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工
中国古典文学很善于用意象表达作者的思想情感。特别是古典诗词,利用意象传神达意,是诗人的一项重要的艺术手法,历代不乏这方面的大家高手。例如李白的《忆秦娥·箫声咽》,被后人誉为“怀古咏史诗中无与伦比的典范之作”。这首词运用意象体现作者的所感、所思、所想时,可谓驾轻就熟、出神入化,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作者选择的几个意象,原本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但在作者的大手笔中,不仅活了起来,还一脉相承为一首千古绝唱: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不难看出,这首词中有十个意象:箫声、秦娥、秦楼月、柳色、灞陵、乐游原、咸阳古道、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围绕着这些意象,几幅生机盎然的画面,随着深夜的箫声渐次浮现出来:悲凉的箫声穿过月夜的清辉,终于惊醒了秦楼美梦中的秦娥,一阵惆怅袭上心头;想当年与征夫折柳伤别的灞陵还在,那里的柳丝年年春风绽绿,常常随风摇曳,婀娜多姿中却传意出“折柳伤别”的悲切记忆。离灞陵不足百里,即是游览观光的好去处,乐游原。乐游原居高临下,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览尽无限风光。特别是重阳节时分,乐游原上游人如织,仕女成群,秦娥与心上人携手漫步,赏心悦目中浮想联翩,流连忘返。然而这一切美好的情景,都无情地消失在“咸阳古道”中。
咸阳古道,那是汉人西进东归的要隘。想当年征夫随大军西去驱虏戍边,浩浩荡荡,威武雄壮,尽显大唐帝国威震四海的雄风。谁想到,这一去不复返,空寂渺茫的古道上,留下了对征夫无穷无尽的苦思冥想。咸阳千载,古道依旧,夕阳如昨,人却不再;落日的余晖,给萧条的汉家陵阙留下最后的一抹。看那西风中抖动的荒草,阴森的古树,衰败的陵墓门楼,不由地感慨万千:如果说,西出咸阳古道的征夫留下的是孤苦的思念永远的悲切,那不可一世的大汉王朝留下了什么?昔日的辉煌不是也永远消失在这荒凉的“汉家陵阙”中?人啊——不管是冠冕堂皇的皇上享尽人间富贵,还是替皇上卖命的芸芸众生受尽人间苦难。到头来,不都是化为“汉家陵阙”里的那类白骨?
现代学者浦江清在其《词的讲解》一文中认为,李白的这首《忆秦娥·箫声咽》,是“几幅长安素描的合订本”。所谓“合订本”,显然意指词中的画面都是“独立成篇的”,看上去这是事实。然而每吟诵这首《箫声咽》,“秦楼月”的悲苦幽怨中,总是升起一股荡尽千古风尘的浩气,将词中画面一气呵成为色彩浓烈的悲剧,从而使人并不觉得那些画面是支离散乱的,甚至并不感到它们是“独立成篇的”,那些画面在读者的心神体会中,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有机整体,所谓“素描的合訂本”中的合订,其实是一种血肉相连的内在联系。这种内在联系是审美的结果。也就是说,词中的十个意象,实质上是作者“阅尽人间春色”后的怀古伤今中的审美选择。没有崇高的审美情操,没有敏锐的审美判断及娴熟的文学技巧,是不可能有这种恰到好处的意象选择的。然而,将十个意象安排在仅有四十六个字的小令中,且浑然天成为一首惊心动魄的绝妙之词,这是妙手偶得,还是神来之笔?都不是。唯一的解释是,这是只有李白这样的大诗人才有的天才的艺术想象的结果。然而,“天才的艺术想象”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空穴来风。那是“读书破万卷”中的学问造诣;是游走在高山大川间的天地感悟;是与社稷苍生息息相关的人间情怀;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中的历史担当,以及唯李白才有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善感天性——唯其这种内涵丰富的“天才的艺术想象”,才能将十个意象天衣无缝地组合成一幅壮丽的历史画卷,才能将思妇的苦恋与国家的命运,将人生的哲理与历史的沧桑,演奏成一支脍炙人口的千古绝唱。
诗词家常说,意象选择是诗词创作的主要方法,这是经验之谈。然而意象选择的原则是什么?换言之,是什么指导了意象选择?从《忆秦娥·箫声咽》中可以看出,作者选择的十个意象,能在一首小令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这些意象犹如诸多音符组合在一起,起伏变化成一支优美悦耳的曲子。诚然,这里的思想不是理性思考的结果,而是善感于外界产生的浮想联翩中的看法。毋宁说,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这种“看法”绝无可能前后矛盾,而是一以贯之的。这种一以贯之的“看法”,才是《忆秦娥·箫声咽》中十个意象之间内在联系的灵魂。也就是说,唯思想才是诗词创中意象选择的主导。严格说没有思想的主导,则不会有正确的意象选择,整篇诗词创作也就失败了。李白之所以能在《忆秦娥·箫声咽》中将十个意象完美无缺地排列组合成一首意义深远、气势磅礴的精妙好词,主要得力于他那气贯古今的思想。严格说这首词的魅力,是思想的魅力;这首词的不朽,是思想的不朽。说实在的,《忆秦娥·箫声咽》中的十个意象,在一般人那里,都是司空见惯的平常物,但这些平常物在李白思想的驾驭中,变得不平常起来,都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都在思想的指挥下发挥自身的“音阶”功用,汇成了一支既悲苦凄清、又威武苍凉的乐曲。
所以,诗词创作并非像一般人认为的那样,不过是“有感而发”,似乎只要有感触,就可以成诗词。其实成功的创作,不仅是“有感而发”,更重要的是“有感而思”。这“思”,如上所述,就是“善感于外界产生的浮想联翩中的看法”。当然,这种“看法”不是源于理性,而是源于“有感”没有感动,不可能有“浮想联翩”,没有“浮想联翩”,所谓“看法”也就无从谈起了。人们往往认为情感不产生思想,这是误解。实际上人在痛心彻骨的感动后,“痛定思痛”中,是能够产生非同寻常的“看法”的。所以诗词创作,诚如诗论家朱光潜所言,诗人在情绪高涨中并不适宜马上进入创作,只有情绪冷却后——即产生了“看法”,才是创作的最佳状态。这样看来,诗词家一直困惑的意象选择的原则,以及几个意象间的内在联系,都在作者感动于外界的浮想联翩产生的“看法”(思想)中豁然开朗了。思想既是意象的内在联系,也是整篇诗词的灵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云:“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王国维切中了《忆秦娥·箫声咽》独步千古的要害。然而,气象虽以壮丽取胜,却不过是这首词的外观表现,唯其内涵的思想力量,才是发人深省的,才是这首词不朽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