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新国
古诗云:“百川到东海,何时复西归?”它道出了许多东西,比如时间、人、事,一旦成为过去时,便再也难以追溯、永远回不来了,这就是所谓的时过境迁。但我相信,读过的学校,走过的地方,终究会在一个人的心中烙下一些痕迹。我的乡村小学便是如此。
我读小学的时候,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小学五年制;教过我的老师不多,而且多数是同村人,因此几乎都记得。
启蒙老师周老师,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公办教师之一,用村里人的话说——“住过师范”(读过中师),所以威望极高。周老师的拼音和普通话是学校最好的,多年来,几乎都是由她把守一二年级。我当了教师后,与小学同行交流,才知道小学一年级和六年级最重要,因为一个管输入,一个管输出。
记得我最初去读的是学前班,成绩好的或者家里有点关系的,则直接入读周老师教的一年级。半年后,学校发现一年级有些学生功课跟不上,于是,毅然决定来一次学前班和一年级的语数统考,考前50名的读一年级,后面的读学前班。这次考试,作为学前班的 “学霸”,我幸运地考入了一年级,虽然排名40多名。接下来,我领教了周老师的厉害。毕竟我是考进来的 “末等生”,座位自然在最后一排。因为基础差,作业常常完成不了,于是放学后常常被老师留下来做作业。姐姐们在旁边等着我,我只好边流眼泪边做。严厉的周老师虽然恨铁不成钢,却也不乏仁慈,准许我先回家吃午饭。幸亏通过努力,我的成绩不断进步,慢慢能考到70、80多分,虽然和那些动辄考90多分、甚至满分的“学霸”差距还很大。
周老师教完我们二年级后,又回到了一年级。上了初中,我在镇医院碰到了住院的周老师,从大人口中得知她得了白血病。周老师的脸黑黑的,胆小的我只敢和她打打招呼,但仅仅如此,周老师已经很开心了。我的一位师兄当了镇医院的医生,他也曾是周老师的得意门生,跳出农门的他与我们刻意保持距离,对周老师竟然也爱理不理。周老师很伤心,回去讲给校长听,校长气得破口大骂。
周老师很快去世了,她是一个值得我尊敬的启蒙老师,也是在全村最有声望的老师。
张老师,是我们五年级毕业班的语文老师,准确地说,是五年级下半年才教我们。他多年教毕业班,也是村里一名 “教书教得不错的老师”。
很快,张老师给我们亮出了他的绝招。那就是临毕业前夕,他亲自写了十来篇作文让我们抄下来背。都是记叙文,记的是不同的人和事。有个别同学写得好的,他也让我们抄下来背。记得班长的一篇作文也成了范文,她文章的开头我还大致记得:一天中午,我准备做饭,突然下起了大雨……张老师这样做的目的,是猜题。据说有一年毕业考的作文题被他猜中了,而学生们全按照他写的范文来写,都得了高分,张老师在乡里也一炮而红。于是,每次带毕业班他都如法炮制。
住我隔壁的堂哥是乡里的初中老师,他让自己的子女不要背,说这种方法害死人。那年小升初考试,记得写作文时,我犹豫了半天,要不要用班长的开头呢?犹豫再三,还是用了。后来语文考得一般,只得了77分。听说我们小学的学生升入乡中学后,发生了一件趣事。一次,一个语文老师改作文,发现来自我们村的学生作文语言十分生动。他兴致勃勃地拿给我堂哥看,堂哥不屑地说:你再翻一翻,每篇都是这样的。老师一看,果不其然:我们的家乡在云雾山下,春天,茶叶飘香……
今天,作为一名高中语文教师来看,张老师当年让我们背范文的事还是可以点一个赞的,因为那个年代资源贫乏,学生没钱买优秀作文选。一个老师,能写十几篇作文给学生背,也是一种了不起的做法。更何况,他猜题的过程也是费了一番备课研究的功夫的。从我做学生10多年、教书20多年的经历来看,写下水文的老师可谓微乎其微。今天的我,不时将自己在报刊发表的文章印给学生看,学生们都很有兴趣阅读。我想,我能爱上写作,常写下水文,与张老师这些亲自写作的老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张老师还有一件事做得比较好,那就是抓我们练字。他对我们说: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就是因为当年的老师没有抓;现在,他不能让我们再吃亏,要让我们把字练好。后来,我和许多同学的字都写得不错,应该感谢他当年的坚持。如今的我每教一届学生,总是下决心要抓他们练字,但常常虎头蛇尾,较之于张老师,我深感惭愧。
正校长姓瞿,个子高高的他,在大家心目中还是很有威信的。我对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与放学有关。那时候,放学常常要全校集中,听校长讲话。记得他多次讲到同学的姐姐小升初数学考了95分,同学的姐姐我认识,从我们村小毕业就去县城上学了。后来,我毕业考,数学考了99分。我想,虽然从来没想过超过同学的姐姐,但她的事迹经校长多次讲述,早已烙在我心中,成为我的榜样。瞿校长或许没意识到,他的几次讲话真的在学生心中播下了上进的种子。
几年前,我辅导的邻居小孩子,作文发表在了报纸上。她妈妈说,校长都知道了,要在全校大会上表扬她,因为她是学校有史以来第一个发表文章的学生。但后来校长忘了,小姑娘很失望。平时,我留意到许多学校的网站、宣传栏都做得非常精美漂亮,但很少看到领导在全校大会上去表扬某个先进学生。偶尔学校开表彰会,或者领导宣读一下 “现决定评某某某等几十位同学为三好学生”就作罢,或者大讲特讲一些与个体学生关系不大的升学率……我想,总是高高在上、没有俯下身的教育,不知起到了多少效果?“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怎样树立榜样、宣传榜样,或许值得我们好好思索。
副校长也姓瞿,很严厉,头发早早就白了。他嗓门很大,一不小心就在你头上敲个板栗。他的板栗有一次差点落到了我头上。记得那是四年级的一次数学测验,我才得了49分,他改完试卷从办公室气鼓鼓地冲出来,看见我在教室外面打扫卫生,远远地吼道:“郭新国骄傲自满!才得49分,新春都得了50多分……”随着他严厉的一声吼,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他大概看见我哭了,便转身回宿舍了。的确,他一语中的,那次测验,我是有点满不在乎的。作为班上成绩总是第一的我,测验不及格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更何况得49分。后进生新春都得了50多分,我的成绩太不应该。
副校长的一声大吼,让我从此不敢有丝毫懈怠。五年级,还是他教我们数学,我从姐姐那里找到了一本破旧的数学课外书,都是应用题,爱不释手,将书上的每道题从头至尾一题不漏地做了三遍,而且认认真真地抄了题目。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学毕业考,我数学考了99分。我想,数学能考这么好的成绩,多亏了副校长那次的大吼惊醒了我,让我从此不敢骄傲自满。
村小的老师对我们的管理既严厉也宽松。比如一下课,我们会冲向全校唯一的乒乓球台,抢着打10分钟乒乓球,老师们也不干预。或者夏天的跳房子、打盖儿、抓石子儿,冬天的 “挤油”,只要上课准时回教室,老师们都不阻止。
乡村小学,每个学期要进行勤工俭学,其一是去村里的茶厂采茶,赚一些费用改善学校的教学设备,夏天和秋天各去一次;其二是每个学期要帮学校厨房砍一两次柴,地点是在村里属下的林场。无论是采茶还是砍柴,农家子弟的我们都看作是快乐的事情。足见玩乐是儿童的天性,即便是劳动,在儿童心里也比读书快乐。除了劳动,我们响应号召,种蓖麻,为飞机加油做贡献;我们学雷锋,开展 “五讲四美三热爱”“文明礼貌月”等活动。
然而,毕竟是一间乡村小学,那里的天空还是很有限。记得小升初考试那天,考完语文,我跟在几位监考老师后面走,听见他们议论一道我们做不出来的填空题——“电影结束了,观众像 ( )一样走出电影院。”有位老师说:“这么简单的题,他们居然不会。填‘像潮水一样’不就行了么?”我恍然大悟,但为时已晚。那道没做出来的题,反映了我们在课外知识方面的贫乏。
如今,当年的母校——村小早已盖起了楼房,其它条件想必也改善了不少。那些可亲可敬的老师,有的已经作古,有的还坚守在那里。爱岗敬业的他们,将我们送进了中学,当然最终考上大学的只是凤毛麟角。比如,我毕业那个班共50人,最终考上本科院校的只有我一个。如果把学校比喻成金字塔,那么无数间小学就是塔基。能够有幸沿着那一层层塔不断攀登,回望来路,尤其感谢那立于塔基之人,给予我如溶于水的盐一样的素朴教育,感谢那片难忘的乡村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