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定光
中国社会发展正处在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新时代,“这是我国发展新的历史方位”和“新的历史起点”。相对于“富起来”时代而言,这一时代中国社会发展所基于的环境、具备的条件、要解决的主要矛盾、面临的问题等都发生了新的变化。这些新变化需要中国在政治上作出相应的战略决策,确立新的战略目标,予以高屋建瓴的战略部署。作为这样的战略决策、战略目标和战略部署,中国“强起来”不仅有力地回击了西方人提出的“中国崩溃”论、“中国威胁”论和“历史终结”论,而且对于新时代中国政治伦理提出了相应的要求,需要政治伦理等新的思想文化的支撑。
自近代以来,让中国“强起来”、建成强国一直是中国人的渴望和追求。与近代强国愿望的目的旨在救亡图存、以免中华民族灭种亡国不同,“十九大”报告所提出的中国“强起来”则是中华民族在已经“站起来”和“富起来”的基础上实现伟大复兴。这一全面部署的政治行为的目标是:到2050年,“把我国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到那时,我国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将全面提升,实现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成为综合国力和国际影响力领先的国家,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基本实现,我国人民将享有更加幸福安康的生活,中华民族将以更加昂扬的姿态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1](P29)在不同的社会历史阶段,中国“强起来”的目的和目标之所以不同,是因为不同的社会历史阶段有着不同的环境、政治关系、条件、主要矛盾等,这些方面决定了不同社会历史阶段会需要不同的政治伦理,产生不同的政治伦理,并排斥与之不相适应的其他政治伦理的影响。同时,新时代中国“强起来”的目的、手段和方式也与西方“强起来”不同。这些不同或者特点可以概括为新时代中国的“强起来”是独立的、内生的、和平的和共享的“强起来”,它们对于新时代中国“强起来”的政治伦理提出了新的要求。
第一,中国“强起来”的独立性。这种独立性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中国主权的独立。中国要“强起来”,其前提在于中国拥有其独立行使的主权。“主权……关注特定国家存在的权利。”[2](P7)“主权还意味着外国的势力不能侵入和干涉你们国家的事务”[2](P409)。一句话,主权就是特定国家所享有的独立自主地处理其国内外事务的权力。国家主权独立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特定国家在存在空间上的独立。这种独立是国家之间相互区分的一个标志,关涉特定国家的存在发展和该国人民的根本权益。二是特定国家在其所进行的活动上的独立。中国要“强起来”就必需这两个方面的主权独立。中国能够自主地且实事求是地作出“强起来”的战略决策和实施相应的行为,表明中国不但不会如“中国崩溃”论者所设想的走向崩溃那样,反而会拒斥来自外国势力的干涉或者干扰,果断而又脚踏实地地走上“强起来”的轨道。其二,社会主义道路的坚持。对于当今世界所存在的两种社会制度的作用和前景问题,福山等西方学者提出了崇尚西方资本主义模式的“历史终结”论,认为资本主义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是真正有利于国家强大的制度模式,而社会主义是没有活力和未来的制度。中国作出自身“强起来”的战略决策,就是坚持人类社会发展的社会主义模式,就是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就是坚持根本不同于资本主义政治伦理的社会主义政治伦理。其三,对外国不依赖。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发展总体上经历了从“跟跑”到“并跑”再到“领跑”的阶段,也就是经历了中国如何对待发达国家的三个阶段。当今新时代是中国“领跑”的阶段,是中国“强起来”的时代。中国要顺利地“领跑”和“强起来”,就不能照搬发达国家的强国模式,就“要使中国不依赖于外国资本、外国工业品和外国市场,也不依赖于其一国家尤是某一供应国。①引进外国技术、设备和生产方法,都必须服从中国的发展计划这一大局的要求”[3](P555)。
第二,中国“强起来”的内生性。在冯·霍尼希等西方学者看来,“一个国家当前富强与否不取决于它本身拥有的力量和财富,而主要取决于邻国力量的大小与财富的多寡”[3](前言,P9)。这就是说,一个国家是否是强国,主要取决于该国所拥有的力量和财富的比较优势,换句话说,就是“外在超越”。在全球化背景下,一个国家要“强起来”可以有两种选择,即“外在超越”或者“内在超越”。就“外在超越”模式而言,一个国家要取得其在力量和财富方面的比较优势,必定会实施这样两种策略,其一,努力增长本国的力量和财富,其二,千方百计限制其他国家的力量和财富的增长。虽然此模式表面上将强国的内部措施与外部措施予以了结合,但是,由于运用此模式的国家必定会关注来自他国的外部威胁,并且都要在同一世界市场和国际政治舞台上来追求本国力量和财富的增长,因此,该国最终会选择以向外扩张为强国的手段,以超越他国为强国的目标(即建立相对他国而言的强大国家)。运用“内在超越”模式来强国的国家则会选择非向外扩张的强国手段,以“先进国家”而非“强大国家”为强国的目标。中国所要建成的强国不是“强大国家”,既不是对他国构成威胁的强国,又不是企图谋求国际权力的主导地位,而是“先进国家”,是中国社会的全面发展,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不是依靠如西方强国所采取的向外扩张手段而“强起来”,而是通过提升解决中国所面临问题的能力的内生方式来“强起来”。可以这样说,中国“强起来”主要不是财富和力量的增长,而是国家能力的提升。
第三,中国“强起来”的和平性。在西方学者看来,“当世界迈向21世纪的时候,世界大部分(如果不是全部的话)强国所追求的伟业具有三重性,即同时要实现三项目的:为国家利益提供军事安全(或者可供选择的可行的安全);满足老百姓的经济需求;保证经济持续增长。”[3](P544)这三个方面实际上就是国家的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其中,“财富通常是支撑军事力量的基础,而要获取和保卫财富又总是需要军事力量。然而,如果一个国家把它的很大一部分资源不是用于创造财富,而是用于军事目的,那么,从长远来看,这很可能将导致该国国力的削弱。”[3](前言,P2)由于经济实力和军事实力之间存在着这样的关系,也由于西方人认为“经济力量的转移预示着新大国的崛起”[3](前言,P9),因此,西方国家真正注重的是其所具备的经济实力,而军事实力则被视为保护其经济实力的工具。由此所决定,为了让自己“强起来”,或者保持自己的强国地位,西方国家就会使用有硝烟的战争与没有硝烟的战争两种手段。即使资本主义国家在其实现强国的措施选择上有一个从殖民化到市场化再到其政治制度和价值观念等文化的输出的过程,总体上是外向型、扩张型的强国方式,然而,实质上都是强制的、掠夺的、非和平型的。谋求“强起来”的西方国家之间之所以会发生战争,是因为它们感到不安全,并把其他国家看成竞争对手,甚至认为:“现在就打一场从长远来看不可避免的战争,远比等到以后反对派阵营拥有优势时再打更好。”[4](P10)中国之所以会以和平的方式“强起来”,坚持和平发展道路,因为,其一,中国的“强起来”具有独立性和内生性;其二,中国“高举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旗帜,恪守维护世界和平、促进共同发展的外交政策宗旨,坚定不移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基础上发展同各国的友好合作,推动建设相互尊重、公平正义、合作共赢的新型国际关系”[1](P58),永远不称霸,永远不搞扩张,反对任何形式的霸权主义,反对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反对干涉别国内政,反对以强凌弱;其三,中国具有“天下一家”、爱好和平的文化传统,“中国人从不曾抢劫和杀戮”[3](P8);其四,世界多极化格局已经存在,“国际力量对比更趋平衡,和平发展大势不可逆转”[1](P58)。
第四,中国“强起来”的共享性。与谋求“强起来”的西方大国不是挑起战争,以阻碍敌对国家发展,就是向外扩张,在非洲、亚洲和太平洋地区竞相建立各自的殖民地,通过制定基于本国利益的国际经济规则来掠夺落后国家的财富不同,中国的“强起来”摒弃了西方强国关于国际政治的对抗思维,不但不会如“中国威胁”论者所臆想的那样会威胁到其他国家的生存发展,反而在注重本国公民共享的同时关注并采取措施与其他国家共享。其一,在中国看来,一个国家与其他国家不是对立的、此消彼长的,而是相互依存、谁也离不开谁的。这决定了一个国家要发展,要“强起来”,就应该让其他国家也发展、“强起来”,只有各个国家共同发展、共赢、共享,本国才能“强起来”。其二,中国提倡和坚持“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并积极地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不仅认为没有哪个国家能够独自应对人类面临的各种挑战,只有共同“强起来”才能真正解决人类社会进步过程中所出现的各种问题,而且“积极发展全球伙伴关系,扩大同各国的利益交汇点,推进大国协调和合作”[1](P59)。其三,中国积极采取让各国得以共享的措施。中国不仅通过自身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拓展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途径,给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发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国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选择,为解决人类问题贡献了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1](P10),而且推进“一带一路”建设,为沿线国家的发展创造有利条件,加大对发展中国家特别是最不发达国家援助力度,促进缩小南北发展差距。
任何时代、任何国家的政治伦理都不是凭空产生的,都不是被随心所欲地设定的,而是在社会实践和既有政治伦理思想资源的基础上形成和被定位的。中国“强起来”所需的政治伦理也是如此,其内容是由来源定位、视角定位和根本道德价值定位所确定的。
其一,中国“强起来”所需政治伦理的来源定位。中国“强起来”所需政治伦理的来源主要有思想来源和实践基础两大方面。就其思想来源而言,主要有马克思主义政治伦理思想、中国古代政治伦理思想和西方政治伦理思想。虽然它离不开西方政治伦理思想资源,尤其是离不开中国古代政治伦理思想资源,因为中国“强起来”毕竟是在中国文化环境中展开的,总是会这样那样地受中国古代政治伦理思想的影响,但是,这两种政治伦理思想却不能成为中国“强起来”所需政治伦理的来源定位。这就是说,在中国“强起来”所需政治伦理的内容上,既不能搞文化复古主义,又不能搞文化拿来主义,否则,中国“强起来”就会被这两种政治伦理思想所阻碍、所沦陷,尤其是极易被当今世界文化中强势的资本主义政治伦理思想(准确地说,自由主义政治伦理思想)所误导、所沦陷。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指南,由于马克思主义揭示了人类社会的真理和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中国“强起来”所需政治伦理的思想来源应该定位在马克思主义政治伦理思想上。这不是单一的理论选择,同时也是基于新时代中国“强起来”实践的选择。
就中国“强起来”所需政治伦理的实践基础而言,它是社会主义实践,而不是资本主义实践,更不是封建主义实践。它决定了中国“强起来”所需的政治伦理只能来源于或者内生于社会主义实践,而不能以资本主义实践或者封建主义实践为来源。不过,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是分为不同的阶段的,不同阶段的政治实践虽然都是坚持社会主义性质的,都是指向共产主义理想的实现的,但是,其政治实践的内容或者客体却是有所不同的。这种不同决定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伦理在不同阶段应该且必定存在差异。目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正在由“富起来”阶段走向“强起来”阶段,它需要与之相适应的政治伦理,也会产生与“富起来”阶段有所差异的政治伦理。由于中国是在解决自身所面临的问题及全球性问题和人类性问题的过程中“强起来”的,因此,中国就必须“统筹国内国际两个大局”。这两个大局就是中国“内求和谐发展”和“外求独立共赢”。其中,中国在国内求和谐与在国际上求独立实质上都是一个秩序问题,在国内求发展与在国际上求共赢实质上都是一个发展问题。它们表明,中国要“强起来”,就既必需秩序又必需发展,与此相联系,既必需能够生成和维持良好秩序的政治伦理,又必需能够推动合理发展的政治伦理。这两方面政治伦理的有机结合就是中国“强起来”所需政治伦理的内容定位之一。
其二,中国“强起来”所需政治伦理的视角定位。从根本上说,政治伦理是内生于政治实践之中的,不同国家的政治实践会产生不同的政治伦理,社会主义国家与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伦理因此而必定会存在某种区别;同一国家在不同阶段的政治实践也会内生出不同的政治伦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富起来”阶段与“强起来”阶段的政治伦理因此而必定会有所不同。政治实践是政治主体的实践。政治主体包括公民、政党、民族、国家等多种主体,可以划分为个体主体与公共主体。由于主体不是指现实地存在着的有躯体的人,而是指人具有自我意识,是人的自我,因此,个体主体就是“特殊自我”,公共主体就是“公共自我”,在其存在形态上,个体主体就是“我”,公共主体就是“我们”。不论个体主体或者“我”,还是公共主体或者“我们”,都是进行政治活动的主体。两者的不同在于,个体主体关注的是个体权利和由自己独自作出决定的政治实践,公共主体关注的是公共利益和由“公共自我”共同作出决策的政治实践。由于政治实践同时需要个体主体和公共主体,必需兼顾个体权利和公共利益,因此,中国要“强起来”,就既必需尊重和维护个体权利,又必需实现公共利益,既必需从个体权利角度考察政治伦理,又必需从公共利益角度来考察,既必需以个体权利为内容的政治伦理,又必需以公共利益为内容的政治伦理。中国“强起来”所需政治伦理的内容应该将这两方面结合起来。
其三,中国“强起来”所需政治伦理的根本道德价值定位。中国“强起来”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政治实践或者政治行为,包括主体、客体、手段等多种因素,是一个出于行为动机、经过相应的行为步骤、最终得到强国的行为结果的过程。在这一总过程中,不论行为动机的选择,还是行为的实施和行为结果的获得,都必需相应的政治伦理,都要政治主体依据其政治伦理来权衡或者取舍。这种权衡或者取舍实际上就是对于根本道德价值的选择,而政治主体的不同选择则表明其所奉行的政治伦理是有所不同的。显然,“根据行为的最终结果来衡量行为的正当与否,这与以行为本身的性质为标准有很大的差别。由于前者与结果有关而被称为效果论或目的论伦理学,后者被称为义务论——这种伦理学根据行为本身正当与否判断其性质,与其结果无关。这就是把善当作人们的某种目标,与把善当作达到最终目标的方法,无论其目标是什么,二者在性质上有区别。这也是根据行为的结果判断其正当与否,与根据行为性质判断其正当与否的区别。”[5](P45)目的论伦理学所追求的根本道德价值是功利价值,义务论伦理学所追求的则是道义价值。事实上,由于中国“强起来”是一个由行为动机、行为实施和行为结果所构成的整体,因此,它所必需的应该是兼顾道义价值与功利价值(它并非西方功利主义所崇尚的那种功利价值)的政治伦理。如果政治伦理的内容不是被如此定位,那么,它就必定会对中国“强起来”造成不利影响。
[注 释]
①“其一国家尤是某一供应国”当为“某一国家尤其是某一供应国”。
[1]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2]迈克尔·罗斯金,罗伯特·科德,詹姆斯·梅代罗斯,沃尔特·琼斯.政治科学[M].林震 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
[3]保罗·肯尼迪.大国的兴衰——1500-2000年的经济变迁与军事冲突[M].王保存 等,译.北京:求实出版社,1988.
[4]阿拉斯泰尔·伊恩·约翰斯顿,罗伯特·罗斯.与中国接触:应对一个崛起的大国[M].黎晓蕾,袁征,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
[5]布伦达·阿尔蒙德.探索伦理学:通向善恶王国的旅行[M].刘余莉,杨宗元,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