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辉
《恐惧的语言:公共话语中威胁的传达》评介
张 辉
(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97)
P. Cap. 2017. The Language of Fear: Communicating Threat in Public Discourse.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98.
趋近化理论(proximization theory,PT)是一种批评话语分析的理论框架,从认知语言学、语用学、话语分析与社会和政治理论吸取精华而成,探讨危机构建和威胁生成的模式,解释人们如何在话语空间(discourse space)中操纵近与远,并由此引起读者或听众的恐惧,唤起人们接受防范威胁的政策或措施。Cap(2013,2017)指出,大多数的公共话语交际在本质上是强制性的(coercive),包括各种各样的话语策略,通过这些策略说话人(一般是政治或机构的领导)使其目标、行动和政策合法化。他认为,制造恐惧与社会不安是现代公共话语的主要特征,主要用于解释所制定政策的合理性,避免或消解恐惧。
本文评介的Cap教授专著《恐惧的语言:公共话语中威胁的传达》反映了趋近化理论的发展过程,即这一理论从分析单一体裁的理论发展成为分析多个体裁的且应用面更广泛的理论框架。近体化理论原来主要用于解释和解构国家政治话语,包括国家领导人的讲话等,近几年它被用来解构更多体裁的公共话语,包括公共健康话语,反恐话语与移民话语等。
公共话语(public discourse)用来指公共文化与公共关注所表达的问题,从而影响某一文化和语言中的个体和组群。公共话语也被人们理解为一组关于政治、经济、法律、教育或其他公共旨趣和参与领域的声音。在国家中一些声音比其他的更加强大,因此,大部分的公共话语都是由政治领袖或媒体发出的,涉及生活的各个领域。公共话语根本上是策略性的,即政治人物使用各种修辞手段管理其权威、权力、地位以及可信性,使社会舆论达到一致,得到人民的认可,尽量把政治人物与人民群众的共享视野最大化。
公共话语具有三处特点或话语策略:强制性(coercion)、合法性(legitimization)和云合法性(deligitimization)。公共话语大多数是胁迫的,或者说公共的领导人或媒体具有各种胁迫性的行为,如制定日程,选择话题,把自己与其他人放置在某一关系之中,假定听话人必须接受的某一现实等。公共话语的胁迫性还表现在通过各种新闻检查和传达的控制调节他人的语言使用等。
胁迫性总是伴随着合法性。合法性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和措施,包括在语言上实施说话人的权力让听众服从。声称自己正确与实施合法性都意味着说话人的话语承担某一社会角色和具有某一权威。在话语中,把不同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分配给不同的交际方,宣称符合听众的需求或强调超凡魅力的领导力都是获得合法化的策略,达到为宣传目标发动群众的目的。
合法化不可或缺的反面是去合法化,即呈现他人(外国人、敌人、其他政治党派等)的负面形象。去合法化与合法化策略是一个刻度的两极,去合法化主要通过展现他人负面、谴责他人、使他人成为替罪羊,使他人边缘化或隔离化、攻击他人的道德、理性与智力等特征,有时甚至指责他人为非人。在另一极,合法化主要针对自己或自己的组群,包括正面的自我形象展现、自我表扬、自我道歉、自我解释、自我表明、以展示权威、理性和正义性。
总之,公共话语最为典型的话语策略是建立一个两分对立的地理政治空间表征,标明两个阵营之间领土和意识形态的对立,这一策略最根本的话语成分是好的自我与坏的他者以及他者侵犯自我的空间,从而引起自我阵营的恐惧,感到他者阵营的威胁。话语空间或表征的框架就是以自我、现在、这里以及优秀为中心(称为指称中心,deictic centre)(Chilton,2004,2014),而离指称中心有一定距离的话语成分就是他者、将来或过去、那里以及劣性。假设话语成分在空间、时间与价值观轴上的距离对解释自我/他者之分是至关重要的。自我/他者之分以及他者对自我的侵犯或伤害是产生恐惧与害怕的前提条件,而后者又是使自我话语或政策合法化的主要动因。
趋近化(proximization)是一种话语策略,其主要目的是把物理上和时间上较远的事件与状态(包括较远的敌对意识形态)呈现为对说话人/写作者与听话人/读者负面的随之发生的影响,把距离远的话语实体(discourse entities)投射为逐渐地侵占说话人/听话人的警觉,提高防范意识而采取措施防止侵占的发生。这一策略的目的是使其行动和政策合法化,以消除负面的、国外的、外来的与对立的实体的影响。
Cap(2014)指出,趋近化是说话人在话语中有组织有策略实施认知-语用的识解(construals)。趋近化已经发展成为一个认知语言学、语用学与批评话语分析的概念,主要用于解释话语空间中话语实体间关系的符号识解,即符号的转换。话语空间中边缘的话语实体逐渐被识解成为中心的话语实体,成为话语空间中指称中心的成员之一(Chilton,2004;Cap,2006,2013)。
Cap(2013)在其专著中提出了整合的趋近化理论,其中,趋近化界定为强制的识解操作,其目的是唤起外在威胁逐渐靠近说话人或自我的警觉,可能对其造成伤害,以便寻求防范措施的合法化。威胁来自话语空间边缘的实体,称为指称中心之外的实体(outside-deictic centre,ODC),ODC在话语空间会跨过一定的距离或空间侵入指称中心之内的实体(inside-deictic centre,IDC),即说话人与听话人。威胁可以来自三个轴线,三轴线交汇处就是指称中心。第一个轴是空间趋近化(spatial proximization),它是一种强制的识解操作,话语空间中边缘的实体被人们识解为在物理空间上侵占话语空间中心的实体(说话人与听话人)。时间趋近化是另一种强制的识解,预见的冲突常被看作为是迫在眉睫、重要的具有历史意义的,需要人们立即的反应的采用防范的措施。空间与时间趋近化包括强烈的恐惧诉求,典型的做法是使用类比,把日益逼近的威胁与过去的灾难融合在一起以支持现在的场境。第三种是价值趋近化(axiological proximization),识解IDC的家庭价值与对ODC的价值之间的冲突。ODC的价值常被物化为对IDC人身的伤害等。
趋近化理论与空间-时间-价值分析模式(STA model)假设,趋近化的三个方面与策略促进了话语空间中话语实体价值之间象征性距离不断缩小并对说话人和听话人产生了负面的影响。听话人只有使预防性措施与行动合法化才能避免对自己造成伤害,因此趋近化的话语策略构成了主要的政治和公共话语中合法化手段。
趋近化理论本身是用于分析政府政治话语,具体地讲,主要用于分析布什总统在侵入尹拉克前后的多次政治演讲(Cap,2013)。近几年趋近化理论试图涵盖更多的语类,用公共话语(public discourse)(Cap,2014,2017)。公共话语除了政府政治话语外,还包括公共卫生话语、环境话语以及科技话语等。
政府政治话语的分析主要是布什总统在侵入伊拉克前后的政治演讲。布什总统为入侵伊拉克寻找更充分的理由,克服美国民众的反战心理,即如何使美国在离其遥远的地方对遥远的民众和国家采取军事行动合法化,这是他政治演讲的目的,使其采取军事行动的政策合法化。他在入侵伊拉克之前主要采取了三种趋近化的策略。首先,布什通过简要的美国历史和美国理论回顾,并把这一回顾与伊拉克的局面联系起来,说明对伊拉克采取军事行动是“英明之举”和“实现美国先贤们的理想”,以提高美国民众对军事介入伊拉克的接受程度,这是时间的趋近化(temporal proximization);其次,布什又把美国描写成反恐的战场,好像ODC要侵入IDC(美国本土),对美国本土造成直接的身体上的威胁。强调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对美国民众与世界自由民众的潜在威胁,这一地理与地理政治的距离在语言上被识解为缩短,即ODC跨过话语空间靠近指称中心与IDC,而后者必须得有所反应以应对威胁。ODC的转换由强制的推理和隐喻(metaphorization)实施,这是空间趋近化。他同时把伊拉克政权描写为谋杀和专制的政府,强调美国和世界对民主自由价值观的兴趣和肯定,以此为基础造成了价值观上的自我与他者的对立和冲突,并强调这一冲突逐渐深化为身体的冲突与伤害,这是价值趋近化。
在美国侵入伊拉克后,由于没有找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以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中心的空间趋近化没有再使用,为了保持其政策的合法性,布什改变了其话语策略,从强调直接威胁的恐惧空间与时间趋近化转换为价值趋近化,强调美国与伊拉克前政权的价值观差异与对立冲突。
通过这一分析,Cap(2013)一再强调趋近化理论Chilton提出的话语空间理论(discourse space theory)以及Levinson(2003)提出的指称的空间-时间框架的综合和批判继承,它是一种语言上的修订,主要把某体的认识识解与语篇中词汇-语法反复出现且稳定的特征结合起来。趋近化理论适合于分析合法化,去合法化和强制为特征的话语表征。
趋近化理论之所以能应用到健康话语尤其是癌症话语的分析中是因为这一话语隐喻地识解敌人实体(癌症)对指称中心的病人构成迫在眉睫的影响与威胁,作为反应,病人与医疗团队对癌症发起了防预性的战争。从下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癌症话语不同于政府政治话语,但与后者相类似。
与政府的政治话语类似的是,外来实体(癌症)侵入或正侵入内在的实体(病人的身体)。外来实体被识解为邪恶的并积极运作,影响病人身体的概率很大。内在的实体(病人身体)具有反击的能力,中和和抵抗外来实体的入侵。与政府政治话语不同的是,所谓的外来实体并不真正是外面的(ODC),因为癌症在病人身体内发展,而身体也不是唯一的抵抗外来实体的内在实体(IDC),因为它们还得到第三方的协助(医生和医疗团队),而第三方并没有被外来实体所入侵。通过分析具体的实例,Cap(2014)认为,在健康话语中,我们得到IDC实体一个非常广泛的概念,包括病人和内科医生(医生也是施事者,面临共同的威胁),以及模糊的ODC的概念,后者包括病人身体中感染的细胞以及一系列外在引发癌症的因素。
与公共健康话语一样,环境话语中恐惧的构建也具有策略性的特征,构成了环境政策合法化的前提条件。在环境话语(具体的是环境变化话语)中,威胁的识解更加复杂化,因为ODC不是很明显,需要进一步的分析与准确地界定。
在环境话语中,存在直接外在的影响如严重的自然灾难,也存在直接内在的影响,如不可持续环境管理。前者被识解为空间与时间趋近性,后者常常包括价值趋近性。价值趋近性包括把负面的价值分配给一些公共人物、机构与企业,把它们置于普通民众(IDC)的对立面。
作者在本章中使用NATO秘书长Rasmussen的一段关于环境变化分析语料。他首先把气候识解为全球威胁,其特征非常明显,后果非常严重,因此需要采取当机立断的行动。他使用类比把环境威胁看作为过去的事件,把将来的视野识解为将来的事件会对个人产生重大的影响,增强了恐惧的感受。把气候变化威胁识解为连续的并扩展到将来,这一表达采用空间与时间趋近性策略。环境变化话语常把预警的投射与不可测量的因素联系在一起,如不可持续的环境管理、对环境污染的忽视以及公共人物和企业的唯利是图等,这就包括把一些负面的价值归咎于与自我对立面的意识形态上的他者。构建意识形态的对抗,作者利用两极价值表征的模式。一般来讲,在环境话语中存在着两种主要的认知识解。一种是他者(ODC)的敌对姿态有助于引起身体的警觉或构成现在事件的类比。这些事件与记忆被重新置于一个语境中,构成了目前判断与决策的背景。
国家环境政策的合法性建立于自我组群(国家与民众等)的正面形象以及他者组群(中央政府与企业等)的负面形象。对他者的负面概念化是极有说服力的与有效的,因为其不作为使威胁迅速的增长,提醒了自我应采取当机力断的行动。威胁的趋近化既包括温室效应的空间-时间识解,又包括社会政治和意识形态因素的操纵(价值轴上的操纵)。
环境话语与政府政治话语的不同之处在于ODC的数量比较多并且模糊,与健康话语类似。环境话语另一特点是它额外依靠价值趋近性,习惯于罗列敌对的负面价值,并同时努力塑造自我的正面形象或趋近性,以鼓动群众的行动起来与环境污染作斗争。
Cap(2017)中所用的科技话语具体指的是网络空间话语。由于网络空间技术的飞速发展,网络安全已经成为一个急待解决的问题,网络高科技有可能落到恐怖分子手中可以对公共数字网络构成一定的威胁,网络空间话语就是呼吁民众采取防范措施避免这一灾难性事件发生,这是比较典型的寻求合法化的话语,虽然说话者写作者均不是政府领导人而是科学家、记者以及媒体专家等。
作者选取了杂志两段描述空间网络安全的话语。与环境话语类似的是,网络空间话语也是基于引起人们的恐惧心理,警告民众威胁正在逼近。基于这一点,作者通过语篇的词汇-语法选择区分和构建ODC和IDC以及ODC对IDC的侵入和潜在的伤害。
除了与其他语类的话语差异不大之外,在网络空间话语中,我们不容易界定具体的有敌意的行为者,不同类型的行为者包括内部人、黑客、罪犯、企业、政府与恐怖分子,这些ODC在话语空间中都有不同的定位,有些黑客入侵内部网络空间,有敌对的国家或组织包藏、支持或容易构成威胁的个人或组织。尽管有些个体的差异,各种ODC的联系也是显而易见的,建构了一个复杂的影响网络。作者通过几段话语的分析认为,网络空间话语主要利用了空间与时间走近化,而极少包含价值趋近化的策略,这也许是网络空间话语策略的特点。
作者在第六章中首先介绍了英语移民与反移民的政治背景,然后运用趋近化理论分析了这种话语的语言策略。他指出2013年的移民话语在很大程度上都不确定性与日益增长的焦虑的话语,包含了自我-他者的区分以及有意识地描写他者。这些话语试图区分英国(自我)与欧盟(他者),例如,通过描写英国为古老的民主理想的发源地和英国国家宪政历史,这些政要和媒体话语把欧洲大陆框定为对民主和自由的威胁,巩固自我/他者之间的区分,形成了IDC与ODC两个阵营。既然欧洲大陆的政治体制对美国造成威胁与伤害,因此反对移民就是随之发生的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英国在移民问题上存在两种声音。温和派(以卡梅龙为代表)使用这种自我/他者的两元对立在意识形态上呼吁要与尊重美国的历史遗产,强调英国的主权与政治自主。而激进派使用这一两元对立把移民和其他影响形式描写成对国家日常功能造成可见的威胁和伤害。英国话语中这种自我/他者区分的稳定性构成了趋近性策略出现的前提。
在移民话语中,主要出现了两种趋近性:价值趋近性与空间趋近性。到底如何使用这两种策略取决于争论的时间、类型与说话人的政治偏好等。价值趋近性用于把过去的行为、行动和事件识解为将来可记忆的教训。它建立了过去、现在与将来之间动态的时间-意识形态的联系,强调现在的重要性,作为未来决策的时间参考框架。说话人还利用意识形态的成分构建现在的观念和行为与长期建立的价值和信念的一致性,突显英国宪政历史和自由民主的特殊性和不可侵犯性。
与价值趋近性形成对比的是,话语中的空间趋近性既不是过去也不是将来,而是这里与现在,强调地理和地缘政治上的威胁,并需要就移民政策做出及时的反应。空间趋近性最明显的特征是把英国看作为一个容量有限的容器,始终受到外在影响(外来移民)的威胁,大量的移民如洪水一般涌入容器造成大众的恐惧和焦虑,宛如从ODC入侵IDC,使英国缺少个人安全感和经济保证。
Cap(2013,2014,2017)详细论述了公共话语的策略性特征。领导人或其他专家等人士运用反复出现的修辞模式行使权力以达到社会认同,这包括对所提出政策和行动的合法化。Cap(2014,2017)阐明政策合法化是以恐惧的话语建构为特征的,其中,包括认识到外在的威胁、动员IDC的组群采取防备措施避免潜在的灾难或伤害。威胁与恐惧是公共交际的核心成分。
说话人/写作者最典型的策略包括建立地理政治空间的两分表征,标明领地以及两个符号上识解的阵营之间的意识形态的对立,即好自我与坏他者之间的对立,这一策略核心把他者(ODC)识解为向自我(IDC)移动,侵入自我的空间。未来的研究方向有两点:一是进一步拓展趋近化理论的应用范围,使其适用于更多的话语类型;二是进一步细化与准确地识别和描述不同的IDC和ODC, 使这些概念更具包容性和伸缩性,进一步扩大趋近化理论的解释力。
[1] Cap, P. 2013.[M].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 Cap, P. 2014. Expanding CDS Methodology by Cognitive-pragmatic Tools: Proximization Theory and Public Space Discourses [A]. In Hart, C. & P. Cap (eds.)[C]London: Bloomsbury.
[3] Cap, P. 2017.[M].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4] Chilton, P. 2004.[M]. London: Routledge.
[5] Chilton, P. 2014.[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6] Hart, C. & P. Cap. 2014.[M]London: Bloomsbury.
2018-01-16;
2018-02-24
张辉,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认知语言学、神经语言学、二语习得、话语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