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
《陌上桑》是汉乐府诗中的名篇,对其主题的解读历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笔者认为它毕竟是民间的诗歌,即便有文人加工,也必然反映了当时普通百姓的行为观念和精神理想,与其将之上升到吏、民对立层面或坐实到某人某事,倒毋宁说它是一幅汉代的审美图,反映的是汉代百姓的审美理想和审美意趣。
一
文章开篇即以一幅美好的画卷展示了罗敷的居处之美。“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汉魏六朝诗歌中常以“青楼”代指女子居住之所,例如曹植《美女篇》:“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一座涂饰青漆的楼在春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本就让人赏心悦目,美楼必居美人,果然下两句就直接点出“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说文解字》云:“好者,美也,从女子。”美的本意就是指女子美貌。对于罗敷的美貌,作者从其用具、发饰、配饰、服饰极其用心地刻画。罗敷为采桑女,采桑必然需要装桑叶的竹篮,罗敷之竹篮以青丝为笼系,以桂枝为笼钩,青丝、竹篮搭配,色彩和谐,淡雅大方,桂枝本自芬芳,自屈原开创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以来,不难让人联想到人品的贵重。用具之美,衬托的是罗敷本人的美好。在汉乐府中常常有这样的描写手法,比如《羽林郎》中的“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之句,就是通过相似的手法描写女主人公的美好。
罗敷梳理的发型为当时流行的倭堕髻,因其发髻偏坠在一侧,呈欲堕之状,如人从马上堕落之式,故又称为“堕马髻”。南朝徐陵《玉台新咏·序》中的“妆鸣蝉之薄鬓,照堕马之垂鬟”,即是对这种发饰的描绘。罗敷耳上佩戴着明月珠,又叫夜明珠,是一种稀有的宝物,古称“随珠”“悬珠”“垂棘”等,与和氏璧同为稀世之宝。典籍中多有记载,如《史记·李斯列传》载:“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搜神记》有载:“蛇衔明珠报随侯。珠盈径寸,纯白,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烛室。”罗敷的穿着亦很讲究,“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绮是一种有花纹图案的丝织品,《汉书·地理志》记:“齐地……其俗弥侈,织作冰纨绮绣纯丽之物,号为冠带衣履天下。”缃绮和紫绮的搭配给人以强烈的色彩对比和视觉美感。
罗敷的美令人震惊。作者对其外貌美的描写不再像早期描写美人的诗赋如《诗经·卫风·硕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等,对美人的皮肤、眉眼、牙齿、细腰等进行具象描写,而是像李延年《佳人歌》那般通过美的震撼性效果来描写罗敷外貌之美。行者、少年、耕者、锄者本如一泓平静的湖水,见到罗敷后心中俱起涟漪,或忘己事,或欲引美人关注。至此,作者更多的是描写罗敷的外貌之美。不过,外表之美并非作者关注的重点。
二
使君出场了。在正统的文学评论中对使君的评价多是负面的。比如朱东润版《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认为使君“荒淫和无耻”,郁贤皓版《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认为太守是在调戏罗敷。细读文本,总觉这种评价不太恰当。太守不过是被罗敷的美貌吸引,驻马不前,如果这也叫调戏,那么前面行者、少年、耕者和锄者赤裸裸的贪看未必不是骚扰。如果使君真的荒淫无耻,他完全可以用强抢的方式,这在先秦就有先例。比如《诗经·豳风·七月》中就有“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句,朱东润、郁贤皓版文学作品选及余冠英的《诗经选》均解释为采桑女怕被公子掳掠。《后汉书》中也记载了许多官吏强抢民女的事例。笔者认为,太守并非荒淫无耻,而是表达了对美的欣赏,与罗敷的对答甚至还有点“以理节情”的意味。太守在此的作用有二。一是更加突出罗敷外貌之美。前面的行者、少年、耕者和锄者毕竟是平民,平民的识见有限,他们所认可的美女美的程度有限;而太守是地方大员,见多识广,他认可的美女可能是真正的美女。二是凸显罗敷德行之美。在古代中国官本位的社会里,太守乃权势和富贵的象征,罗敷对太守的拒绝,也意味着对权势富贵的拒绝,不慕名利,体现了其道德之美。
罗敷美质很多,不仅具有外貌之美、德行之美,“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对劳动发自内心的喜爱,具有勤劳之美;“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正处青春韶华,具有年华之美;面对使君的相邀,落落大方,应对自如,对答如流,具有辞令之美;能随机应变,以“夸夫”的方式回绝使君的共载,具有智慧之美。
罗敷口中的夫婿能文能武,不仅有武将的雄姿英发,亦有文官的儒雅持重,升迁也很快,短短25年就从一个“府小吏”成为专治一城的地方大员。无论从气度、仪态、才华、仪表、官职等各方面均远远超越了要求罗敷共载的使君。如此一位理想夫婿,与罗敷男才女貌,佳偶天成,不难想象罗敷夫妇琴瑟和谐的婚姻之美。
罗敷是一个完美的人物。处于风华正茂的年龄,拥有美丽的外表,生活在一座美丽的楼阁内,连使用的工具也散发着芬芳,透露着美质。她有着美丽的内在,热爱劳动,不慕虚荣富贵,她有着智慧的头脑,机敏聪颖,善于辞令。这样的她,拥有一位文武双全的丈夫,有着和谐美满的婚姻。
但细读下来,又觉不对。罗敷口中的夫婿“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看起来是个带领千军万马,叱咤疆场的武将;“为人洁白皙,鬃鬃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又是个态度从容,气定神闲的文官形象。诚然,文武双全虽难,却也并非不能两全。历史上有很多杰出的范例,曹操、辛弃疾都是文武双全的典型。但“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的升迁就有点让人匪夷所思了。“府小吏”是在太守府衙当差的小官吏。“官吏”在今天虽是一个词,在古代却有分别,官是官,吏是吏。官的甲骨文字形,从“宀”,以“宀”覆众,有治众的意思。官之所以为官,在于具有实权,可以掌管别人的命运,包括“吏”的命运。而吏,甲骨文从“手”,从“中”,以“手”持“中”,有人认为“中”为笔。吏不过是官员安排的具体事务的执行者,说得通俗点就是跑腿儿的。罗敷之夫进入仕途的起点低,不过是担任一个小吏而已,显然出身不高。两汉没有科举,进入仕途,除世袭之外,还有征辟和察举等制度。在制度层面,意欲使一部分优秀的平民和下级官吏能在选拔中脱颖而出,体现了皇帝想要治理好国家的本意。但在实施层面,却往往被权贵操纵,下层吏民入仕无门。左思《咏史诗》中的“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就是对这种情况的最好说明。因此,罗敷口中的夫婿以吏为起点而至太守的升迁方式在真实历史背景中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个在以儒家文化为主流,读书人的最好命运就是进入仕途的社会中少女最理想的夫婿形象,他能文能武,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仕途平顺,步步高升。
其实,不仅罗敷的夫婿不一定真实存在,就连罗敷本人都未必是真实的。春阳映楼,罗敷有居处之美;陌上采桑,罗敷有勤劳之美;桂枝青丝,罗敷有用具之美;倭堕明珠,罗敷有配饰之美;缃绮紫绮,罗敷有服饰之美;观者忘情,罗敷有外貌之美;青春妙龄,罗敷有年华之美;不慕富贵,罗敷有德行之美;婉拒太守,罗敷有辞令之美;盛言夸夫,罗敷有智慧之美;文武全才,罗敷有夫婿之美;琴瑟和谐,罗敷有婚姻之美。这么多的美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本已让人怀疑,更何况在罗敷的身上尚有许多矛盾。两汉时期,棉花的种植尚未传人中原地区,人们的衣服除皮毛外只有丝和麻。富贵者穿丝织品,达官贵人还要加上文采,罗敷所穿“绮”即为其中一种,而普通老百姓只能穿用麻或者毛捻成线编织的粗衣。《史记·平原君列传》载:“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绣,余粱肉,而民褐不完,糟糠不厌。”从中可以看出,老百姓的衣着和达官贵人的穿着对比鲜明,差别巨大。罗敷既已着绮,又耳坠明月之珠,出身必然显贵,却在春日独行,爰求柔桑,这不符合“大家”的规矩。《红楼梦》第54回史太君云:“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再者,从生活实际来讲,“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的装束显然并不适合在枝繁叶茂的桑林中劳动时穿着,暗示了其只是文学浪漫主义的想象。比如《汉乐府·江南》将一幅夏日采莲图描绘得轻松而惬意,但如果真在骄阳似火的七月采莲,感觉必定不会如此美妙。综上所述,罗敷未必是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人,未必是贵妇,也未必是平民,她是存在于劳动人民心中一个美的形象。这样的罗敷,可以盛装采桑,可以机敏聪慧,也可以伶牙俐齿。
总之,《陌上桑》并非一个真实故事,罗敷也非现实中人,而是老百姓心中一个美的化身、美的理想。她不仅外貌美,德行和智慧更透露着馨香,由内而外,散发着美质,这样的她,理当有相偕的良人、美满的婚姻,生活和婚姻俱为完美,体现了汉代百姓的审美意趣和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