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 熹
段青边喝茶边琢磨着 “轻熟”二字,感觉有点茶过二巡的意味——一巡者,最鲜也;二巡者,味出也,味既已轻尝,便初知大概,心中有谱,可定后面茶饮的节奏……然而他又突然怀疑起来,生活本身从不是这般简洁洒然啊。身处漫漫时光之中,哪怕只是从教这不长不短的八年,也充满无数小变项,虽有不断需回心炉打磨的坚定,但是迷乱和焦虑也常候待在旁,等着困难的黄昏挤入心绪,并试图和他一同路过黑夜。白天大概还是不错的,课堂内外,他是利落的,这份利落里头有精致的反思的细节,除了性格趋向,还有他对自身的约束,是原生加努力的结果。利落不能不说是熟能生巧,但是惯性亦是一套麻醉,如何不滑进单一的 “唯手熟尔”,又获得其微妙的支撑,需要对教与学做不停歇的意义的流贯。是繁复推拥出来的简洁,是与麻木对抗的熟练。想及此,段青不由一叹,“轻熟”这个由编辑派定的词题,虽有鲜润的表相,却也是消逝了一大截时光的证词呐。事实上,八年,并不足够他成长为他最初期待的样子,对成长性敏感于心的他,初听及,觉得“轻熟”落在他头上恰如其分,但同时感觉二字对他的存在立刻构成一种警告。“轻熟”自然暗含对“全熟”的企盼,以“未完成”符合逻辑地对 “完成”保持永恒的想往。实现初步的成长并不会过于困难,困难总是在继续攀越上面,如何“更熟”“更好”?这大概不只是他一个人的难题,也是人类共同的困境。加大努力一般可以“催熟”,但他深知,这种可见性的拓展极大依赖于他对教育的见解,或者说,这两者本身也是相互借取的——“更熟”于是有了更好的见解,有更好的见解让其 “更熟”。
他住的这个房间对着一角白云山,每次思考,他感觉整个人仿佛投射在窗外远方那苍翠之上……思考本身意味着对生活做长曝光,以理顺其中的纷乱,太多的学生、太多的文本、太多的细节,借由这大脑内部的一次整顿拯救了与它们无休止周旋的辛劳,并使之呈现大致的一幅影像。每一次整顿往往又以一套新的表述来落定,是由 “景”及 “文”,于是新的时段才自然对应了一个新的基点。在一乱一顺中生发着某种改变他的东西,顺延了他的成长。
窗外风突然大了起来,阳台草木大幅度地摇摆,他想象山上的树也在风中用劲地簇拥与推离。他贪婪地对这一角青山索取,在他独自扒拉一堆生活瓦砾时,窗外洞开一个隐蔽的通道,让他得到喘息。当同行热衷用证书和头衔来证明年岁不虚度时,他清楚一个教书匠挣脱无法度量的劳役不全是证书和头衔带来的成就感可实现的。劳役之为劳役在于劳役本身大量的徒然,你的努力或许会携刻进某个学生的成长,但你的喋喋不休也可能激不起一朵浪花,或澜起后又归于平静,你被一拨拨学生遗忘,你在一本作业本上的耕耘在一个学生那里产生的功用太过微弱,你的方式并不可能适恰每一个人,你要因材施教你要有千面之功……最早前,对 “加大努力催其熟”他是十分坚定的,现在他对 “自然熟”多了青睐。一是岁月久长,心力之事必定不是全可预见;二是可见者易被一一省察,而工事、人事、家事、文事错综交织,互为加持之幽秘为不可见,当然它们也常是互为消耗的。过去的成长确实并非一次线性的叙事,未来也可料定会有更多无用之思,无用之举,游离于常规之外,无意间形成重塑他的力量,当然他想他无需去做正常与非正常的区分,就顺从那时那境也罢。生命的体验大概是第一味,“醇熟”本身自有一种与生活一同慢慢发酵的味道,至于 “精熟”“妙熟”更有功夫在外的意蕴,是自己观见的世界照落到教育的影像中来。由是,他知道每一个学生将由无数人接力来完成,而他作为教育者之躯何尝不是由无数学生接力来磨洗的?你用丰富与他们的单纯互为照见,你得单纯,他们可得丰富。你要努力洞开一个平常日子之外的通道,引其看见更多的可能。与劳役对抗唯有一个方法,就是创造性的工作。从参加工作的全力以赴,到后面被安排了更多工作任务或是进入婚育阶段的疲于应付,再到今天的应付也可,里头隐藏着一种危险,多少人由此滑进作业的机械,或者有些人在分身乏力时已经学会偷懒。至于偷懒也有 “进阶”,开始有些不安,后来也渐渐不羞愧了,总觉得 “能力”足了,外头是看不出什么的。这当然是短时未见亏蚀,长时必现缺欠。中心满者,外物尚总缺憾,中心不满,外物岂有充实之理?
开始被安排写作这个题目时,他心里有闪过那么一丝不快,是被贴上标签引起的轻微不适。每一个词语,有所有人认同的基本内涵,我们称之为既是语言,但是如果为其创造新的语境,岂不是可以逃开被界定的危机?这会儿,他觉得那点小念头得到了彻底的宽解。与高人较,必落“轻熟”;与来时较,必为 “轻熟”。既天外有天,时外有时,“轻熟”未必不可常居。“新”光永远灿烂多么好,自持谦逊,永远有青涩之神色,有轻跃的生活的灵感,有良愿,附带了心灵保持开放的内在品质。胡塞尔说:“我们根本不活在这词的表象之中,而是完完全全地活在它的含义,它的意义的贯彻实行中。”每一个词语指向一种命运。
作为网络新词,“轻熟”原指活跃于都会年轻的男女,步入职场不久,对情感有所阅历,对时尚颇有兴致。细究倒也不显轻薄,但是特别厚重的褒奖也是没有,算是客观中允的词,带着俏丽的色彩,有趣地 “收编”一个社会性群体,被大量商业性使用后,似乎变成是穿衣打扮经的布道,于是有“轻熟风”之说。不过,放于职业第二步成长上,无论是何种职业,倒也是传神,为枯燥的职业成长专业探讨宕开轻松的一笔。回到 “轻熟”一词在网络的活跃,特别是体现时尚感上,确实有张扬自我,肯定自我的意味,于教坛而言,也不失其意义,是的,教育行家太多,往古溯,更是名家大家林立,教育典籍汗牛充栋,但每日于此间倾注心力,岂无一二独见之光于无穷高论之外熠然,照耀一小方?我们认可受教育者的独一无二,也应接受每一个教育者的独一无二。
有时,像这样一个黑夜里,他会深掘一下自己,他清楚他的爽利会让学生有几分敬远,但也不是没有主动来沟通聊天的。他可以保证真诚,但不可能变得绵糯,无限的耐心是人们对教师的期许,行动的利索派看起来不像是有十足的耐心,但是 “前台”的麻利是不断由心灵“后台”耐心的分捡所支持的,人们不能以其见之所非攻其不见之所是。他甚至可能不断犯错,在很长一段时间,他害怕对学生犯下错误,但是现在他更乐意把情绪转化为行动,比如不再为此如履薄冰,却坚信必须永远对错误存思,以校正过度偏倚的言行。他很希望走下去可以顺畅点,至少不要像过去这些年这样心路陡峭,但又希望建起新的困难来让他成为自己黑夜的中心。
窗外的风终于停顿下来,远处的山黑漆一片,漆黑是宝贵的,在处处如昼的夜里。此刻山里草虫一跃千里是有的,鸟在树间梦语作咕咕声如坠也是有的,一颗夜露在悄悄地张罗起来,在小小的自我凝定的世界里,它们也是很大很重要的。他是这样的,他的学生也是这样的。
若说过去他已经从混沌走向清晰,那么现在却准备从清晰出发再走向混沌。他的确不清楚未来会如何,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景叠景,风叠风,但是他十分愿意把自己更全面溶解在生活里,先师孟子谓,“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唯悉心面对,可爱及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