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折臂与燕青出走

2018-01-04 00:18伍国
书屋 2017年12期
关键词:招安金圣叹宋江

伍国

《水浒传》中的人物众多,笔者独留意两人:武松和燕青。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书法》中,把武松列为“上上”之人,把燕青看作“中上人物”。我猜想,武松的事迹、神威和气概在金圣叹眼里是远超燕青的,在一般民众也基本如此。然而在《水浒传》作者行文所暗藏的评价中,燕青的地位高于武松,也远比武松可爱。这一点,美国汉学家浦安迪(Andrew H.Plaks)在《明代小说四大奇书》中也注意到了。他认为,《水浒传》中对很多英雄人物都有反讽,包括“徒有虚名的英雄”武松,而燕青则被描绘为“几乎没有瑕疵的完人”。

武松和燕青两人都父母早亡,都没有婚娶。和宋江、卢俊义、林冲、鲁智深等人相比,武松和燕青的背景都是“体制外”的,他们在上梁山前和官府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附属关系,除了武松因为打虎暴得大名,误打误撞地在县政府里做了几天步兵都头以外。按《中国历代职官知识手册》的定义,“都头”一职在北宋即是“捕快头目”,大约管辖一百来人,但这位置武松没坐上多久,就犯了杀人案,即便在工作的时候,似乎也不过是每天去点个卯应个景就下班了。

武松谈不上职业素养,因为在打虎之前的他,原本就是清河县里的一名小混混。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也不过是因为脾气暴躁,爱打架,俨然一个青春版“老炮儿”。《水浒传》第二十二回里,武松和宋江初见,就承认自己在清河县酒后寻衅滋事,把人打晕,为了避祸逃到柴进的庄园里待了一年,后来听说被他打的人没有死,才准备回乡去找哥哥。这里的武松没有正当职业,说走就走,对于自己给对方造成的伤害也没有任何反省,唯一在意的就是对方没有死,他的责任就可减轻,的确是个典型的,王学泰先生笔下的那种“处于社会底层,没有任何社会保障”的城市游民。即使年纪轻轻就游手好闲地寄居在柴进的庄园里,武松照样动辄挥拳打人,“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人人都嫌弃武松,去柴进面前告状,到最后,连柴进都烦了:“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他慢了”。从这里的简短记叙中,其实也看不出《水浒传》的作者对武松有什么偏爱。打虎一章,虽然足见武松的功夫和气魄,但有两点不可不察:一,武松的勇猛很大程度来源于酒精的力量;二,他没有为民除害的主观意图,打虎只是因为醉后狭路相逢,不得不打。

武松最值得称道的,是他对武大郎的兄弟之情。小说非常刻意地塑造了武松和武大郎之间几乎夸张的强烈对比,更加让武松的正面形象符合传统中国关于孝悌的价值观。但他对待潘金莲却有一些很微妙的地方。首先,武松在答应搬到哥哥家里寄住以后,有一天突然“取出一匹彩色缎子,与嫂嫂做衣裳”。潘金莲大概是武松近距离接触的第一个女人,这种接触似乎也在逐渐改变武松原本的粗野气质。但是,送衣料不仅显得前所未有的细心,而且显得过分亲昵,因为彩色缎子的目的最终是为了加强潘金莲的青春美貌。这件事更适合由武大郎而不是武松来做,或者,由武松出钱、武大郎出面更为合理。其次,在潘金莲和武松对饮的过程中,武松也递了杯酒给潘金莲。金圣叹把送缎子和敬酒两件事都点评为“两耀”,似乎二人你来我往,相互投桃报李。这种默契因为潘金莲公开挑逗而打破,武松怒斥潘金莲以后,还“把手只一推,争些把那妇人推一交”。哈佛大学田晓菲教授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中就质疑过,武松既已痛斥了潘金莲,再动手推这一掌,其实是不大必要,而且也犯忌讳的。

武松在血溅鸳鸯楼的屠杀过程中的过度残暴,已经被当代读者注意。其实,即便在屠杀中,武松也有一些微妙难解的做法。宋江杀阎婆惜是一手按住,一手手起刀落,砍断颈动脉,再补一刀,把头整个砍下来;武松杀潘金莲却多了一个“扯开胸脯衣裳”的动作,而且一定要把潘金莲的心肝挖出来。金圣叹的评论“嫂嫂胸前衣服,却是叔叔扯开,千载奇文奇事”似乎暗示出他也感觉到武松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或许,这和推潘金莲一掌一样,都是多余的,但看来金圣叹也难以解释道德高尚的武松为什么一定要干这件涉嫌性侵的事情,只能说是“奇事”了。

以现代的眼光来看,青年武松对潘金莲的复仇中确实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性的张力。这在杀戮张都监养女玉兰的过程中有同样的表现。金圣叹的慧眼马上看出“金莲”和“玉兰”两个女性角色前后呼应,连名字都对仗,暗喻着武松的奇特宿命:“写杀嫂人偏写出许多妇人与他缠绕。”张都监假意把玉兰许配给武松,在玉兰面前,武松非常拘谨和不自在:“武松哪里敢抬头,起身远远地接过酒来”,对张都监的建议照例辞谢。张都监坚持必须许配以后,武松也没有继续反对,这里似乎可以看作武松某种意义上的默认。最终,武松绝望地发现,告诉他“一个贼奔入后花园里去了”,从而导致他被构陷的人,正是那个本来潜在地可能和他有亲密关系,至少他并不排斥的玉兰。挫败和失望导致他对玉兰的仇恨超过对其他任何人,而对玉兰的处置和对潘金莲一样残忍,都是把刀直接捅进心窝。

和武松的嗜血形成对比,浪子燕青是《水浒》中最聪明伶俐而且最少暴力色彩的角色,虽然他迟至第六十回才出场。和绝大多数好汉相比,浪子燕青的出身最为卑贱——他自小父母双亡,在卢俊义家中养大,不过是卢俊义的一名家奴和扈从。但这个家奴却天分极高,多才多艺,吹拉弹唱样样来得,又精通各地方言,射箭本领高强,又是相扑高手。第六十回关于他的第一段文字介绍,金圣叹就连批了四个“妙人”。

燕青对卢俊义绝对忠诚。卢俊义要离家避祸,燕青要护送,遭拒绝后“流泪拜别”。卢俊义离开梁山回到北京,燕青在城外迎接,“伏地便哭”,告知卢俊义娘子与李固私通之事。卢俊义却“一脚踢倒燕青”,自己入城。读到此,頗感卢俊义视燕青为草芥。即便如此,燕青担心卢俊义吃官司坐牢,竟还去外面乞讨半罐饭,要给主人充饥。卢俊义半路遇袭,命悬一线,燕青一箭射死薛霸,又身背卢俊义逃命,此为第一次救卢俊义。燕青之于卢俊义,是很类似武松之于亲生兄长武大郎的。

第七十回梁山好汉排座次,燕青位列三十六天罡星之末。但《水浒传》作者在第七十四回开篇就忍不住夸赞:“话说这燕青,他虽是三十六星之末,却机巧心灵,多见广识,了身达命,都强似那三十五个。”这句话乃是读《水浒》者不可不留意处。任鲁智深、武松、林冲、李逵用掉了多少笔墨,快意恩仇,纵横江湖,吸引了多少眼球,其综合素质、智商情商,在作者看来都不如燕青,这里可见作为文人的作者的真正价值取向所在。

李逵虽然粗鲁,却怕燕青,因为燕青一出手,就可以把李逵摔翻在地,但李逵要去东京游玩时,宋江命燕青同去,却不全因为拳脚,更因为燕青的机灵,可以制约李逵的莽撞。果然,燕青一进城,立马可以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如鱼得水,假话更是张口就来,而且确实时时处处提醒李逵。燕青去打擂前扮成个山东货郎,外形惟妙惟肖,唱个山东快书,“与山东人不差分毫”。在一百一十一回里去南方征方腊,又作“浙人乡谈”。如果深究,这里也未必经得起推敲。燕青作为一个家奴,并没有其他好汉那么多独自走南闯北的经历,何以凭空成了语言天才?可见作者在这个角色的身上,寄托了最美好的理想。

燕青最出彩的表现在见李师师和皇帝一幕。他原本是按计划通过李师师和宋徽宗接洽、谈招安的事,不想李师师非常喜欢多才多艺、风流俊俏的燕青。燕青曲意逢迎,但不可能真正接受李师师的挑逗――这在梁山好汉中并不稀奇。真正稀奇的是燕青的拒绝非常有策略,他拜了八拜,认李师师为干姐,这就“拜住了那妇人的一点邪心”。回想武松对性骚扰的处理,二者高下立辨。燕青搞定了李师师以后,完成了两件重要的任务:首先是以李师师的“表弟”的假身份,为自己讨得一纸皇帝亲书的赦罪护身符——关于他和梁山的关系,自然又是一通谎话,然后才向徽宗面陈招安的诚意,讲述过程中的不顺。先私后公,这里可见燕青内心十分明白通透,对个人的前景和后路是看得很重的,除了皇帝手谕,不相信政府的任何承诺,燕青的圆滑得体和武松逢人便讲自己打虎的经过也形成对照。

燕青的思想在第九十回发生了极为重要的转变。这里,小说的叙事线索为这一转折设计了一个很特别的副线。宋江、鲁智深、燕青等人此时已经招安,去五台山参禅完毕,正准备朝见皇帝,突然遇到燕青的一个故交许贯中。接下来的描写,在燕青第二天回到宋江身边之前,旁枝斜逸,如同另一篇可独立成篇的微型小说:燕青随许贯中行几十里路,柳暗花明,到得一处山中,景象全然《桃花源记》之再现。许贯中愤世嫉俗,痛恨官场黑暗,在此隐居,燕青一边表示羡慕,一边仍劝许贯中回到体制中讨个出身(对招安这件事,燕青尚未表现出明确的反对,只是随大流),许贯中反过来劝燕青“到功成名就之时候,也宜寻个退步”,因为“雕鸟尽,良弓藏”,燕青则“点头嗟叹”。这场对话虽然没有结果,但很明显,燕青不能说服许贯中,许贯中却极大地影响了燕青的价值观。他并没有如宋江要求的那样快去快回,而是恋恋不舍,因“贪看山景”而留宿了一晚。这里燕青其实已经违令,但小说没有在此纠缠,只说燕青回去时宋江正屯驻军马,听候圣旨,叙事回归主线。燕青的这一段经历在宋江看来只是会友,但其间况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从这里以下,燕青除了在领兵征战的名单里出现一次,几乎完全隐身,直到一百零八回才再次出现。燕青在卢俊义出征前带领五百步兵砍伐树木,引得卢俊义“冷笑不止”,结果卢俊义大败,多亏燕青提前砍树,搭出浮桥才获救。此为燕青第二次救卢俊义。从这一回可再次看出,卢俊义和燕青之间除了主仆之谊、养育之恩外,绝无真正的相知和默契,卢俊义也从来没有尊重过燕青。

第一百一十回有个燕青和宋江的交集。这个插曲却别有意味:宋江在行军路上忽见空中雁阵大乱,又听前面喝彩,差人查问,才知燕青用弓箭射下几只大雁。宋江立即招来燕青,发表了一通几乎可称为长篇大论、婆婆妈妈、叽叽歪歪的训斥,什么大雁兼具仁义礼智信,如兄弟一般等等,但燕青的反应却不像兄弟被大哥斥责以后,通常说句“小弟从此不敢”之类表态的话,而是“默默无语,悔罪不及”。在我看来,燕青的沉默更像是抗拒。首先,他的一切行为的基础是对卢俊义的忠诚和报恩,他对和武松一见面就拜大哥不同,只是因对方的主帅的地位产生的一种形式上的尊重,但绝不是深厚的感情。第二,许贯中的桃源生活和他的理论,尤其是“雕鸟尽,良弓藏”,是燕青无法驳斥的,也被后来的事实所证明。聪明如燕青,此时和宋江已经貌合神离,对宋江的教训,他不能反驳,但也不想接受。其实,宋江的死党花荣也射过雁,但宋江没有这么装腔作势过。

浪子燕青在第一百一十九回里给自己的经历画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他告诉卢俊义自己想隐姓埋名,以终天年,也规劝卢俊义同去。可惜卢俊义是俗物一个,还在幻想“衣锦还乡,图个封妻荫子”,完全不理解燕青的举动。到此時,“燕青笑道:‘主人差矣!小乙此去,正有结果,只恐主人此去无结果耳。”接下来燕青也讲了一番道理,不过是许贯中“雕鸟尽,良弓藏”在历史上几个血淋淋的教训,可惜卢俊义仍然不能开悟。聪明人未必是凡事先知先觉,但稍一点拨,必能顿悟,如燕青之于许贯中,但如遇上点都点不醒的呆子如卢俊义,也白搭。

看官又须留意,书中燕青对待卢俊义是以“哭”始,以“笑”终。这沧海一声笑,表明燕青已经完成了自我救赎,报完了卢俊义的恩,取得了和卢俊义平等的人格地位,从此互不相欠,不仅如此,独立后的燕青还要取笑卢俊义智商太低,最终只能落得一场空。

至于宋江那样的卫道士,燕青连道别的兴趣都没有。当然,他的话一定是说得冠冕堂皇的,对卢俊义说“本待辞去宋先锋,他是个义重的人,必不肯放,只此辞别主公”。其实,在第一百一十回里宋江也放了执意要走的马灵和乔道清,可见其通情达理,并非强人所难的人,再说也没有特别不肯放燕青的理由,所以燕青的借口并不成立。燕青给宋江留下了一封书信,一首拜辞:

雁序分飞自可惊,

纳还官诰不求荣。

身边自有君王赦,

洒脱风尘过此生。

首句提到“雁序分飞”,似乎暗喻梁山好汉最终分崩离析,大难到头各自飞的情形,又似暗讽自己因射雁挨剋一事,因为“惊”的是宋江不是他,“求荣”的也是宋江不是他。燕青终究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完全凭借天分,俗世智慧和本心游戏人间,不信佛,更不想听太多儒家大道理,想来他对宋江的那一番教训是始终不以为然,找机会要给他原物奉还的。不仅如此,他还高调炫耀自己的护身符——宋江你白忙活吧,连我什么时候搞到的,怎么搞到的你都不知道。阮小七回家复为庶民,欢欢喜喜,“依旧打鱼为生,奉养老母”,但这样的人生轨迹是从终点回到起点,苟全性命,但也不再有想象力和浪漫主义。燕青则不同,他不仅既没有血债,也没有太多悲情,而且是孤儿,没有父母需要奉养,甚至也没有家可回。应该说,燕青是小说中极少的不知所终的人,但是他走进了无限的可能性中。

武松的意识独立过程也有迹可寻。在第三十一回里,武松得到宋江当面训导:“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流得一个好名声,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对这番“招安经”,《水浒传》里只轻轻落笔“武行者听了”,而金圣叹的批注是:“此五字写得真好,有如鱼得水之乐。”然而武松并没有明确表态。到第七十一回,宋江又唱“招安经”的时候,武松第一个跳出来反击:“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这无疑是对“鱼水之乐”的一个否定,说明武松并不赞同宋江的理念。小说结尾处,折臂成为“废人”、身残梦断、心灰意冷的武松彻底醒悟,宣布不想进京朝靓,要捐出全部金银赏赐,在六和寺中出家。

梁山好汉曾在宋江率领下集体起誓“生不同生,死必同死”,到头来还是各奔东西,完全违背了誓言。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到最后彻底否定了外表热闹、实质虚妄的、群氓式的“义气”,从而进入了追求自我实现和个人救赎的境界。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书法》开篇第一句是:“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真如金圣叹所说,施耐庵作书“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而且“把宋江深恶痛绝”,“独恶宋江”的话,作者的心胸不在渲染暴力和虚名,也不满足于复仇和帮派义气,更不在后世解人强加的关于招安还是不招安的政治纠结——鲁智深、武松、燕青最终选择都是第三条道路:退隐——而在于描述每个个体最终摆脱盲从和依附,找到自我,实现独立的过程。《水浒传》可以看作一部从青春残酷,到群体认同,再到自我觉醒的一部成长小说。作为文人才子的作者期待的是一种终极的个人解脱,而最理想的解脱必须是轻松、快乐、完整的,就是做燕青那样的“欢乐英雄”,这就是燕青在“不是轻易下笔”(金圣叹)的《水浒传》中被描绘为“几乎没有瑕疵的完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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