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童县城
《大铁椎传》是清代散文家魏禧所写的一篇人物传记,入选人民教育出版社选修教材《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它不仅是一则人物传记,更是一篇隽永的散文。文章中丰富的意蕴、精当的语言交相辉映,可以说《大铁椎传》是一首卓“异”而立、别有襟抱的生命赞歌。
《大铁椎传》以作者自广陵归,对同舟者陈子灿的一句发问“数游南北,逢异人乎”,引出对传主的解说。作者喜欢“异人”,特别赞赏“异人”,其笔下的大铁椎便卓“异”而立。
大铁椎之“异”,首在容貌异。文曰大铁椎“貌甚寝”,即相貌非常丑陋。如何貌寝,作者并不言说,意在以貌取神。大铁椎貌寝而品正才高,作者以表象之丑反衬内在品才之美,于跌宕中不由令读者遐思“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次在习性异。大铁椎“健啖”,食量惊人,异于常人;“与人罕言语”“扣其乡及姓字,皆不答”,言谈之异;“不冠不袜,以蓝手巾裹头,足缠白布”,装束之异;夜半离室而窗户皆闭,出行令同寝者惊异。大铁椎所携带之武器重四五十斤,“柄铁折叠环复,如锁上练,引之长丈许”,无论重量、形状还是构造皆令人惊异;“饮食拱揖不暂去”,对武器的态度也异于他人。
作者以简笔勾勒传主的种种之“异”,设置重重悬念,引读者探幽揽胜。异人大铁椎何以与陈子灿相见于宋将军家?文曰宋将军“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可见其威名远播。原来大铁椎前来拜访宋将军,目的是结交能够干大事的真正英雄。他是慕名而来,必有所期待。但待他细心观察,发现宋将军武艺平庸、缺乏胆识后,就果断做出了“皆不足用”的结论,决定告辞,可见其性格深沉。“皆不足用”之“皆”,更见出大铁椎极有抱负,多次想寻觅真正的英雄干一番大事,却屡屡未果的现实。辞行前的“吾去矣”三字,语气何其坚决,感情何其沉郁!它交织着大铁椎频频失望于现实而又执着于理想追求的复杂情感,也寄寓着作者对其现实遭遇的深切同情,对其矢志不渝、奋发自图的深情礼赞。大铁椎辞行,“将军强留之”,乃曰:“吾数击杀响马贼,夺其物,故仇我。”一语揭开前文“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夜半,客曰吾去矣”的谜底,读者由此豁然省悟:原来大铁椎是一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之雄健侠客。“久居,祸且及汝”之语则表明大铁椎敢作敢当、不连累他人的大丈夫气概。当宋将军听说“今夜半”有决斗欣然请战时,大铁椎则以“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相阻,可见大铁椎屡与强贼交锋而颇多酣畅淋漓之感。
接着作者便饱蘸笔墨写夜半时分的旷野决战。先写环境:“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突出了决斗的肃杀气氛。再写强贼来者之多,武器之盛,步齐环集,声势浩大,越发衬出大铁椎的从容不迫勇敢过人。而那个“工技击”、有虚名、挺自负的宋将军,在一旁竟“屏息观之,股栗欲堕”,吓得不敢喘大气,俩腿哆嗦几乎要跌坐下来。这一描写更从侧面衬托出大铁椎的勇猛刚毅。正面描写他奋椎左右挥击,人马四面扑地。寥寥几笔,就把他过人的神力、高强的武艺、豪迈的性格,刻画得淋漓尽致。至此大铁椎的才华之异令人叹服有加。鏖战之中,大铁椎大呼一声“吾去矣”,话音才落,人已溃围而出,顷刻间“尘滚滚东向驰去”,渺无踪迹。这里“吾去矣”给予读者的不仅是旷野决战甚“快吾意”后大铁椎的神勇果敢,也是大铁椎对将军的告别,这告别是侠士的告别——勇往直前,留给对方的是潇洒不羁的背影,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感;更深含作者对大铁椎寻找志同道合者之不易,实现抱负、施展才能之艰难的沉重叹惋。文中大铁椎罕与人言语,但“吾去矣”一唱三叹,多次出现,可见其执着于求索之路,并不止息于一隅一时。
通观全文,大铁椎是一位身怀绝技却不为世用的神勇侠客,具有鲜明的儒家人格:既有强烈的积极入世精神,关心现实世界,以天下为己任,又具有实践的勇气和能力。大铁椎行道江湖,“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作者不于大处着笔,而从细微处着眼,借一勺水而兴洪波,藉一片叶以知春秋,以简练的语言,特定人物的视点,借助正侧面结合的方式,叙写传主的异貌异行异才异品,活现一位隐身民间的豪侠形象,令人千载而下读之,依然呼之欲出。
读罢本文,读者不禁思考,魏禧(1624—1681)是清初散文三大家(魏禧、汪琬、侯方域)之一,为何要为一名不见经传的布衣作传记?其社会意义又是什么呢?由孟子“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可知,魏禧是在传主的身上寄寓着自己的理想。推究作品的社会意义,需要溯源返本,探寻作者的人生履迹。
魏禧,字冰叔,宁都(今属江西)人。早年有志仕进,且富谋略,论事纵横,策划卓有经纬。然而,“甲申之变”使他的科举幻想破灭。此时,他年仅弱冠。面对国破家亡、王朝更迭,是做顺民为新朝效力,还是做逆民慷慨赴死,抑或当遗民于深山野林中怀想故国,考验的是生命的气节。显然魏禧毅然摈弃了前者,毫无为新朝效劳的意思。明亡以后,很多晚明鸿儒都“识时务者为俊杰”转而投清了,譬如时誉“江左三才子”的钱谦益、吴梅村、龚鼎孳都做了顺民。但魏禧始终不肯投靠新朝,而是选择入山,在山中居住三十余年,表现了对故国始终不渝的情感。
魏禧性慷慨自信,乐于为人排忧解难,且喜与人谈论军事。孙静庵在《明遗民录》中评价他“善擘画理势,事前决成败,悬策而后验者十常八九”,这为明亡后他据山抗清、隐居翠微峰打下坚实基础。翠微峰是由许多壁立千仞的巨大石柱组成,四面悬崖绝壁,山势险峻。魏禧多加营建,使翠微峰不受战乱兵灾的侵扰。《赣州府志》评价其“最辨古今得失,指陈时事,廉利透闻,独出手眼”。后出游江南,以文会友,结纳贤豪皆明遗民,像有儒者风的李腾蛟、性情豪迈的曾灿、重道义有胆识的彭任、慨然有当世之志的林时益,以图“他日可为国家受大任,为生民匡大厄,足以济天下事”,念念不忘复国大业。可见魏禧才智品节兼具,然而生当王朝更迭之际,“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语),令人低回叹惋。
正因如此,魏禧将一腔襟抱托于文,笔下的大铁椎便被摹画得淋漓尽致。不仅于主体文段借传主言行来传其豪放坦诚、智勇超人,更在评论中直陈心迹。文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将大铁椎比张良,实是寄托自己复明的强烈愿望。然而大铁椎襟抱非凡且身怀绝技,偏偏“泯泯然不见功于世者”,而且“泯泯然不见功于世者,又何多也!”作者笔下的大铁椎姓名无考,固然因为作者不知其名,故以其兵器来代称;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强烈的民间色彩?他们行道江湖也流落江湖,岂不令人唏嘘感叹?作者以极大的赞赏热情刻画大铁椎的形象,正是要在大铁椎这个终生蹉跎、难酬报国之志的人物身上寄寓自己真挚深沉的人生感慨。
总之,《大铁椎传》笔致蕴藉,风格朴质刚健,是魏禧传记文中独具特色的一篇,他将自身的追求与深沉感慨寄寓文中,让人观其文而想其人德。读文本,颇多有不尽之意。在传主磊落之气后,可以想见魏禧的凛然风骨与高洁格调,那是一种别有襟抱人格力量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