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魏晋时期人之美的发现
——以《世说新语》为中心

2018-01-28 11:32上海白振奎
名作欣赏 2018年1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士人容貌

上海|白振奎

魏晋是个大发现、大觉醒的时代。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曾有过一句经典性的论断:“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我的深情。”我在这里补充一句:晋人在发现“自然”和“自我的深情”的同时,也发现了人自身的美。

《世说新语·容止》堪称魏晋美男的画廊。我们从中可以看出,魏晋士人对身体、容貌之美的热情是前所未有的。书中描述大名士王衍“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杜乂“面如凝脂,眼如点漆”,裴楷“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描述潘安仁与夏侯湛同行,谓之“连璧”。书中对于士人的身材、身姿之美也很看重,如描写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王恭“濯濯如春月柳”,毛曾与夏侯玄共坐被称为“蒹葭倚玉树”。由此可见,魏晋士人推崇的是阴柔之美,且既重外在形貌又兼顾气质风神。这个时代,自我欣赏也被鼓励,《晋书·王濛传》中记载王濛“美姿容,尝揽镜自照,称其父字曰:‘王文开生如此儿邪!’”书中还说,王濛在病危之际,临终遗言竟然是:“如此人曾不得四十也!”王濛的事例传达出他对自身容貌的高度自信,以及对美好生命即将消逝的痛惜。尤其值得关注的现象是,审美之风也吹进了闺门、后房,吹开了女性长久被封闭、禁锢的心扉,《世说新语》中多处写到了由女性制造的“审美狂热”,女性见到美男主动示好、送礼物的事例不胜枚举,在“掷果潘郎”“看杀卫玠”“老妪赠帽”“贾氏窥帘”等故事中,男性成了被审视和品评的对象,女性则成了审美欣赏的主体。这也从一个侧面彰显了魏晋时期人们对男性之美的痴迷。

俗话说,衣服是人的第二张脸。魏晋士人将服饰审美也纳入到人之美的大系统之中,赋予其与容貌之美并列的价值。这一时期名士们的穿着、服饰追求个性化色彩,有不少人衣着常有新创,以世俗眼光看算得上“奇装异服”,令人侧目,但魏晋士人依然故我,不为时论所动。《晋书·五行志》中记载正始名士何晏“好服妇人之服”,《晋书·谢尚传》记载谢氏家族的风流子弟谢尚“好衣刺文袴”,《世说新语·假谲》中记载谢玄年少时,“好著紫罗香囊,垂覆手”,诸如此类的事例不一而足。这一时期,男子特别盛行穿木屐,史有明文的,如王徽之兄弟、王述、谢安等人,乃至有以收集木屐为癖者。对此时代新变,东晋葛洪在《抱朴子》中给出了自己的评判:“丧乱以来,事物屡变:冠履衣服,袖袂财制,日月改易,无复一定。乍长乍短,一广一狭,忽高忽卑,或粗或细。所饰无常,以同为快。”①所谓“事物屡变”,在具有正统思想的思想家葛洪看来,是世风日下、礼教衰颓的表现;但以今人眼光来看,它近似于时下的“流行”现象,表现了魏晋士人的个性化追求,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儒家森严的服制等级。

以上林林总总的现象充分昭示了魏晋士人对自身之美的追求,绝非孤立的个体事件,而是时代风气的折射。这个时代知识阶层的关注重心,在相当程度上转移到了“自我的深情”和自身的容貌之美上,并且成为一种社会潮流,渗透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种审美风气持续到南朝,南朝社会大体延续着相同的评价标准。

魏晋时期人之美的发现,具有如下一些特点:

1.魏晋时期的人物审美主导倾向是一种阴柔美、中性美,这对传统观念是一种超越。

魏晋的美男多带有阴柔、秀美的特点,换言之是一种中性美。何晏、嵇康、王衍、杜弘治等人的美,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男儿本色”的雄壮、魁梧、浓眉大眼、厚背宽肩等阳刚之美。这个时代偏好的是白皙、细腻、光滑、圆润,这些恰是女性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柔美质素。比拟男性之美的物象,也多为琳琅、珠玉、柳、蒹葭等,甚至《世说新语·容止》中,丞相王导评价卫玠之柔弱为“犹不堪罗绮”,反倒成为一种至高的评价。在传统思想史中,士人从小就被告诫要像父辈那样坚韧、强大,或成贤做圣,或立言立功,肉身之美对于男人来说可有可无,不在评判之内。在“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时代精神滋养下,魏晋士人对美的自觉追求,弱化了顽固的性别二元对立,是人的觉醒的一个重要标志。

2.魏晋时期的人物审美还呈现出多元化色彩。

魏晋时期,阴柔之美虽大行其道,却并非一元独霸,而是呈现出尊重个性、多元共存的局面。审美舞台上亮相的主角是像嵇康、夏侯玄、潘岳、王衍之类的美男,但一代枭雄桓温那种“鬓如反猥皮,眉如紫石稜”的阳刚奇伟之美也被收进《世说新语·容止》之中;甚至像“身长六尺,貌甚丑悴,而忽忽悠悠,土木形骸”的刘伶,以及“长不满七尺,腰带十围”的庾敳一流人物,因他们的行为举止处处展现了自由舒展的精神气度,也受到时人的高度尊重。由此可见,魏晋时期之人物审美,不仅关注人体的外在形貌,同时也看重士人身上洋溢着的自然开放的精神气度。这就从一个角度说明了魏晋时代是一个具有包容精神的时代,士人们毕竟是受到良好教育的群体,他们虽然发现了“肉身”之美,但并未将审美欣赏活动降格为类似于今世某些“选美”“选秀”一类的低俗活动。多元色彩、超越品格,正是魏晋时代的核心魅力所在。

3.魏晋时代人之美的发现过程中,伴随着女性审美意识的高扬。

过去,在儒家传统观念的笼罩下,审美舞台上亮相展演的始终是女性。描眉画鬓是妇德的标志,“为悦己者容”是女性价值的体现;男性是权力的化身,是强者的代名词,是审美主体,好色是男人的专利。因此,男人的身体、容貌之美并不进入审美的视野。魏晋社会,仍然是男权社会,但思想禁锢有所松动,“看”与“被看”的角色发生了一定程度的错位,男性走上舞台,接受包括女性在内的观众的打量和评说。“掷果潘郎”“看杀卫玠”“老妪赠帽”等在过去未免被视为女子“轻薄”的“罪证”,如今却在魏晋社会生活中堂而皇之地上演,世风的变化,由此可见一斑。

我们不禁要问,何以魏晋时期突然涌现出了那么多美男?何以魏晋时期士人的审美时尚发生了突变?答案要从思想史的嬗变中去寻找。

正统儒家对美的认识,局限在政治礼法和伦理道德所能允许的范围之内,身体容貌依附于君子人格之美,没有获得独立的美学价值。对君子之美的常用的评价标准是“威仪”。《礼记·中庸》中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②的说法,可见极其繁复琐碎。何谓“威仪”?《左传》中曾说“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③,指出了“威仪”的两个特点,一是威严感,一是示范性。《诗经·大雅·抑》和《诗经·鲁颂·泮水》都出现了“敬慎威仪,维民之则”④之诗句,对国君的礼仪表率作用提出了要求。《孝经·圣治章》讲到了君子应该“容止可观”⑤,但这里的“容止”并非指纯然的外在形貌,而是指君子的音容笑貌和一举一动都要合于礼仪节度,为民众所观摩。无独有偶,《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记录北宫文子与卫襄公论“威仪”,他们由国君的威仪讲到君子的威仪,与《孝经》的说法如出一辙。⑥《周礼》概括保氏教导国子有“六仪”,贾谊《新书·容经》篇,归纳了“容有四起”,具体又有十多种细目, 每一容,都是君子在特定场合应遵循的行为模式。综上,不难看出,儒家视野中君子的“威仪”“容止”,最终都指向“礼”。孟子所说的“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⑦,一语点出了容与礼的共在依存关系;荀子把礼的意义说得更为清晰,《荀子·修身》篇说“容貌、态度、进退、趋行,有礼则雅……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⑧,将“容止”上升到立身处世,甚至是国家政权的高度。

在这样一种威仪观的长期强化之下,到汉末出现了一大批刚直方峻、高自标持的儒家名士,将儒家礼教人格和君子威仪落实到生活中的每个角落并推向了极致。《世说新语·德行》中记载汉末名士李元礼“风格秀整,高自标持,欲以天下名教是非为己任”;《后汉书·党锢列传》记载汉末党人范滂“少厉清节,为州里所服……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这些儒者,正如《后汉书·陈蕃传》中所说:“性方峻,不接宾客,士民亦畏其高”,多了几分庄严感,少了一些常人气味。

先秦儒家建立了“威仪(容止)——礼”共生互动的人物评价范式,汉代思想家则建立了容貌、骨相与命运类型之间的类属关联,即通过对容貌、骨相的品鉴,预知人的命运,使得汉代人物品评打上了鲜明的“骨相论”烙印。如董仲舒提出:“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⑨“身犹天也,数与之相参,故命与之相连也”⑩。其后,东汉思想家王充在《论衡·命义》中说:“人有寿夭之相,亦有贫富贵贱之法,俱见于体。故寿命修短,皆禀于天;骨法善恶,皆见于体。”⑪《论衡·骨相》篇具体阐释道:“人命禀于天,则有表候见于体。察表候以知命,犹察斗斛以知容矣。表候者,骨法之谓也。”⑫人们在骨相、容止中看到的是上天所赋予的寿夭、贫富、贵贱。王充之后的东汉思想家王符在《潜夫论》中也提出“骨法为禄相表”“人身体形貌皆有象类,骨法角肉各有分部,以著性命之期,显贵贱之表。”⑬据此,汉代社会生活中,相术成为一门有独特理论体系的学问,相术的思维方式渗透于社会生活。可见,两汉之际,身体并未获得独立的审美价值,它基本在“骨相论”思维模式的笼罩之下。身体非但没有摆脱“礼”的控制,从此又多了一重“命运”的束缚。

三国时期,曹操的“唯才是举”思想,为尊重个性开启了大门,刘劭《人物志》也顺时而生。该书提出以神、精、筋、骨、气、色、仪、容、言九种质素选判人才,即“九征”。其中也谈到“容止可法”,在一定程度上还受儒家“威仪观”的影响。不过,其人物评价标准已大大拓宽,“骨相论”的色彩淡化了。相较而言,它更重视人物的气质、个性、才情,如该书“自序”提出 “夫圣贤之所美,莫美乎聪明”⑭,《八观》篇也说“智者,德之帅也”⑮,将才智提高到超越道德的高度。《人物志》不仅对汉末以来的人物品评之风做了理论总结,也为魏晋士人的“审美发现”做了思想准备。

魏晋士人崇尚自然和自由,对容貌之美的向往,对鲜丽服饰的喜爱,都是打破儒家礼教桎梏、追求自由和自然的标志。儒家看重的是服饰的等级意义,如董仲舒认为服饰具有“贵贵尊贤,而明别上下之伦,使教亟行,使化易成”⑯的社会功用,将服饰与社会教化紧密相连。东汉《白虎通义》更将衣裳服饰“别尊卑”的功能作为制度确立下来。在儒家礼教以及汉代谶纬神学等综合因素的影响下,从《汉书》开始,历代正史《五行志》都专列“服妖”一项。凡是违反了社会礼仪规定和风俗习惯,其人穿戴与自己的身份、地位、场合不符,或用今天的说法凡是“奇装异服”现象,均被贬斥为“服妖”。此风愈演愈烈,导致“妖孽”横行,连木屐、礼服等器物,均未能幸免,均被贴上“服妖”的标签。魏晋士人“任自然”,对传统服饰制度做无声的反抗。他们崇尚宽袍大袖、熏衣剃面,喜好文饰等,处处与儒家礼教和传统规定做对。与儒家礼教密切注视服饰的等级象征意义相反,他们更关注服饰所传达的个性色彩和审美意义。对此,余英时先生也曾指出:“魏晋以下士大夫手持粉白,口习清言,行步顾影之风气悉启自东汉晚季,而为士大夫个体自觉高度发展之结果也。”⑰将对服饰之美的追求上升到“个体自觉”的高度,是很精辟的见解。

在“身体”的发现过程中,庄子美学思想的影响居功至伟。徐复观先生认为,魏晋的人物品藻,“是在玄学、实际是在庄学精神启发之下”,“以庄学的生活情调为其内容的”⑱。确实,魏晋玄学兴起之后,“任自然”的思想深入人心,庄子成了士人的精神导师。庄子美学思想对于促进士人的“身体发现”,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合力。《庄子·逍遥游》中极力塑造了姑射山的“神人”之美:“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⑲,那光鲜亮丽的神人,从精神到肉体都摆脱了世俗浊气和现实的桎梏,成为魏晋名士心向往之的审美原型。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杜弘治“面如凝脂,眼如点漆”等,不正是姑射山神人的化身吗?魏晋人物品藻的审美意象“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清风朗月”“玉山”“玉树”,都是一片光亮意象,其实也是以姑射神人为美的源泉。

在诸种思想的合力下,晋代人物品评挣脱了礼法观的约束;骨相论影响依然存在,但已不能“一统天下”——身体、容貌终于获得了独立的审美意义。在晋人看来,“容”与“德”,至少是互不相干的并列关系,因此,在《世说新语》中,《容止》与《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并驾齐驱,成为独立的一门;也因此出现了“看杀卫玠”“掷果潘郎”“老妪赠帽”乃至“贾氏窥帘”之类的美学现象。“人伦识鉴,至此已经完全摆脱了道德的实践性,及政治的实用性,而成为当时的门第贵族对人自身的形相之美的趣味欣赏。”⑳

①葛洪:《抱朴子·外篇·讥惑》下册,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11页。

②《礼记·中庸》,引自杨天宇:《礼记译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919页。

③⑥《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引自李梦生:《左传译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97页,第897页。

④引自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65页和第661页。

⑤《孝经·圣治章》,引自汪受宽:《孝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3页。

⑦《孟子·尽心章句下》,引自杨伯峻:《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38页。

⑧《荀子·修身》,引自王先谦:《荀子集解》上,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3页。

⑨⑩⑯董仲舒:《春秋繁露》之《为人者天》《人副天数》《度制》,引自钟肇鹏主编:《春秋繁露校释》上册,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02页,第805页,第517页。

⑪⑫王充:《论衡》之《命义篇》《骨相篇》,引自黄晖:《论衡校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46页,第108页。

⑬王符:《潜夫论·相列》,引自汪继培笺,彭铎校正:《潜夫论笺校正》,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10页、308页。

⑭刘劭:《人物志》之“自序”,引自杨新平、张锴生注译:《人物志》,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9页、170页。

⑮刘劭:《人物志》之《八观》,引自杨新平、张锴生注译:《人物志》,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70页。

⑰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80页。

⑱⑳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93页,第93页。

⑲《庄子·逍遥游》,引自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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