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憶兵
内容提要 在辛派詞人筆下,艷情詞完全邊緣化。詞作脱離艷情話題,辛派詞人中以劉辰翁的創作最爲突出。劉辰翁比較純粹的艷情詞只有十二首,約占全部傳今詞作的百分之三,數量之少,在辛派詞人中獨一無二。劉辰翁詞中最爲常見的一種抒情手段,是通過離别相思之訴説,隱約表達自己對故國的思戀之情。這也是宋末遺民詞人對艷情本色題材的一種共同改造。此外,劉辰翁改造了諸多艷情詞題材,使其皆成爲亡國哀苦愁思的載體。如詠花、七夕、送春等。凡此種種,出之以比興寄託手法,這是宋代艷情詞的典型變調。所謂‘風會所趨,不期然而然者’。
關鍵詞 劉辰翁 艷情 亡國情思
‘詞爲艷科’,唐宋詞起於花前月下之淺斟低唱,帶着女性的温柔和芬香,委婉纏綿之男女情愛爲詞之本色寫作。唐宋時期,多數詞人都是以艷情爲主要創作題材。辛棄疾及其追隨詞人,改變了宋詞的創作方向。他們將時局、政治、軍事等等諸多題材引入歌詞,作風粗獷奔放,後人稱之爲‘辛派詞人’。辛派詞人較少創作以男女情愛爲題材之艷情詞,如辛棄疾存詞六百二十六首,艷情詞僅五十八首,約占百分之九;陳亮存詞七十四首,艷情詞僅十八首,約占百分之二十四;戴復古存詞四十六首,艷情詞僅五首,約占百分之十。在辛派詞人筆下,艷情詞完全邊緣化。詞作脱離艷情話題,辛派詞人中以劉辰翁的創作最爲突出。劉辰翁存詞三百五十八首,艷情詞僅二十一首,約占百分之五。而且,劉辰翁寫相思别離,往往另有寓意,不能看作純粹的艷情詞,只能看作是艷情詞的變异。
劉辰翁真正的艷情詞作,只有寥寥幾首。《鷓鴣天·贈妓》云:
暖逼酥枝漸漸融,雙飛誰識蝶雌雄?歌聲已逐行雲去,花片偏來酒盞中。 眉月冷,畫樓空,酒闌猶未見情鍾。直須把燭穿花帳,方見佳人玉面紅。〔一〕
這是一首酒宴贈妓詞,是宋詞典型的創作環境和本色的題材寫作。上片寫春日觀賞歌妓、酒宴聽歌的感受。春天的暖融不僅‘酥枝’催花,更是詞人酒宴上心境的描寫。歌聲遏雲,花片飛舞,酒盞頻舉,詞人被融化在這樣舒心愜意的情景之中。下片想象酒闌歌歇、美人歸去的場景。詞人不滿足於酒宴上遠距離的觀賞,春意、酒興、美色的渾融刺激,詞人已經不能自持。既然整個酒宴歌舞場面‘未見情鍾’,只能‘把燭穿花帳’,仔細端詳‘佳人玉面’。詞人對巫山雲雨的渴望,被表述得如此婉轉含蓄,同時又難以掩飾猴急的心態。
劉辰翁出生於一二三二年,三十一歲通過科舉考試,賜進士出身。曾除濂溪書院山長、臨安府教授、中書省架閣等差遣。宋亡時,劉辰翁已經四十五歲。换言之,宋末之際,劉辰翁曾經在地方與京城爲官,有過花前月下留戀美色美酒的生活經歷。如其詩中回顧:‘憶昔携手青青春’,‘醉能狂歌醒能賦’。〔二〕其《答赴啟》亦云:‘燕語春光,半老東風之景;蟻浮臘味,特開北海之尊。紀樂事於花前,置陳人於席上。相從痛飲,但慚口腹之累人;不醉無歸,幸勿形骸而索我。’另一篇《遊春請人啟》則云:‘問柳尋花,又動少年之興。’〔三〕品味上述贈妓詞,當是亡國之前留戀花酒之作。
宋人艷情詞,既寫歡會之快樂,亦寫離别之愁苦,而且往往是代閨中言情,所謂‘男子而作閨音’。〔四〕劉辰翁也有這類作品,其《點絳脣》云:
虹玉横簫,纖纖指按新聲作。參差重約,昨夜梁伊錯。 幾許閑愁,品字都忘卻。沉吟覺,一聲哀角,滿院殘花落。
美人横簫吹奏,樂聲中有‘幾許閑愁’。一曲吹罷,‘滿園殘花落’,悽苦哀婉,餘音裊裊。這是宋詞傳統的抒情寫法,如此愁苦意緒往往是離别相思帶來的。
其《浣溪沙·感别》抒情達意更加明晰,云:
點點疏林欲雪天,竹籬斜閉自清妍。爲伊憔悴得人憐。 欲與那人携素手,粉香和淚落君前。相逢恨恨總無言。
該女子‘粉香和淚’、‘恨恨無言’、憔悴愁苦,都是因爲‘欲與那人携素手’願望之落空、相逢之後旋即别離而引起的。況周頤對這類詞作評價甚高,云:‘須溪詞中,間有輕靈婉麗之作。似乎元明以後詞派,道源乎此。詎時代已入元初,風會所趨,不期然而然者耶。’〔五〕
劉辰翁有四首一組《如夢令·題四美人圖》,每首詞後標注所詠美人的動作舉止,亦屬艷情詞。云:
比似尋芳嬌困,不是弓彎拍衮。無物倚春慵,三寸襪痕新緊。羞褪!羞褪!忽忽心情未穩。(褪履)
寂歷柳風斜倚,錯莫夢雲難記。花影爲誰重,一握鮫人絲淚。何事?何事?歷歷臉潮羞起。(托腮)
睡眼青陰欲午,當户小風輕暑。倦近碧闌干,斜影卻扶人去。無緒!無緒!落落一襟輕舉。(欠伸)
落葉西風滿地,獨宿瓊樓丹桂。孤影抱蟾寒,寄與月明千里。休寄!休寄!粟粟蕊珠心碎。(折桂)
第一首寫美人脱鞋,因春困引起。春日慵懶,困倦襲人,褪履上床。從‘三寸襪痕新緊’的細節,想象美人身體的細微,詞人以獵艷的眼光審視,想入非非。‘羞褪’是詞人的想象,‘心情未穩’不如説是夫子自道。第二首寫美人托腮沉思。花影斑駁,托腮斜倚,風韻誘人。詞人猜測美人此度乃在追憶夢中情思,想到動情處,或不禁‘一握鮫人絲淚’,或‘歷歷臉潮羞起’,美人思緒在眼前離别孤寂與往日回味甜蜜中交替起伏。第三首寫美人困慵欠伸,神態與第一首相似。美人的嬌懶困倦,總是撩撥情懷,引人遐想。‘終日厭厭倦梳裹’,慵懶因‘無緒’導致,無緒因離别而起,最終落實到男女情思。第四首寫美人折桂,寄贈千里相思。西風落葉,寒蟾淒冷,千里相隔,秋夜孤獨。只能折桂贈遠,以慰相思。然‘粟粟蕊珠心碎’,此舉終歸徒勞。
劉辰翁另有一組《謁金門》三首,和友人彭元遜同賦海棠,以花擬人,亦有艷思。詞云:
嬌點點,困倚春光欲軟。滴盡守宫難可染,濃欺紅燭艷。 寂寂露珠啼臉,翠袖不禁風飐。芳徑相逢驚笑靨,日長初睡轉。
花露濕,紅淚裛成珠粒。比似昭陽恩未得,睡來添醉色。 一笑嬌波滴滴,再顧羞潮拂拂。恨血千年明的皪,千年人共憶。
遊賞競,看取落紅陣陣。花睡不成嬌似病,春寒空受盡。 舊日不知繁盛,欲飲如今無興。恨滿東風無緑鬢,東風還自恨。
名爲詠花,實寫美人。美人日長春睡初醒的嬌慵,‘紅淚裛成珠粒’的相思閑愁,‘一笑嬌波’的含羞嬌媚,‘落紅陣陣’之青春流逝的苦痛,都是宋人賦予女子日常的情思和情態,種種描寫或抒情,與上面四首詠美女圖類似。
與之相似的詠海棠花而寫艷情的還有《江城子·海棠花下燒燭詞》:
紅欹醉袖殢闌干,夜將闌,去難拚。燒蜜調蜂,重照錦團欒。春到洞房深處暖,方知道,月宫寒。 枝枝紅淚不曾乾,背人彈,語羞檀。欲睡心情,一似夢驚殘。正自朦朧花下好,銀燭裏,幾人看?
李商隱《花下醉》云:‘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蘇軾《海棠》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劉辰翁詞用其意,夜深賞花更似賞美人,女子的嬌羞、對情愛的渴盼都有所表現。劉辰翁《攤破浣溪沙》乃詠梅之作,下闋云:‘汗面拭來慵傅粉,酒香濃後暗潮腮。嬌嫩不應醒似醉,倩誰猜!’所透露的也是詞人的艷情遐想。
劉辰翁比較純粹的艷情詞就是上述十二首,約占全部傳今詞作的百分之三,數量之少,在辛派詞人中獨一無二。
後人或以爲敦煌發現的‘曲子詞’,題材更爲廣泛,不專寫艷情。但是,人們同樣應注意到另外一點,即:在敦煌曲子詞中,言閨情花柳乃是最爲頻繁的。如果將《敦煌曲子詞集》做一次分類歸納,就能發現言閨情花柳的作品占三分之一以上,所占比例最大。這類作品在敦煌曲子詞中也寫得最爲生動活潑,藝術成就最高。如《抛球樂》(珠淚紛紛濕羅綺,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於他。子細思量着,澹薄知聞解好麽)、《望江南》(天上月,遥望似一團銀。夜久更闌風漸緊,爲奴吹散月邊雲,照見負心人)之類,深受後人喜愛。至《雲謡集》,創作主體已經轉移爲樂工歌妓,作品的題材也就集中到‘艷情’之上。‘除了第二十四首《拜新月》(國泰時清晏)係歌頌唐王朝海内昇平天子萬歲,第十三首《喜秋天》感慨人生短促、大自然更替無情之外,餘二十八首詞都與女性有關,或者出於女性之口吻,或者直接以女性爲描寫對象。’〔六〕到了‘花間派’手中,男女艷情幾乎成爲惟一的話題。‘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鬢輕’,‘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温庭筠《菩薩蠻》)之送别相思,‘深夜歸來長酩酊,扶入流蘇猶未醒’(韋莊《天仙子》),‘眼看惟恐化,魂蕩欲相隨’(牛嶠《女冠子》)之宿妓放蕩,幾乎搆成一部《花間集》。詞中女子在性愛方面甚至大膽到‘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韋莊《思帝鄉》)的地步。而後,艷情詞成爲歌詞創作的主流。北宋蘇軾等雖然有所開拓,所謂‘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七〕但是,蘇軾多數詞作不離艷情範圍,歌兒舞女頻頻出現。〔八〕至南宋辛棄疾及辛派詞人筆下,這種創作現象才發生根本改變。劉辰翁生活在風雨飄摇的南宋末年,中年以後又以遺民身份隱居鄉里,一生中多數時間確實無心歌舞與酒色,其詞作當然常常擺脱艷情題材。不過,即使如此,所有宋詞作家多多少少仍然要有艷情詞作。上述十二首劉辰翁艷情詞,再次彰顯了宋詞的主流創作傾向和明晰的文體特徵。
劉辰翁詞中最爲常見的一種抒情手段,是通過離别相思之訴説,隱約表達自己對故國的思戀之情。這也是宋末遺民詞人對艷情本色題材的一種共同改造。劉辰翁《江城子·西湖感懷》云:
涌金門外上船場,湖山堂,衆賢堂。到處淒涼,城角夜吹霜。誰識兩峰相對語,天慘慘,水茫茫。 月移疏影傍人墻,怕昏黄,又昏黄。舊日朱門,四聖暗飄香。驛使不來春又老,南共北,斷人腸。
臨安是南宋都城,西湖是臨安名勝風景,宋末遺民詞人有大量的懷戀昔日西湖美景的作品,如張炎《高陽臺·西湖春感》便名盛一時。這首詞題爲‘西湖感懷’,就是在抒寫銘心刻骨的亡國哀痛。然而,詞人採取的是言離别相思之情的手段來抒發情感的。今日重到西湖,孤獨淒涼,默默無語,被離愁别思所糾纏。如此思戀到黄昏,最終也無驛使傳遞伊人的消息,只留下‘南共北,斷人腸’的無邊苦痛。這首詞所設置的語境、使用的典故,在宋人離别相思詞中都是常見的,然其懷戀故國的情感也顯而易見。换一個角度閲讀:放眼四望,山河依舊,風景不殊;回想今日,滄海桑田,人事已非。如此抒寫離情别思,詞人總是被深悲劇痛所纏繞,一種絶望的情緒始終追隨着詞人。
劉辰翁也會用代言體方式抒寫此種愁苦情緒。其《憶秦娥·爲曹氏胭脂閣歎》云:
春如昨,曉風吹透胭脂閣。胭脂閣,滿園茅草,冷煙城郭。 青衫淚盡樓頭角,佳人夢斷花間約。花間約,黄昏細雨,一枝零落。
曹氏胭脂閣已經不可考,品味詞中叙説,應該是曹氏女子之居所。春景依舊,胭脂閣則已經完全荒涼,淚盡樓頭,佳人花間相約之念想落空。眼前的冷落悽苦,仿佛都是‘夢斷花間約’引起的,這正是傳統艷情詞抒寫離愁别恨的典型寫作手段。然而,胭脂閣的過度殘破荒廢,甚至這種荒涼淒冷彌漫於整個城郭,就是時代氛圍的寫照。此景此情,容易讓人聯想起姜夔《揚州慢·序》中所言:初到揚州,‘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戌角悲吟’。姜夔寫兵火後殘破的揚州,劉辰翁寫山河淪亡後的故國,須溪詞之淒苦悲傷超過了白石詞。
劉辰翁將故都臨安與離情别思聯繫在一起描寫,藉離情訴説亡國哀痛的用意尤其明顯。劉辰翁特别喜歡劉過《唐多令》一詞,在不同的時間段曾步其韻和作十餘首。〔九〕其中一首云:
寒雁下荒洲,寒聲帶影流。便寄書、不到紅樓。如此月明如此酒,無一事、但悲秋。 萬弩落潮頭,靈胥還怒不?滿湖山、猶是春愁。欲向涌金門外去,煙共草、不堪遊。
寄書不到紅樓,當然是寫相思離别。但是,涌金門外冷煙淒草之不堪再遊,浙江潮頭之靈胥盛怒,故都臨安之荒涼破敗,處處寄寓着詞人的亡國哀思。悲秋與春愁出現在同一首詞中,詞人寫作時完全没有關注身邊的時令季節,强調的是一年四季的悲苦情懷。而宋詞寫現實中的男女别離之思,或春愁,或秋悲,一首詞肯定固定在同一時間段。如此對比,劉辰翁之相思别有象徵意義,指向性是非常明確的。
劉辰翁另外幾首離情詞,抒寫情感比較含蓄,在宋末亡國的大背景下,都應該是‘傷心人别有懷抱’之作。再讀三首,以廣其例:
朝朝暮,雲雨定何如?花日穿窗梅小小,雪風灑雨柳疏疏。人唱晚晴初。
《望江南·晚晴》
長欲語,欲語又蹉跎。已是厭聽夷甫頌,不堪重省《越人歌》。孤負水雲多。 羞拂拂,懊惱自摩挲。殘燭不教人徑去,斷雲時有淚相和。恨恨欲如何。
《雙調望江南·賦所見》
燕子池塘,亂紅過盡秋千晚。絮飛欲倦,正是簾初卷。 睡起無情,猶道天涯遠。羞匀面,乍驚紅淺,夢自無人見。
《如夢令·和鄧中甫晚春》
第一首寫朝雲暮雨後的思戀,‘雪風灑雨’之景象,酷寒逼人,環境分外惡劣。第二首言及《越人歌》,其歌云:‘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耻。心幾煩而不絶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然再用王夷甫典故,涉及晋室南渡亡國之痛,‘恨恨欲如何’便别有寓意。第三首寫晚春思戀之情,與宋詞中此類題材之作没有區别,不過,小序透露的消息,再度讓讀者領悟此詞的真實涵義。鄧剡(一二三二—一三三),字光薦,一字中甫,號中齋,廬陵(今江西吉安)人。理宗景定三年(一二六二)進士。宋末追隨流亡朝廷至厓山,除禮部侍郎,爲文天祥所倚重。兵敗,蹈海自盡,元兵鈎致,與文天祥一起被押北上,後得放還。是宋末著名的遺民詞人之一。劉辰翁與鄧剡唱和詞甚多,都是在抒發亡國哀思。
宋室南渡之後,諸多悲苦沉痛的相思别離詞都容易被讀解成對故國的思念或對時局的傷感。如姜夔名作《暗香》、《疏影》,《白雨齋詞話》卷二云:‘南渡以後,國勢日非。白石目擊心傷,多於詞中寄慨。不獨《暗香》、《疏影》二章發二帝之幽憤,傷在位之無人也。’辛棄疾艷情詞往往也被後人如此讀解,其《祝英臺近·晚春》(寶釵分)一詞,《蓼園詞評》詳評云:
按此閨怨詞也。史稱稼軒人材,大類温嶠、陶侃。周益公等抑之,爲之惜,此必有所托而藉閨怨以抒其志乎?言自與良人分釵後,一片烟雨迷離,落紅已盡。而鶯聲未止,將奈之何乎!次闋,言問卜欲求會,而間阻實多,而憂愁之念,將不能自已矣。意致淒惋,其志可憫。史稱葉衡入相,薦棄疾有大略,召見,提刑江西,平劇盗,兼湖南安撫。盗起湖湘,棄疾悉平之。後奏請於湖南設飛虎軍,詔委以規畫。時樞府有不樂者,數阻撓之。議者以聚斂聞,降御前金字牌停住。棄疾開陳本末,繪圖繳進,上乃釋然。詞或作於此時乎?〔一一〕
結合南宋時代與社會背景,如此讀解有一定的道理。可以説,南宋部分詞作以寄託比興手法,通過艷情相思寄寓家國思念之情,在詞壇漸成風氣。周濟云:‘北宋詞下者在南宋下,以其不能空,且不知寄託也;高者在南宋上,以其能實,且能無寄託也。’〔一二〕從寄託的角度做南北宋詞之區分,着眼點之一就是南宋艷情詞的本質轉變。這樣解讀姜夔、辛棄疾的艷情詞,仍然會有不同意見,或者也可以認爲姜夔、辛棄疾還是在書寫純粹的艷情。如上述辛棄疾《祝英臺近·晚春》一詞,有載其本事者:‘吕婆者,吕正己之室。正己嘗爲京漕,有女事稼軒,以微事觸其怒,因遣去。辛後悔而念之,爲賦《祝英臺近》。’〔一三〕到了劉辰翁等亡國遺民詞人手中,藉艷情相思訴説對故國的眷戀之情,其比興寄託之意已經非常顯著,艷情詞在這一方面的改變也已經完全完成。
離别相思一類題材之外,劉辰翁改造了諸多艷情詞題材,使其皆成爲亡國哀苦愁思的載體。如詠花詞,還是觀賞海棠,《踏莎行·雨中觀海棠》云:
命薄佳人,情鍾我輩,海棠開後心如碎。斜風細雨不曾晴,倚闌滴盡胭脂淚。 恨不能開,開時又背,春寒只了房櫳閉。待他晴後得君來,無言掩帳羞憔悴。
佳人命薄,胭脂淚盡,無言憔悴,類似亡國後遺民的處境。海棠無論綻放之時還是凋零之後,永遠被絶望的苦痛所環繞,這樣的痛苦恐怕只有亡國遺民能够時時咀嚼回味。《水龍吟·巽吾賦溪南海棠,花下有相憶之句,讀之,不可爲懷,和韻。並述江東旅行》則云:‘歎故人何處,聞鵑墮淚,春去也、到家否?’寫出對同爲遺民友人的牽掛。下闋繼續説:‘亂山華屋,殘鄰廢里,不堪回首。’則完全是國破家亡之後特殊感受。
劉辰翁藉詠花訴説亡國哀思的作品較多,其中尤以詠梅詞著名。‘歲寒相命,算人間、除了梅花無物。’(劉辰翁《酹江月》)梅花與詞人有着共同的命運。其《行香子·探梅》云:
月露吾痕,雪得吾神,更荒寒、不傍人温。山人去後,車馬來勤。但夢朝雲,愁暮雨,怨陽春。 説著東昏,記著南巡,淚盈盈、檀板金尊。憐君素素,念我真真。歎古來言,新樣客,舊時人。
梅花開放在荒涼酷寒之地,徒勞地‘夢朝雲,愁暮雨,怨陽春’,追戀着往日的甜蜜戀情,傾訴着眼前無盡的悲苦。南齊廢帝蕭寶卷追貶東昏侯,舜南巡死於荒蠻之地,詞人連用與亡國相關的典故,抒寫‘新樣客,舊時人’之亡國遺民的哀苦。其另一首《行香子》小序云:‘和北客問梅,白氏,長安人。’北客的特殊身份,就會引發特别的哀思。詞下闋云:‘四野昏昏,匹馬巡巡,揀一枝、寄與芳尊。更誰興到,於我情真。是白家賓,江南路,隴頭人。’身世飄零,江湖流落,亡國之後永遠没有了歸宿感。《漢宫春·歲盡得巽吾寄溪南梅相憶韻》再度寫出此種飄零感:‘有幾情人似我,漫騎牛卧笛,亂插繁枝。市門索笑憔悴,便作新知。城樓畫角,又無花、只落空悲。’‘亂插繁枝’是爲了排解内心的苦痛,終究擺脱不了‘無花空悲’。騎牛顛沛流離,‘市門憔悴’,都是亡國遺民形象的寫照。《酹江月·北客用坡韻改賦訪梅》又云:‘匹馬南來,千山萬水,爲訪林間雪。’‘憔悴夢斷吴山,有何人報我,前村夜發。’魂牽夢縈的都是江南的故國。
圍遶着女性題材展開,是宋詞的本色寫作,劉辰翁故國情思總是通過種種女性話題表達。其《烏夜啼》云:
何年似永和年?記湖船,如此晴天無處,望新煙。 江南女,裙四尺,合秋千。昨日老人曾見,久潸然。
晋穆帝永和九年(三五三),王羲之等聚會蘭亭,爲曲水流觴之會。亡國遺民即使想重新獲得如此一段南渡後的寧靜平和休閑時光,也已經不可得。詞之下闋詞人自注云:‘北裝短,後露骭,秋千合而並起。’詞人觀賞‘江南女’,因南北的着裝不同,引出故國之思。
七夕牛郎織女相會的愛情故事,給了宋詞作者無限美麗的遐想,成爲宋詞創作的常見題材。秦觀《鵲橋仙》‘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則爲七夕千古絶唱。劉辰翁有多首詠七夕詞,格調完全不同。其《夜飛鵲·七夕》云:
何曾見飛渡,年又年痴。今古相望猶疑。朱顔一去似流水,斷橋魂夢參差。何堪更嗟遲暮,聽旁人説與,此夕佳期。深深代籍,盼悠悠、北地胭脂。 誰寄揚州破鏡,遍海角天涯,空待人歸。自小秦樓望巧,吴機回錦,歌舞爲誰?星萍耿耿,算歡娱、未省流離。但秋衾夢淺,雲閑曲遠,薄命同時。
亡國遺民再逢七夕男女歡會佳期,‘年又年痴’。‘代籍’用漢代竇皇后典故,所懷戀的‘北地胭脂’則是被虜北去的宋室后妃。下闋再用破鏡重圓的亡國典故,寫明‘遍海角天涯’之思戀是對故國而發。‘歌舞爲誰’,無心娱樂。亡國遺民居無定所,心境不寧,只能慨歎‘薄命同時’。《臨江仙·壬午七夕》所記乃元世祖至元十九年(一二八二)之事,開篇即云:‘天際何分南與北,五更縱又成横。’對天象,思故國。下闋又云:‘向來牛女本無名,要知天上事,亦似謗先生。’張元幹《賀新郎》云:‘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劉辰翁此處抒發的是同樣的悲歎。
劉辰翁一首《水調歌頭》爲官妓而作,本應該是典型的艷情詞。序云:‘余初入建府,觸官妓於馬上。後於酒邊,妓自言,故賦之。’江萬里知建寧府,招劉辰翁於幕中,劉辰翁此際遇這位官妓。再度酒宴重逢,官妓自言當年情事,當在亡國之後,牽動劉辰翁的悲苦情懷。詞云:
雨聲深院裏,歌扇小樓中。當時飛燕馬上,妖艷爲誰容?嬌顫須扶未穩,腰褭輕籠小駐,玉女最愁峰。掠鬢過車驟,回首意沖沖。 寶釵斜,雲鬢亂,幾曾逢?誰知去三步遠,此痛與君同!玉箸殘妝誰見,獺髓輕痕妙補,粉黛不須濃。重見爲低訴,餘恨更匆匆。
上闋回顧當年。雨聲深院,歌扇小樓,與妖艷美姬馬上相逢。美人身段嬌顫,輕車初住,引人遐想。如上文所言,劉辰翁亡國之前有過許多聲色娱樂的生活經歷。下闋叙述當下。再度重逢,美人雲鬢淩亂,寶釵横斜,只剩‘玉箸殘妝’。美人之憔悴遲暮,故國之淪落破敗,引出‘此痛與君同’的强烈感慨。‘重見爲低訴,餘恨更匆匆’,訴説的當是亡國後的流離經歷、古今巨變的哀苦悲傷。‘同是天涯淪落人’,亡國之後品味,又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痛苦。
劉辰翁有《摸魚兒》一詞,寫亡國之後‘吴姬苦勸人酒’之酒宴歌妓相伴的經歷:‘中年懷抱縈縈處,看取伴煙和柳。’詞人中年落寞,思緒蕭然,只有對‘家山’的思歸之情。詞人設想:‘任春色重來,江花更好,難可少年又。’山河變色,風景不殊,詞人不再有‘少年’尋樂之情趣。如此情懷,亡國之後就不可能再有艷情詞創作。
劉辰翁詞中有非常多的賞春送春詞,後人對此關注已多。春天大好時光,可以作爲故國之象徵。送春歸去,即悼念故國。宋人艷情詞,亦多賞春送春詞,春日美麗景色,往往是女子美艷年華或者是男女歡會時刻的象徵。劉辰翁某些送春詞,會受宋人艷情詞的影響,出之以艷情筆調。《沁園春·送春》云:
春汝歸歟,風雨蔽江,烟塵暗天。況雁門厄塞,龍沙渺莽,東連吴會,西至秦川。芳草迷津,飛花擁道,小爲蓬壺藉百年。江南好,問夫君何事,不少留連? 江南正是堪憐,但滿眼楊花化白氈。看兔葵燕麥,華清宫裏,蜂黄蝶粉,凝碧池邊。我已無家,君歸何裏,中路徘徊七寶鞭。風回處,寄一聲珍重,兩地潸然。
‘我已無家,君歸何裏’,沉痛至極。‘問夫君’一句,正是用艷情筆法,將春日比作芳華美女,挽留詞人。‘寄一聲珍重’,是男女之間相互慰籍語,此處只是詞人的自我安慰了。《摸魚兒·甲午送春》云:‘春憐我,我又自、憐伊不見儂賡和。已無可奈。但愁滿清漳,君歸何處,無淚與君墮。’《減字木蘭花·庚辰送春》云:‘留君不可,歸到海邊方憶我。做盡花歸,欲贈君時少一枝。’《蘭陵王·丙子送春》云:‘秋千外,芳草連天,誰遣風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緒!’都是用宋人習慣的艷情筆法,寫對故國的無限思戀。
綜上所述,作爲宋詞本色寫作的艷情話題,在‘辛派詞人’手中越來越邊緣化。南宋亡國的特殊時代與社會背景,讓劉辰翁進一步疏離了艷情話題。然而,唐宋詞源於花前月下之淺斟低唱,其文體創作特徵對後來艷情之外的多種題材寫作産生深遠影響,劉辰翁以相思别離、詠花、七夕、送春等話題表達亡國之思,出之以比興寄託手法,就是宋代艷情詞的典型變調。四庫館臣評云:‘其於宗邦淪覆之後,睠懷麥秀,寄託遥深,忠愛之忱,往往形諸筆墨。’〔一四〕此種創作情懷,在須溪詞中有明顯的表現。況周頤所謂‘風會所趨,不期然而然者’,用來評價劉辰翁艷情變調詞作,最爲合適。
〔一〕 劉辰翁撰、吴企明校注《須溪詞》,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第一七一頁。以下所引劉辰翁詞,皆出自此書,不再一一注明。
〔二〕 劉辰翁《寄别孫潜齋》,《全宋詩》第六七册,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第四二四五七頁。
〔三〕 劉辰翁《答赴啟》、《遊春請人啟》,《全宋文》第三五七册,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二六年版,第三二頁、三四頁。
〔四〕 唐圭璋編《詞話叢編》第二册,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一四四九頁。
〔五〕 《詞話叢編·蕙風詞話》卷二,第五册,第四四五二頁。
〔六〕 蕭鵬《群體的選擇—唐宋人選詞與詞選通論》,臺灣文津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第七一頁。
〔七〕 王灼《碧鷄漫志》卷二,《詞話叢編》第一册,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八五頁。
〔八〕 參見吴世昌《宋詞中的‘豪放派’與‘婉約派’》:‘《東坡樂府》三百四十多首詞中,專寫女性美的不下五十多首,而集中最多的是送别朋友,應酬官場的近百首小令,幾乎每一首都要稱讚歌女舞伎,因爲當時宴會照例有歌舞侑酒,有時出來歌舞的是主人的家伎。所以在東坡全部詞作中,不洗“綺羅香澤”之詞超過一半以上,其他詠物(尤其是詠花)也有三十多首,腦中如無對“佳人”的形象思維是寫不出來的。甚至連讀書作畫,也少不得要有“紅袖添香”。’(《文史知識》一九八三年第九期)
〔九〕 劉過《唐多令》:‘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繫舟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 黄鶴斷磯頭,故人今在不?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是、少年遊?’劉辰翁《唐多令·序》云:‘丙子中秋前,聞歌此詞者,即席藉“蘆葉滿汀洲”韻。’丙子,宋端宗景炎元年(一二七六)。又《序》云:‘龍洲曲已八九和,復爲中齋勉强夜和,中有數語,醉枕忘之。’又《序》云:‘丙申中秋。’丙申,元成宗元貞二年(一二九六)。
〔一三〕 《詞話叢編·本事詞》卷下,第三册,第二三四一頁。
〔一四〕 《四庫全書總目·集部·别集類一八·須溪集》,中華書局一九九五年版,第一四九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