句话之一,我会在上第一节课时送给我的每一届学生。另两句话是:“做王珂弟子,不能砸了王珂牌子。”“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从1990年当大学老师到现在,由这三句话组成的“王珂老师语录”尽管受到了同行的嘲笑,却给我的学生带来了很多的自信。我从来只告诉学生们这句“王珂名言”受到了当时外语系的“外国老师”的影响,他告诉我们英语中有句话是If you can,I can!其实也是受到了北岛的“我不相信”的影响。
在诗歌疗法讲座或课程教学中,我更会要求“受众”记住“我不狂谁狂”这句话。原因是八年前开始从事诗歌疗法研究,受心理学界人格研究最新成果的影响,我研究出诗歌疗法的最大目的是“驱逐焦虑重建自信”。如加登纳所言:“人们是能够辨别出每一个正常个体身上这两方面发展的主要特征的——一面是,对别人的关注及对社会角色的把握;另一面是,对自我的关注及对一个人自己人格生活的把握。重点可有不同,但一个人是个统一的个体——他仍须在社会环境中成长(是个有情感与努力目标的个体),必须依靠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标、判断自己的成绩——这样一个事实则是人类条件中不可避免的方面,它是牢固植根于我们物种之中的。”⑲但是诗人的写作却具有个人性甚至私人性。“抒情诗人的任务在于始终不离个人,叙说自己和自己的私人感受,同时又使这些感受成为对社会有意义的东西……一个抒情诗人,如果他显然没有把任何私人的激情贯注到他的抒情诗里面,他的笔下就可能枯涩呆滞。”⑳《回答》正是这样的抒情诗,“一面是,对别人的关注及对社会角色的把握;另一面是,对自我的关注及对一个人自己人格生活的把握”。所以才会得出“我不相信”的结论,诗人对社会的不相信,换来的是对自己的相信,对社会的极端否定带来了对自我的极端肯定,从而产生了强大的“自信”。哪怕这种“自信”中含有“自卑”,甚至有些“外强中干”,对一位青年的成长也是非常有帮助的,这也是“我不相信”这句诗成了一代青年的“独立宣言”及“口头禅”的重要原因。
①②吴思敬:《心理平衡的追求》,《吴思敬论新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64页,第170页。
③④谢冕:《北方的岛和他的岸——论北岛》,《中国现代诗人论》,重庆出版社1986年版,第304页,第304页。
⑤〔英〕雪莱:《诗辨》,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53页。
⑥ 北岛:《朗诵记》,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2759089/.
⑦⑨田志凌、北岛:《今天的故事》,《古老的敌意》,Hong Kong:Oxford University Press(China)Limited,p.100,p.102.
⑧陈炯、北岛:《用“昨天”与“今天”对话》,北岛:《古老的敌意》,Hong Kong:Oxford University Press(China) Limited,p.66.
⑩⑪⑫查建英、北岛:《八十年代采访录》,北岛:《古老的敌意》,Hong Kong:Oxford University Press(China) Limited,p.71,p.71,p.72.
⑬卞之琳:《自序》,《雕虫纪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页。
⑭百 度 百 科:《 回 答 》,https://baike.baidu.com/item/%E5%9B%9E%E7%AD%94/5948321?fr=al addin.
⑮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廊坊师范学院文学院、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北岛诗歌创作研讨会正式邀请函》,未刊稿。
⑯程光炜:《我们这代人的忧虑》,《中国当代先锋诗人随笔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0页。
⑰⑱洪子诚:《一首诗可以从什么地方读起——读北岛的诗》,《学习对诗说话》,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2页,第101页。
⑲〔美〕H.加登纳:《智能的结构》,兰金仁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90年版,第294页。
⑳〔俄〕卢那察尔斯基:《论文学》,蒋路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154—15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