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适传播的技术逻辑与伦理审视

2018-01-23 01:46谢亚可
伦理学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媒介人类智能

谢亚可

人类传播史就是一部科技进化史。科技进步不断推动媒介形态、传播方式的革新和人类生产生活及交往方式的重塑。人类社会历经语言传播、书写传播、印刷传播、电子传播、网络传播等五次传播革命,现已跨入移动传播时代。在我们欣喜于数字化、移动化、社会化媒介所编制的传播图景之时,一场以普适计算为代表的新一代信息技术融合创新正在催生一场新的传播革命,本文将其定义为“普适传播”。互联网发轫之始,美国学者马克·维瑟提出了普适计算(Ubiquitous Computing)的设想:趋于微型化、植入化、低廉化的计算设备融入网络、融入环境、融入生活,像空气一样难以察觉,甚至从人们意识中消失却又随时随地提供信息和服务。“U-biquitous”意为“无处不在”,常被来形容无处不在的上帝。马克·维瑟认为:“只有当计算进入人们生活环境而不是强迫人们进入计算的世界时,机器的使用才能像林中漫步一样新鲜有趣。”[1]20多年来,普适计算作为一种看似遥远的科技预想并未进入大众视野,而与之概念相近的物联网(IoT)已经成为业界、学界和公众认知领域的热词。物联网是互联网的拓展和深化,也是普适计算的雏形和前奏。随着物联网、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等新兴信息技术融合创新,普适计算的梦想正在照入现实。普适计算开创了一种“无所不在、无时不有、智能进化”的普适传播环境:传播主体从人和特定媒介延伸到智能设备、物品乃至环境本身;传播网络从互联网拓展到物联网、泛在网;传播形式从文字、图片、音视频拓展到VR、AR、体感、全息投影等全媒体全感知;传播服务从新闻资讯、社会教育、大众娱乐升级为一体化、贴身式智慧服务;传播体验从数字化、互动化升级为智能化、沉浸化、临境化。普适传播具有鲜明的泛在化特征,即泛主体、泛网络、泛内容、泛智能、泛时域、泛空域、泛终端等,信息传播突破主体、渠道和时空限制,人们可以在适宜的时域、空域、场景,以适宜的媒介形式自由便捷地获取适宜的媒介信息和服务,并实现与他人(组织)、智能设备和物品之间的智能交流。

一、普适传播的技术逻辑

技术是推动人类传播变革的本源动力,人类社会的每一次技术跃迁都开创了新的传播时代。纵观人类传播进化史,基于不同社会发展阶段的标志性技术形成了不同的传播范式:基于“印刷术”的印刷传播让信息得以高效复制,人类由人际传播进入大众传播;基于“电波、电视、电话等”的电子传播跨越时空藩篱,人类由大众传播进入全球传播;基于“互联网、桌面PC”的网络传播让麦克卢汉的“地球村”预言成为现实,人类进入信息化时代;基于“WIFI、4G、手机、移动终端等”的移动传播进一步突破时空局限,人类进入媒介化生存时代。移动传播之后,人类将进入以普适计算为代表的信息技术集群为技术基础的普适传播时代。2017年底上线的国内首个AI媒体平台——“媒体大脑”以“凭计算之力、求数据洞察、赋万物为媒、迎智能时代”为愿景,已经向世人展示了未来普适传播的美好云图。新兴信息技术在加速传播网络、媒介终端智能升级的同时,正在推动新一轮媒介生产流程、产品形态、产业生态的重构。在以普适计算为代表的新一代信息技术驱动下,“无处不在的感知、无处不在的网络、无处不在的计算、不知不觉的服务(透明感知)”正在成为现实,并引发人类生产生活各领域的颠覆变革,也必然加速人类媒介形态、传播方式的进化。无处不在的微型化、植入化的传感器、可穿戴设备、生物芯片犹如高度敏感的感官和神经末梢,对人体、环境、设备和物体全面透彻感知,为一切的交互、计算和服务奠定基础。无处不在的泛在网络犹如通畅无碍的“血脉”,连通一切人、机、物,实现复杂环境下海量异构节点间的无缝连接和实时交互。无处不在的感知、网络汇聚海量信息、数据和知识形成大数据,犹如“超能记忆库”。基于云计算的无处不在的计算犹如“超强大脑”,海量小型化乃至纳米级、量子级终端弥布于人们生活的每一处角落,通过云服务器向不同时空场景下的用户提供优质高效的信息和服务。借助人工智能技术,信息感知、传输、存储、运算、发布等过程被注入“思维”和“灵魂”,智能终端化身为如影随形的“私人管家”和“灵魂伴侣”,人们趋于把更多更大的决策权交由媒介设备,在免打扰或少受打扰的环境下实现“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而又不可见”的普适传播梦想。

简而言之,普适传播是传播数字化、个性化、智能化发展的高级阶段,是随着信息科技的极大发展、传播主体的无限拓展、媒介形态的极大丰富、传播网络的无缝覆盖、媒介环境的无限放大、信息服务的智能升级、虚拟与现实的交汇融合而产生的一场新传播革命。与网络传播、移动传播相比,普适传播呈现出泛感知、泛网络、泛媒介、泛智能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技术底色。

泛感知:万物可感,度量一切。普适传播时代,无处不在的传感设备赋予万物动态感知、自我呈现功能,物体从一堆冰冷的物理材料升格为信息收集、加工和传播的主体。万物可感标志着物体信源地位的确立,同时也是传播行为的主动性与能动性的实现前提。智能感知设备的普及让“物—人”信息交互成为常态,“物”感信息通过“物—人”信息系统可以直达受众。无所不在的智能感知设备作为人体器官的延伸极大拓展了人类的感知范围和维度,并有效避免了经验感知和中介感知无法避免的信息失真和信息噪声。而借助虚拟现实技术,人类对现实世界的感知将由视听觉体验延伸至全方位的感官体验。

泛网络:万物互联,连接一切。从互联网、WIFI、3G/4G到以传感技术、射频识别技术、5G等为基础的泛在网,从电脑、电子设备之间的连接到人、机、物之间的万物互联,从网络的环境化到环境的网络化,人类社会连接的维度、深度不断延展。泛在网既是新一代的信息传播工具和传播平台,又是普适传播时代的公共基础设施。泛在网具有全域覆盖、实时在线、高质高效传输等特点,信息传输在技术层面将彻底摆脱时空限制,海量节点间实现随时随地“一对一”“一对多”“多对多”的连接。万物互联的深层意义还在于超越技术层面的信息传输,进而实现节点之间、节点与网络之间的智能化、交互式、自主态对话。

泛媒介:万物皆媒,人亦媒化。普适传播时代,媒介形态和范围无限延展,媒介与非媒介的边界模糊甚至消失,信息传播必须依赖特定媒介的传播规则被彻底颠覆。智能设备、物品甚至人体和环境本身开始成为媒介,一切能够采集、存储、加工、传播、展示和接收信息的人、机、物都被赋予媒介功能。随着生物传感、脑机融合、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媒介将不仅只是人体延伸,而是呈现出“人媒合一”形态,成为最高层级的媒介终端。

泛智能:媒介有灵,智能服务。泛智能是泛感知、泛网络、泛媒介的综合体现和必然要求。无所不在的“人·机·物”传播依赖智能感知、网络和媒介设备以人为中心的智能服务。普适传播是一个“感知→定位→传播→反馈→再感知……”的动态定制过程。智能媒体基于不同场景下用户特征、需求的多维度提取,完成用户精准画像,提供从内容预测、生产到分发、体验等一系列更具人性化和个性化的媒体服务,并根据实时采集的用户反馈数据优化传播形式和内容实现更为精准的用户匹配。此外,智能感知设备唤醒了所有沉睡的信息资源,在新华社“媒体大脑·2410智能媒体生产平台”的设想中,传感器成为媒体之眼,从传感器设备智能识别、检测而获取新闻线索,快速生产富媒体内容,结合数据,快速生成可视化内容。

“未来的高度发达的虚拟环境传播将极大地不同于现代媒介传播,未来传播渗透于整个社会生活之中,媒介(网络)不再显其踪影,而是消弭于整个环境之中……”[2]。普适传播的终极演进趋势是媒介的“无形无象”和传播的“自然而然”。专门化的媒介终端在人们视线中消失,物理意义上的“屏幕”“界面”隐匿不见,“媒介”在人类心理层面趋于模糊,人与媒介、媒介与环境融为一体,以自然面目出现的终端随处可见、触手可及,传播行为“自然而然”,就像空气一样融在环境中,人类似乎从发明和使用媒介的时代“后退”到了“隐形媒介时代”。正如马克·维瑟所说:“技术应该创造安静……最好的计算机是安静的、看不见的奴隶。”[1]

二、普适传播的伦理审视

加拿大经济史学家、传播学家英尼斯曾说:“一种新媒介的长处,将导致一种新文明的产生。”[3]普适传播技术的“野蛮生长”不断重塑媒介生态,改写传播规则,并引发社会结构和人类生活方式的变革。与此同时,新媒介技术的弊端也将显露并引发或加剧一系列伦理风险。

1.透明化生存与隐私风险加剧

信息技术的日新月异,将人类带入一个透明化生存的时代。原本拥有“全视之眼”的上帝才能听到、看到、想到的,超级视频监控云、大数据系统、人工智能系统也能听到、看到、想到。当我们生活在智能媒介无处不在、信息高度共享的普适传播时代,就必须面对一个“细思恐疾”的现实:越来越多的我们的媒介接触习惯(时长、时段、内容偏好等),甚至何人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向何人发送何种信息(或接收到何人何种信息)产生了何种影响,都可能随时被感知、搜集、利用……好象我们越来越从一个被包裹着的私密环境中被一层层褪去衣裳,成为被第三者透视眼能看得一清二楚的“楚门”。隐私意识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物种的显著特征之一,人类基于人性本能趋于展示精致利己的信息、隐藏或敏感或暴露内心真实欲望的信息。在人类进化过程中,隐私成为人与人、人与社会互动的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随着泛感知、泛网络、泛媒介、泛智能传播社会的到来,人类的隐私底线正在被一步步消除。隐于环境、藏于物品、植入人体的智能媒介作为人体的无限延伸却无法为人体所完全掌控,成为源源不断窃取人们行动轨迹、生理指标、生活方式、媒介接触习惯甚至内心欲望的“隐私神偷”。在知情同意机制不再奏效和大数据技术日益成熟的背景下,通过数据挖掘整合能够实现对个体数据的多维度、全方位利用。在原始数据整合分析之前,原始数据具有无限的价值可能:数据使用者无法精确预知并征得数据主体的知情同意,数据主体也难以预测数据的潜在价值可能。如果说在互联网时代人类尚有“离线”“断网”的自由,或通过匿名身份和审慎的数字化行为为个人隐私留下方寸空间。那么,在即将到来的普适传播时代,隐私观或将被彻底颠覆:过度陶醉于新媒介技术搭建的美好图景,人们将逐渐丧失“离线”的自由和渴望,“在线”成为一种常态和习惯,“监视”成为一种必然和无奈,擅自“离线”意味着风险、异类和寸步难行,“飞行模式”成为一种古老而美好的记忆。或许人们会逐步适应人口学、社会学层面的个人隐私暴露与信息共享,但人性底色的曝光、内心世界的裸示又会将人类置于何种境地?

2.现实虚拟化与虚拟现实化

美国媒介理论家保罗·莱文森提出:“一切媒介的进化趋势都是复制真实世界的程度越来越高。”[4](P86)移动媒介将人们从固定的空间中解放出来,在空间的移动性上增强了复制前技术环境的精准度。普适传播时代,人工智能、AR、VR等技术从人的感官的方方面面进一步精准复制前技术环境,推动虚拟和现实之间的融合,人们将深度沉浸于媒介之中,在现实和虚拟之间穿梭,甚至无法明确区分现实和虚拟的界限,从逼近现实的虚幻之中寻找乐趣、排遣孤独。美国哲学家威廉·巴雷特在《非理性的人》一书中写道:“(当月食来临时)人们本来把头伸到窗外就可以看到真实的东西,但是他们却宁愿在荧光屏上凝视它的映像”[5]。马克·维瑟早在20多年前就提醒我们:“虚拟现实的目的是愚弄用户,使人远离真实的物理世界。这与计算机融入人类生活的方向是背道而驰的。”[1]在不远的将来,人机交往或取代人际交往成为主要交往形式,传统屏幕在向交互式的人机界面形态转变,实体屏幕行将消失,全息投影、体感交互成为常态。“技术信息趋向替代现实,甚至淹没现实;它们的趣味化、仿真化和透明化等使实际现实显得乏味、粗糙和繁重;人们将对‘超现实’信息的消费、体验和认知‘误认为’是对实际现实的参与、体验和认知。”[6]智能设备所构造的“虚拟世界”是一种典型的“拟态环境”,而非现实世界的完全再现。无论技术如何进化,也无法完全取代现实世界的真实感受。现阶段的虚拟现实技术虽然已经可以模拟人的感官系统和经验系统,但在心理层面人们依然清醒:一切感知和场景的背后都不过是一堆二进制代码。虚拟现实技术的进化逻辑是从“自欺欺人”到“信以为真”,从心理层面完全消除虚拟与现实的边界,感知系统失衡失灵以至于无法分辨何为真实何为虚拟。这对于人类来说或许是一场灾难。人们为了逃避现实可以长时间沉浸于理想化世界中成为“虚拟人”,渐渐产生与现实的脱节和隔离,造成身心透支之后更为严重的心理错位与精神空虚。别有用心之人借助虚拟技术可以实施精神控制甚至将人或动物囚禁于虚拟世界中成为“灵魂囚徒”……

3.媒介技术逞威与人的异化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技术时代里已经不再是人控制技术,而是技术束缚、统治和支配人的行动。在技术至上的时代,作为主体的“人”有沦为技术的“应声虫”的危险。随着移动终端的普及,人类进入媒介化生存时代。媒介成为一种人们须臾不可分离的存在,“接触媒介”成为一种习惯和仪式,其重要性甚至远超媒介内容本身。人们时不时摸摸口袋(包包)确认手机是否安然无恙,每隔几分钟点亮屏幕确认是否有新的信息或提示(哪怕是一条垃圾短信或一封广告邮件),每到一处新环境首先确认是否覆盖网络信号,一旦离开手机或没有网络就会产生焦虑、空虚感。普适传播时代,这种对媒介的深度依赖将愈加严重,作为主体的个人不过是普适传播网络中的一个“节点”,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智能媒介系统如同显灵的上帝一般,赋予人们解决问题的能力和建议,人类如同“媒介傀儡”般按照“系统指示”一步步滑入现代技术的深渊。正如麦克卢汉所言:“人们对自己在任何材料中的延伸会立即产生迷恋……延伸会使我们麻木……延伸意味着截除。”[7](P124)无处不在、有形或无形的媒介无限延伸和强化了我们的“六根”①,同时也“麻木”和“截除”了我们的判断力和思维力。智能感知装备代替了感官,AI和云计算代替了人脑,大数据代替了记忆,算法代替了判断……从这个意义上说技术的进步可以被看作是人类的倒退,这才是媒介技术对人类更深层意义上的危害。

4.信息茧房与算法陷阱

2006年,凯斯·桑斯坦提出“信息茧房”(Information Cocoons)的概念。桑斯坦认为,人们在媒介内容选择方面具有强烈的偏向性——只选择那些愉悦自己或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最终桎梏于像蚕茧一般封闭的信息世界中。普适传播时代将是一个高度媒介化、高度智能化的时代,媒介信息和服务被恰到好处地嵌入到场景中,随时随地满足用户的个性化、动态化需求。智能媒介服务的背后是基于大数据分析和深度学习技术的各种算法。在信息大爆炸的时代,算法犹如熟知并竭力迎合人们信息偏好的“信息大厨”,总是在第一时间为人们奉上贴心的“专属信息大餐”,被宠坏的人们反而患上“信息营养不良症”。算法经常披着智能化、人性化、客观化的外衣大行其道。人们以暴露个人喜好、行踪轨迹和内心欲望为代价,欣然接受算法精心设置的议程、智能过滤的信息、个性推荐的服务,在这种“智能化陷阱”中编制着一个又一个愈加坚固的“信息茧房”。在传播学领域,“选择性接触”“选择性记忆”“选择性接受”等理论也揭示了选择性心理对人们的媒介使用行为的影响。“信息茧房”形成了一个带有浓重个人主义色彩的“拟态环境”,在这种环境中“沉默的螺旋”效应也频频应验。如果我们毫无警觉地偏信、滥用算法,我们会一次次因算法而误入歧途。魏则西曾满怀期待地在搜索引擎中输入“滑膜肉瘤”,却被引入了“生物免疫疗法”的不归路。算法可以提高信息选择效率、满足个性需求、提升媒介体验,却未必能完全读懂人性。数学家Cathy O'Neil在《数学杀伤性武器》一书中提醒我们:“机器和算法的表现,最终体现的其实是制造机器、设计算法的人的意志。如果设计算法的人不考虑人性的因素,那么机器是不会自动考虑人性的。”[8](P136)算法在本质上是一种精心的人为设计,在高度智能的普适计算时代,尽信算法不如无算法,我们应当先当“评判员”再当“消费者”,时刻保持对现实世界的洞察和判断。

5.泛媒介隔离与人类情感疏离

麦克卢汉1964年在《理解媒介——人的延伸》一书中预言:电子媒介的出现压缩了时空距离,分散于不同地域、文化、阶层的人们重新连接到一起,人类社会将“重返部落化”并形成“地球村”。40年后,万维网的诞生让“地球村”的预言成真。然而,人类的“重返部落化”也导致了人与媒介关系的异化。随着VR、AR、全息投影等新一代信息交互技术的发展,人与媒介之间关系的异化愈演愈烈。口语传播时期,语言、空间和地域的限制使得人们生活在相对集中的部落中,“现场式”口语交流让彼此之间的关系亲密。随着报纸、书刊、电波、网络、智能终端等媒介的出现和普及,人类交往的媒介化程度越来越深。在泛媒介、泛网络、泛感知的普适传播时代,“人—物”“物—物”传播普及将进一步拓展人类交流形态和维度,提升沟通效率和频次,其负效应是大大降低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自我直面沟通的必要。美国心理学家雪莉·特克(Sherry Turkle)在《群体性孤独》一书中写道:“各种数码设备为我们制造一种假象——我们被陪伴着,哪怕没有友谊,没有爱情,那些设备仍然愿意满足我们的需求。它们成为我们的‘亲密朋友’甚至是‘精神伴侣’”[9](P28)。新媒介设备对人的陪伴只是一种假象。普适传播模糊了人与媒介、媒介与非媒介的界限,一切有形的、无形的媒介最大限度地将人与社会、自然和自我隔离开来。“虚拟交流”“人机交互”越来越取代“自然交互”,交流越来越媒介化——增加了泛媒介的“隔离”,从面对面的“强联系”变成了空对空的“弱联系”,“情感温度”直逼冰点。媒介本来是改善和强化沟通的工具,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泛媒介”却越来越像一堵堵无形的限制情感交流、阻碍深度沟通的“隔离墙”。人们趋向于与不断迭代进化的智能媒介交流,对现实世界中的人际往来愈发排斥,一切必要的、非必要的现实交往似乎都可以被虚拟交互所替代,人与人之间的物理距离越来越远、情感温度不断降低。全息投影可以实现“面对面”的无碍交流,甚至模拟现实人际交流的触感、味感,但一千次的“虚拟拥抱”也难抵现实中的一个不经意间的眼神交流。人与自然越来越疏离,人与非人物种间的自然对话轻易地被虚拟现实替代,人们在“远离自然胜似自然”的超现实幻境中沉醉不已。人与自我也越来越陌生,空间和技术的智能化让世界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时空的间隙被数字、信息和娱乐填满,灵魂距离身体越来越远。

6.泛娱乐化倾向与人类意义崩塌

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家道格拉斯·凯尔纳指出:“媒体信息和符号制造术四处撒播,渗透到了社会领域,意义在中性化了的信息、娱乐、广告以及政治流中变得平淡无奇。”[10]从电子传播至网络传播、移动传播、普适传播,媒介内容的视频化、碎片化、快餐化、庸俗化倾向不断滋长蔓延,造就了大批“知道分子”和“享乐分子”。纷繁复杂的媒介以令人目不暇接的方式,强行占用了人们的闲暇,夺走了人们从事其他原味活动的时间,即时、肤浅、庸俗、虚幻的快餐信息和感官体验大行其道,唯美画面、凄美剧情、宏伟游戏编制的虚拟世界让人如痴如醉。后现代主义倡导的消费文化语境下,碎片化信息的“连番轰炸”和感官化娱乐的“持续麻醉”让现代人成为马尔库塞笔下的“单向度的人”,人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追求严肃和沉重的东西,纸版阅读、静心思考和理性批判成为奢侈。娱乐原本是一种短暂的身心调适,在媒介化生活方式点燃的全民狂欢中,娱乐好比是合法且被滥用的“电子海洛因”和“生活麻醉剂”,成为“幸福”的代名词和生活的终极诉求,享有娱乐设备、资源的多少仿佛与个人幸福感、满足感成正比。娱乐过后,“人们没有感受到轻松闲适,而是身心俱疲;没有体验到愉悦幸福,而是更加心态失衡”[11]。当信息、物质和娱乐变得轻而易举时,我们也正在从物质的废墟滑入价值意义的废墟中,那将是不同于战争时代或物质匮乏时代的全新痛苦。

此外,普适传播还将进一步加剧信息大爆炸与认知迷茫、信息鸿沟拉大与社会分化、社会风险的媒介化与信息自由失控等风险。普适传播时代,基于泛感知、泛网络、泛媒介的海量信息无限汇聚导致人类信息大爆炸,人类长久以来的“信息匮乏症”被彻底治愈,却又患上了“信息超载症”和“信息选择焦虑症”。信息大爆炸时代,缺的不是信息,而是有价值的信息以及寻找有价值信息的能力和对海量信息的批判、分析、整合能力。海量冗余、虚假、暴力、色情信息的存在稀释了信息的价值度,消解了信息的权威性,人们习惯性地接受信息,无可救药地依赖信息,最终淹没在低质信息的海洋里。另一方面,普适传播时代的信息成为一种重要的资源、财富和权力,成为重新划分社会等级的重要力量,优质信息、前沿信息、深度信息通过市场化流动导致信息资源的重新分配,进而拉大不同地域、阶层、群体间的信息落差。不同群体间的智能媒介设备接入能力、使用能力的差异将引发更为严峻的信息鸿沟:一边是优先享受技术红利的高阶群体,一边是被排除在这场技术盛宴外的弱势群体。或许人们一开始不会介意VR新闻、全息影像与电视直播的差别,但技术进步最终可能将信息弱势群体远远抛在技术发展曲线的尾端,这种差别就像是“烽火预警”与“卫星监控”的区别。此外,普适传播打通了“人—机—物”之间的传播通道,消除了固有的线性层级传播结构,消解了大众媒介和意见领袖的权威和权力,人与智能设备、物品被赋予相对平等的传播权力,信息流通呈现出非线性的泛化形态,同时也将极大增加信息传播管控难度并可能加剧现有的社会风险。作为“第四权力”的媒介在普适传播时代将成为更强大的社会力量,在新的传播管控机制成熟之前,这股游走在理性轨道边缘的洪荒之力一旦脱轨将引发难以预知的社会风险和灾难。正如甘姆森(Gamson)所言:“媒介参与了风险的建构或形塑,媒介自身也是各种界定风险的权力力量的角斗场”[12]。

三、结 语

普适传播是一场全新的传播革命,虽然目前尚处于萌芽阶段,但其颠覆媒介生态、重构传播伦理的步伐已然势不可挡。所谓物壮则老、日极则仄,媒介传播科技的跨越式进化很容易突破合理与适度的区间,成为限制人类思维、想象、批判与自由的帮凶。法国哲学家福柯说:“我们都是自我的俘虏,生活在自己创造的监狱里。”[13]普适传播时代的媒介化生活空间犹如一座美轮美奂、功能齐备的“监狱”,我们自困其中却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座豪华“监狱”带来的便利和快感。在高度媒介化社会中,人人都是“楚门”,但又有多少人会像“楚门”一样义无反顾逃离媒介幻影、不惜代价重返未知的自由王国?面对普适传播的迅猛发展,我们要以审慎的态度和前瞻的视角合理预见其发展趋势及道德后果。面对普适传播技术的诱惑,我们要站在批判与反思的角度,对新媒介技术进行“祛魅化”表达,抵制媒介技术对人的异化和生产生活的全面入侵,避免成为被媒介主宰和奴役的“傀儡”。媒介始终是为人服务的,唯有以高度的自决性、自主性和自控性驾驭媒介、超越媒介,坚守人类在媒介高度发达时代的主体地位,才能最终迎来给人以无限美好想象的普适传播时代。

[注 释]

①六根,佛教用语。指包括眼、耳、鼻、舌、身、意六个感官器官。

[1]Mark Weiser.The Computer for the 21st Century[J].Scientific American,1991(3).

[2]朱光烈.人的终结与传播学的终结[J].现代传播,2004(3).

[3]李沁.泛在时代的“传播的偏向”及其文明特征[J].国际新闻界,2015(5).

[4]保罗·莱文森.莱文森精粹[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5]单波,王冰.媒介即控制及其理论想象[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0(2).

[6]李波,李伦.技术信息超现实问题的伦理反思——基于伯格曼的技术哲学和信息哲学[J].自然辩证法研究,2017(2).

[7]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8]Cathy O'Neil.Weapons of Math Destruction[M].Crown,2016.

[9]Sherry Turkle.Alone Together[M].Basic Books,2012.

[10]葛自发.新媒体对“积极受众”的建构与解构[J].当代传播,2014(1).

[11]李琦.众声喧哗与众生失语——当下媒介文化的人文反思[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5).

[12]洪长晖.混合现代性:媒介化社会的传播图景[D].浙江大学博士论文,2013.

[13]顾琴.从《楚门的世界》看现代媒介化生存[J].新闻窗,2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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