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歐陽修詞的藝術創新

房日晰

内容提要 歐陽修詞的藝術創新，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其一，寫小詞用了小説、戲劇的寫作手法，塑造出鮮明的人物形象，所寫形象能立體地突現在讀者面前，有强烈的雕塑感；其二，在寫詞時吸納了諸多詩的因素，有著以詩爲詞的傾向。諸如個别詞開始寫了詞題，詞的語言漸趨豪健，情緒的飽滿激宕，對意境美的著意追求，都使其詞慢慢向詩靠攏，推動詞的創作健康地向前發展；其三，他寫了較多的豪放詞。豪放詞的創作，就詞人的創作情緒，詞的藝術風格而言，與傳統的婉約詞漸次疏離，由詞的緣情漸次向詩的言志轉化，是對詞作脱胎换骨的藝術改造，從而使詞人之情志表達得更充分。

關鍵詞 人物形象 以詩爲詞 豪放詞

歐陽修在詞的創作上有許多藝術創新，諸如用小説、戲劇的寫作手法，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使形象有强烈的雕塑感；詞的語言由婉柔漸趨剛健，由密麗漸趨疏宕，使之精悍疏朗；詞的風格由婉約漸趨豪放，使其詞作在原本婉約的基礎上，産生了諸多新的因素，增加了生活内容。從而增强了新的藝術活力，獲得了永久不息的藝術生命力。在詞史上寫下了新的頗爲厚重的一頁。

一

寫小詞用了小説、戲劇的寫作手法，塑造出鮮明的人物形象，所寫形象能立體地突現在讀者面前，因而有强烈的雕塑感。這是歐陽修詞的創新之一。

中國是抒情詩的大國，詞是我國抒情詩的一個分支。抒情詩主要是通過詩人的抒情，寫出自我形象。卻很少用描寫與敘事的手段，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歐陽修詞的可貴之處，就在於首先試圖通過敘述描寫的藝術手段，在一首小詞中有故事情節，有細節，有細膩的心理描寫，寫出鮮明的人物形象，從而打破小詞不能描寫塑造鮮明的人物形象的局限，掌握了抒情詞塑造形象的方法，使詞的創作領域更爲廣闊。他的《南歌子》‘鳳髻金泥帶’就是以小説、戲劇手法填詞成功的典型：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好一個活潑爛漫的新婚少婦，你看她充滿了幸福感，笑盈盈地向我們走來。詞人對她的幸福心理作了充分的展示：開頭兩句寫少婦的頭飾，表現了她的雍容華貴，氣度不凡，襯托出她形象的特别美麗；接著三、四兩句，通過語言動作的描寫，表現了她心中愉悦，對丈夫的親昵、纏綿，洋溢著青春活潑的動人魅力。你看她輕盈地與丈夫親密相扶，不斷地嘮嘮叨叨地追問丈夫：看我收拾得咋樣？還時行吧？在問話中，不無巧妙地試探丈夫對女性的審美要求，以便有針對性地滿足丈夫的美悦感，從而和丈夫相處更爲和諧美滿。這裏也充分表現了女性心理的細膩與敏感。‘弄筆’、‘描花’二句，寫她在丈夫跟前似不經意地舞弄著針綫活兒，實則是精心設計圖案，描花刺繡，刻意表現自己超人的女工，希望得到丈夫的賞識。‘等閑妨了繡功夫’，這裏的‘等閑’，是正話反説，實則是‘不等閑’。它表面是説，‘弄筆’、‘描花’白白耽誤了她的針綫活兒，實則是説她的女工表演得很出色，得到丈夫的首肯。末句一語雙關，有挑逗的意味。通過女工容貌的展示，表現出她的聰明能幹，處事落落大方。既討得丈夫的歡心，又使夫妻生活和諧美滿。

這首小詞玲瓏剔透，表現了新婦的活潑、聰慧，對丈夫的無比依戀，將新婦的幸福感表現得淋漓盡致。在歐陽修以前小詞出現過這樣生動活潑的形象麼？細檢此前的唐宋詞，的確没有，真是第一個，也是形象寫得最爲生動的一個。因此更值得重視。

這首小詞之所以成功，是因爲在藝術上有著小説戲劇的意味。是用了敘述描寫的筆法，著意刻劃人物形象，從而使人物形象有强烈地立體感和鮮明地雕塑感。這無疑是對詞的藝術表現的創新。

這種小説、戲劇的藝術手法在詞中的運用，是對詞傳統寫法的創新和突破。詹安泰在評李煜《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時説：它‘簡直是沖破了抒情小詞的界域而兼有戲劇、小説的情節和趣味’〔一〕。無獨有偶，劉揚忠在評晏殊《破陣子·春景》時也説：‘作者具有小説家描寫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的能力。’〔二〕這兩首詞都打破了小詞僅能抒情的界域，而具有了小説、戲劇等敘事文學運用故事情節塑造人物形象的特點，這對小詞固有的寫法是一種創新和突破。詹安泰、劉揚忠敏鋭地抓住了小詞這種創新特質，並作了揭示和肯定，這是文學批評的精到。我們可以毫不誇張地説：歐陽修的《南歌子》‘鳳髻金泥帶’也充分學習並吸納了小説、戲劇描寫塑造人物的技法，表現出詞的藝術創新的活力，而且在藝術手法的靈活運用與形象塑造的完整鮮明上，遠遠超過了李煜、晏殊筆下的人物形象，顯得更生動、更傳神，寫得更富有趣味，情節、細節、人物動作寫得更典型，可謂一筆一畫，都能出彩；一招一式，無不中規；描龍繡鳳，使龍鳳栩栩如生。

詞是一種篇幅短小語言精粹的詩體，且受到詞調的嚴格限制，無論敘事與描寫，都不能肆意鋪張，只能點到爲止。然藝術手法高明的作者，卻能充分發揮自己獨有的藝術創新才能，且詞體本身也有某些可利用的優勢，因此雖然用了敘事、描寫，卻能寫得短小、精粹、含蓄、雋永，趣味無窮。歐陽修這首小詞，達到了很高的難以企及的藝術水准。

這首詞寫得輕鬆歡快，充滿了喜劇色彩。在詞的主題與感情取向上，也有創新。

從《詩經》開始，到漢魏樂府，以至唐宋詩中，多有怨婦、棄婦的悲劇描寫，她們無故被棄或因丈夫外出而長期獨守空房，對此他們充滿了悲情怨氣而無可奈何。總之，文學史上寫婦女的詩歌，多是充滿了悲劇色彩的悲涼氣氛，歐陽修這首詞卻一反詩歌多寫女子的悲劇常態，在詞中始終洋溢著喜劇氣氛。這位新婚婦活潑可愛，她對丈夫關切愛憐，主動了解丈夫的生活情趣，爭取一生和諧美滿，永久地幸福。這雖是一個生活片斷，寫了她與新婚丈夫恩愛纏綿的一刹那。她的生活是美滿的，幸福的，心情始終是歡快愉悦的，這是對傳統寫棄婦、怨婦題材的突破，也真實描寫了年輕夫婦和諧美滿的情景，是對千百年來婦女生存狀態的一種真實的描繪。應當肯定，在封建社會從倫理道德以至法律方面，男女是不平等的，但在實際生活中夫唱婦隨、平等友愛和睦和諧的家庭仍是大量存在的，夫妻之恩愛恐怕還是以人性的處事平等爲前提的，並非如林黛玉之所言：‘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三〕如果都是如此，夫妻還有什麼恩愛可言。歐陽修這首詞幫助我們對封建社會另類婦女生活與生存狀態有清醒的認知。類似的詩詞在詞史上實在罕見。因此這首詞在思想内容上，也是填補空白之作。我國著名的敘事作品《浮生六記》中沈復與陳芸之親密無間、美滿和諧，差可與之比肩。

縱觀三千年的抒情詩詞，用描寫敘事手段塑造人物形象實在是少得可憐，屈指可數，因此，就彌足珍貴。遺憾的是，這種創新，在詞史上未能發揚光大，小詞塑造鮮活的形象，難以爲繼。儘管詞史上也有一些寫出鮮明形象的詞，如蘇軾《江城子·密州出獵》、周邦彦《少年行》‘并刀如水’、姜夔《滿江紅》‘仙姥來時’、劉過《沁園春》‘斗酒彘肩’、辛棄疾《清平樂·村居》、蔣捷《霜天曉角》‘人影窗紗’，就人物形象的描寫，差堪繼武，然就形象的生動豐滿、使用藝術技法的活泛靈動説，仍似略輸一籌。蓋小詞一般是抒情詞，改爲敘事詞描寫形象，終非所長。爲體制所限，故在詞史上未能發展成一股洪流。雖然如此，歐陽修這首詞仍不失爲一種成功的嘗試，在詞史上可以説是一顆金光閃耀的明珠。唐寅《妒花歌》，藉佳人妒花美麗，寫出小夫妻閨闈生活的情趣。詩用小説筆法，從動作、語言刻劃佳人情態，活靈活現。可以説與歐詞《南歌子》‘鳳髻金泥帶’，前後相映，都是詩歌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

二

歐陽修詞的藝術創新之二，是在寫詞時吸納了諸多詩的因素，有著以詩爲詞的傾向。諸如個别詞開始寫了詞題，詞的語言漸趨豪健，情緒的飽滿激宕，對意境的著意追求，如此等等，都使其詞向詩慢慢靠攏。從而，推動詞的創作健康地向前發展。

唐五代以來，詞的語言大多是柔媚婉約的。這種柔媚婉約的表現形態，是被視爲詞的本色。在歌筵酒席前，歌伎們以軟綿綿的調子，唱著婉轉多情的小曲，抒發著女性柔美的感情，爲士大飲酒助興。‘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卧晚枝’，這是以詩的形態，描模物的柔美，其本質是詞的而非詩的，所以元好問説它是‘女郎詩’〔四〕。其實，詞本質是女郎的，它是崇尚柔美的。或者可以説，它原本是以柔美取勝的。自從《尚書·舜典》説了‘詩言志，歌永言’，文人寫詩將其視爲金科玉律，詩人往往以悲壯蒼涼的情調，唱出雄豪之音，金聲玉振，高亢激揚。蘇軾《水調歌頭·密州出獵》，是寫‘示武’的地方性小型‘軍事演習’，它是用雄健的詩的語言，寫太守的出獵，感情是豪邁悲壯的，是詩的而非傳統的詞的，被詞論家視爲典型的豪放詞。歐陽修在一些詞裏藉以言志，發出豪邁、悲壯、慷慨之音，表現士大夫的英雄氣概。雖然他的詞大多是用了詞的柔美婉約的語言，但有時也用了詩的豪健的語言寫詞。如《采桑子》：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濛濛。垂柳欄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詞寫晚春景象：早春春意鬧之景象已成爲過去，大自然透出衰敗零落之景象。你看，花‘狼籍殘紅’，柳‘飛絮濛濛’，百花謝後，代之以‘垂柳欄干盡日風’，顯現出一種空靈幽靜之境界。下闋寫春意闌珊後的落寞：‘笙歌散盡遊人去’，給人以空落落的感覺。‘始覺春空，垂下簾櫳’，將這種空落落的感覺，發展到極致，幾乎難以爲繼。結尾‘雙燕歸來細雨中’，力挽空落的感覺。‘雙燕歸來’，已是暖融融的，在細雨中而歸，更富詩意。因此，寫出一種充滿詩意的清幽寧靜的境界，在詞中充溢著詞人詩意的體驗與感受。此詞詞意的承接與轉折頗有力度，而所描寫之意境又清新淡遠，餘味無窮。

歐陽修詞善用健語抒情、質樸無華，痛快直率。如《漁家傲·與趙康靖公》：

四紀才名天下重。三朝構厦爲梁棟。定册功成身退勇。辭榮寵。歸來白首笙歌擁。 顧我薄才無可用。君恩近許歸田壟。今日一觴難得共。聊對捧。官奴爲我高歌送。

這是歐陽修爲趙概餞行之作。趙概與歐陽修在朝相得，致仕後，趙從遠地來訪歐，兩人相聚甚歡。臨别時，歐陽修設宴爲趙概餞行，並寫了這首感情真摯的詞作。此詞上闋寫趙概在朝不俗的功業，詞人對其真切的讚美之情，溢於言表。下闋説自己晚年不得志，力請致仕，幸得皇帝的恩准。兩人在酒席間共訴衷腸，有著一言難盡的歷經滄桑的喟歎。這首詞敘事與抒情都比較直率，文字質樸無華，了無雕飾。它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歐陽修晚年的生活境况。

歐陽修詞，對時光流逝的感歎、疏狂性格的刻劃、日常生活詩意的描寫，都充滿了感情的張力，這遠非婉約詞的情意綿綿之柔情所能範圍的：

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負曲江花。

《臨江仙》(記得金鑾同唱第)

如此春來春又去，白了人頭。

《浪淘沙》(今日北池遊)

在對時光流逝的感歎中，充滿了功業無望、事功不成的追悔：

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强飲還無味。

《蝶戀花》(獨倚危樓風細細)

白髮戴花君莫笑，六么摧拍盞頻傳。人生何處似樽前。

《浣溪沙》(堤上遊人逐畫船)

縱使花時常病酒，也是風流。

《浪淘沙》(今日北池遊)

他對士人疏狂之抒寫，可謂風流自賞。寫得横放傑出，表現出性格之高傲與生活之浪漫不羈：

行雲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流連。疑是湖中别有天。

《采桑子》(畫船載酒西湖好)

西南月上浮雲散，軒檻涼生。蓮芰香清，水面風來酒面醒。

《采桑子》(殘霞夕照西湖好)

詞的詩意的追求，使平平常常的景象中，深藴著詩的意味：

敲遍欄干，向人無語，惆悵滿枝紅。

《少年遊》(去年秋晚此園中)

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故欹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

《玉樓春》(别後不知君遠近)

在激動的行爲或物事的激變中，表現出詞人情緒的憤激。

從直接抒情、直抒胸臆，語言的漸趨豪健，質樸無華，都表現出詞中富於詩的語言特色。且詞裏表現著大丈夫的英雄氣概，洋溢著歷經滄桑世變的感慨之音，如此等等，使詞向境界開闊的詩風靠攏。‘詩之境闊，詞之言長’〔五〕，歐陽修詞在向詩風逐漸靠攏中，推動著婉約詞向豪放詞的緩慢過渡。

三

歐陽修詞的藝術創新之三，是他寫了數量不多藝術質量很高的豪放詞。從詞的發展史來看，詞由婉約到豪放，經歷了緩慢的發展過程，也是一種不折不扣地藝術創新。

歐陽修詞，就創作總體來説，詞風是婉約的。歷來詞論家都將其歸入婉約派，應無異議。但他也寫了數量不多的豪放詞。儘管豪放詞在他的詞的創作中所占比例很小，似可忽略不計。然對北宋詞來説，卻是開風氣之先的，應當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歐陽修詞的箋釋者邱少華先生説：‘其實，歐陽修詞風亦有豪放一面，即使以嚴格的標准來考量，他的豪放詞也在十首以上。’〔六〕並説：‘在開豪放詞風之先河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七〕這個評價是客觀的，毫無溢美的。豪放詞就詞人情緒的激宕、感情的豪邁、思想的深邃，都遠非婉約詞可比。它反映現實生活的寬廣、表現的思想境界的開闊，使詞顯現著一種全新的面貌，究其實，其思想内容與藝術内涵更接近詩。也可以説歐陽修的詞如同比他稍晚的蘇軾詞一樣，‘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八〕。請看他的《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淮揚》：

平山欄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種堂前垂柳，别來幾度春風。 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鍾。行樂直須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此詞如詞題所示，是爲送劉原甫出守淮陽而作。關於這首詞的寫作背景，吴熊和《唐宋詞匯評》云：‘歐陽修於慶曆八年(一四八)閏正月至十二月知揚州，建平山堂。劉敞(原甫)於至和三年(一五六)出知揚州，詞即作於至和三年。歐陽修時在開封，爲劉敞餞行。’〔九〕劉敞將到揚州赴任，話題自然就落到揚州。當年歐陽修知揚州時，所建平山堂是揚州名勝之一，經過幾年經營，可以説已成揚州的一張名片，故詞從平山堂落筆：首句寫平山堂倚山淩空，險峻壯觀。那裏山色忽隱忽現，雲霧繚繞，驚心動魄。接著説，我當年親自在堂前栽了幾棵垂柳，想來長得旖旎可愛了罷？上闋在時空觀照中，極寫平山堂氣勢不凡，美麗壯觀。下闋則是對劉敞赴任揚州的讚譽與期許：你新任太守，才氣不凡，擅長寫經國之大業的文章，運筆灑脱自如，揮毫萬字；酒量也大，一飲千鍾。治州郡必然是文彩風流，韻事連連。現在正是年輕能幹的時候，就在揚州放手大幹一番吧！你看我這衰翁，力不從心，想大幹就不行了啊！用自己年事衰老鋪墊一句，落實行樂幹事必須年輕，再次表達對劉敞任職揚州的高度期許。這首詞境界開闊，感情豪邁，字裏行間流溢著俊邁豪爽之致，是一首很典型的豪放詞。詹安泰云：‘就全詞看，没有接觸到美人芳草，没有關涉到兒女私情，没有運用比興象征一類的表現手法，寫景色，寫物象，寫生活，寫感想，坦率説出，毫無假藉，直起直落，大開大闔，尤其是這首詞的特色。這特色，在藝術風格上是屬於疏宕一路的。’説詞風連用了三個否定句，説明它不同於一般詞的藝術表現，然後才説到它的藝術表現特色，説得很准確，很到位，我們就毋庸置喙了。朱庸齋云：‘惟尚有其雄健，開闊、疏宕之處，如《朝中措》……則已跳出馮延巳之範圍，洗脱南唐舊格矣。’〔一一〕這是就其詞的創作超前而言的。龍榆生云：‘而其晚年之作，氣骨開張，如平山堂作《朝中措》……逸懷浩氣，大近東坡。’〔一二〕這是就其啟後而言的。總之，這首詞在詞史上承前啟後，超邁時輩，它雄健、豪邁、疏宕，表現出壯偉豪爽之胸襟與氣概。

再如《聖無憂》：

世路風波險，十年一别須臾。人生聚散長如此，相見且歡娱。 好酒能消光景，春風不染髭鬚。爲公一醉花前倒，紅袖莫來扶。

關於此詞的作年，吴熊和《唐宋詞匯評》(宋代卷)云：‘《居士集》卷十二有皇祐元年(一四九)《秀才歐世英惠然見訪，於其還也，聊以贈之》詩，中有“相逢十年舊，暫喜一樽同。昔日青衫令，今爲白髮翁”諸句。與此詞意近，或作於同時。歐陽修時知潁州。’〔一三〕這是一首與朋友久别相逢傾吐衷情的詞，開頭即云‘世路風波險’，世路風波，已足驚人，又用一‘險’字形容，令人驚歎！‘十年一别須臾’，一别就是十年，似在須臾之間，時間過得太快了，見面聊且歡娱吧！下闋接著説好酒能使人歡娱，春風卻不能使髭鬚由白變黑，返老還童。‘爲公一醉花前倒’兩句系憤懣語卻以疏狂出之，表現其雖經歷艱難與風波卻不爲所屈的倔强性格，狂放之態畢現。

豪放詞，就語言表現的本質而言，是以詩的或接近詩的語言，表達詞人的相對激越的情緒。因此，更接近抒情言志的詩的風格。或者可以説，豪放詞是用頗爲雄健的語言，抒寫詞人豪邁或曠達的情緒，是以充沛的詩的激情抒寫詞人的豪邁情緒。因此，就詞人的情緒、詞的語言表達、詞的風格來講，與傳統的婉約詞漸次疏離，更接近於詩，是詞向詩的回歸。詞的固有的特點有些消失，而又增加了若干詩的因子，由詞的緣情向詩的言志轉化，表達詞人的情緒與感情，更爲爽朗與暢達。在某種意義上説，是對詞脱胎换骨的藝術改造，能使詞人之情態表達更充分。歐陽修較早較多的寫了豪放詞，這無疑是對豪放詞的發展，産生了很大的影響，是值得我們在詞史上大書一筆的。

〔一〕 詹安泰編注《李璟李煜詞·前言》，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第一六頁。

〔三〕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第一六四頁。

〔四〕 元好問《論詩三十首》，胡傳志校注《金代詩論輯存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二一七年，第四二四頁。

〔五〕 王國維著、滕咸惠校注《人間詞話新注》(修訂本)，齊魯書社，一九八六年，第四一頁。

〔九〕 吴熊和主編《唐宋詞匯評》(兩宋卷)，浙江教育出版社，二四年，第二三頁。

〔一一〕 朱庸齋《分春館詞話》卷五，張璋等編纂《歷代詞話續編》，大象出版社，二五年，第一二二四頁。

〔一二〕 龍榆生《龍榆生詞學論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第九七—九八頁。

〔一三〕 吴熊和主編《唐宋詞匯評》(兩宋卷)，浙江教育出版社，二四年，第二二六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