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梦影》里的箴言（续三）

陈华东

入春以来，气候异常，偶罹小恙，前后竟达一月有半，这对进入耄耋之年的笔者来说，不啻一段难熬的日子。然而既来则安之，病榻上的阅读乃最佳选择，故案头身旁枕边曾不离须臾的《幽梦影》又呈现在我的眼前，反复赏析后感慨颇丰，思绪蹁跹，竟为病愈后谋划将此付诸文字打下腹稿，随后就选择了二十则箴言妙句而形成这篇拙作。当然，跟前几篇一样，以借用林语堂先生的妙笔英译而图增辉，更期各界方家对此浅陋赏析不吝匡正。

一、 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Winter is good for reading the classical，for ones mind is more collected.. Summer is good for reading history，for one has plenty of time.The autumn is good for reading the ancient philosophers，because of the great diversity of thought and ideas.Finally，spring is suitable for reading literary works for in spring ones spirit expands.）

这是《幽梦影》的开篇之言。文中所言的“经”、“史”、“诸子”、“诸集”等，系指古代图书目录分类的经、史、子、集四大部著作。盖因经书微言大义，暗藏玄机；史书卷帙如海，人事纷繁；诸子百家门派众多，思想各异；诸集作品畅抒襟怀，情致纷呈。对此，作者张潮认为，应选择不同的阅读时机攻读古籍，如此表述，恐源于他读书经验之归纳。然而时代不同，方法又因人而异，今姑且听之而借鉴，似亦不妨。

二、经传宜独坐读，史鉴宜与友共读。（The classics should be read by oneself while alone（for reflection）. History should be read together with friends（for discussion of opinions） ）

上则所言说的是读书时机的选择，此则所言说的是读书方式的选择。作者认定，对于经和传之类的古籍，适宜独自正襟危坐地去攻读，因为经书精微，哲理邃密，不沉下心来静读，焉能领悟其中精髓；对于史鉴之类的古籍，则适宜互约志同道合的挚友磋商共读，因此举可以避免囿于个人阅历之限而导致误解，从而能够汲取书中的真谛。

三、 古人以冬为三余，予谓当以夏为三余。晨起者夜之余，夜坐者昼之余，午睡者应酬人事之余。古人诗云：“我爱夏日长”，洵不诬也。（The ancient people regarded winter as the “extra” period of rest of the other three seasons.I think summer may also be considered to have three “extras” or rest periods：the summer morn is the “extra”of the night， the evening talks are the “extra” of the days activities， and the siesta is an “extra” period for rest from seeing people. I is indeed true as the poet says， “I love the livelong summer day.” ）

蓋“三余”之说出自陈寿《三国志·魏志·董遇传》中的一段：“或问‘三余之意，遇言：‘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另则，“我爱夏日长”，出自唐文宗与柳公权联句（载自《唐诗纪事》）：“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此言诚然！这也是对读书与光阴之间关系的一种表述。至于张潮谓之夏为三余，不过是一种意思相同说法不同而已。因时间是读书人的命脉之一，无论冬为三余抑或夏为三余，珍惜转瞬即逝的时间乃为至上。故世人常说，时间是挤出来的。可见，能做时间的主人方是上策。

四、著得一部新书，便是千秋大业；注得一部古书，允为万世宏功。（It is not only through reading their poems and books that we make friends with ancient authors；we do so also when looking at their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自古以来，都对著书立说给出很高的评价。三国时期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尝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举凡著作与文章，都是有感而发。或感慨国事人事，或纵论民间热点，或探讨社会历史，或泛论思想文化，或评述科学教育，或总结经验教训，等等胜不枚举。张潮所言由此可见一斑。至于后句之论，显然是强调文化传承的重要性。应该说，古代文明无不体现在以文字为载体的各类古代典籍之中，后人为古籍而努力去做精致绝伦的笺注，当为张潮所说的万世宏功。

五、《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Among the classics of fiction，the Shuihu（about a band of rebels in times of a bad government） is a book of anger，the Shiyuchi（a religious allegory and story of adventure）is a book of spiritual awakening，and the Chinpingmei（Hsimen Ching and His Six Wives），a book of sorrow）

张潮分别借用一个“怒”字、一个“悟”字和一个“哀”字，高度概括了三部名著的内核而不深言细说，任由读者领悟发挥，岂不妙哉！当然，三个字分别有其源头。其一，明嘉靖年间思想家李贽在《忠义水浒传·序》中言道：“《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又言：“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其二，认为《西游记》是参禅悟道之作，当以明万历年间名士谢肇淛所撰《五杂俎》这部笔记著作为早，诸多后续者均亦持此观点。其三，《金瓶梅词话》的序作者欣欣子（亦说欣欣子即《金瓶梅词话》的作者兰陵笑笑生）认为《金瓶梅》是抒发哀怨之作，正如其序言中所言“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即乃其意也。

六、大家之文，吾爱之慕之，吾愿学之；名家之文，吾爱之慕之，吾不敢学之。学大家而不得，所谓“学鹄不成尚类骛”也；学名家而不得，则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矣。（One can admire and try to imitate the writing of great thinkers but not that of a famous writer. One can fail and yet not make too bat a mistake in the first case， but the result may be disastrous in the second.）

显然，张潮在此处所言的“名家”，不是泛指那些在各个领域具有特殊贡献的著名人物，而是专指先秦时期以辩论名实问题为中心且又延续下来的一个思想派别。此则文字告诫我们，自幼习文继而作文，人人皆有此一过程；但写出深具内涵之作品，并非易事。故爱慕之余，学习至关重要。对于阅读者而言，不论大家之作品抑或名家之作品，在其学习过程中的收获，不仅在于层次深浅的问题，能够体验其内核方是本源。其后句典故出自《后汉书·马援传》，引用的比喻非常贴切，画天鹅固然不成，至少还能像只鸭子，虽不逼真，却有仿佛之感，而画虎不成，则连一丝外形也没有了。

七、不独诵其诗读其书是尚友古人，即观其字画，亦是尚友古人处。（It is not only through reading their poems and books that we make friends with ancient authors； we do so also when looking at their calligraphy and painting.）

孟子對其高足弟子万章言道：“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见《孟子·万章下》）此说，显然是张潮这则文字立论的基础。今人阅读吟诵古人传世的诗作与著述，不仅能领略其内心的沉思，甚至能感受其情愫的萌动，并进而体察到了高尚的为人风范，即便是观赏古人的传世字画，亦复如此。

八、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月，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Things give you a different mood and impression when looked at from a particular place： such as hills seen from a tower， snow seen from the top of a city wall， the moon seen in lamplight， river haze seen from a boat， and pretty women seen in the moonlight. ）

读了此段连续五个“观看”之言，不禁想起遐迩闻名的苏东坡名诗《题西林寺壁》。诚然，对于观景者，不同的视角，将有不同的效果。细读之，作者本意恐不仅仅在于观景，实则系对审美意涵的一种诠释。如作延伸，殊不知自然景观之审美，所处的空间位置以及不同视角，其效果定将有不同之感，甚或产生较大差异。若对人进行观察，仅因众多不同因素的制约，其差别更可谓大矣。窃以为，作者巧借山、雪、月、霞而落脚到“月下看美人”，恐系在于表明，观景尚且如此，何况观人乎？！当然，这也只是笔者的一种浅陋看法而已，不作定论。

九、山之光，水之声，月之色，花之香，文人之韵致，美人之姿态，皆无可名状，无可执着，真足以摄魂召梦，颠倒情思。（Such things as the color of mountains， the sound of water， the light of the moon， the fragrance of flowers， the charm of poets， and the expression of beautiful women can not be put into words，yet they have a power to captivate ones soul and linger in ones memories and dreams.）

与前面相似，又是以比附叠加手法来道明作者的另一种思路。诚可谓，山光变幻莫测，水声强柔相间，月色朦胧迷离，花香诱人万种，随后话锋一转，道出文人的雅致气度，美人的婀娜神韵，从而给出一气呵成之感觉，接着又在点出了无可描绘、无可把握之余，给出了魂牵梦萦、情思翻腾之类的言说。总之，笔者读后，虽难以具体描述此则之言的深层次内涵，但犹如喜读一篇微型散文而感到有所收益。

十、云之为物，或崔巍如山，或潋滟如水，或如人，或如兽，或如鸟毳，或如鱼鳞。故天下万物皆可画，惟云不能画。世所画云，亦强名耳。（The cloud is ever-changeful， sometimes piled up like high cliffs， sometimes translucent like water， and sometimes it resembles human beings or beasts or fish scales or feathers.That is why clouds are impossible to paint. The so-called paintings of clouds do not quick resemble clouds.）

显然，这是一则别具一格的话题，笔者读后，思绪蹁跹。张潮对天上的云彩做出的描述，可谓惟妙惟肖，但隨后笔锋一转，竟谓之“万物皆可画，惟云不能画。世所画云，亦强名耳”。但是，作为自然造化的云彩，虽然须臾之间变化莫测，然对一个画家来说，往往就能抓得住那转眼即逝的瞬间而成佳品。缘此，似有绝对、偏激之感，当属一家之言。盖绘画跟其他艺术类别一样，均源自生活而又高于生活，且无禁区，形似与传神概为关键之处。举凡世上流传的绘画佳品，以云彩作为题材，并不乏见。有鉴于此，才疏学浅的笔者，似亦不敢苟同。

十一、云映日而成霞，泉挂岩而成瀑，所托者异，而名亦因之。此友道之所以可贵也。（A cloud becomes multicolored when it reflects the sun， and a mountain current becomes a fall when it passes over a cliff. Things become different from what they associate with. That is why friendship is so valued.）

将自然现象引用为交友之道的阐释，且又十分贴切，一绝也。《颜氏家训》有言：“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自古以来的此类格言，可谓比比皆是。至于家喻户晓的孟母三迁的故事，言谓引发此类格言之源头，似亦不为过也。有道是，环境对人的影响至大，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往往在一瞬之间。而从善乎？从恶乎？亦复如此也。

十二、月下听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This is what the moonlight does： it makes a conversation on Shan （Zen） seem more spiritual and ethereal， a talk about swordsmanship seem more romantic， a discussion of poetry more charming， and a woman more enchanting. ）

古往今来，在花前月下的背景中，演绎了多少浪漫美丽的人间故事。皎洁的月光，犹如一泻千里的山泉洒向世间，从而为文人墨客衍生了多少美妙的遐想。恐系有鉴于此，张潮才有这段妙趣横生的短句。有道是，禅宗向来以心灵空澈、幽静如水为最高境界，故自古以来的禅文禅诗中，禅宗与月光往往联结在一起，致而才有“月下听禅，旨趣益远”之首句。此后顺其势则有如下三句：月下说剑，体现了剑友之间的肝胆相照；月下论诗，想象中就有无限的诗意；月下观佳人，更有一种犹如似真似幻的迷离之美而爱意绵绵。读罢，总感到这是一幅用简练的文字绘出的美丽图画。

十三、有青山方有绿水，水惟借色于山；有美酒必有佳诗，诗亦乞灵于酒。（Green hills come with blue waters which borrow their blueness from the hills； good wine produces beautiful poems， which draw sustenance from the spirits.）

愚对如此对仗之句，向来情有独钟；吟诵之犹如歌唱，美哉！有道是，青山绿水，相向增辉；同样地，美酒佳诗，相得益彰。灵感乃诗歌之母，而美酒则为灵感之催化剂。众皆知之，诗人多能饮酒，酒后兴奋之中，才思随之敏捷，激情不断涌现，所谓斗酒诗百篇之说，即由此而广传民间。

十四、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胜，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Of all things one enjoys leisure most， not because one does nothing. Leisure confers upon one the freedom to read to travel，to make friends，to drink，and to write.Where is there a greater pleasure than this？）

主题一目了然，开门见山。人的一生中，难得的空闲时间属于自己，任由自己支配，所谓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诚乃乐事也。然又云：“非无所事事之谓也。”亦即告诫人们，闲暇时间也要去做诸多有益之事而不可虚度。对社会和自身有益之事可有多种选择，读书、旅游、交友、饮酒、著书等等，只是作者的一般列举而已。从当今社会的生活画面来看，各类公益事业和各种志愿者行为，可谓比比皆是，如能将属于自己的闲暇时间去做诸如此类之事，则正如作者所言：“天下之乐，孰大于是。”

十五、万事可忘，难忘者名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One can forget everything except the thought of fame， and learn to be cool toward everything except three cups of wine.）

如若精细深入地思考这两句类似对仗话语的潜在意涵，实则轻巧的语态中，表达了沉重的心迹。盖功名在古代士大夫的心目中至高无上，苦苦追求功名的心态，可谓无时不在，好像出路似乎只有这一条。至于后一句，人们常言道，贪图杯中物，只是一种形式，或借酒浇愁，或借酒抒发情怀，才是真实的内心表达。如从某种角度着眼，短短的一段文字，表达了人生的一种常见境况。

十六、无益之施舍，莫过于斋僧；无益之诗文，莫甚于祝寿。（Nothing is more bootless that to give money to the monks， and nothing quite such a waste of time as writing eulogies on the occasion of someones birthday.）

窃以为，此言乃言他人之所未言。唐代高僧怀海禅师曾经提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主张，从而使僧侣生活由依靠布施逐步转为自食其力，张潮对此有感而出此言。与此相仿，他进而认为，诸多祝寿之诗文，虽无害但也无益，盖因原本出自抒怀明志之举的诗文，如若滥用言不由衷的美丽辞藻而去超高地恭维寿星，则不免有虚情假意之嫌。

十七、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尽属多情；红颜者必薄命，而薄命者未必尽属红颜；能诗者必好酒，而好酒者未必尽属能诗。（A great lover loves women， but one who loves women is not necessarily a great lover. A beautiful woman often has a tragic life，but not all those who have tragic lives are beautiful.A good poet can always drink，but being a great drinker does not make one a poet.）

三句對仗话语素描了人世间的三种常态。喜好美色当为人之常情，其中多情者的表现尤为突出，但与好色者却有天壤之别：对于前者，只因情感丰富，往往出自对美的倾心与神往而有此表征；对于后者，只是性本能冲动以及占有欲作祟而已。我国古代时期，源于男尊女卑的社会现象至广至深，导致红颜者大多薄命，显然是个人造化抵不过时代的影响。不过，薄命者又岂能只属女性乎？至于后句所述，尽人皆知，古代诗文大家，几乎无一不是豪饮者，致而传世的吟酒佳篇也就成为一笔文化遗产，并进而得到了后人的传颂。

十八、蝇集人面，蛟嘬人肤，不知以人为何物？（A fly rests on a mans face， and a mosquito sucks mans blood.What do these insects take man for？）

此乃一则虽幽默诙谐却又似乎含有形而上色彩的论断。在平日生活中，苍蝇停留在人的脸上，蚊虫叮咬人的皮肤，乃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一经张潮的法眼诠释，称之“不知以人为何物？”，便别有情趣。经此而思之，不由想起庄周梦蝴蝶的故事，更想起庄子《齐物论》中论述的那句“齐万物一死生”核心思想。故而张竹坡读后批曰：“此《南华》精髓也。”

十九、才子遇才子，每有怜才之心；美人遇美人，必无惜美之意。我愿来世托生为绝代佳人，一反其局而后快。（When a scholar meets another scholar， usually there is a feeling of mutual sympathy， but when one beauty meets another， the sense of tenderness toward beauty is always lacking.Way I be born a beautiful woman in the next life and change all that！）

此则短句读后，有感张潮囿于时代背景与社会习俗而出此言。今若加以纵观细察，斯时斯景，除个人修养外，时代背景与社会习俗，恐系主因之一。张潮借每有怜才与必无惜美之句，褒奖才子而贬抑美人，其存在现象虽近乎普遍，但也不能概全。尝云，性格决定命运。从个人生存空间来看，举凡心态端正者，从不左顾右盼而走自己认定的路；反之，嫉妒之心即会油然而生，从中作祟。故不论时代背景与社会习俗如何，个人的道德修养至关重要。

二十、文人每好鄙薄富人，然于诗文之佳者，又往往以金玉珠玑锦绣誉之，则又何也？（Scholars often jeer at the rich. Then when they praise a piece of composition， why do they compare it to gold，jade and gems，and brocade？）

《孟子·滕文公上》有云：“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孟子告诫后世，即便施行仁政，征收赋税也是有限度的，只有老百姓富了国家才能富强。鉴于此则可看出，文人往往鄙薄富人是有其渊源的。然对佳诗美文的赞誉，作者又何以金玉珠玑锦绣加以比拟？显然，正确的理解应该是，金玉珠玑锦绣的本身，只是美的象征，而不是富人的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