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
食指在写《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之前,写过一首《送北大荒的战友》,“不是带走思恋和痴情的白帆渐渐远逝/也不是普通列车满载旅客奔送关东/是时代的列车向着光辉的未来前进/是党的血液沿着钢铁的动脉奔腾所以不该也不能用眼泪为你们送行俪应该鼓起一阵又一阵的掌声/因为这是鼓励一个初步的儿童/迈开步伐走向光辉壮丽的前程”。这首诗基调昂扬,催人奋进。命运弄人,食指也成为上山下乡的一名知青,在他离开家乡北京去往插队的山西杏花村的列车上,他写出了打动人心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这首诗没被时代所裹挟,而是在时代洪流中发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这是一代人的情感之殇。读之至今让人感动,为之动容。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是在车站离别时的场面描写,这不是“死别”,但是甚于“死别”的“生离”。知青连户口都要迁到下放地,谁又能把握明天?诗歌一共7节,总共描写了6个生离的场面。第1节:刺耳惊心的生离;第2节:突兀不知的生离;第3节:刺心疼痛的生离;第4节:突然醒悟的生离;第5节:卷走车站的生离;第6、7节:唯恐失去的生离。
诗歌第1节“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洋翻动/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突出强调“四点零八分的北京”。鲁迅先生在《记念刘和珍君》中写道:“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恩格斯在《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写道:“3月14日下午两点三刻,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停止思想了。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里还不到两分钟,当我们进去的时候,便发现他在安乐椅上安静地睡着了——但已经永远地睡着了。”“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为刘和珍君追悼会日,3月14日下午两点三刻马克思逝世,四点零八分食指离开北京,这都是作者清晰刻下的具体时间刻度,意在突出强调这个时刻是自己一生最刻骨铭心的。
诗歌第3节“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我的心胸/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的手中”,不由得让人想起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因为要离家,所以母亲会在这之前把所有的衣服准备好,这是一份沉甸甸的母爱。这节讲到母子问的相互牵挂。“穿透”一词写尽了离别时的痛苦、揪心乃至扎心。多年后,作者食指回忆:“小时候,衣服扣子掉了,母亲给我缀扣子时,我穿着衣服站在母亲面前,母亲把扣子缀好了,就把头俯在我的胸前,把线咬断,这是印在我脑子里非常深的印象。临走的那天,母亲又给我钉了扣子,是将扣子加固。母亲没有去车站,只有妹妹丽娜一人去送我们。以后才知道,那天父亲也去了火车站,只站在远处望着。我们走的那天,全家没吃晚饭,连灯也没开。”多年后的回忆印证了1968年12月20日车站离别的场景。面临离别,政治神话褪去光彩,展现出来的是最真实的生活场景和最真实的情感与人性。同时可以看出,诗歌和回忆中叙述的表达有所不同,“穿透”运用拈连修辞造成了语言陌生化的效果,这正是诗歌语言的特质之一。“穿透”的本来是扣子,作者写“穿透”了心胸,“拈”得自然,“连”得贴切,凝练而又深刻地写出了深厚痛苦的情感。
这种母子间痛苦的情感不只是食指一个人的,也代表了当时离别的知青们。“我从人头攒动的缝隙中望见了妈妈,她正躲在水泥柱子后面,用手帕捂着嘴,呆呆地朝著我在的方向望,红肿了好多尺的眼睛没有泪水,我是她所送别的第二个儿子,过几天,又要送三儿子奔赴山西。她到了欲哭无泪的程度。可是,就在我和妈妈的眼光相碰撞的瞬间,妈妈霎地抛掉手帕,折转身去,一头冲进人群,朝站外跑去。我想,不这样她的精神真要彻底崩溃了!”这是一段他人的回忆,与食指的诗一样写尽了知青和妈妈们痛苦的情感。
诗歌第5节“一阵阵告别的声浪僦要卷走车站/北京在我的脚下/已经缓缓地移动”是夸张和错觉描写。“卷”是夸张,说明要走的人不舍得北京,不舍得他们的亲人;去送站的人也不舍得他们即将要离开的亲人,相互不舍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人们声嘶力竭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哭声,这嚎哭是内心的无助和痛苦的宣泄。“随着一声催人上车的长铃,送人的和被送的人们抱得更紧,哭声,确切说,是嚎声,像突爆的巨雷一下子撼动整个火车站。锣鼓乐手们把他们手中的家什的音量搞到了极限。高音喇叭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被调到最大音量。但仍被这站台上的上千人和站外的数万人的哭嚎声吞没了!”他人的回忆证明了告别声浪之大,人们的痛苦之深。
“北京在我的脚下/已经缓缓地移动”是错觉描写。“错觉指在特定条件下对事物必然会产生的某种固有倾向的歪曲知觉。错觉不同于幻觉,它是在一定条件下必然产生的正常现象。”不说火车“移动”,而说北京“移动”,错觉描写突出“我”被时代大潮裹挟而走,正离开北京妈妈。北京“移动”像是在说北京离开了,“我”被北京“抛弃”了,失落、孤独而痛苦的情绪一涌而上。这种错觉中的虚写用笔,我们还可以欣赏洛夫的《边界望乡》:“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撞”是错觉虚写,写出了久已不见的故国之山猝不及防进入作者的望远镜,作者既爱这山又因太久不见内心极度悲痛。
另外,诗歌中还有一些动作描写及其修饰语。动作描写如第6节“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抓”符合儿子对妈妈的依恋,这一动作仿佛使我们回到了儿时,在儿子的眼里,妈妈永远是最后的“求救者”。“抓”是不想离开、想和妈妈亲近的渴望,但也是一种无力的渴望,北京已经“抛弃”了“我”。第7节“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管他是谁的手,不能松”,“抓”是因为马上就要离开了,管他是谁的手都要抓住,不想放弃希望,这是最后的挣扎。
修饰语如第1节“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作者曾经把“尖厉”换成了“雄伟”,显然不恰当,“雄伟”是褒义词,“尖厉”是刺耳的声音,是“我”不希望听到的声音。“尖厉”一词从诗歌开头就奠定了本诗的悲壮情感基调。诗歌第2节“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我吃惊地望着窗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突然”与“吃惊”写出了火车即将开动之时诗人的“茫然”,这“茫然”是因为他太爱北京了,突然要离开,非常不舍,心情十分迷茫。这是猝不及防的痛苦触动心灵。《边城》中写道:“黄狗在屋外吠着,翠翠开了大门,到外面去站了一下,耳听到各处是虫声,天上月色极好,大星子嵌进透蓝天空里,非常沉静温柔。翠翠想:‘这是真事吗?爷爷当真死了吗?”翠翠不相信相依为命的爷爷已经死了,在重大的打击面前,茫然无措。第6节“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大声”“永远”是没有希望的呐喊,写出了“我”因为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去,希望北京妈妈能记住“我”无力的渴望。“我”通过这种无望的呐喊来发泄心中的惶恐。“大声”一词作者也改成过“亲热”,显然“大声”更好。“亲热”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是一种幸福的味道,“大声”写出了作者的不舍,与整首诗悲壮的基调相符。第7节“因为这是我的北京/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我的”“我的最后的”写出了“我”的不舍与绝望。
有评论者这样评价《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在没有诗的时代,在诗被逼进了一条绝路的时候,他使诗开始了回归,他摒弃了把诗作为阶级斗争工具的做法,把以阶级的共性为主体的诗歌开始转变为以诗人个性为主体的诗歌,在诗中出现了个体生命的呼唤,对人的尊严的呼唤。”乜
1995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爱尔兰诗人希内先生曾经这样谈过食指的诗:“中国诗人食指那首关于列车的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和芒克那首有关太阳像血淋淋的盾牌的诗(《天空》)都可以拿来作为共同的精神财产,以及可以转变成共同的精神财产。那首关于列车的诗,似乎一开始就依赖个人体验,但在我看来,它似乎像一首成为抵抗之歌的诗,但当初写的时候却不是要成为对群众的公开发言,他是要表达一种个人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