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军事思想中的《孙子兵法》元素

2018-01-23 09:09
孙子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中央文献出版社孙子兵法孙子

雨 兵

1960年12月25日,毛泽东同部分亲属和身边工作人员谈话说:“后来到陕北,我看了八本书,看了《孙子兵法》,克劳塞维茨的书看了,日本人写的军事操典也看了,还看了苏联人写的论战略、几种兵种配合作战的书等等。那时看这些,是为论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是为了总结革命战争的经验。”①陈晋:《毛泽东读书笔记解析》上册,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457页。毛泽东说的“看了八本书”“是为论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指的是1936年毛泽东在陕北为撰写《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而看的《孙子兵法》等八本书。毛泽东这篇著作,由于“西安事变”的发生未能全部完成。但仅从已经发表的部分中,至少有七处引用和阐发《孙子兵法》内容;四处阐释和发挥孙子的话。可见,毛泽东为总结革命战争的经验,确实认真研读过《孙子兵法》。纵观毛泽东的军事著作和思想,其中充满着《孙子兵法》元素。本文所指毛泽东军事思想中的《孙子兵法》元素,大致涵盖四个层面的内容:一是毛泽东在著作及讲话谈话中直接引用《孙子兵法》中的语句;二是毛泽东概括《孙子兵法》和中国优秀传统兵学的论点所形成的(甚至是反其道而用之)的军事思想;三是毛泽东受中华传统文化基因的影响(包含在未系统读孙武兵法前)在实践中创造总结的具有《孙子兵法》特征的军事思想;四是毛泽东将马克思主义军事思想、西方军事文化和《孙子兵法》相结合而形成的军事思想。

作为现代中国集军事统帅与军事理论家于一身的伟大军事家毛泽东,与中国古代伟大的军事家孙武及其“中国古代第一兵书”《孙子兵法》的血脉联系是很自然的。毛泽东军事思想既是马列主义关于革命战争理论与中国革命战争实际相结合的产物,也是对中国古代军事文化遗产尤其是《孙子兵法》合乎逻辑的借鉴、运用和发展。李炳彦所著《孙子谋略新论》指出:“中国的军事理论,从孙子到毛泽东之前,数千年无质的变化,就是这种理论循环的表现。”“毛泽东军事思想的问世,使中国的兵学理论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①李炳彦:《孙子谋略新论》,解放军出版社2014年版,第8页。认真研究毛泽东军事思想中的《孙子兵法》元素,对于深入探索毛泽东军事思想中的中国传统兵学优势,启迪人们学会用毛泽东的思维方式和思想方法,认识“孙子”,学习“孙子”,运用“孙子”,发展“孙子”,将会起到积极的作用。

一、孙子的“兵道”论与毛泽东的战争观

战争是政治斗争的一种特殊手段和最高表现形式。2500多年前的《孙子兵法》不仅能直观地看到政治即“道”对战争的影响和制约作用,而且能够较为自觉地把“道”作为认识战争、对待战争、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因素;不仅提出了“兵者国之大事”的“重战”“慎战”之道,“道天地将法”和“主孰有道”的“庙算”之道,而且阐明了“修道而保法”和“安国全军之道”。毛泽东的战争观是毛泽东军事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曾任日本自卫队第二部情报组长的持田真一认为,毛泽东军事思想的理论基础是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他的战争观是以马克思、列宁的战争观为基础,吸收东方古兵法的精髓——孙子兵法的战争观,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战争观。②刘继贤、张全启主编:《毛泽东军事思想原理》,解放军出版社1995年版,第121页。在现存的毛泽东军事文献中,虽然没有看到直接阐述孙子关于“兵道”和战争观方面的论述,但毛泽东的战争观与《孙子兵法》中关于战争与国家、战争与军队、战争与政治、战争与经济、战争与和平等思想,既有很多契合之点,又有很多创新发展之处,使我们不得不相信,毛泽东的现代战争观与孙子的古老战争观有着某种天然或必然的联系。

(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党指挥枪”与“兵者国之大事”。据可靠文献记载,毛泽东1913年12月(20岁)接触《孙子兵法》时,就有“孙子言兵,首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的课堂笔记。③《毛泽东早期文稿》,《讲堂录1913年10月至12月》,湖南出版社1995年第二版,第595页。《孙子兵法》开宗明义:“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多数专家研究认为,此处“兵者”指军事或军事力量,包括战争。这是人类最早提出“兵”与“国”的关系问题,即“兵系国事”。这个命题非常重要。在此之前,人们往往把“兵”看作单纯的军事行动,“兵战”的结局就是分出输赢,甚至认为“战争”无非就是集团间的械斗之类。有了这个命题,“兵”的性质就变了,上升到国家层面。④南兵军:《“兵智”之根本乃战略智慧》,《孙子研究》2017年第3期。联系“十三篇”的整体内容。“兵系国事”至少包含以下内容:其一,“兵”是国家行为。日本江户时代研究《孙子兵法》的军事学家荻生徂徕说:“所谓兵者国之大事,乃指军旅皆系于诸侯之身,大莫过于此焉。纵然军旅耗资之多,民愁之甚,无可比拟,可谓军之胜负关系众人之生死,国家之兴亡。”⑤〔日〕佐藤坚司著,高殿芳等译:《孙子研究在日本》,军事科学出版社 1993年版,第63页。其二,“兵”系民心。孙子认为,军事行动取决于对“五事七计”的“庙算”,而“五事”的第一个条件为“道”。孙子曰:“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孙子·计》)这一思想,现在看来不足为奇,但在当时它既摈弃了认为战争取决于天意或某种偶然因素的宿命观点,又批评了把战争胜负简单地归结于将帅才能的英雄史观,而是突出了民心的作用。其三,“兵”是“安国全军”的工具。孙子认为,军队不能独立于国家和民众之外。“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孙子·计》)。就是说,作为军队将帅,不能不了解“道天地将法”,了解了就能打胜仗,不了解就不能打胜仗。并告诫“主”和“将”:对战争要慎重,不能由着自己的性情来,不可以“怒而兴师”“愠而致战”,要时刻以“安国全军”为“警之”(《孙子·火攻》)。上述分析不难看出,孙子的“兵系国事”思想带来了全新的战争观。这就是:“兵”不是独立的,不是个人行为,不能“感情用兵”, 要“慎战”,要从“安国全军”的高度用兵;“兵”决定着国家民族的生死存亡,而民心又决定着“兵”的胜负。这一思想既是“兵道”,更是“兵魂”。

对孙子“兵者国之大事”思想,毛泽东是把它放在马克思主义战争观、军队观的大背景下来认识的,是在中国革命战争的实践中运用和发展的。中国共产党在建党之初重视“民运”而忽视“兵运”(军事运动),致使遭到蒋介石和汪精卫1927年“四一二”和“七一五”反革命政变的残酷屠杀,共产党人在错误和挫折中认识到“枪杆子”的重要性。毛泽东在1927年中央紧急会议(“八七”会议)上严正指出:“以后要非常注意军事。须知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①《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在中央紧急会议上的发言》,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2页。在1938年党的六届六次全会上,毛泽东指出:“每个共产党员都应懂得这个真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延安的一切就是枪杆子造出来的。”“我们是不要战争的;但是只能经过战争去消灭战争,不要枪杆子必须拿起枪杆子。”②《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战争和战略问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421、422页。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广州起义后,我党建立了中国工农红军,此后党内军内又出现了“单纯军事观点”“司令部对外”和主张军事领导政治、反对党对军队的领导等倾向。毛泽东在1929年12月的“古田会议”决议中指出:“中国的红军是一个执行革命的政治任务的武装集团。”“红军的打仗,不是单纯地为了打仗而打仗……离了对群众的宣传、组织、武装和建设革命政权等项目标,就是失去了打仗的意义,也就失去了红军存在的意义。”③《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中国共产党红军第四军第九次代表大会决议案》,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87页。并逐步从组织和思想上建立了党对军队绝对领导的一系列制度和措施。毛泽东为解决党在抗战中领导权问题,在党的六届六次全会指出:“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决不容许枪指挥党。”“共产党员不争个人的兵权(决不能争,再也不要学张国焘),但要争党的兵权,要争人民的兵权。现在是民族抗战,还要争民族的兵权。在兵权问题上患幼稚病,必定得不到一点东西。”④《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战争和战略问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421页。毛泽东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党指挥枪”为理论基础,领导中国人民进行了22年的革命战争,歼灭敌人共计1100余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又进行过抗美援朝战争、中印、中苏边境自卫反击战等。革命的武装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取得了震撼世界的辉煌胜利。在新时代,我们党确立了“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强军目标,继续谱写“兵者国之大事”的新篇章。

(二)“战争是政治的继续”与“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列宁多次引用过《战争论》中关于战争是政治继续的观点,指出:“战争无非是政治通过的另一种手段(即暴力)的继续,这是军事史问题的伟大作家之一克劳塞维茨所下的定义。”①《列宁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26页。实际上,早于克劳塞维茨2300多年的孙子在《形》篇就提出:“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表明战争的胜败取决于“政”。就整个“十三篇”而言,“兵者国之大事”“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伐谋伐交”“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下同欲者胜”“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等思想,都渗透着战争与政治的关系。《淮南子·兵略训》也有战争与政治联系的记载:“兵之胜败,本在于政。”“为存政者,虽小必存;为亡政者,虽大必亡。”《战国策·秦一》亦朴素地表述了战争是政治继续的思想:“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伯、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这些都应该看作“战争是政治的继续”论断的雏形。

毛泽东传承了孙子等兵家“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兵之胜败,本在于政”的思想,继承和发挥了马列主义关于战争是政治继续的理论,通过对战争内在矛盾的分析,抓住了战争特别是中国革命战争的本质,进一步阐明了战争是政治继续的内涵和实质。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专门写了“战争和政治”问题。他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在这点上说,战争就是政治,战争本身就是政治性质的行动,从古以来没有不带政治性的战争。”“但是战争有其特殊性,在这点上说,战争不即等于一般的政治。‘战争是政治的特殊手段的继续’。”“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②《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论持久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07-308页。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为打仗而打仗的战争。当年日本侵略中国的政治目的早在田中义一的奏折中已经显露出来。毛泽东对抗日战争曾做了深刻分析,指出:“中国的半独立地位,是日本帝国主义政治发展的障碍,日本要扫除它,所以发动了侵略战争。中国呢……日本现在用战争来压迫,要完全断绝中国革命的进路,所以不得不举行抗日战争,决心要扫除这个障碍。”毛泽东特别强调:“战争一刻也离不开政治。”③《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论持久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07页。根据这一思想,中国革命战争始终能够做到服从政治斗争需要。如,在抗日战争中,我军对日军、伪军实行坚决打击,直至其无条件投降;对国民党顽固派的斗争则采取有理有力有节的策略。在解放战争中,则坚决打击国民党军,直至其彻底覆灭。抗美援朝战争打了三年,最后通过谈判达成停战协议。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也是反击胜利后,即主动迅速地撤兵回国。这都是由当时的政治和军事斗争形势决定的。1958年我军炮击金门单日打炮,双日不打炮,并且让对方得到供应。采取这样打打停停的做法,是为了孤立对方,促进祖国统一大业。如果单纯从军事上考虑,这种史无前列的做法难以让人理解。

(三)“革命战争都是正义的”与“春秋无义战”。毛泽东认为:“历史上的战争,只有正义的和非正义的两类。”④《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694页。而孙子缺乏对“义战”与“不义之战”的阐释。我国著名历史学家、哲学家任继愈先生也说过:“儒、墨两家都指出战争有正义与非正义的区别,正义的战争应当支持,不正义的战争应当反对。《孙子兵法》看不出有这样的认识。”①任继愈:《浅论孙武》,《孙子学刊》1992年第1期。中国古代有的兵家也注意到义兵和不义之兵的区分。如《吴子兵法·图国第一》认为战争类别“有五:一曰义兵,二曰强兵,三曰刚兵,四曰暴兵,五曰逆兵。禁暴救乱曰义,恃众以伐曰强,因怒兴师曰刚,弃礼贪利曰暴,国乱人疲,举事动众曰逆。”又如《吕氏春秋》认为“兵苟义,攻伐亦可,救守亦可。兵不义,攻伐不可,救守不可。”再如《司马法·仁义第一》认为:“是故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毛泽东没有拘泥于《孙子兵法》中的含混认识,而是继承和发展了古人对义战与非义战的认识,尤其是马列对正义与非正义战争的科学分析,联系中国革命战争实际,正确分析了两类不同政治性质的战争。毛泽东于1935年12月在《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中指出:“古人说:‘春秋无义战。’于今帝国主义则更加无义战,只有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阶级有义战。全世界一切由人民起来反对压迫者的战争,都是义战。”②《毛泽东选集》第1卷,《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61页。“春秋无义战”出自《孟子·尽天下》,因为儒家认为,“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这才是合乎义的,而春秋时代则是“礼崩乐坏”“礼乐征伐自诸侯出”,没有合乎正义的战争,这既表达了孟子的历史观,也是其政治观、战争观的体现。毛泽东借孟子的这句话,揭示了帝国主义之间战争的实质。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双方都宣称自己是为了“保卫祖国”而进行的正义战争,列宁曾透过这“谎话”的表象,揭示了它的“真正实质”是为了重新瓜分殖民地、分配赃物、掠夺别国领土,由此得出这个战争是帝国主义政治决定的非正义战争,“关于保卫祖国的漂亮话都‘完全是骗人的谎言’。”③《列宁军事文集》第286页。毛泽东也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初期的西方战场双方的战争目的进行了深刻剖析,指出:“战争的双方,为了欺骗人民,为了动员舆论,都不顾羞耻地宣称自己是正义的。而称对方是非正义的,其实,这只是一种滑稽,一种欺骗。”④《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论第二次帝国主义战争》,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468页。因为战争双方的政治目的,都是“为了重分殖民地半殖民地与势力范围,为了掠夺世界人民,为了争夺对世界人民的统治权。”所以,“掠夺——这就是帝国主义战争的唯一的政治目的。”⑤《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论第二次帝国主义战争》,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467页。“日本帝国主义的‘永久和平’,希特勒的‘民族自决’,张伯伦的‘反对国社主义’,达拉第的‘援助波兰’,其实都是‘掠夺’二字。不过为了说的好听起见,为了欺骗人民起见,命令他们的秘书制造出几个别致一点的代名词罢了。”⑥《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论第二次帝国主义战争》,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467—468页。据此分析,中国春秋时期,许多诸侯相互不间断地进行的掠地攻城、争权夺利的战争,“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孙子·用间》)尤其是“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近于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力屈、财殚,中原内虚于家。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军罢马,甲胄矢弩,戟楯蔽橹,丘牛大车,十去其六。”(《孙子·作战》)看来,孟子说的“春秋无义战”是有根据有道理的。毛泽东从战争目的和阶级分析的角度,回应了春秋诸侯间战争“无义战”的性质。

同时,根据毛泽东先后多次对正义与非正义战争问题的阐述,可以看出他对正义战争一般特点的认识,即从参战成员看,是被压迫阶级和民族;从战争目的看,是为了谋解放、反压迫,争民族独立;从历史作用看,是推动历史前进的;从战争性质看,是革命的。凡是具备上述特点的战争,都属于正义战争。反之,则是非正义战争。

(四)战争“还是经济的竞赛”与“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毛泽东认为:“战争不但是军事和政治的竞赛,还是经济的竞赛。”①《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游击区也能够进行生产》,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754页。“战争就是两军指挥员以军力财力等项物质基础作地盘,互争优势和主动的主观能力的竞赛。”②《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论持久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18页。这一思想,既来源于孙子等古代兵家有关的思想观念,又来源于马克思主义关于战争与经济的论述,更来源于中国革命战争的实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古往今来人们对战争与经济关系的朴素解读。《孙子兵法》对此有较为翔实的阐述。《孙子·作战》指出:“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智将务食于敌”。《孙子·军争》则强调:“是故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古代其他兵家也有类似的思想。如,孙膑认为,“富国”是“强兵之急”(《孙膑兵法注译》)。邓艾也认为:“国富则兵强,兵强则战胜。”(《三国志·邓艾传》)

毛泽东于1931年仔细研读了《反杜林论》一书,对书中关于战争与经济关系的思想十分重视。1933年8月毛泽东在中央革命根据地南部十七县经济建设大会上做了《必须注意经济工作》的报告,指出:“革命战争是当前的中心任务,经济建设事业是为着它的,是环绕着它的,是服从于它的。”“只有开展经济战线方面的工作,发展红色区域的经济,才能使革命战争得到相当的物质基础,才能顺利地开展我们军事上的进攻。”③《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必须注意经济工作》,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20、317页。马克思主义认为,军事、政治和经济的力量有着密切联系,三种力量相互促进,相互制约,缺一不可。经济力量是军事、政治力量的后盾,军事、政治力量又反过来对经济力量产生巨大影响。基于此,毛泽东总是把战争中的三种基本力量结合起来全面衡量。如在《论持久战》中,他对比分析了中日双方力量的特点,驳斥了亡国论和速胜论的错误思想。他指出,日本的军力、经济力和政治组织力在东方是第一等的,因此决定了战争的不可避免和中国的不能速胜。但日本国度比较小,其人力、军力、财力、物力均缺乏,经不起长期的战争。中国的军力、经济力和政治组织力是比较弱的,但中国地大、物博、人多、兵多,能够支持长期的战争。这就规定了和规定着战争的持久性和最后胜利属于中国而不属于日本。

在革命战争中,为应对敌人经济封锁,解决军队保障问题,毛泽东借鉴管仲的“甲兵之本,必先予田宅”(《管子·侈靡三十五》)思想和商鞅的“耕战”政策,尽力做到军队自给。土地革命时期,“敌人在进行经济封锁,奸商和反动派在破坏我们的金融和商业,我们红色区域的对外贸易,受到极大的妨碍”,“盐很贵,有时买不到。谷子秋冬便宜,春夏又贵得厉害”。针对这些情况,毛泽东要求红军“努力去发展农业和手工业的生产”。①《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必须注意经济工作》,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16-317、318页。抗日战争时期,为了对付日本的“三光”政策和国民党的经济封锁,毛泽东提倡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发动和领导了大生产运动,并把生产规定为我军三大任务之一,要求军队参加生产和经济建设,同时提出精兵简政,减租减息等减轻人民负担的措施,从而使边区军民战胜了严重的经济困难,提高了战斗力。毛泽东还借鉴孙子“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孙子·作战》)等思想,明确提出军队物力来源一般分为取之于敌、就地供应和后方供应三种形式。解放战争时期,毛泽东指出:“以俘获敌人的全部武器和大部人员,补充自己。我军人力物力的来源,主要在前线。”②《毛泽东军事文集》第四卷,《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54页。并将此作为“十大军事原则”之一。在艰苦的革命战争年代,我军官兵把“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小米加步枪,仓库在前方”作为打胜仗的一个动力。即使在解放战争中,也经常让蒋介石当“运输大队长”。1947年12月21日,毛泽东做了《改造旧艺术,创造新艺术》的演讲,其中讲到正在进行的战争,他说:“一年多的自卫战争,我们已经消灭敌人一百六十多万,其中俘敌一百零几万。我们打仗,部队主要是靠俘虏来的蒋军士兵补充,枪炮子弹也主要靠国民党运送,我们没有大的兵工厂。过去吃穿供给是靠解放区内部解决,现在还要靠国民党来解决,如刘邓大军在大别山地区、陈谢大军在伏牛山地区打仗,人员、枪炮、子弹都是从敌人那里来的。这是我们解放军扩大队伍的一个特点。这是世界上任何军队所少有的,而我们一贯就是用这个老法子。”③《毛泽东文集》第四卷,《改造旧艺术,创造新艺术》,人民出版社1996年8月版,第324页。这应该是毛泽东对孙子“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思想最好的阐释。

(五)“兵民是胜利之本”与“上下同欲者胜”。孙子对待战争的态度,首选“慎战”。“非危不战”时,要做到“有道”“道者,令民与上同意”,强调出兵作战要反映民众的意愿,并提出这是五个制胜条件的首要条件。在《谋攻》篇中孙子又提出同样的观点:“上下同欲者胜。”在此,我们似乎看到了“上下同欲者胜”与“兵民是胜利之本”两者之间的某种联系。

毛泽东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农民,他是在革命战争烽火中滚爬出来的伟大军事家,他从一个热血青年成长为革命领袖的过程中,始终植根于“祖国母亲”的沃土,与广大人民群众和士兵生活战斗在一起。他对“民众”的认识,虽然没有孙子久远,但肯定比孙子深刻。毛泽东能够把马列主义历史唯物论基本观点——人民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运用于战争之中,能够传承中国传统兵学的“民本”思想,在人民战争的实践中提出“兵民是胜利之本”的时代命题,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兵民是胜利之本”,虽然是在1938年《论持久战》中提出的,实际上在毛泽东军事思想中早已形成。毛泽东指出:“过去土地革命战争时代的中国红军,以弱小的军力而常打胜仗,得力于组织起来和武装起来了的民众是非常之大的。民族战争照规矩应比土地革命战争更能获得广大民众的援助;可是因为历史的错误(指国统区实行法西斯统治,人民无法组织起来),民众是散的……只有坚决地广泛地发动全体的民众,方能在战争的一切需要上给以无穷无尽的供给。”毛泽东坚定地表示:“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日本敢于欺负我们,主要的原因在于中国民众的无组织状态。克服了这一缺点,就把日本侵略者置于我们数万万站起来了的人民之前,使它像一匹野牛冲入火阵,我们一声唤也要把它吓一大跳,这批野牛就非烧死不可。”①《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论持久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20、340页。中共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所以能够由抗战初期的5万人,至1945年夏天发展为120万人;根据地所以能够在1937年夏天只有不过150万人口的陕甘宁边区,至1945年夏天发展为拥有1亿人口的19块解放区,乡村不脱产的民兵能够发展为300万人以上。这些都是与正确贯彻毛泽东“兵民是胜利之本”思想分不开的。战争时期我军兵源主要来自翻身农民,仅华北解放区1949年6月,就有100万农民参军。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中,参战民工就有539万。这也都充分显示出“兵民是胜利之本”思想在革命战争中之伟力。

二、孙子的“知胜”论与毛泽东军事战略指导原则

《孙子兵法》贯穿的一条红线就是“知”。“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体现了孙子的军事认识论,形成了他的“知胜”观。在孙子看来,“知则胜,不知则败”。“十三篇”从首篇《计》指出“五事七计”“知之者胜,不知之者不胜”,到《谋攻》《地形》篇提出“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知天知地,胜乃不穷”,再到终篇《用间》强调“先知者”“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包括其他各篇,不仅都涉及“知”的范畴,而且从军事角度对“知”做了深刻辩证的分析,进而构成了《孙子兵法》的理论核心。正如《唐李问对》所言:“是以知彼知己,兵家大要。”②吴如嵩、王显臣:《李卫公问对浅说》,解放军出版社1987年版,第86页。

(一)“‘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仍是科学的真理。”从1936年到1938年,毛泽东先后写作了《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矛盾论》《论持久战》等军事、哲学著作,对孙子“知彼知己”战争指导原则多次阐述,对其所具有的朴素唯物精神进行批判吸纳和发展,使其提升为形成正确军事战略的重要思想方法。

其一,战可知、胜可为,“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是规律和真理。孙子认为,战可知、胜可为,知是战的前提,胜是知的结果。“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孙子·用间》)“知兵者,动而不迷,举而不穷。”(《孙子·地形》)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说:“我们承认战争现象是较之任何别的社会现象更难以捉摸,更少确实性,即更带所谓‘盖然性’。但战争不是神物,仍是世间的一种必然运动,因此,孙子的规律,‘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仍是科学的真理。错误由于对彼己的无知,战争的特性也使人们在许多的场合无法全知彼己,因此产生了战争情况和战争行动的不确实性,产生了错误和失败。然而不管怎样的战争情况和战争行动,知其大略,知其要点,是可能的。”③《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论持久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18页。在此,毛泽东既肯定了孙子朴素唯物主义战争可知论命题,又科学阐明了战争规律的客观性和可知性,对“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给予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解释。

其二,战争是矛盾双方的暴力对抗,只有“知彼知己”才能“百战不殆”。孙子认为只有对“五事七计”“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才能“知胜负”。在具体军事对抗中,“知彼知己”至少要考虑三个方面的问题:一是知道对手哪些地方强,避开对手的强点。知道自己哪些地方弱,掩饰并保护自己的弱点,不让对手有可乘之机。二是知道对手那些地方弱,了解自己哪些方面强,以自己的强点去攻击对手的弱点。三是准确把握对抗双方强与强、弱与弱之间的“差”,以利于运筹决策。这些与毛泽东的思维方式和思想方法不谋而合,形成了共鸣。毛泽东十分反对主观性和片面性地看问题。他在《矛盾论》中一连列举了十个方面的“只了解……、不了解……”“只看见局部,不看见全体,只看见树木,不看见森林”的现象,他指出“孙子论军事说:‘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他说的是作战的双方。唐朝人魏徵说过:‘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也懂得片面性不对。”①《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矛盾论》,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版,第312-313页。由此看出,毛泽东将“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思想运用到他的军事战略中,是合情合理、合乎逻辑的。

其三,“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体现了辩证唯物论的认识论和知行统一观。毛泽东在总结革命战争经验时说:“有一种人,明于知己,暗于知彼,又有一种人,明于知彼,暗于知己,他们都是不能解决战争规律的学习和使用的问题的。中国古代大军事家孙武子书上‘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句话,是包括学习和使用两个阶段而说的,包括从认识客观实际中的发展规律,并按照这些规律去决定自己行动克服当前敌人而说的;我们不要看轻这句话。”②《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702页。毛泽东从认识和实践的关系上赞扬孙子的“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是知战统一的可贵思想,是一个完整的战争认识过程,更深刻、更透彻地阐释了这个命题,对“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赋予了马克思主义认识论这一全新的含义。

其四,“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关键在于了解对手,调查研究。毛泽东素有好学、好问、好知、兼听的习性和全知、尽知、真知、深知的处事风格,“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是他的座右铭。毛泽东把孙子的“知彼知己,百战不殆”思想自觉运用到军事战略决策过程,使他更加注重调查研究,更加注重“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更加注重了解对手、熟知对手,更加注重通过各种信息情报分析研究战争,更加注重汲取我党我军老一辈革命家和一线作战同志的智慧。1961年3月在“广州会议”上,毛泽东讲起当年靠调查研究找出作战办法的事:“我的经验历来如此,凡是忧愁没有办法的时候,就去调查研究……在第二次反‘围剿’的时候,兵少觉得很不好办,开头不了解情况,每天忧愁。我跟彭德怀两个人到白云山上跑了一天,察看地形,看了很多地方。我对彭德怀说,把你的三军团全部打包抄,敌人一定会垮下去。一军团打正面,那时还有四军、三军,可以打正面、打两路。如果不去看呢?就每天忧愁,就不知如何打法。”③《毛泽东文集》第八卷,《在广州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1页。毛泽东读《南史·韦睿传》曾两次写下“躬身调查研究”的批语,④《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第199页。对1600多年前的韦睿将军在作战指挥中亲自调查研究、详细掌握敌情、尽力知彼知己的务实作风大加赞赏。1949年5月2日,毛泽东邀约柳亚子同游颐和园,柳亚子问毛泽东:“人民解放军很快渡江成功,并且占领了南京,我们不知道毛主席用的是什么妙计。”毛泽东笑了笑说:“打仗没有什么妙计,如果说有妙计的话,那就是知己知彼,根据实际情况,做出正确的决策。”⑤孙琴安、李师贞编著:《毛泽东与名人》,江苏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二)“有备无患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孙子的“知胜”论还有一段著名的话,即在《形》篇所说:“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意在告诉人们,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在双方交战前,将帅就要明察交战双方的各种情况,知有必胜之形,定出必胜之计。有了必胜的把握,然后求战,战则必胜。孙子提倡打有把握的必胜之仗,反对打不知彼己、轻举妄动之仗。毛泽东对孙子的“立于不败之地”原则十分欣赏,也十分熟悉。在其著作和讲话中多次引用这句话。比如,他在讲到土地革命时期反“围剿”准备时指出:“开始准备的时机问题,一般地说来,与其失之过迟,不如失之过早。因为后者的损失较之前者为小,而其利益,则是有备无患,根本上立于不败之地。”①《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722页。又如,抗日战争时期,1943年6月1日,毛泽东致电中共中央北方局代理书记彭德怀,指出抗日根据地军民的“最善方策”:一是对日本侵略军,主要是“坚持必不可少之根据地,开展反“扫荡”反“蚕食”之军事斗争与瓦解敌伪之政治斗争;二是对国民党则是“极力避免大的军事冲突”,使其把一切力量均用在对敌伪军的作战上来;三是对人民是坚持“三三制”的民主政治制度,大力发展经济,包括党政军民一齐动手发展生产;四是对党内的政策,是整顿作风和审查、保存干部。强调“如能实施上述各项,不犯大错,我党即可立于不败之地。”②《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在今后三年中应力求巩固屹立不败》,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698—699页。历史证明毛泽东的预见和决策是十分正确的。进入1945年,抗日战争已经走过最为艰难困苦的时期,日本的侵华战争已不可逆转地走到穷途末路。当年1月1日,毛泽东出席中共中央新年干部晚会与干部交谈时说:“不管敌人是早倒还是晚倒,我们都要做好准备,有备无患,才能立于不败之地。”③《毛泽东年谱》中卷,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571页。

再如,1945年8月日军投降后,“重庆谈判”虽然签订了《双十协定》,但国民党右派蠢蠢欲动,内战的灾难时刻都有降临中国人民头上的危险。在此时局下,毛泽东于1945年12月起草了《一九四六年解放区工作的方针》,指出:“一切作持久打算。不论时局发展的情况如何,我党均须作持久打算,才能立于不败之地。”④《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一九四六年解放区工作的方针》,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177页。这为我党我军在军事上防范敌人新的进攻,在政治上形成民主建设框架,争取了战略主动。1946年6月,蒋介石悍然发动全面内战,7月11日,毛泽东以中央名义致电林彪,对东北局“关于东北形势及任务的决议”提出修改意见,指出:“主要应依赖自力而不应依赖外力,只有自力更生,自立自强,自己有办法,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国际与国内各方助我力量,方能发生作用,才是可靠的取得和平,否则就是不可靠的,是危险的。”⑤《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三卷,《对东北局关于东北形势及任务决议的修改意见》,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34页。此电报发出一周以后,7月20日,毛泽东又为中共中央起草对党内的指示:“我们是一切依靠自力更生,立于不败之地,和蒋介石的一切依靠外国,完全相反。我们是艰苦奋斗,军民兼顾,和蒋介石统治区的上面贪污腐化,下面民不聊生,完全相反。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一定要胜利的。”⑥《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三卷,《以自卫战争粉碎蒋介石的进攻》,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55页。正如美国前助理国防部长菲利普·戴维逊在他的《毛泽东的战略》中,公正而客观地说:“毛何止是一位游击战士,他是一位伟大的战略家。在本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初期,他在一系列辉煌的游击作战中,把蒋介石及其国民党政府弄得苦恼不堪。十年后,他以游击战和运动战相结合,在中国打败了日本人。40年代后期,他在一系列得心应手的运动战中征服了中国。最后,他的部队在朝鲜阵地战中顶住了美国。哪个领袖能像他这样在这么多的不同类型的冲突中长期立于不败之地?”

(三)“先知必取于人”。《孙子·用间》曰:“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1939年1月,毛泽东在延安抗大参谋训练队讲如何做好情报工作时,全文引证了孙子的这段话,并说:“先知敌人之情,是得出正确判断、采取正确决心及正确处置各种情况的先决条件。‘已知’是‘胜人’‘成功’的基础,是‘知彼知己’的原则在时限性上的要求,关键是一个‘先’字。‘先知’的含义在于对获取的情报,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加以思索,定其可靠程度和时间性,然后将自己方面的情况加上去,研究双方的对比和相互关系,构成判断,定下决心。”①李人毅主编:《烽火岁月—程国璠文集》,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1页。毛泽东十分重视情报工作。1945年8月底,毛泽东赴重庆谈判。他在向民主人士解释重庆之行的必要性时说:“中国有句古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谈判和打仗是一回子事……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宋江三打祝家庄,前两次都因情况不明、方法不对,吃了大亏。后来,梁山好汉们学得聪明起来,改变了方法,采用了孙子的论军事说,派人进去在敌人的营寨中搞了个调查研究,做了些工作,结果,李家庄、扈家庄和祝家庄的联盟开始分崩离析,盘陀路的道路也弄清楚了,并且布置了藏在敌人营盘的伏兵,用了和外国故事中所说木马计相像之方法,于是,第三次进攻,就打了个大胜仗。”“和蒋介石进行面对面的斗争,就是要更好地了解他,在战术上熟知他的同时,通过谈判,让更多的人深刻认识蒋介石排除异己,消灭中共的错误战略思想。让人们在事实中得出结论:要打内战的不是共产党、毛泽东,而是他蒋介石执意要这么办!”②李清华:《雾都较量》,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4年版,第177页。

《孙子·用间》亦曰:“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在孙子看来,“知”就是“智”,没有知,便没有智;“知”是“智”的前提,“智”是“知”的升华。无论是《计》篇的“将者”之“智”,还是《用间》篇的“圣智”“上智”,都是“知”与“智”的统一和升华。我们常说“毛主席用兵真如神”,神就神在毛泽东知世情、知国情、知党情、知军情、知民情、知域情、知敌情上。③南兵军:《“兵智”之根本乃战略智慧》,《孙子研究》2017年第3期。历史表明,如果没有毛泽东对大革命失败后“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党指挥枪”的认知和分析,没有对中国“农民运动”“农村包围城市”的认知和分析,没有对“白色恐怖下红色政权能够存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认知和分析等,我们就不可能建立起坚强的红军队伍和红色根据地,红军就不可能取得前四次反“围剿”的胜利。如果没有毛泽东对党内“左”倾教条主义、冒险主义在军事上对革命造成严重危害的认知和分析,没有对利用蒋介石内部矛盾为我所用的认知和分析,没有对张国焘“以枪制党”分裂党与红军阴谋的认知和应对等,就没有红军的转危为安,红军就不可能赢得长征胜利、实现“北上抗日”。如果没有毛泽东对中国抗战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地位作用的认知和分析,没有对抗日战争坚持“持久战”的认知和分析,没有对抗日游击战争、人民战争等战略问题的认知和分析等,中国共产党就不可能在抗战中成为中流砥柱,抗日战争也不可能成为全民族的胜利。进而推断,如果没有毛泽东对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中国际国内战略格局、敌我力量对比和消长、党心军心民心向背等方面的认知和分析等,我们也不可能这么快、这么辉煌地取得全国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的胜利!

三、孙子的“权变”论与毛泽东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

“权变”是《孙子兵法》的核心思想,所谓“因利制权”“奇正相生”“战胜不复”“因敌变化”“悬权而动”“通于九变”“举而不穷”“践墨随敌”等,都是用来阐述孙子“权变”思想的。毛泽东战略战术思想的核心是“灵活机动”,其实质也集中在“变”上,他对孙子的权变思想有继承,有舍弃,更有创新和发展。

(一)战略上“以一当十”与战术上“以十当一”。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指出:“我们的战略是‘以一当十’,我们的战术是‘以十当一’,这是我们制胜敌人的根本法则之一。”①《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746页。这个法则是毛泽东“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思想的形象化、具体化。《孙子兵法》中有与此相似的话。《孙子·虚实》曰:“故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我为专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孙子·谋攻》亦曰:“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孙子的这两段话,主要讲“以众击寡”,即“以十当一”,集中力量歼灭敌人。而毛泽东讲的“战略上的以一当十和战术上的以十当一”,是根据革命战争实际,把一个层次的战术问题提高到战略战术两个层次上来看待。毛泽东说:“我们是以少胜多的——我们向整个中国统治者这样说。我们又是以多胜少的——我们向战场上作战的各个局部的敌人这样说。”②《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749页。这里的“以少胜多”,如同“以一当十”;这里的“以多胜少”,如同“以十当一”。“向整个中国统治者这样说”,就是从战略上说;“向战场上作战的各个局部的敌人这样说”,就是从战术上说。在此,毛泽东深刻阐明了既要敢于作战、敢于胜利又要善于作战、善于胜利的问题,显然是对孙子思想的发挥和发展。

战略上藐视敌人和战略上“以一当十”,是毛泽东根据在敌强我弱的情势下,有人对革命的前途信心不足,类似土地革命时期提出“红旗到底打得多久”、抗日战争时期出现“亡国论”等论调,为激励革命斗志和信念而总结的科学论断。在解放战争时期,毛泽东又提出美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著名论断。然而,毛泽东又说:“在每一个局部上,在每一个具体斗争问题上(不论是军事的、政治的、经济的或思想的斗争),却又不能轻视敌人,相反,应当重视敌人,集中全力作战,方能取得胜利。”③《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关于目前党的政策中的几个重要问题》,人民出版社1991年6月版,第1267页。这就是战术上重视敌人和战术上“以十当一”。

战术上“以十当一”,是毛泽东在继承发展孙子等兵家的“以众击寡”思想基础上提出的作战原则,其核心就是“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以众击寡”原则,除孙子有论述外,《司马法·定爵》也认为“迭战则久,皆战则强”。汉代《淮南子·兵略训》亦指出:“夫五指之更弹,不如卷手之一桎,万人之更进,不如百人之俱至也。”从普遍性上说,集中兵力是古今中外一切战争中克敌制胜的规律。从特殊性上说,在中国革命战争中,装备低劣的、弱小的革命军队要想战胜装备优良的强大的敌军,集中兵力格外重要。所以,在几十年的武装斗争中,毛泽东对这个问题有更多的发言权。早在井冈山斗争时期,党内有人主张把红军队伍分散到农村,并让朱德和毛泽东离开队伍,认为这样才可以隐匿大的目标,保存红军。毛泽东在1929年4月5日所写的前委给中央的信中,有理有据地反对了那种主张,指出:“我们三年来从斗争中所得的战术,真是与古今中外的战术都不同。”“大要说来是:分兵以发动群众,集中以应付敌人。”“愈是恶劣环境,队伍愈须集中,领导者愈须坚决奋斗,方能团结内部,应付敌人。”①《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红军第四军前委给中央的信》,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61页。实践证明,毛泽东的主张是对的。在以后的长征和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毛泽东一再强调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1947年12月,毛泽东在《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中提出“十大军事原则”,其中第四条是:“每战集中绝对优势兵力(两倍、三倍、四倍,有时甚至是五倍或六倍于敌之兵力),四面包围敌人,力求全歼,不使漏网。”②《毛泽东军事文集》第四卷,《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54页,第353页。1963年2月19日,毛泽东在听取西藏军区司令员张国华汇报中印边界东段自卫反击作战情况时说:“关于集中优势兵力的问题,还是老话,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如果是围城,就要十倍;如果是野战,就要五倍。在具体的战术动作上就不止了,就要占绝对优势。……侧后迂回,这不仅是印军怕,从古以来,哪一个军队都怕这一手。”③《建国以来毛泽东军事文稿》下卷,《在听取中印边界东段自卫反击作战情况汇报时的插话》,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165页。当年10月20日的东段反击作战,正是按照毛泽东的“老话”实施的,在兵力使用上占“绝对优势”,在战术运用上“四面包围”,给敌人以歼灭性打击。刘伯承高度评价毛泽东集中兵力的作战指挥原则,他说:“毛主席的集中优势兵力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思想,在军事指导上是划时代的人民军队的天才指导。”④《刘伯承军事文选》,战士出版社1982年版,第487页。在“以十当一”这个问题上,毛泽东把孙子“分”与“合”“以十攻其一”“十则围之”等思想有机地吸纳过来,结合中国革命战争实际,成功地导演出极为出色的战争活剧,实为一代天才的军事家。

(二)战略上的持久战与战役战术上的速决战。“兵贵神速”是被战争史证明了的至理名言。历代军事家讲用兵原则,一般都强调速决战。因为旷日持久的战争,对国计民生会造成很大危害,是不可取的。《孙子·作战》曰:“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故兵贵胜,不贵久。”毛泽东同意孙子的观点,为此说:“在战争问题上,古今中外也都无不要求速决,旷日持久总是认为不利。”但毛泽东又说:“惟独中国的战争不能不以最大的忍耐性对待之,不能不以持久战对待之。”⑤《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755页。当然,历史上的军事家也有主张持久战的。如唐代军事家李靖主张在敌装备优良、气势凶猛、力量强大的情况下,应该隐藏真相,不露声息,要“蓄盈待竭,避其锋势,与之持久”(《卫公兵法·将务兵谋》)。克劳塞维茨也说过:“战斗的持久就是防御者的利益。”⑥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第3卷,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1461页。然而,古今中外的军事家无论是主张速决战,还是主张持久战,都没有从战略和战役战斗两个方面分析持久战和速决战的辩证关系,把二者有机地统一起来。毛泽东在指导中国革命战争实践中,提出了战略上的持久战和战役战斗上的速决战相统一的思想,不能不说是对孙子和克劳塞维茨等军事家有关思想的发展创新。

毛泽东根据中国革命战争的特点,通过科学分析敌我双方的实际情况,认为由于反动势力的雄厚,革命势力是逐渐生长的,这就规定了战争的持久性。在这上面性急是要吃亏的,在这上面提倡“速决”是不正确的。同时战略上的持久战必须和战役战斗上的速决战统一起来。因为,没有战役战斗上的速决战取胜,就坚持不了战略上的持久战。“战略的持久战,战役和战斗的速决战,这是一件事的两方面,这是国内战争的两个同时并重的原则,也可以适用于反对帝国主义的战争。”①《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754页。在抗日战争中,毛泽东专门写了《论持久战》,指出抗日的战略方针是持久战,这是一般的方针,还不是具体的方针。具体的方针是“在第一和第二阶段即敌之进攻和保守阶段中,应该是战略防御中的战役和战斗的进攻战,战略持久中的战役和战斗的速决战,战略内线中的战役和战斗的外线作战。在第三阶段中,应该是战略的反攻战。”②《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论持久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12页。抗战的实践证明,毛泽东制定的这一方针是非常正确的。解放战争也是这样,整体上我们打的是持久的人民战争,但是在局部战役战斗上打的又是速决战。如西北野战军在“三战三捷”战役中,青化砭伏击战,只用一小时四十分钟,歼敌第三十一旅(缺一个团),羊马河歼灭敌第一三五旅用了七个小时,蟠龙攻坚战歼灭敌第一六七旅,也只用了两天时间,待敌援兵到来,我军都早已转移了。类似的战役战斗很多,对解放战争的胜利起到很大作用。

(三)“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在孙子那个时代,虽然没有正规战与游击战、阵地战与运动战的理论和区分,但在《孙子兵法》中显现出运动战、游击战的雏形。《孙子·九地》曰:“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讲的就是用兵神速,使敌人猝不及防、预料不到、无所戒备。孙子在《地形》篇还指责了六种不从客观实际出发、不会灵活用兵的现象:“故兵有走者,有驰者,有陷者,有崩者,有乱者,有北者。凡此六者,非天地之灾,将之过也。”我国古代其它兵书也有类似游击战和运动战的一些记载。如《草庐经略·卷七·游击》曰:“游兵者,谓其兵无定在业。”“敌怒而迎,我引而退,敌倦而息,我临而扰。”“抄起谷食,焚其积聚,劫其辎重,袭其要城”。《握奇经·游军》亦曰:“游军之形,乍动乍静,避实击虚。”毛泽东在指导中国革命战争的实践中,积极借鉴孙子和其他兵家思想,充实发展了运动战理论,把游击战提高到战略地位。早在井冈山根据地初创时期,毛泽东就参考朱德的经验,提出了“既要会打仗,又要会打圈”的战法,与朱德一起提出了“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赚钱就来,蚀本不干”等战术。毛泽东指出:“从1928年5月开始,适应当时情况的带着朴素性质的游击战争基本原则,已经产生出来了,那就是所谓‘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十六字诀。”“‘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这就是今天我们的运动战的通俗解释。”③《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725、751页。1930年12月25日,红军总前委和红军总部在宁都小布麻糍石下河滩上,召开了根据地军民歼敌誓师大会,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两边的台柱上,挂着毛泽东亲自拟定的一副楹联,上联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游击战里操胜券。”下联是:“大步进退,诱敌深入,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运动战中歼敌人。”①逄先知主编:《毛泽东年谱》上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29页。

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提出了“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的战略方针,并于1938年先后发表了《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战争和战略问题》等关于游击战争的著作,对游击战争的战略地位做了完整系统的理论说明。明确指出:“在中国,游击战的本身,不只有战术问题,还有它的特殊的战略问题。”②《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论持久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27页。“战争的长期性,随之也是残酷性,规定了游击战争不能不做许多异乎寻常的事情……于是中国抗日的游击战争,就从战术范围跑了出来向战略敲门。”③《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231页。在毛泽东游击战理论的指导下,我党领导下的抗日武装力量将游击战与运动战、阵地战有机结合,尤其发挥地道战、地雷战、麻雀战、突袭战等优势,为抗战胜利做出历史性贡献。在中国革命战争中,毛泽东不仅在反“围剿”和长征“四渡赤水”等战役战斗中,创造了运动战“走”与“打”相统一的典范战例,而且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都创造了辉煌。特别在解放战争时期,我军不计一城一地得失,时而大踏步进退,时而围城打援,时而声东击西,弄得敌人扑朔迷离,处处挨打,疲于奔命,先后取得苏中战役的“七战七捷”、陕北的“三战三捷”、晋冀鲁豫战场的“三出陇海线”、山东战场的“孟良崮歼灭战”等。毛泽东高超的指挥艺术在运动战中得到生动的体现。

(四)“示形”与“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毛泽东对孙子的“兵者诡道”和“兵以诈立”思想是认可的。他在《论持久战》中指出:“采用各种欺骗敌人的办法,常能有效地陷敌于判断错误和行动错误的苦境,因而丧失其优势和主动。‘兵不厌诈’,就是指的这件事情。”他还说:“我们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④《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论持久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20、321页。毛泽东借鉴和发展孙子等古代兵家的“诡诈”思想,很重要的就是运用到他的“以弱御强,由弱变强,以强胜弱”军事思想中去。中国革命战争的历史,是一部以弱小的革命军队抵御强大的反革命军队,采取正确的战争指导路线和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使自己由弱变强、以强胜弱的历史。刘伯承元帅说,毛泽东军事学说是以人民的弱小武装战胜其现代装备之强大敌人的学说。⑤《刘伯承军事文选》,战士出版社1982年版,第476页。

毛泽东认为,弱军要在实际上战胜强军,必须使自己由弱变强,使敌军由强变弱。战争是力量的竞争,但力量在战争中变化其原来的形态。弱军可以变为强军,强军也可以变成弱军。为说明这个问题,毛泽东在其军事著作中,曾多次引用中国古代战争史的许多战例和中国革命战争的战例。如《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就引用了楚汉成皋之战、新汉昆阳之战、袁曹官渡之战、吴魏赤壁之战、吴蜀彝陵之战、秦晋淝水之战;《论持久战》在引用上述6个战例基础上,又加了晋楚城濮之战和韩信破赵之战。毛泽东指出,这些 “有名的大战”,“都是以少击众,以劣势对优势而获胜”①《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论持久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19页。“都是双方强弱不同,弱者先让一步,后发制人,因而得胜的。”②《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724页。毛泽东分析自身经历的战例说,如果进攻之敌在数量和强度上都超过我军甚远,要使强弱的对比发生变化,就要“诱敌深入”,将敌人“肥的拖瘦,瘦的拖死”,使其吃尽苦楚,强中减弱,直至“兵力疲劳,士气沮丧,许多弱点都暴露出来。”而红军“却养精蓄锐,以逸待劳”,弱中增强。“此时双方对比,往往能达到某种程度的均衡,或者敌军的绝对优势改变到相对优势,我军的绝对劣势改变到相对劣势,甚至有敌军劣于我军,而我军反优于敌军的事情。”“孙子说的‘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就是指的使敌疲劳沮丧,以求减杀其优势。”毛泽东还认为,要善于引导敌人犯错误,“人工地造成敌军的过失”“例如孙子所谓‘示形’之类(示形于东而击于西)”③《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729页。,在声东击西中使强弱发生变化,达到以弱胜强之目的。红军长征中从四渡赤水到巧渡金沙江,毛泽东连用了五个“声东击西”:第一次是让罗炳辉“声东”马鬃岭,引敌北上,主力乘机南进;第二次“声东”息烽,装作“西击”贵阳;第三次“声东”贵阳,实则调出滇军;第四次“声东”清水江,佯作东进会师贺龙;第五次“声东”昆明,实则北出金沙江。这五处“声东击西”只有两处是毛泽东的真实用意:调出滇军,北渡金沙,其它都不过是虚晃一枪而已。刘伯承在《回顾长征》中对毛泽东“示形”战法由衷地赞佩。他说:“这次,毛主席又成功地运用了声东击西的灵活的战术,‘示形’于贵阳之东,造成敌人的过失,我军得以争取时机突然西去。”④《刘伯承军事文选》,战士出版社1982年版,第559页。

毛泽东在《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引用了《曹刿论战》一文,指出:“当时的情况是弱国抵抗强国。文中指出了战前的政治准备——取信于民,叙述了利于转入反攻的阵地——长勺,叙述了利于开始反攻的时机——彼竭我盈之时,叙述了追击开始的时机——辙乱旗靡之时。虽然是一个不大的战役,却同时是说的战略防御原则。”⑤《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一卷,《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724页。毛泽东通过“一个不大的战役”分析,揭示了人民军队由弱变强、战胜敌人的基本条件:一是战争的正义性,要取信于民;二是选择好转入反攻的时机和阵地;三是对战争进行正确的领导、组织和指挥;四是全体指战员英勇顽强的作战行动。从而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军事科学,奠定了我军的“战略防御原则”。毛泽东在革命战争中创立的以弱御强、转弱为强、以强胜弱的战略战术,成为我军长期以来始终坚持的积极防御的战略方针。直至今日,这一方针在维护国家安全、加强国防和军队建设中仍然放射出灿烂的光芒!

(五)“奇正之变”与“兵无常势”。“奇正”的军事观念,产生的时间很早,在商周时代演化成的《易经》时代既已滥觞,到春秋末期《孙子兵法》中已是很成熟较系统的思想。《孙子·势》篇对“奇正”有较完整的论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等等。毛泽东对孙子的“奇正”思想很有研究,在历次革命战争中运用自如,多次以奇兵制胜。1954年初,毛泽东读《后汉书》71卷的《皇甫嵩传》,其中有关于东汉名将皇甫嵩剿灭颍川“黄巾军”的记载:“嵩兵少,军中皆恐。乃召军吏谓曰:‘兵有奇变,不在众寡。今贼依草结营,易为风火。若今夜纵烧,必大惊乱。吾出兵击之,四面俱合,田单之功可成也。’”此段书中有小字夹注,为唐朝章怀太子李贤所书:“《孙子兵法》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者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也。”毛泽东读书至此,提笔批到:“正,原则性。奇,灵活性。”①《毛泽东读文史古籍批语集》,中国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134页。后来,毛泽东在中南海约见军委总政治部副主任萧华谈话时,向其推荐《皇甫嵩传》及自己的批注,使萧华深受启发。毛泽东借此说:“孙子不简单,用兵不教条。大千世界,千变万化,哪有一成不变之理。《后汉书》中提到的这个皇甫嵩也不简单,击黄巾,兵少,军中皆悲。他召集干部作动员,说:‘兵有奇变,不在众寡’,也是个有识有勇的统兵之才。”②李镜:《儒将萧华》,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558页。

抗美援朝战争初期,由于美军统帅“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轻敌,出现战略失误,我志愿军借鉴孙子“因敌变化”“可胜在敌”等兵法思想,三个月连续打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战役,一下子把整个战线从鸭绿江边推到三八线以南。失败的敌人也聪明起来。新换马的“联合国军”总司令李奇微发明了叫作“磁性战术”的打法,企图扭转战局。敌变我变。毛泽东在中南海也思考着对付“磁性战术”的对策。1951年5月27日,毛泽东对即将奔赴朝鲜战场担任志愿军副司令员的陈赓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在军事科技手段日新月异的现代化战争中,我们不能抱着老的作战经验不放。……李奇微接受了教训,动了脑子,发明了什么‘磁性战术’来对付我们。我们也要来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湖南家乡用稻米精制的一种粘力很强的传统糖块,一般是几斤或十多斤一块,名叫牛皮糖……必须用铁锤一小块一小块地敲下来,才便于吃……对英美军作战,口不能张得太大,必须采取敲牛皮糖的办法,一点一点地去敲。彭老总知道湖南这种吃糖的办法,实际上,你们在朝鲜前线已经采取了这种战法了。”③谭一青:《决胜万里将帅魂——毛泽东兵法》,中原农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52页。毛泽东说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就在《孙子·虚实》篇。原话是:“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可见,毛泽东对《孙子兵法》中的名言警句已烂熟于心。

(六)“宜将剩勇追穷寇”。《孙子·军争》曰:“故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孙子在此讲了八种情况下的用兵处置方法,其中后三种情况“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尽管处置方法有别,但用意都在于给敌人以生路,促其瓦解,以便于攻城夺地,战胜敌军。这一思想有鲜明的时代特点。春秋以前,军队以兵车为主,在城邑攻守战中,长期围困和坚守是主要作战手段,靠兵力直接登城破邑难度很大。为了尽快攻取守城和守地,孙子提出了这种涣散敌人斗志、瓦解敌人防御的战法。在当时历史条件下,不失为上策。毛泽东从不拘泥于古人兵法条文,在对待“穷寇勿迫”问题上,根据时代和战况不同,反其意而用之,提出“宜将胜勇追穷寇”的思想。

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胜利结束后,解放战争已进入全面战略大反攻阶段。国民党兵败如山倒,呈全面崩溃之势。当我几百万解放大军正向长江一线做战略性部署时,国民党南京政府在美国指使下发出求和声明,一些人散布“穷兵黩武总要不得”,对穷寇“不宜猛追”舆论,甚至鼓吹什么“南北分治”。在这紧要关头,中共中央和毛泽东从国家民族长远利益出发,毅然指挥解放军百万劲旅一举突破国民党军队的长江防线,直至攻占国民党反动政府首都南京。毛泽东回顾这段历程时说:“老实说,全国解放得这样快,这是我们所预料不到的事。当淮海战役和平津战役胜利结束,中国人民解放军将要渡江南进的时候,蒋介石在美帝国主义的指使下,摆出了一种和平的架势,搞了一套求和的缓兵之计。蒋介石企图保存他的反革命残余势力,妄图等待时机,卷土重来。当时我们革命队伍中有些‘好心人’和一些自由人士,害怕美帝国主义,对蒋介石抱同情态度,他们对我们接受南京政府的所谓和平要求,说什么国民党反动派是‘穷寇’,按照《孙子兵法》,穷寇勿追。说如果我们的革命继续前进,就会引起美国的直接干涉。所以我便于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为新华社写了《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元旦社论,后来又写了《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这首诗,以鼓舞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士猛追穷寇,彻底肃清国民党反动派的残余势力,将革命进行到底。”①陈有新:《领袖情·毛泽东与周世钊》,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年版,第129页。当然,毛泽东吸纳、借鉴孙子“穷寇勿迫”思想,亦不刻意全作反面文章。在国共两党两军战争期间,毛泽东也运用过“围三缺一,虚留生路”的战法和“围师必阙”“穷寇勿迫”的战术。如解放大上海战役中,毛泽东就指示陈毅等将领留海路让国民党残军逃跑。

(七)“不战而屈人之兵”。毛泽东从《孙子兵法》中汲取古典兵学营养,接触最早的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思想。据《毛泽东早期文稿》记载:早在湖南一师读书时,青年毛泽东曾从清代魏源的《孙子集注序》中涉猎过孙子思想,其《讲堂录》有记录:“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②《毛泽东早期文稿》,湖南出版社1995年第二版,第595页。在现存的军事文献资料中,虽然没有发现毛泽东直接引用和阐发“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论述,但灵活运用这一思想的战略战术并不鲜见。仅以解放战争为例:

1948年10月,我人民解放军在战场上取得全面胜利。正在捷报频传之时,党中央所在地西柏坡却突然出现险情。10月下旬,蒋介石及其派驻华北的“剿总”总司令傅作义发现华北解放军主力已到晋北和冀东作战,留在保定至石家庄沿线以及西柏坡周围的解放军兵力比较单薄,因而调集了大批国民党军,向距离西柏坡仅有150里地的几乎是一座空城的石家庄进扰,并妄图占领西柏坡,以此局部“胜利”来刺激一下早已离散了的军心。在这种险情面前,毛泽东迅速从军事上做出了迎击敌人的部署。同时,注意发挥新华社新闻武器的“攻心”作用。10月25日,毛泽东为新华社修改审定了一篇电讯稿,第一次公开揭露了“蒋傅军决定集中九十四军三个师及新二军两个师,经保定向石家庄进袭”的阴谋;10月27日,毛泽东为新华社撰写了题为“华北各首长号召保石沿线人民准备迎击蒋傅军进扰”的电讯稿;10月29日,毛泽东又为新华广播电台撰写了一篇口播稿,指出:“我保石线两侧各县……广大人民群众,均已完成作战准备,等待着敌军到来,配合正规军大举歼敌”;10月31日,毛泽东还为新华社撰写了题为“评蒋傅军梦想偷袭石家庄”的评论。毛泽东在一周内亲自撰写或修改定稿的这几篇新闻稿,胜似千军万马,在已成惊弓之鸟的蒋傅军官兵中产生了强大的威慑力量,使敌人未敢轻举妄动。毛泽东把新闻舆论攻势与军事谋略运筹结合起来,作为“不战屈人”手段,“一支笔客胜三千毛瑟精兵”,一举粉碎了蒋傅军偷袭石家庄的阴谋。

辽沈战役、平津战役、淮海战役“开始后,国民党军败局已定,其内部矛盾加剧,这就为我“不战而屈人之兵”提供了有利条件。辽沈战役,国民党军队有曾则生部起义、郑洞国部投诚;淮海战役中,有何基丰、张克侠、廖运周等部起义,孙良诚、赵壁光、黄子华等部投诚;平津战役中,在我军发出了《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后,二十天内就有14000余人来降。在我大军包围北平,天津守敌陷入绝境的情况下,人民解放军同样采取了“先礼后兵”的政策,劝告平、津守敌接受和平解决,或战或降,任选其一。当天津守敌拒绝投降时,我军即以战斗方式全部歼灭该敌,迫使北平守敌接受了和平解放的敦促,使文化古都以兵不血刃的方式回到了人民手中。平津战役胜利结束后,我军为了集中力量解决国民党残余力量,对绥远国民党军队有意让其暂时存在,在保留一段时间之后,待条件成熟将其和平改编。1949年3月5日,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第七届中央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作报告时,对不流血的斗争方式,即“不战而屈人之兵”作了专门阐述。毛泽东说:“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后,国民党军队的主力已被消灭。国民党的作战部队仅仅剩下100多万人,分布在新疆到台湾的广大的地区内和漫长的战线上。今后解决这100多万国民党军队的方式,不外天津、北平、绥远三种。用战斗去解决敌人,例如解决天津的敌人那样,仍然是我们首先必须注意和必须准备的。人民解放军的全体指挥员,战斗员,绝对不可以稍微松懈自己的战斗意志,任何松懈战斗意志的思想和轻敌的思想,都是错误的。按照北平方式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是增加了,这就是迫使敌军用和平方法,迅速地彻底地按照人民解放军的制度改编为人民解放军。用这种方法解决问题,对于反革命遗迹的迅速扫除和反革命政治影响的迅速肃清,比较用战争方法解决问题是要差一些的。但是,这种方法是在敌军主力被消灭以后必然地要出现的,是不可避免的;同时也是于我军于人民有利的,是可以避免伤亡和破坏。因此,各野战军领导同志都应注意和学会这样一种斗争方式。这是一种斗争方式,是一种不流血的斗争方式,并不是不用斗争可以解决问题的。绥远方式,是有意地保存一部分国民党军队,让它原封不动,或者大体上不动,就是说向这一部分军队作暂时的让步,以利于争取这部分军队在政治上站在我方,或者保持中立,以便我们集中力量首先解决国民党残余力量中的主要部分,在一个相当的时间之后(例如在几个月,半年,或者一年之后),再去按照人民解放军制度将这部分军队改编为人民解放军。这是又一种斗争方式。这种斗争方式对于反革命遗迹和反革命的政治影响,较之北平方式将要保留得较多些,保留的时间也将较长些。但是这种反革命遗迹和反革命政治影响,归根到底要被肃清,这是毫无疑问的。”①《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五卷,《人民解放军永远是一个战斗队又是一个工作队》,军事科学院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12版,第513—514页。一言以蔽之,毛泽东说的“天津方式”就是“以战屈敌”,而“北平方式”(和平解决)和“绥远方式”(暂时让步)虽有区别,但总体上是军事打击威慑下的“不战屈敌”。至此,人民解放军在强大军事压力和迅速歼灭了一切敢于顽抗之敌后,又用和平方式解放了绥远、长沙、昆明、四川西部、新疆和西藏等广大地区。这个历史时期的“不战屈敌”虽然与孙子时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可同日而语,但其思想是相同相融的,充分体现出不以力胜而以智胜的思想在毛泽东灵活机动战略战术中的运用,体现出“不战而屈人之兵”原则在当代战争实践中的积极作用和宝贵价值。

〔1〕毛泽东军事文集[M]第一至第六卷.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

〔2〕毛泽东选集[M]第一至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1.

〔3〕毛泽东文集[M]第一至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96.

〔4〕毛泽东书信选集[M].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

〔5〕林伯野,韩培基,申辙,张云勋.毛泽东军事辩证法思想新探[M].解放军出版社,1987.

〔6〕刘继贤,张全启主编.毛泽东军事思想原理[M].解放军出版社,1995.

〔7〕董志新.毛泽东品孙子兵法[M].北方联合出版传媒(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万卷出版公司,2015.

〔8〕薛泽石.跟着毛泽东学史[M].红旗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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