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库塞“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及其理论路向*

2018-01-01 09:08张涛
关键词:马尔库塞根基海德格尔

张涛

(安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马尔库塞是我国学界颇为熟悉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他尝试建立的“黑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①代表作是1941年发表的《理性与革命》。和“弗洛伊德式的马克思主义”②代表作是1955年发表的《爱欲与文明》。,人们作了较多的研究和反思,但对于他早年尝试建立的“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以及它的理论走向,则关注不够。马尔库塞在海德格尔的指导下完成其博士论文《黑格尔的存在论与历史性理论的基础》(1922),后来又通过《历史唯物主义现象学论稿》(1928)、《论具体哲学》(1929)、《论辩证法问题》(1930)、《历史唯物主义基础的新材料》(1932)、《经济学中劳动概念的哲学基础》(1933)等一系列文章③有关诸文由理查德·沃林(Richard Wolin)和约翰·埃布罗梅特(John Abromeit)于2005年集为《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一书。,建立起“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④最早提出这一说法的学者是美国现象学家皮柯尼和德菲尼。参见Paul Piccone &Alexander Derfini.Heideggerian Marxism[J].Telos,1970(6):37-46.,想从马克思那里读出海德格尔式的东西[1]52。“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是马尔库塞哲学的开端,它有三重蕴涵:一是批判教条的马克思主义;二是为历史唯物主义奠立生存论根基;三是通过生存论的转向来克服人的本质存在的异化。在这三重蕴涵中,体现着马尔库塞“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路向——执海德格尔以绳马克思主义。在这种路向中,海德格尔恰与黑格尔迎面相遇。

一、创制背景:批判教条的马克思主义

马尔库塞1898年出生于德国柏林的一个犹太资产阶级家庭,19岁即投身于革命,参加了德国社会民主党左翼。也就是说,当时流行的马克思主义是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1918年革命失败,马尔库塞对德国社会民主党与当权者在政治上妥协,以及叛变革命、实施暴力的行径感到强烈不满,并同该党决裂。此外,当时许多国家工人阶级及其政党并没有像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结尾号召的那样联合起来,而是站在本国资产阶级的立场上批准预算,甚至为战争献计献策。这导致马尔库塞对现行的马克思主义感到十分失望,他开始对其进行批判反思。他认为社会民主党等第二国际政党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政治危机,根源于其理论危机。

所谓理论危机,在马尔库塞看来,即是第二国际对马克思主义进行的“经济决定论”“机械决定论”的教条式的解读。这种解读模式只看重自然、人类社会历史规律的自然发生。由此,导致其一方面过分强调马克思主义的客体向度,即强调资本主义的自动崩溃;另一方面,忽略了马克思主义的主体向度,即忽略了具体的、个体的、本真的人的存在及其能动性。于是,马尔库塞认为,这使马克思主义处于一种危机之中,因为这种解读模式是关于自然、社会的认识论、知识论的解读,而不是关于人的生存论观照。把马克思所发动的实践哲学革命意义淹没在知识论的路数中,就忽视了工人阶级的主体意识,忽视了对工人阶级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存在前提、具体生存处境的分析。因此,它必然在描述当代社会和历史危机的诸多方面,显得空洞无力。

马尔库塞对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反思,及其对人的主体能动的强调,曾受到西方马克思主义鼻祖卢卡奇和柯尔施的影响。[2]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强调,人类的解放不仅需要客观的因素,更需要主观的因素;柯尔施在《马克思主义与哲学》中反对将马克思主义实证化、知识化,认为这导致了无产阶级主观能动性的丧失。但在卢卡奇和柯尔施那里,尚缺乏对人的本质存在的具体的生存论分析,缺乏“一种能为他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革命行动理论奠定基础的激进存在论”[3]74。所以,真正让马尔库塞倾心的还是海德格尔的此在现象学,即生存本体论哲学。马尔库塞体会到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不是关于知识的真理,而是关于发生的真理”[4]1。而发生的真理,必定是对此在去生存的分析,必定是对个人具体的日常处境及其生存条件的生存论意蕴的揭示。在这一方面取得伟大功绩的正是海德格尔生存论哲学。

1927年海德格尔生存论的代表作《存在与时间》出版,马尔库塞对它极其推崇,他动情地说道:生平第一次看到了一种把哲学置于真正的具体基础之上的强烈意图,即那种把哲学置于人的生存、人的条件之上,而不再陷于抽象的理念和空洞原则之中的要求。[4]166他认为,海德格尔生存论正好可以弥补、补救马克思主义的根基性缺陷。

马尔库塞强调,海德格尔生存论对人的此在沉沦在世的一系列具体处境的分析,如日常性、工具性、操劳、闲言、好奇、两可、共在、历史性等,使哲学的本真面貌显示出来。“本真的哲学并不停留在知识的范围内,毋宁是,把知识意义上的真理引向人类此在意义上真理的具体体现和通达。人类生存的操心及其真理意义使哲学成为深刻意义上的‘实践科学’,而且至关重要的是,它把哲学导向人类生存的具体忧虑。”[4]36

不仅如此,马尔库塞还认为海德格尔此在的在世存在的生存论建构还是理解一切社会历史现实的方法论基础。对此,他说道:“此在的本体论历史必须被设定为‘社会科学’精确而重要的方法论。社会管理、经济运行和政治运作都聚焦在此在发生的建构之上,它们只能用生存的视角来看待。”[4]39教条的马克思主义的失误之处,就在于立足于客体向度来理解一切社会现实。马尔库塞认为,如果只从客体或事物的方面来看待社会、经济与政治,那么其结构、彼此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发展的规律都将无法得到本真的显现。所以,必须要从主体向度,从关于人的生存论视域出发来看待一切社会历史现实。即要从此在的生存建构来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的根基。

二、此在即无产阶级:奠立历史唯物主义的生存论根基

在马尔库塞看来,所谓“危机”不只是马克思主义一家面临的事情,当时整个德国哲学界,也面临危机。尤其是学院派哲学,它表面上以严肃地思想讨论为名,实际上却回避对人类实际生存问题的真正研究。因为一旦缺少生存论根基,任何一种哲学都会违背人类实践活动的本真状况,都是无根的。当然,他指出马克思主义也不例外。

1932年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发表,马尔库塞极度兴奋,写下了《历史唯物主义基础的新材料》一文,给手稿以极其崇高的评价,原因是他从这本书里“发现”了马克思主义的生存论根基。马尔库塞认为,手稿的发表必将变成马克思主义研究的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事件:“这些手稿能够将历史唯物主义的起源和原初意义,以及全部‘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奠立于新的根基之上。”[4]86而且,只有以这个新的根基为基础,后来的马克思主义中所有类似的范畴才能得到合理的理解;此外,一切教条的马克思主义也才能被详尽地加以批判。

那么,马尔库塞所理解的这个新的根基,或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到底指什么呢?在他看来,这个根基是马克思关于人的总体历史与存在规定的理解,即关于人的本质存在的理解。对此,马尔库塞谈道:“对政治经济学的实证批判成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础。在此批判之中,政治经济学的概念已经完全转换成一种关于共产主义革命的必要条件的科学。这种革命本身意味着——它与经济上的激变毫不相干——人的总体历史与人的存在规定上的革命。”[4]88关于人的总体历史和存在规定的革命,不是经济学意义上的激变,而是思想居所的哲学革命。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这种关于人的本质存在的学说,“已然远远超出了经济学的范围,而跃入了那种把总体的人的存在当作其研究课题的境域。”[4]95

由此,马尔库塞将历史唯物主义回溯到生存论根基上,这也就定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全部基调。他对历史唯物主义如此定义:“历史唯物主义是指谓有关历史性的全部知识境域——包括存在,结构,以及发生的状况。”[4]1那么,又如何理解所谓存在、结构以及发生的状况等这些全部境域呢?显然,在马尔库塞看来,要立足于此在在世存在的生存论建构。通过此在的生存建构,此在的“去存在”就与无产阶级的革命行动在根基上关联起来,成为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

马尔库塞说道,历史唯物主义“发端于马克思主义基本处境的展露处——通过对于历史性的把握,使全新的、革命性的根本姿态获得一种社会存在的整体视野。通过对现实性的全新理解,通过对由人类此在基本规定的历史性的发现,就开启出一种彻底转变行动的可能性”[4]2。在他看来,一切马克思主义在世存在的现实性具体处境,所涉及的核心乃是革命性的激进行为及其可能性。只有激进行为才能够实现本真的人的存在,才是现实性的道路。那么,激进行为的承担者,就是具有自我意识的历史的人的存在,它的唯一行动领域是有关人类此在的基本范畴历史。[4]3-4

如是,在马尔库塞这里,“此在即等于无产阶级”这个命题就被呼之欲出了。

马尔库塞把无产阶级的此在看成了本真存在的此在,他说道:“有一个此在,他是为了克服其被抛性而被抛在世存在的,这种历史的行动,在今天只可能是无产阶级的行动,因为它是在其存在中被必然地赋予行动的此在。”[4]32马尔库塞把资产阶级的此在看成是非本真的存在样式,而无产阶级的此在则与之不同。无产阶级的此在是一种能够克服被抛性,走向本真存在的此在。因此,基于人类此在的在世存在,马尔库塞认为,无产阶级自身的存在,就是资本主义社会不公正社会现实的真正谜底,也是那个能对资本主义的异化现实进行克服的人类此在。

马尔库塞指出,人类此在、无产阶级此在的现实性是历史的、生成的。它不是某种不变实体,也不是某种预先设定以及在这种预先设定下的逻辑行进。他引用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话——“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来说明这一点。而且在他看来,生成运动就是马克思的辩证法。在此,马尔库塞自然就立足于生存论来重新诠释马克思的辩证法。

马尔库塞认为,辩证法对应于历史自身的运动。[4]17历史自身的运动,就是存在自身的存在。历史自身的运动与存在自身的存在“对接”起来,才会使人的此在的历史成为现实的,而历史的运动也不过就是此在能在的生存建构。在这种“对接”中,并不是所有的存在者,在它们的存在样式中都是辩证的,只有那些本真的历史的存在,才是真正辩证意义上的东西。也即是说,辩证法的真正意义,只有立足在具体的人的此在的历史中才能找到:辩证法根本不是基于某种哲学的或者社会学的理论知识的方法或形式,也不是知识本身,而是对存在自身的存在之样式的描述。[4]64-65于是,在马尔库塞看来,历史唯物主义之所以是辩证法,辩证法之作为历史唯物主义,其奥秘在于它们拥有共同的生存论根基。在此生存论根基上,马克思主义才表现为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法的统一,即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而这个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的主题就是克服人的本质存在的异化状态。

三、生存论转向:人的本质存在异化的克服

那么,人的本质存在的异化状态如何克服呢?马尔库塞认为要进行哲学上的批判,进行生存论的转换。其逻辑布展如下:

首先,把马克思异化劳动的实质归结为人的本质存在的异化。

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异化劳动的实质并不能归结为简单的经济事实,异化产生的根源就在于人的本质存在的规定之中。所谓异化,“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而是指向“人的异化,生命的贬损,人的现实性的扭曲和丧失”,“这是一个人之作为人(不只是作为劳动者、经济主体等如此之类)的事情,是一个过程的问题,它不仅存在于经济史中,更存在于人的历史和他的现实性的历史中。”[4]90马尔库塞指出:一方面,客观物质世界是人的本质通过对其占有和变更而首先得到确认和产生的东西,是人的存在中的组成部分;另一方面,马克思自己也已经把对象化和在对象化之中出现的冲突,植根于对人的本质存在的规定之中。马克思“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要做的是关于人的本质的规定的这样一种论证:对象化在人的本质中总是倾向于物化,劳动总是倾向于异化。由此,物化和异化就不仅是偶然的历史事件。与之相契合的是,这也展示出劳动者如何通过他的异化‘造就’了非劳动者和对私有财产的统治,甚至展示出他如何在异化的起源之时,而不是在解放之后,就已握住了自己的命运”[4]112。

其次,人的本质存在之异化的总体性的颠覆就是共产主义革命。

由于异化的根源被马尔库塞定位在人的本质存在规定上,所以只有通过将人的异化状态废除,进行总体性颠覆,从而向人的本真状态复归,才能实现人的本质存在。对此,马尔库塞说:“一个人的外化首先总是走向异化,而对象化则走向物化,这导致他只有通过‘否定之否定’,即通过对其异化的废除和从其外化中复归,来获得一种普遍和自由的现实性。”[4]112那么,这种人的异化状态的总体性颠覆和人的本质存在的复归,就是共产主义革命,而这种革命是用关于人的本质存在的财产克服掉私有财产。在马尔库塞看来,资本主义社会发展所造成的客观事实,不只表现为经济和政治上的危机,其实质表现的是人的本质存在遭受到巨大灾难。如果撇开了这一“事情本身”,那么单纯经济或政治上的任何行动、任何变革注定要失败,只有无条件地通过对人的本质存在异化的总体性颠覆,才能彻底改天换地[4]122,克服人的异化的私有财产。

共产主义革命,必定要对私有财产进行克服。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也一再提到私有财产同真正的人的财产的关系。那么如何理解真正的人的财产?在马尔库塞看来,人的财产就是人的本质存在财产。那么,人的本质存在财产又指什么?马尔库塞认为,人的本质存在财产就是基于感性而表达的一切感觉和情绪,它在本体论上以总体的方式对对象和世界进行本真的占有。在此,马尔库塞其实是通过把感性本体化,来具体解释人的本质存在。他主张:“‘感性’是一个解释人的本质的本体论概念。”[4]98在感性之中表现出来的“忧伤”“需求”不能着眼于认识论、知识论,不能从实证科学(包括心理科学)来切入把它当作对人的个体行为的方式的描述。因为“忧伤”“需求”等感性之“物”,是对人的整个的存在特征的描述。[4]100与人的本质存在财产相反,私有财产则意味着,人的本质存在正处于一种不真实的、片面的被占有和被持有的方式之中。“人同他自身和一切存在者发生关系,他能超越那些给予的和先定的东西而占有它,这样就把自己的现实性赋予它,并在其中实现自身这种自由并不与人的忧伤和需求相矛盾……相反,就自由就是超越那些给予之物和先定之物而言,它植根在忧伤和需求之上。”[4]100由此,所谓总体性的颠覆,所谓共产主义革命,其实不过是一种感性生存论的转向罢了。

最后,共产主义革命作为一种感性生存论转向,要通过哲学根基上的批判才能真正实现。

马尔库塞把关于人的本质存在之总体性颠覆归结为哲学批判。他说:“批判的基本概念——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起初就不是以经济学概念,而是以人的历史中的一个重要过程被接受,并被加以批判的;由此,通过对人的现实性的真正占有来实现私有财产的‘积极地扬弃’将使整个人类历史革命化。”[4]90也即是说,只有在人的本质存在规定这一基础上,才会有那种真正改变人的本质存在及其世界的实际革命,“政治经济学的革命批判本身就有一个哲学的根基,反之也如此,作为批判根基的哲学蕴含着革命的实践。”[4]87马尔库塞认为,对人的本质存在进行彻底地洞察,才是发动彻底革命的不可抗拒的原动力。“毫无疑问,马克思所有阶段的理论基础都包含了哲学的基础。这一点不因这样的事实而有所改变:马克思所有理论的意义和目的根本不是哲学上的,而是实践的和革命的,即通过无产阶级的经济斗争和政治斗争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颠覆。”[4]87资本主义社会不仅表现为经济危机和政治危机,本质的状况是表现为人的本质存在遭受着巨大灾难。因此,任何一种批判,如果只是注意到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而没有进一步把握这种理论的真正哲学基础,没有对人的本质存在进行透彻地洞察,那就是没抓住要害[4]49。只有从哲学的批判出发,从人的本质和历史性出发,才能考察无产阶级的具体的历史境况和革命实践,才能使实践的性质更加鲜明和尖锐[4]91。也就是说,哲学根基上的批判和颠覆,才是对人的本质存在及其生存论转向的真正实现,才是共产主义革命的真正实践。

上述三重理论蕴含建构出马尔库塞“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马尔库塞将海德格尔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的这种尝试,特色鲜明,但也充满了张力,并且产生出一种“黑格尔走向”。

四、走向“黑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

在马尔库塞“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逻辑进程中,他一方面借用了海德格尔此在能在的生存论分析了先验的历史性本质结构,把历史性看作是此在的本体历史,这样,历史性就成为一个不变的本体论结构;另一方面,马尔库塞又批评了海德格尔的不变的本质结构中没有融入一定层次的历史具体性,即具体的历史情况和具体的物质条件。也就是说,在马尔库塞看来,海德格尔的问题是只是停留在一般此在的生存论分析,而跳过了历史此在的物质内容[5]。如此看来,马尔库塞“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双向格义”“双重改造”现象:一方面是对所谓马克思主义“危机”的拯救,另一方面由于“马克思主义”的加入,海德格尔生存论的“本真性”便与蕴涵物质要素的现实性链接起来。这种“双重改造”的“扭结”就成为马尔库塞独特的哲学立场和哲学路向。

然而在实质上,马尔库塞“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是在海德格尔此在在世存在的历史性结构基础上,吸收具体历史情况和具体物质条件而形成的一种哲学理论。它并没有越出海德格尔的地基,是执海德格尔以绳马克思主义所取得的理论结果。

虽然,马尔库塞也曾承认马克思主义有优越于海德格尔的地方。关于具体的历史条件,马克思主义还是把握住了源于历史的存在、结构,以及发生的状况在内的全部知识。马克思主义在对真实事件的性质、结构和运动的分析中,把握了源于真实历史的所有知识。这一点,正是海德格尔生存论所匮乏的。马尔库塞说:“以历史性为基础对历史客体进行分析,必须把具体历史情况和具体物质条件考虑进去。因此,假如关于人类实存的现象学回避了历史实存的物质条件,那么它就缺乏必需的清晰性和完整性。正如我们已经指出的,海德格尔所处的正是这种状况。”[4]158因此,在马尔库塞看来,海德格尔生存论带给人们的成就,就在于能够为阐明历史性的物质构造打下基础;但是,海德格尔本人却没有意识到,因而也无法达到这一点。不过,马尔库塞旋即强调,这无碍大事。问题的实质在于:“尽管海德格尔的分析和他的方法论基础会遭到质疑和否定,但是所有这些批评都错失了这项工作的意义,哪怕它犯下重大错误,这项工作仍然是‘真正的’。”[4]14然而对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来说,并没有对关于人类此在内在客观本质的分析,而是充满了现实的、真实的社会历史内容,如生产关系、经济利益和阶级斗争等等。这些东西,对于海德格尔生存论而言,都被看作非本真的所谓“实际的”层面而悬搁和拒斥。也就是说,海德格尔此在在世存在的历史,没有任何现实的要素,其与现实历史的对立深刻地根植在海德格尔生存论中。

马尔库塞“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执海德格尔以绳马克思主义,是将海德格尔生存论中的存在优先、此在优先的本体论思维,贯彻到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之中,这使得他对海德格尔与马克思主义的调和理论,虽然具有一定的特色,具有一定的张力结构,但这旋即“又被他思想中过度的本体论和个体性思维禁锢住了”[6]90。也正如阿多诺对马尔库塞的批评那样:“假如马尔库塞不是仅仅满足于揭示实际存在的可能性,而是从本体论结构自身出发,演绎出真实存在展示的可能性,那么他将引发下面的问题:既然马尔库塞自己意欲沟通本体论和真实性之间的隔阂,那么为什么要把‘本体论’问题置于对真实历史事实的解释之前呢?”[7]159

阿多诺的批评,一语中的。当马尔库塞“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试图通过把历史直接规定为人的本质存在的根本范畴,进而把真实的历史补充进海德格尔此在先验的历史性之中的时候,那么一切事情最为根基性的就不再是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制约性,不再是主体与客体实践基础上的辩证统一,不再是现实的武器的批判,而是此在在世存在的先验结构,是对人的本质存在异化状况的觉醒以及总体性颠覆。这样就必定导致马尔库塞特别突出地强调哲学根基上的批判与翻转,才可能产生本真的实践和革命,也就是用激进的感性生存论转向来代替现实的革命实践。

然而,一旦把所有的问题归结到哲学根基的批判上,把哲学根基再定位于对人的本质存在及其本真历史性的深刻洞察,继而通过异化的复归达成人的真正本质存在,这样就走进黑格尔“否定之否定”的思辨进程里了。也就是说,马尔库塞把海德格尔与马克思相融合,以生存论的地基来解读马克思的结果,竟然引出对马克思主义的黑格尔式理解。

马尔库塞认为,处于马克思哲学核心地位的“劳动”“异化”“对象化”“外化”“私有财产”“扬弃”等概念,已经超出了所有经济学的定义,言说的是有关人的生命活动及其本真实现;而且,它们同时是马克思在与黑格尔的激烈争论之中创制出来的。这种“创制”,并不是对黑格尔方法的简单接受和向经济学领域的推广运用,而是直接追溯到了黑格尔哲学的根基,并“独立地采取了其现实的内容”[4]87。马尔库塞提出马克思的三条话语来证明:一是“劳动是人在异化境域中或作为异化了的人的自为生成”,二是“劳动是‘人自我创造或自我外化的行动’”,三是劳动是人的“生命活动本身和生产活动本身”。他认为,马克思的三则论述,“仍然立足在黑格尔的劳动的本体论概念上”,因为“马克思批判的基本概念,即异化劳动,事实上正是从考察黑格尔的对象化这一范畴产生出来的,对象化这一范畴恰恰是在《精神现象学》中围绕着劳动这一概念而第一次发展起来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如下事实的直接明证:马克思的理论根植于黑格尔哲学境域的中心”[4]94。“正是通过劳动这一概念,马克思超出了费尔巴哈而返回到了黑格尔那里。”[4]100

如何看待马尔库塞得出的这种结论呢?有观点将马尔库塞对马克思主义的如此解读,看成是介乎海德格尔主义与黑格尔主义之间的理论成果[8]。这种观点笼统地说,没有错。但它没有讲清楚马尔库塞此间的真实解读逻辑:将异化劳动看成是人的本质存在的异化,由此异化便根源于人的本质存在的规定,这样异化的复归就是通过异化的本真复归来废除异化,它表现为人的本质存在的财产对私有财产的克服,这种复归与克服就是共产主义革命,就是对“现状之否定”,就是从非本真状态转向本真状态的生存论决断。一旦弄清楚这种解读逻辑,就会看到马尔库塞此时并不是介于海德格尔主义与黑格尔主义之间,准确地说,是在海德格尔的地基上走向黑格尔。

异化的复归的可能性在于异化的复归与异化遵循着同一个逻辑。在异化开始时,异化的复归就已经被预先设定了。对此,马尔库塞指出,“对象化在人的本质中总是倾向于物化,劳动总是倾向于异化”,劳动者在异化的起源之时,而不是在解放之后,就已然掌握了自己未来的命运[4]112。如此,用人的本质存在的财产来克服异化的私有财产的逻辑进程,乃是一种历史运动的内在必然性要求。马尔库塞认为,这种要求,既是海德格尔此在之在的历史性,又是黑格尔的“正题”“反题”“合题”的思辨理论进程,并且也同样表现在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革命理论上。“植根于历史性的特性之中,历史的内在必然性在实际性中找到了清晰的表达,即历史运动从现状到它的将来的原因,已经充分地在世界中展示,因为它存在于现在,并且仅从现在发展出来。但是只要这个发展,仅只是通过人的(历史的)行动来把握,那么将要到来的必然采取一种‘现状之否定’的形式。在这里,我们遇上了海德格尔所清晰阐明的:对其命运有意识的通向本真存在的决断,以对过去的‘否定’而出现,过去之统治总是以沉沦的形式被克服。当我们将这与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具体之突破关联起来时,这就是革命理论。”[4]18

在此,马尔库塞显示出了自己的理论特色,也完全透露出了其理论底色。实质上,他的“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只不过是把海德格尔此在对存在的追问领会及决断置换为黑格尔否定之否定的思辨历史进程,并与马克思的革命实践等同起来。他如此的做法,并没有走向马克思那里,而是走向了黑格尔,变为一种“黑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 因为,一旦马尔库塞面对历史性这一维度,就会发现:黑格尔的抽象历史性显然要优越于海德格尔的此在历史性,包罗万象的精神思辨比起悬隔一切历史要素的生存本体论,似乎还更有历史感。因此,后来马尔库塞哲学中的“黑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解读模式,并不是横空出世,而是有其内在逻辑理路的。

行文至此,我们已不必惊讶马尔库塞“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折射出黑格尔的色彩。无独有偶,其实海德格尔本人,也把马克思读成了黑格尔[9]。他们的不同在于:海德格尔强调马克思主义是黑格尔主义,而生存论高于马克思主义,因而不能将两者相提并论*也基于此,海德格尔明确反对马尔库塞“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参见张涛《海德格尔如何看存在论向历史唯物主义的介入——从海德格尔对马尔库塞“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的回应说起》,《哲学动态》2014年第12期。;马尔库塞则强调要用生存论来补充马克思主义,此种补充是将历史自身的运动“对接”在存在自身的存在地基上,从而为马克思主义奠立生存论根基。

那么,为什么海德格尔与马尔库塞在关于马克思主义的解读上走到了一起?原因在于他们遭遇到一种同质性缺陷:立足于生存论来解读马克思主义。即是说,无论是立足生存论来评判马克思主义,还是立足生存论来融合马克思主义,其实质是一样的。这种解读没有找到关于人的存在与变化发展的现实根基,其对人的理解,并非是立足于现实人类社会,而是用哲学家所赋予的本质来进行说明。如是,这样的本质存在就是先验的,这样的生存历史只能是抽象的思辨进程,无法突破“意识决定存在”这一传统哲学的主导原则。黑格尔理论哲学头脚倒置,把抽象的绝对精神看作哲学的出发点和辩证法内在贯通的核心;海德格尔生存论把人的生存现象还原到存在领会层面来解释人的存在问题,而问题在于,人的现实的存在问题在他这里是遭到悬搁的,此在的生存没有任何现实历史的要素,先天的生存建构才是生存论的起点和主导原则。在此,通过对马尔库塞“海德格尔式的马克思主义”的分析,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与黑格尔同质的那个人,不是马克思,而是海德格尔。

[1] Heidegger.Four Seminars[M].translated by Andrew Mitchell and François Raffoul.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3.

[2] 马拥军.马尔库塞眼中的“历史唯物主义现象学”[J].学术论坛,2017(1):57-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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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张秀琴.马尔库塞对马克思“巴黎手稿”解读的贡献[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2):5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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