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衰的思考
——论龚自珍《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2018-01-02 04:03刘刘畅
关键词:龚自珍扬州意象

刘刘畅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01)

龚自珍生活于中国封建社会开始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转变的特殊历史时期。他的诗文改变了清中叶以来作家不敢接触社会现实的状况,开一时之风气。当时国运衰微、列强侵扰,内忧外患的现实唤醒了思想敏锐的龚自珍,他发愤著书,探求救世良方,呼吁变革。《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一文就是在龚自珍意识到社会已露败迹并希望通过改革挽救国运的背景下写下的。文章立意深刻、新颖,构思奇特,巧用各种艺术表现手法。目前学术界对龚自珍的生平、思想和诗、文、词的创作的研究都有所涉及,但对龚文的研究还往往站在整体的角度上把握其思想性和艺术性,对名篇的专门性研究论文还相对较少。本文就以分析龚自珍名篇《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为重点,通过分析文章中使用的对比手法和营造的“初秋”意象,挖掘龚自珍在文章中寄寓的进取锋芒和乐观主义精神,并通过分析此文进一步窥探龚自珍记叙散文映射现实问题的特点。

一、对比中见盛衰

《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一文将对比手法贯穿于始终,一共运用了两次对比。第一次是将鲍照《芜城赋》中的扬州之景物与今日扬州之景物作了对比。第二次是将今日扬州的人与嘉庆年间所见的扬州之人作对比。每一次今昔对比中都暗含盛衰对比,在盛与衰之间,表现了作者对当时社会衰败现状的担忧和希望通过变革挽救败迹的努力。

文章开头就引入了第一次的对比。作者将《芜城赋》中扬州的景象与今日扬州的景象作了一次对比,在欲扬先抑中表现出扬州的昔衰今盛。作者先追述了在京中时客人为他描述的扬州,“卿知今日之扬州乎?读鲍照《芜城赋》,则遇矣。”[1]185客人认为现在的扬州就像南北朝时期刚刚遭遇兵燹时的扬州一样破败不堪。作者接下来虽然没有描述鲍照笔下扬州的样子,但读过或了解过鲍照《芜城赋》的人不难在脑海中想象出这样一幅画面:“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饥鹰厉吻,寒鸱吓雏。……白杨早落,寒草前衰。……通池既已夷,峻隅又以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2]这是鲍照《芜城赋》中的扬州,城池不复,猛兽当道,黄土漫天,难怪作者都要“悲其言”了。就在读者不禁暗暗为扬州担心时,作者接下来描述的在扬州的见闻却完全是另一幅景象,“晓雨沐崖,瓦鳞鳞然,无零甃断甓”,“市声欢”,“舟甚捷,帘幕皆文绣,……审视,玻璃,五色具”[1]185。城市俨然,人民安居乐业,在这样的盛衰对比中,“心已疑礼曹过客言不实矣”[1]185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疑问了。然而作者此时却笔锋一转,由扬转入抑,不再继续描写繁华,而是通过沿途为他介绍风景的舟人之口,含蓄道出了繁华下的隐忧。“某某故址也,某家酒肆故址”“倚虹园圮无存”“门在,题榜在,尚可识”[1]185,一处处在嘉庆年间繁华不已的地方,在作者“重过”之时却已成为别人口中的“故址”与“故地”,有的甚至连故址都没有存留下来,也只是尚能识别出来而已。在城市的繁华、人民安定的盛况下隐藏的是“物已非”的衰落。前文的扬即是为了对比烘托出此处的抑。作者表面通过将昔日鲍照笔下的扬州与今日之扬州对比,表明扬州依旧,没有衰落,实则暗中点出今日扬州盛景之下显露出的隐患,两个“故”字,一个“无存”已含蓄道出扬州已有败落迹象的事实。当时文字狱的桎梏依然束缚着知识分子,所以作者只能通过巧用对比,暗用曲笔,曲折地表现出所谓盛况下的败迹。

文章的对比并没有到此结束,第二个对比紧随其后以继续突出盛衰,继续表现盛景之下的衰败,为下文抒发感慨和引出“初秋”这一意象作了铺垫。紧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又是一派热闹、繁华的场面描写。作者来到扬州的消息传开,“郡之士”纷纷前来拜访,“有以经义请质难者,有就询京师近事者,有发史事见问者,有呈所业若文、若诗、若笔、若长短言、若杂著、若丛书,乞为叙、为题辞者,有状其先世事行,乞为铭者,有求书册子、书扇者,填委塞户墉。”[1]185在这样的热闹场面下,作者又一次故意放出质疑,“居然嘉庆中故态。谁曰今非承平时邪?”[1]185作者故意发出这样的疑问,欲抑先扬,是为了凸显下文要展现的衰败。紧接下来夜晚的扬州是与白日不同的另一派萧条的景象,这时的扬州城的夜晚再也没有标志性的通宵达旦的笙歌了,“夜无笙琶声,即有之,声不能彻旦”[1]185。连女子身上都萦绕着一股“凄馨哀艳之气”,颇有一种“美人迟暮”之感,顿时为白日的热闹布上了一层阴霾。作者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友人,“嘉庆末尝于此和友人宋翔凤侧艳诗,闻宋君病,存亡弗可一知,又问其所谓赋诗者,不可见,引为恨。”[1]186昔日一起的友人,现在连生死都不可知。原以为扬州不过是“物已不是”,现在连“人也非”了。表面上作者描述的今日的扬州与嘉庆年间的没有什么区别,繁华依旧,甚至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也没有察觉出什么,但在今昔对比中暗示出的却是扬州“物非人非”的事实,表现出的同样是所谓繁华下不易觉察到的衰败。

在《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这篇文章中,作者龚自珍连用两个对比,即昔日(南北朝时)扬州衰今日(己亥年)扬州盛的对比和今日(己亥年)扬州虽盛但不及昔日(嘉庆年间)的对比。在今昔对比中暗含盛衰对比,用曲笔表现了作者对扬州虽未衰却已露败迹的担忧。通篇没有直接渲染衰败,而是用曲笔暗示出扬州的败迹。作者这样写,不是为了感叹盛衰的无常,而是为了突出希望的存在,因为目前的衰败都是对比出来的,是不易被察觉的,所以龚自珍表示:“甄综人物,搜辑文献,仍以自任,固未老也。”[1]186表达自己发愤著书、奋起变革的精神。

在这篇文章中,龚自珍没有直言社会弊端,也没有直呼改革,而是通过对比表现盛衰变化。在盛衰变化中龚自珍表达的并不是盛衰无常的无可奈何和衰败带来的危机感,而是变革的努力,扭转败局的自信。文章以小见大,由扬州而折射整个社会,含蓄地表现出一个有识政治家奋发向上的乐观主义精神。

二、“初秋”之意

在《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这篇文章中,作者锐意进取的勇气和乐观向上的精神最集中的体现在“初秋”这一独特意象的营造上。国家正处于“初秋”之时的结论是在上文一次次对比的基础上得出的,“初秋”只是初显衰败,并不残酷,仍是希望之秋。龚自珍运用“初秋”这一意象表达通过改革扭转败迹的希望。

其实,“秋”这一意象是龚自珍诗词文中的一个常见意象,他常用“秋”来暗指衰世的危机和清王朝日薄西山、大厦将倾的现状,如“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之二),“赤栏外垂杨柳,似我秋心,一阵秋阴,槭槭萧萧秋变深”(《庚子雅词·丑奴儿令》)。龚自珍笔下的“秋”的特点既不是“草木摇落而变衰”的实景描写,也不是“自古逢秋悲寂寥”的传统悲秋主题的承继,“秋”在龚自珍的笔下,更多的是一种象征意义和符号性价值。“初秋”就更是如此了。

“初秋”这一意象营造的巧妙在于在“秋”之前加了一个“初”字,使“秋”这一意象变为“初秋”,意义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天地有四时,莫病于酷暑,而莫善于初秋,澄汰其繁缛淫蒸,而与之为萧疏淡荡、冷然瑟然,而不速使人有苍莽寥演之悲者,初秋也。今扬州,其初秋也欤?”[1]186龚自珍认为“初秋”是最“善”的季节,既无盛夏的酷热,也不会过于萧条。如果“秋”象征衰世,那“初秋”就是盛世到衰世的过渡时期。就像文中描述的一样,一切似乎还照旧,繁华依在,但如果仔细观察,细心思索还是可以察觉到衰败的种种迹象的。如果“秋”让人感到凄凉与痛心,那么“初秋”的“善”在于它出现的种种隐晦的败迹可以让人从盛世的繁华与喧嚣中快速的冷静下来思考现实社会问题,而“初秋”又只是初露败迹,如若及时改革,败迹是可以得到扭转的,盛世也是可以挽回的,这就是龚自珍在文中坚定地认为“自信不遽死”的原因。作者通过“扬州之初秋”以小见大的反映出国家也处于“初秋”之时,又通过“初秋”为“善”,含蓄地表达了希望改革的愿望。

虽然在《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一文中,龚自珍只是表达了面对初露败迹的国家的不言弃的进取精神和乐观主义态度,但龚自珍在其他很多文章中都明确表明了改革的重要性,提出了多方面的改革措施,回应了他对于“初秋”的判断,体现了他对盛衰的思考和挽救败迹的努力。在《乙丙之际箸议第七》中他大声疾呼改革的必要性,“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勃改革,孰若自改革。抑思我祖所以兴,岂非革前代之败耶?前代所以兴,又非革前代之败邪?”[1]6在《明良论三》中,关于人才解放问题,龚自珍一针见血的指出当今官场的用人制度使“士大夫所以尽奄然而无有生气者也”[1]34,所以改革已迫在眉睫,“此不可不为变通者也”[1]34。在《病梅馆记》中龚自珍采用比兴手法,以梅为喻,反映了社会对人才的摧残问题,并提出了自己的“疗梅”之法。龚自珍不仅对社会弊端提出了相应的改革措施,在一些军国大事上,他也积极献言献策,在《西域置行省议》中他提出开发西北的主张,提议在新疆实行行省制度,并移民戍边、屯田,以抵御侵略,最终使“国运盛益盛,国基固益固,民生风俗厚益厚,官事办益办。”[1]111虽然他的建议在当时并没有得到采纳,但在光绪朝,新疆终于设置了行省,连李鸿章都称赞“古今雄伟非常之端,往往创于书生忧患之所得。龚自珍议西域置行省于道光朝,而卒大设施于今日。”[1]604(《定庵先生年谱》)龚自珍还主张禁烟,积极拥护林则徐,“鸦片烟则食妖也,其人病魂魄,逆昼夜,其食者宜缳首诛!贩者,造者,宜刎脰诛!兵丁食宜刎脰诛!”[1]169(《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龚自珍始终以“医国手”的身份来要求自己,积极挽救国家的“初秋”局面。

嘉道年间,清王朝的统治实际已日薄西山,出现了许多危机,龚自珍用“初秋”这一意象象征当时的国情,表明他已清醒认识到当时盛世面纱下的社会危机,但他并没有对即将到来的衰世表现出无可奈何和无力回天的消极情绪,而是用一“初”字表现出自己锐意进取的乐观主义精神,并将这种精神贯穿于他的作品之中,体现了他对国家、社会的关心和对国运盛衰的思考,也充分体现了他散文的“抱负恢奇,才笔横恣”的风格。

三、从《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看龚文映射现实问题的特点

《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一文以小见大,以扬州的初露败迹映射国运的初显衰微,文章含蓄而深刻。对比手法的运用和“初秋”这一独特意象的塑造都表现了作者对现实的清醒认识和奋发进取的精神。龚自珍用记叙散文思考社会问题并非仅《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一例,用记叙文映射社会现实是龚文常见的一种写法。

从《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一文中,我们可以大略窥见龚自珍是如何用记叙散文思考社会现实问题的。第一,龚自珍的记叙文虽不像政论文一样直面社会现实问题,但作者关注现实、关心民生的思想倾向仍可在其中见出。《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这篇就是如此。文章以小见大的反映出国家出现了不易觉察的渐趋衰败的现实问题,体现了作者对盛衰的思考,引起了世人的警惕。第二,龚自珍揭露社会问题往往于不动声色间发人深思,《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这篇文章并没有明确写出扬州衰败的景象,相反还处处描绘扬州的热闹场面,但是却通过不动声色的对比和运用像“故”这样的关键字眼,让读者可以清楚的感到“秋意”。于不动声色间引发读者对盛衰的思考。第三,龚自珍的散文还往往借题发挥,用极简的文字表达深刻的内容且多弦外之音。《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只是借重游扬州这件小事,运用对比手法,在古与今、盛与衰地对比中表达重大的社会问题。盛衰之间作者并没有极力渲染,但读者依旧可以清晰地感到衰世的渐渐到来。在文章格调逐渐低落时龚自珍又笔锋一转,巧妙地用“初”一字让读者看到希望,让人能够重新燃起对国家的信心并能迸发出改革进取的热情。第四,龚自珍的散文记人记事记言近于实录。《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反映了扬州当时真实的市井风物,扬州的景色、士人之间的交往以及夜晚声色都在文中被记录下来。第五,龚自珍的散文充满了积极进取的乐观主义精神,是时代强音的发声者。《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前半部分看似是对盛衰无常的揭露和对衰世到来的无奈,但篇末“初秋”意象的运用,使全文格调为之一变,表现了龚自珍对盛衰的乐观态度,变革败迹的信心和进取精神。最后,龚自珍的散文还有一大特点就是文章大开大合、大起大落。《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中作者从千年前鲍照笔下的扬州引入,然后在嘉庆朝和道光朝的两次游览间的十九年中穿梭,从过去的繁华和今日的“物非人非”的对比中,让读者清晰的感受到扬州的盛衰变化,从大处落笔,于细微间见盛衰起落,在起落间又饱含扭转现状的希望。

龚自珍选择以记叙文映射现实、反映盛衰是因为当时正处于封建社会由盛转衰的特殊历史时期。特殊的历史阶段和国家、社会的现实状况需要此类文章点醒依旧沉迷于“盛世”大梦中的民众,更需要借此类文章激发士人们奋起的斗志以挽救衰败。龚自珍的这类文章应时而生,契合时代的脉搏,具有积极的影响力。

袁行霈先生曾这样评价龚文:“龚自珍散文的主要特点是识深、气悍而风格瑰奇。……具有凌厉的气势与震撼力。”[3]《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作为龚自珍的代表作品之一,就充分体现了龚文的特色。文章通过记叙道光十九年龚自珍重过扬州时的所见所闻,运用对比手法、曲笔表现,不仅表达了作者对国家、社会隐隐露出败迹的清醒认知,更通过塑造“初秋”这一意象体现了作者试图力挽狂澜的决心和乐观积极的态度。文章构思奇特,通过扬州这一个地方的现象折射出整个社会大环境的现状,虽多用曲笔,文笔含蓄,但直击问题中心,既敢于于“承平盛世”的光芒下揭露社会问题,又敢于表露作者自己的自信和乐观,体现了作者身为政治革新家的直面现实的勇气和锐意进取的精神。是一篇难得的既具有艺术性又思想深刻、立意新颖的记叙文。而且像《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一类的映射社会问题的文章,符合时代需要,是有识之士发出的时代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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