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军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考察董小宛入清宫与顺治出家史事,本来不用传奇剧本为证,但是根据毛奇龄所述洪昇是应庄亲王世子之请而作《长生殿》院本这一特殊情况,理应考察《长生殿》剧本及洪昇好友述及《长生殿》之诗文。学界考察《长生殿》借古喻今言董小宛入清宫史事者,就笔者所见,仅有高阳《清世祖、董小宛与唐玄宗、杨玉环》一文[1]187-188。本文讨论《长生殿》隐藏地反映董小宛入清宫,大部份为高阳所未涉及。《长生殿》隐藏地反映顺治出家,学界无人涉及。
清毛奇龄《长生殿院本序》:
洪君昉思……相传应庄亲王世子之请,取唐人《长恨歌》事,作《长生殿》院本,一时勾栏多演之。[2]372
邓之诚《骨董三记》卷六《长生殿》条:
硕塞,太宗第五子,顺治元年封承泽郡王,八年以功晋亲王,十一年薨,谥曰裕。博果铎,硕塞第一子,顺治十二年袭亲王,改号曰庄,雍正元年薨,谥曰靖,以圣祖十六子允禄为后。……唯昉思《长生殿》出于庄邸之嘱,固可无疑。近人据汤若望纪事,谓董鄂妃夺自满州军人,因附会为襄亲王,不如谓承泽为当。[3]573-574
据笔者考察*邓小军:《董小宛入清宮考》,《中国文化》2015年2期;《古宫词一百二十首集唐笺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顺治七年(1650)三月末董小宛被掳,归皇父摄政王多尔衮。十二月九日多尔衮死后,诸亲王分取多尔衮家人,董小宛归承泽和硕亲王硕塞*《爱新觉罗宗谱》甲册太宗文皇帝位下子孙:“(太宗文皇帝)第五子和硕承泽裕亲王硕塞,天聪二年戊辰十二月二十四日亥时生,母侧妃叶赫纳喇氏阿纳布贝勒之女。顺治元年十月,封多罗承泽郡王。三年五月,参赞军务。八年闰二月,以军功懋著晋封和硕承泽亲王。本年三月,管理兵部事。十一月,擢任议政。十年十一月,掌宗人府事。顺治十一年甲午十二月初五日寅时薨,年廿七岁。谥曰裕。嫡福晋纳喇氏,议政大臣、轻车都尉费扬古之女。继福晋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和硕达尔汉巴图鲁亲王满珠锡礼之女。侧福晋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达赉台吉之女。庶福晋鄂尔铎苏氏,欢齐之女。又庶福晋一人。”(《爱新觉罗宗谱》甲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8年影印沈阳1938年版,第1942-1943页。)《爱新觉罗宗谱》述硕塞嫡、继、侧、庶四人福晋,例皆备述其姓氏以及其父官爵名字,唯独述及此“又庶福晋一人”,破例隐去其姓氏以及其父官爵名字,讳莫如深。此“又庶福晋一人”,应即是董小宛。又,当系表示抗议硕塞之暴死而死之硕塞侧福金,即侧福晋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爱新觉罗宗谱》甲册太宗文皇帝位下子孙:“(硕塞)第三子辅国温僖将军鞥额布,顺治九年壬辰六月十六日午时生,母庶福晋。康熙五年正月,封三等辅国将军。康熙二十年辛酉二月十五日未时卒,年三十岁。谥曰温僖。嫡妻萨尔图氏,二品官品级巴格之女;妾刘氏,刘达之女;妾晋氏,晋德之女。”(第2009-2010页。)《爱新觉罗宗谱》述硕塞第三子辅国温僖将军鞥额布,亦破例不书其生母庶福晋姓氏;鞥额布出生于顺治九年六月十六日,其时间亦与顺治七年十二月九日多尔衮死后至顺治十一年十二月五日硕塞暴死之前,董小宛归和硕承泽亲王硕塞,适相符合;故鞥额布可能是董小宛所生。。据《清世祖实录》,顺治十一年(1654)四月五日孝庄太后命停止命妇入侍皇太后、皇后,十二月五日承泽和硕亲王硕塞暴死。据朝鲜王朝孝宗七年丙申(1656)八月陈奏正使麟坪大君李渲《燕途纪行》十月初十日记顺治亲兵哨官朝鲜人金汝辉述:“宫中贵妃一人,曾是军官之妻也,因庆吊出入禁闼,帝频私之,其夫则构罪杀之,勒令入宫,年将三十”*[朝鲜王朝]麟坪大君李渲(1622-1658):《松溪集》卷五,[韩国]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韩国东国大学校出版部2001年版,第22册,第157-158页。,朝鲜王朝丙申十月冬至正使尹绛《燕中闻见》十二月二十五日记译官卞忠一闻会同馆馆夫言:“董家女册封贵妃……初为皇帝虾之妻,而皇帝闻其绝美,杀其夫,夺入宫中,今乃封为贵妃”*[朝鲜王朝] 冬至正使尹绛、副使李皙、书状官郭齐华:《燕中闻见》,[韩国]林基中编《燕行录全集》,韩国东国大学校出版部2001年版,第95册,147-148页。“丙申十二月”,“丙申”原作“丁酉”,当是抄录者之误,应作“丙申”。《燕行录全集》此册《燕中闻见》,系历次燕行使节记录之抄录汇编。,可知硕塞是被顺治所杀。据《清世祖实录》,顺治十一年十二月五日硕塞死后,顺治未依礼制辍朝、未遣官致祭、未赐谥、未依礼制御制碑文。顺治十二年四月十九日,“遣官祭和硕承泽亲王硕塞侧福金”,侧福晋之死当是表示抗议硕塞之暴死,十天后四月二十九日“遣户部尚书觉罗巴哈纳,祭和硕承泽亲王硕塞”,对硕塞之暴死及未遣官致祭表示追补抚慰。此时遣官祭硕塞,离硕塞之死已五个月,而按正常情况,和硕亲王薨,第三天即遣官祭之*据《清世祖实录》卷四十,顺治五年十月十一日壬寅和硕礼亲王代善薨,到十三日甲辰遣官祭和硕礼亲王,时间不过三天。。顺治十三年八月二十五日,董小宛立为顺治贤妃。十二月六日,册为皇贵妃。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董小宛死。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日,清廷宣布世祖之死。
按《清史列传》卷二《和硕承泽亲王硕塞传》:
初次袭博果铎,和硕承泽亲王硕塞第一子。顺治十二年六月,袭封和硕亲王,改号曰庄。雍正元年正月薨,年七十有四。谥曰靖。无嗣。二次袭允禄,圣祖仁皇帝第十六子。[4]57
《清世宗实录》卷四雍正元年二月庚申:
谕总理事务王大臣诸王大臣等:“外间匪类,揑造流言,妄生议论,谓朕钟爱十六阿哥,令其承袭庄亲王王爵,承受其家产。朕为君上,多封诸弟数人为亲王,何所不可,而必藉承袭庄亲王以加厚于十六阿哥乎!”[5]97
可见顺、康、雍时,庄亲王这一支近亲宗支,颇遭受不公正之待遇,改和硕承泽亲王封号为庄亲王、以康熙第十六子承袭庄亲王王爵,承受其家产,致流言议论不断。
毛奇龄述“洪君昉思相传应庄亲王世子之请,作《长生殿》院本”,所谓“相传”,故意闪烁其词尔。所谓“庄亲王世子”,当是指硕塞子博果铎(1650-1723)。不称承泽亲王而从其后改封之号称庄亲王,忌讳之也。
洪昇《长生殿·自序》:“苟非怨艾之深,尚何证仙之与有。孔子删《书》而录《秦誓》,嘉其败而能悔,殆若是欤?第曲终难于奏雅,稍借月宫足成之。要之,广寒听曲之时,即游仙上升之日。双星作合,生忉利天,情缘总归虚幻。清夜闻钟,夫亦可以蘧然梦觉矣。康熙己未仲秋稗畦洪昇题于孤屿草堂”[6]633。
洪昇《长生殿·例言》:“忆与严十定隅坐皋园,谈及开元天宝间事,偶感李白之遇,作《沉香亭》传奇。寻客燕台,亡友毛玉斯谓排场近熟,因去李白,入李泌辅肃宗中兴,更名《舞霓裳》,优伶皆久习之。后又念情之所锺在帝王家罕有,马嵬之变已违夙誓,而唐人有玉妃归蓬莱仙院、明皇游月宫之说,因合用之,专写钗盒情绿,以《长生殿》题名……盖经十馀年,三易稿而始成。”[6]633
徐麟《长生殿序》:“稗畦洪先生……尝作《舞霓裳》传奇,尽删太真秽事,予爱其深得风人之旨。岁戊辰,先生重取而更定之。”*《长生殿传奇》光绪十六年庚寅上海文瑞楼刊本卷首。
案:第一,洪昇创作《长生殿》,从《沉香亭》到《舞霓裳》到《长生殿》,历时十馀年,三易其稿,第三次修改定稿时间,是在康熙二十七年戊辰(1688)。康熙十八年己未(1679)已经以《长生殿》题名。第二,根据洪昇康熙十八年《长生殿·自序》述及“生忉利天,情缘总归虚幻”,此情节实为暗示顺治出家,可知洪昇“应庄亲王世子之请,作《长生殿》院本”,当是在康熙十八年之前。第三,康熙十八年博果铎三十岁,早已熟知二十三年前顺治十一年(1654)家难,请洪昇作《长生殿》院本,潜在地以寿王妃被唐明皇所夺取,指硕塞妻被顺治帝所夺取,暗寓隐痛,是自然的事。
洪昇《长生殿》是用明言叙述和歌颂唐明皇杨贵妃生死不渝之爱情。第一出《传概》:“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6]635这是明面的主题。同时,《长生殿》包含着微言。第五十出《重圆》:“【尾声】旧霓裳,新翻弄。唱与知音心自懂。”[6]731旧翻新,暗示《长生殿》含有以古喻今。知音心自懂,暗示《长生殿》含有微言。
微言就是隐藏的语言。中国经史子集中的微言作品,起自孔子作《春秋》,历经庄子,成为中国诗自曹植、阮籍、陶渊明、李白、杜甫、辛弃疾到顾炎武、傅山、阎尔梅的一大传统,现在成为戏曲《长生殿》的重要内容。微言作品,是为了避祸,以微言艺术披露被政治压力和谎言所掩盖的现实真相。集部微言作品的主要艺术手段是用典,古典字面、今典实指,包括改变古典之情节,确指今典之真相。
《长生殿》微言的考察与认定,依据如下证据原则。第一,《长生殿》之细节、情节,为唐明皇杨贵妃古典所无,而为顺治帝董小宛今典所有。第二,《长生殿》之曲辞,系采用李天馥《古宫词》今典,暗指董皇贵妃即董白董小宛。第三,洪昇好友咏《长生殿》诗文有相关旁证。
1.《长生殿》创造杨贵妃原为宫女,暗指原为宫女的董皇贵妃
洪昇《长生殿》第二出《定情》:
(生扮唐明皇,引二内侍上)昨见宫女杨玉环,德性温和,丰姿秀丽。卜兹吉日,册为贵妃。[6]635
关于《长生殿》杨贵妃出身之古典:《旧唐书》卷五一《玄宗杨贵妃传》:“(开元)二十四年,惠妃薨,帝悼惜久之,后庭数千,无可意者,或奏玄琰女姿色冠代,宜蒙召见。时妃衣道士服,号曰太真,既进见,玄宗大悦。不期岁,礼遇如惠妃……天宝初,进册贵妃。”《新唐书》卷七六《玄宗贵妃杨氏传》:“始为寿王妃,开元二十四年武惠妃薨,后廷无当帝意者,或言妃姿质天挺,宜充掖廷,遂召内禁中,异之,即为自出妃意者,丐籍女官,号太真,更为寿王聘韦诏训女,而太真得幸……仪体与皇后等。”
唐白居易《长恨歌》:“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陈鸿《长恨歌传》:“诏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弘农杨玄琰女于寿邸。”
宋乐史《杨太真外传》:“开元二十三年十一月,归于寿邸。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温泉宫,使高力士取杨氏女于寿邸,度为女道士,号太真,住内太真宫。天宝四载七月,册左卫中郎将韦昭训女配寿邸。是月,于凤凰园册太真宫女道士杨氏为贵妃,半后服用。”
元白朴《梧桐雨》第一折:“(旦扮贵妃引宫娥上,云)妾身杨氏,弘农人也。父亲杨玄琰,为蜀州司户。开元二十二年,蒙恩选为寿王妃。开元二十八年八月十五日,乃主上圣节,妾身朝贺。圣上见妾貌类嫦娥,令高力士传旨度为女道士,住内太真宫,赐号太真。天宝四年,册封为贵妃,半后服用,宠幸殊甚。”
关于《长生殿》董皇贵妃之今典:
《御制(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行状》:“后董氏,满洲人也,父内大臣鄂硕。……年十八,以德选入掖庭。……于顺治十三年八月,朕恭承懿命,立为贤妃。九月,复进轶册为皇贵妃。”*《丛书集成续编》第39册《史部》影印松邻丛书刻本,首都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索书号:PG/083/437。
金之俊《奉敕撰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传有序并附论》:“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姓董氏,满洲人也,父内大臣鄂硕……年十八,以德选入掖庭……于顺治十三年八月内,恭承懿命,立为贤妃……寻于是年九月,册为皇贵妃。”[7]168
案:第一,正史诗歌小说戏剧两《唐书》、白居易《长恨歌》、陈鸿《长恨歌传》、乐史《杨太真外传》、白朴《梧桐雨》,言杨贵妃原为女道士、或寿王妃、或杨家女,均无曾为宫女之情节。第二,顺治《御制行状》述董皇贵妃“年十八,以德选入掖庭”,即先为宫女。第三,《长生殿》创造杨贵妃原为宫女之情节,正是暗指原为宫女的董皇贵妃。
2.《长生殿》创造唐明皇宣称“妃子世胄名家”,掩盖杨贵妃自述“寒门陋质”,暗指清世祖假托董皇贵妃为内大臣鄂硕之女,掩盖其真实出身
洪昇《长生殿》第二出《定情》:
(旦)臣妾寒门陋质,充选掖庭,忽闻宠命之加,不胜陨越之惧。(生)妃子世胄名家,德容兼备。取供内职,深惬朕心。[6]635-636
案:第一,正史诗歌小说戏剧均无杨贵妃自述“臣妾寒门陋质”,唐明皇称之为“妃子世胄名家”之情节。第二,《长生殿》创造唐明皇宣称“妃子世胄名家”,掩盖杨贵妃自述“寒门陋质”,乃是暗指清世祖假托董皇贵妃为内大臣鄂硕之女,掩盖其真实出身。
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其二:“只愁许史辈,急泪难时得。”诗言董皇贵妃非鄂硕女,乃是清廷假托为鄂硕女,故董皇贵妃死,隆重的丧仪上,鄂硕哭不出泪。吴梅村诗“只愁许史辈,急泪难时得”,与《长生殿》“臣妾寒门陋质”,“妃子世胄名家”,是异曲同工。
唐李商隐《龙池》:“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鼔声髙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沈醉寿王醒。”可见唐人熟知杨贵妃曾为寿王妃之经历。
正如唐人熟知唐明皇杨贵妃曾为寿王妃之经历,顺康间人亦熟知清世祖董皇贵妃曾为和硕承泽亲王(其后改封庄亲王)硕塞(庶)福晋。
李天馥《古宫词一百二十首集唐》,是康熙四年为哀悼顺治董皇后所作。《古宫词》其一百一:“夜半雁归宫漏永”,用李商隐《龙池》:“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之上句(仅易一字“宴”为“雁”),乃是用歇后式修辞法,暗用其下句“薛王沉醉寿王醒”,借唐玄宗夺寿王妃杨玉环,指清世祖夺和硕承泽亲王硕塞妻董小宛。李天馥《古宫词》早已为《长生殿》导夫先路。
3.《长生殿》用李天馥《古宫词·小引》警句今典,暗示杨贵妃指董皇贵妃
洪昇《旅次述怀呈学士李容斋先生》:“茫茫六合间,睠顾谁知己。朝有贤公卿,合肥李夫子。殷然吐握怀,愿尽天下士。昇也入长安,栖遑靡所依。投公一编诗,览罢冁然喜。揄扬多过情,光价顿增美。”“情专爱无倦,高馆延我住。出则后车载,食则四簋具。往往坐宵分,篝灯论词赋。恩遇日以深,漂蓬忘流寓。”*清洪昇著,刘辉校笺:《洪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98页。据章培恒所考,洪昇此诗作于康熙十三年(1674),见章培恒《洪昇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37-140页。足见李天馥对洪昇知遇之恩至深,洪昇对李天馥感佩之情亦至深。
洪昇《长生殿》第二出《定情》:
李天馥《古宫词一百二十首集唐·小引》:“况昭阳殿里,八百无双;长信宫中,三千第一。”
案:《古宫词·小引》此四句乃是警句,含有三点意思:第一,以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指顺治董皇后;以居长信宫之汉元帝孝元王皇后即成帝之母,指居慈宁宫之清太宗孝庄文皇后即世祖之母。第二,如赵皇后美貌为汉宫第一,董皇后美貌亦为清宫无双。第三,董皇后与顺治帝之遇合,与孝庄太后有关。
《古宫词·小引》此四句警句,除“长信宫中”一句指董小宛入侍孝庄太后,意较明显而未用外,《长生殿·定情》全用之。《长生殿》“端的绝世无双”,是用《古宫词·小引》“八百无双”;《长生殿》“三千粉黛总甘让”,“借问从此宫中,阿谁第一”,是用《古宫词·小引》“三千第一”;《长生殿》“似赵家飞燕在昭阳”,是用《古宫词·小引》“况昭阳殿里”。洪昇此是告诉知音,《长生殿》此是用《古宫词》之今典,《长生殿》与《古宫词》一样,隐藏的主人公是顺治董皇贵妃。
4.《长生殿》以五出戏用李天馥《古宫词》梨花今典,暗示董皇贵妃即董白董小宛
《长生殿》第二十五出《埋玉》:
(旦看介)唉,罢、罢,这一株梨树,是我杨玉环结果之处了。
(丑扮高力士)今朝命绝梨花,梨花。[6]681
第三十七出《尸解》:
(魂旦上)【玉芙蓉】对着这一株靠檐梨树幽,(坐地泣介)【渔家傲】这是我断香零玉沉埋处。[6]703
第三十八出《弹词》:
(末白须扮李龟年弹唱科)【七转】莽天涯谁吊梨花谢!可怜那抱幽怨的孤魂,只伴着呜咽咽的望帝悲声啼夜月。[6]707
第四十三出《改葬》:
(生引二内侍上)待朕亲临迁葬,因此驻跸马嵬驿中。(泪介)对着这佛堂梨树,好凄惨人也!
第五十出《重圆》:
(旦扮杨玉妃)【姐姐带五马】【好姐姐】是妾孽深命蹇,遭磨障,累君几不免。梨花玉殒,断魂随杜鹃。[6]730
古典:唐李肇《唐国史补》:“玄宗幸蜀,至马嵬驿,命高力士缢贵妃于佛堂前梨树下。”[8]19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今典:冒辟疆《影梅庵忆语·序》曰:“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冒辟疆:《朴巢文选》,附《影梅庵忆语》,清初刻本缩微胶卷,国家图书馆古籍馆善本阅览室藏,索取号:SB01788。李天馥《古宫词一百二十首集唐》其五:“满地梨花昨夜风。”其十四:“东风满地是梨花。”其十七:“门掩梨花日影长。”其四十一:“梨花满地不开门。”其七十:“雨里梨花寂寞开。”
案:梨花色白。冒辟疆《影梅庵忆语》序:“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古宫词》“梨花”句凡五见,盖以梨花色白,皆暗指董小宛之名白,本诗主人公顺治董皇后即董白董小宛。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明末人作诗词,往往喜用本人或对方或有关之他人姓氏,明着或暗藏于字句之中。斯殆当时之风气如此,后来不甚多见者也。”[9]16当清初诗人吴梅村、李天馥作诗述及董小宛入清宫之事时,完整地暗示出主人公董小宛之姓名、小字,不仅是当时风气使然,而且是为了指事确切和隐藏避祸。
《长生殿》以五出戏用梨花象征杨贵妃,既是用李肇《唐国史补》“缢贵妃于佛堂前梨树下”,白居易《长恨歌》“梨花一枝春带雨”之古典;同时,亦是用李天馥《古宫词》五次咏梨花,借梨花色白暗指顺治董皇后之名白,确指顺治董皇后即董白董小宛之今典。洪昇此是告诉知音,《长生殿》与《古宫词》一样,隐藏的主人公董皇贵妃即董白董小宛。
5.《长生殿》“小步无人见”,暗指董小宛本为小脚
洪昇《长生殿》第三十六出《看袜》:
(小生扮李謩)【驻云飞】你看薄衬香绵,似一朵仙云轻又软。昔在黄金殿,小步无人见。[6]701
案:“小步”,指小脚女子小步走路,宋元明戏曲常用语。《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张协状元》第十六出:“先来是我脚儿小、步三寸莲。”元施惠《拜月亭记》第十九出《隆遇瑞兰》:“(旦)鞋弓袜小步难移。”明张四维《双烈记》第十出《勉承》:“(旦上)【鹊桥仙】起来小步立天街。”
《长生殿》第三十六出《看袜》:“小步无人见”,与李天馥《古宫词》其六十二:“不踏金莲不肯来”,皆暗指董小宛本为小脚,与清宫满洲妇女天脚不同。
高阳已指出《长生殿》第四出《春睡》:“‘低蹴半弯凌波’。凌波见‘洛神赋’,但‘半弯’则只能形容缠足”,“非唐人所有”[1]187-188。
6.《长生殿》“死生无见期”,用《古宫词》“一世生离恨有馀”今典,暗指董小宛与本夫生离,乃是“绝代佳人绝代冤”、“千秋第一冤祸奇”
洪昇《长生殿》第三十六出《看袜》:
第四十四出《怂合》:
(小生扮牵牛)【南吕过曲·香遍满】佳人绝世,千秋第一冤祸奇。把无限绸缪轻抛弃,可怜非得已。死生无见期。空留万种悲,枉罚下多情誓。[6]716
李天馥《古宫词》其一百十九:“一世生离恨有馀,晨妆独捧紫泥书。岂知为雨为云意,玉案傍边立起居。”
案:第一,《古宫词》“一世生离恨有馀”,明言本诗女主人公即董皇后与本夫一世生离死别抱恨无尽,暗指董小宛从家中被清兵抢走。第二,《长生殿》“死生无见期”,是用《古宫词》“一世生离恨有馀”之今典,暗指董皇贵妃与本夫一辈子生离死别,即暗指董小宛从家中被清兵抢走。第三,《长生殿》“可惜了绝代佳人绝代冤,空留得千古芳踪千古传”,“佳人绝世,千秋第一冤祸奇,把无限绸缪轻抛弃,可怜非得已。死生无见期”,字面是说杨贵妃马嵬驿之死,实际暗指董小宛被清兵抢走,乃是“绝代佳人绝代冤”、“千秋第一冤祸奇”。李天馥《古宫词》,是《长生殿》董小宛入清宫微言的重要的今典资源。
《长生殿》第二大微言,是以上皇出宫,暗指顺治出家。上皇出宫一大情节,为唐明皇杨贵妃古典所没有,是洪昇《长生殿》所创造,这是明明白白的事。
1.《长生殿》之东华门:点明《长生殿》是写清朝
《长生殿》第四十六出《觅魂》:
(净扮道士,小生、贴扮道童,执幡引上)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便教遍处殷勤觅。贫道杨通幽是也。籍隶丹台,名登紫箓。呼风掣电,御气天门。摄鬼招魂,游神地府。只为太上皇帝思念杨妃,遍访异人召魂相见,俺因此应诏而来,太上皇十分欢喜,诏于东华门内,依科行法,已曾结就法坛,今晚登坛宣召。童儿,随我到坛上去来。(童捧剑、水同行科)[6]720
案:据唐代文献以及清徐松《唐两京城坊考》,唐代长安城包括宫城并无东华门。清代于敏中《日下旧闻考》卷十《国朝宫室二》:“紫禁城四门,南即午门,北曰神武,东曰东华,西曰西华。”[10]142东华门是清代北京宫城紫禁城东门,唐朝长安城包括宫城无东华门,由此可见,《长生殿》写临邛道士奉诏在东华门内设坛为杨贵妃招魂之情节,乃是点明《长生殿》明写唐朝暗指清朝的一针见血之笔。这正是高阳所说“是借地点而别有所指的手法”[1]187。
李天馥《古宫词一百二十首集唐》,整体是微言诗,但是其中“薄命曾嫌富贵家”“一世生离恨有馀”等诗句,则是明言。洪昇《长生殿》整体是微言戏剧,但是其中东华门之地点,则是明言。中国微言作品,虽然整体是微言,但是其中可能包含关键的细节部份的明言,起到画龙点睛或一针见血的作用。
2.《长生殿》以“上皇出宫”暗指上皇出家
《长生殿·例言》:
唐人有玉妃归蓬莱仙院、明皇游月宫之说,因合用之。
《长生殿》第五十出《重圆》:
(净扮道士上)贫道杨通幽,前出元神,在于蓬莱。蒙玉妃面嘱,中秋之夕,引上皇到月宫相会。上皇原是孔升真人,今夜八月十五,数合飞升。此时黄昏以后,你看碧天如水,银汉无尘,正好引上皇前去。道犹未了,上皇出宫来也。(生上)[6]728-730
古典:《太平广记》卷二二《神仙二十二罗公远》:“开元中,中秋望夜,时玄宗于宫中翫月。公远奏曰:‘陛下莫要至月中看否?’乃取拄杖向空掷之,化为大桥,其色如银,请玄宗同登。约行数十里,精光夺目,寒色侵人,遂至大城阙,公远曰:‘此月宫也。’”(出《神仙感遇传》及《仙传拾遗》《逸史》等书) 《太平广记》卷二六《神仙二十六叶法善》:“开元初,正月望夜,玄宗移仗于上阳宫以观灯……师曰:‘灯火之盛,固无比矣,然西凉府今夕之灯,不亚于此。’……于是令玄宗闭目……闭目距跃,已在霄汉,俄而足已及地,曰: ‘可以观矣。’既睹灯火连亘数十里,车马骈阗,士女纷委,玄宗称其盛者久之,乃请回,复闭目腾空而上,顷之已在楼下。”(出《集异记》及《仙传拾遗》)
案: 第一,《长生殿》结尾临邛道士接引上皇出宫、升月,乃是有关唐明皇杨贵妃故事的史书诗歌小说戏剧从未有过之情节,而为洪昇借鉴唐人小说叙述开元中唐明皇飞升游月宫故事,移植于《长生殿》叙述天宝后唐明皇杨贵妃故事之创造。第二,唐杜光庭《神仙感遇传》等叙述唐玄宗同罗公远游月宫,薛用弱《集异记》等叙述唐玄宗与叶法善飞升游西凉府,飞升出发点、回归点均为“宫中”、“上阳宫楼下”。第三,《长生殿》“上皇出宫来也”,乃是洪昇画龙点睛之独创。按《长生殿》可以安排临邛道士入宫在东华门内设坛为杨贵妃招魂,安排临邛道士入宫接引上皇升月又有何不可?何必画蛇添足?由此可见,《长生殿》临邛道士接引上皇出宫、升月,意在特地点明“上皇出宫”。
“上皇出宫”:宫,宫阙、宫城,乃是帝王之家。故“出宫”二字,暗指皇帝出家。
出家一词,具有两个意思:1.离开家(广义)。《礼记·大学》:“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2.离开家到寺庙、道观里为僧尼、道士(狭义)。晋佛陀跋陀罗共法显译《摩诃僧祇律》卷一:“思惟佛法,出家甚为大。”清艾衲居士《豆棚闲话》第十二则《陈斋长论地谈天》:“佛经云:西方有净善国,生太子名佛,娶妻耶陀氏,生子摩?罗,后出家十二年得道成佛。”
在《长生殿》剧本中,“出宫”二字出现五次,其余四处是:
第八出《献发》:(副净急上)不想今早忽传贵妃忤旨,被谪出宫。[6]645
第八出《献发》:(旦引梅香上)【中吕引子·行香子】乍出宫门,未定惊魂。[6]646
第三十七出《尸解》:(魂旦上)我杨玉环鬼魂[重游兴庆宫],……方才门神说,上皇犹在蜀中。不免闪出宫门,到渭桥之上,一望西川则个。[6]702
第三十九出《私祭》:(老旦)吾乃天宝旧宫人永新是也。与念奴妹子,逃难出宫,直至金陵,在女贞观中做了女道士。[6]708-709
案:以上四例皆用于贵妃、宫女,贵妃、宫女亦以宫为家,故贵妃、宫女“出宫”即是“出家”。其中第八出《献发》、第三十七折《尸解》用“出宫”,是广义的“出宫”“出家”。第三十八出《弹词》宫人永新、念奴“逃难出宫”“做了女道士”,则是从广义的“出宫”成为了狭义的“出宫”“出家”,具有诠释本剧“上皇出宫”微言的作用。由上可知,《长生殿》第五十出《重圆》:“上皇出宫来也”,乃是以广义的“出宫”“出家”,暗指狭义的“出宫”“出家”,亦即是以唐明皇之出宫,暗示清世祖之出家为僧。
按《清世祖实录》卷一四四顺治十八年辛丑春正月:“丁巳(初七日),夜子刻,上崩于养心殿。”《清圣祖实录》卷一顺治十八年正月己未:“上即皇帝位。”当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七日夜清廷宣布“上崩”,顺治实是假死,初九日康熙即位,自其假死之时起,实即身为上皇矣。
《长生殿》写唐明皇是为了忠于爱情而出宫升月,正暗示清世祖是为了忠于爱情而出家为僧。康熙二十七年(1688)《长生殿》通过唐明皇暗指顺治帝,对顺治帝的态度,是以同情、肯定其忠于爱情和出家为主。此与顺治十八年(1661)后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相一致。顺康间人士人对多尔衮、顺治劫夺人妻的强烈贬斥的态度,与对顺治帝忠于爱情和出家的同情、肯定的态度,是并存的。究其原因,实际在于从董小宛入清宫,到顺治出家,事情的性质,发生了从违背人类价值观,到符合人类价值观的变化。
3.《长生殿》以唐明皇居忉利天宫,暗指顺治出家佛寺
《长生殿》第四十七出《补恨》:
(贴扮织女)我当上奏天庭,使你两人世居忉利天中,永远成双。[6]725
第五十出《重圆》:
(贴)“玉帝敕谕:唐皇李隆基、贵妃杨玉环……鉴尔情深,命居忉利天宫。”[6]730
(贴)送孔升真人同玉妃,到忉利天宫去。
案:《长生殿》结尾叙述唐明皇杨贵妃重圆居住忉利天、忉利天宫,亦是唐明皇杨贵妃故事传统所无有的创造。忉利天、忉利天宫,为佛教所言三十三天。唐实叉难陀译《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上《忉利天宫神通品第一》:“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3卷,大集部,第777页。
“忉利天”“忉利天宫”: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常代指佛寺。《文苑英华》卷八五五唐李峤《宣州大云寺碑》:“茫茫净界,宛如忉利之天。”白居易《夜从法王寺下归岳寺》:“似从忉利下,如过剑门中。”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七《京师敕建寺》:“予再游万寿时,正值寺衲为主上祝厘,其梵呗者几千人,声如海潮音……此身真在忉利天宫也。”《四部丛刊》本嘉庆《大清一统志》卷一五一《代州·寺观·栖贤寺》:“在五台县东北东台西南栖贤谷”,“高宗纯皇帝有御制栖贤寺诗,御书额二,曰:‘是忉利天’。”
《长生殿》结尾叙述唐明皇杨贵妃重圆居住忉利天、忉利天宫,多达五次,正是使用中国文学忉利天、忉利天宫指佛寺之传统典故,反复暗示顺治出家佛寺。
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其三:“中坐一天人,吐气如栴檀。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
案: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何苦留人间”,典出《文苑英华》卷七九四陈鸿《长恨歌传》:“(玉妃)因言:‘太上皇亦不久人间,幸惟自安,无自苦耳。”《清凉山赞佛诗》此四句,借天人寄语奉劝顺治升仙,暗指顺治将要出家。《长生殿》以唐明皇居住忉利天、暗指顺治出家,可以说是用《清凉山赞佛诗》以顺治升仙暗指顺治出家之今典。
4.《长生殿》用佛教教义叙述唐明皇居忉利天,暗示顺治出家为僧
《长生殿》第五十出《重圆》:
案:《长生殿》结尾使用佛教教义叙述唐明皇居忉利天,更是唐明皇杨贵妃故事传统所无有的创造。
“痴迷”:佛家语,指痴心迷失于理,执着于烦恼。唐实叉难陀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五一《如来出现品第三十七之二》:“此诸众生,云何具有如来智慧,愚痴迷惑,不知不见?”隋释智顗《摩诃止观》卷五上:“以痴迷故,法性变作无明,起诸顚倒。”《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忏悔第六》:“既有正见,使般若智打破愚痴迷妄。”
“跳出”:佛家语,指跳出无明烦恼、跳出红尘。宋释宗晓《乐邦文类》卷五北山法师可旻《讃净土·渔家傲·理性本来长自在》:“除贪爱,剎那跳出娑婆界。”明瞿汝稷《指月录》卷十八《六祖下第六世·抚州曹山本寂禅师》:“跳岀无明三毒。”明圆极居顶《续传灯录》卷二一《大鉴下第十四世·佛印宣明禅师法嗣》:“跳出红尘外。”
“割断”:佛家语,指用般若智慧,割断烦恼之束缚。南北朝昙无谶《金光明经》卷一《忏悔品第三》:“若诸众生,三有系缚,生死罗网,弥密坚固,愿以智刀,割断破裂,除诸苦恼,早成菩提。”五代释延寿《宗镜录》卷十五:“何谓内智,自觉无明,割断烦恼。”
“金枷”“玉锁”:佛家语,指世间名利之桎梏。宋释普济《五灯会元》卷十四《青原下十二世·大洪恩禅师法嗣·随州大洪守遂禅师》:“争奈有五色丝绦系手脚,三鑐金锁锁咽喉,直饶锤碎金锁,割断丝绦。”元马致远《三度任风子杂剧》第二折:“(正末云)儿女是金枷玉锁,欢喜冤家。”“(丹阳云)任屠,你坚心要出家么?(正末云)情愿与师父做个徒弟。”明毛晋《六十种曲·狮吼记》第四出《住锡》:“外扮佛印禅师持锡上。【甘州歌】只因迷宿本,似飞蛾投焰,自取焚身。杀人鸩毒,最是骷髅红粉。金枷玉锁何时脱,蝇利蜗名镇日奔。”
“痴迷洞”之“洞”,“相思鞚”之“鞚”(马笼头),和“金枷玉锁”一样,均是象喻愚痴迷妄之束缚。
《长生殿》第五十出《重圆》“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使用佛教教义,表示跳出烦恼、跳出红尘,割断烦恼束缚,解脱世间名利桎梏,实与重圆之爱情主题相脱离,乃是暗示顺治出家为僧。其中“割断相思鞚”一句,贴切顺治出家是为了割断对董皇后回天乏术之相思。虽云暗示,几乎已是明言。
洪昇《长生殿·自序》:
苟非怨艾之深,尚何证仙之与有。孔子删《书》而录《秦誓》,嘉其败而能悔,殆若是欤?第曲终难于奏雅,稍借月宫足成之。要之广寒听曲之时,即游仙上升之日。双星作合,生忉利天,情缘总归虚幻。清夜闻钟,夫亦可以蘧然梦觉矣。[6]633
“游仙上升”,“生忉利天”,指顺治出家。“嘉其败而能悔”,当是指出顺治出家之动机是由于“悔”。“情缘总归虚幻,清夜闻钟,夫亦可以蘧然梦觉”,则是指出顺治既然出家,则已将从前之情缘归于虚幻矣。佛寺闻钟,已然梦觉。
《长生殿》明言唐明皇生死不渝之爱情,微言顺治皇帝为忠于爱情而出家。唐明皇生死不渝之爱情,与顺治皇帝为忠于爱情而出家,二者具有一致性,因此,《长生殿》的明言与微言水乳交融,几乎无迹可求,达到极高的艺术成就。这是洪昇以传奇戏剧形式,对中国微言文学所作出的重大发展与贡献。
1.李天馥诗:演《长生殿》案的祸因,是触犯了康熙皇帝不能明言的大忌
《康熙起居注》康熙二十八年己巳十月初十日癸酉:“辰时,上御乾清门听政,部院各衙门官员面奏毕。大学士伊桑阿、阿兰泰、王熙、梁清标、徐元文,学士凯音布、朱都纳、彭孙遹、迈图、郭世隆、西安、顾汧、博济、王国昌以折本请旨:吏部题覆,给事中黄六鸿所参赞善赵执信、候补知府翁世庸等,值皇后之丧未满百日,即在候选县丞洪昇寓所,与书办同席观剧饮酒,大玷官箴,俱应革职。其所参候补侍讲学士朱典常斗马吊,并无实据,应毋庸议。上曰:‘赵执信着革职。朱典问伊衙门学士等,据云人品学问俱属平常,着休致回籍。’”*《康熙起居注》第2册,中华书局1984年8月版,第1906页。此条重要文献最先为陈汝洁《从〈康熙起居注〉看“〈长生殿〉案”》所使用。
赵执信《因园集》卷十二雍正九年辛亥(1731)《怀旧诗十首人各一小传以相识之岁月为先后·钱塘洪昇昉思》:“不时演唱,观者如云,而言者独劾余。余至考功,一身任之,褫还田里。坐客皆得免,昉思亦被逐归。”[11]419
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卷十一《竿木集》(题下自注:起己巳十月,尽庚午二月)《送赵秋谷宫坊罢官归益都四首》题下自注:“时秋谷与余同被吏议。”[12]上册,287
毛奇龄《长生殿院本序》:“暨予出国门,相传应庄亲王世子之请,取唐人长恨歌》事作《长生殿》院本。一时勾栏多演之。越一年,有言日下新闻者,谓长安邸第,每以演《长生殿》曲,为见者所恶。会国恤止乐,其在京朝官大红小红已浃日,而纤练未除。言官谓遏密读曲大不敬,赖圣明宽之,第褫其四门之员,而不予以罪。”[2]372
“值皇后之丧未满百日观剧饮酒”,指康熙二十八年己巳(1689)观演《长生殿》戏剧,当事人赞善赵执信等被革职,洪昇、查慎行被革去国子监生逐回原籍。此即演《长生殿》案。*参阅:叶德均《演〈长生殿〉之祸》,《戏曲论丛》(上海:日新出版社1947年版);章培恒《演〈长生殿〉之祸考》(《洪昇年谱》附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赵蔚芝《赵执信和〈长生殿〉案件》(《淄博市文史资料选辑》第二集,淄博市政协文史委员会,1984年;《赵执信诗集笺注》附录,济南:黄河出版社2002年版);尤其陈汝洁《从〈康熙起居注〉看“〈长生殿〉案”》(《赵执信研究丛稿》,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版)。
李天馥《容斋千首诗》七言古康熙三十三年(1694)《送洪昉思归里》:“无端忽思谱艳异,远过百首唐宫词。斯编那可亵里巷,慎毋浪传君傅之。揶揄顿遭白眼斥,狼狈仍走西湖湄。”*清李天馥撰、毛奇龄选评:《容斋千首诗》不分卷(以诗体编次),康熙刊本,国家图书馆藏,索书号:文282.479。“无端忽思谱艳异”,暗指洪昇是应庄亲王世子之请作《长生殿》院本,曰“无端”,是讳言之也。“唐宫词”,指李天馥《古宫词集唐一百二十首》。李天馥诗表示,《长生殿》《古宫词》,皆暗指顺治董皇后,但是《长生殿》院本之风险远超过《古宫词》集句;此院本哪可以搬演于世间,我告诫你慎毋轻易传布之,你竟传布之;果然立即遭到忌恨、革斥,逐回原籍杭州。李天馥诗表明演《长生殿》案的祸因,是触犯了康熙皇帝不能明言的大忌。值皇后之丧未满百日观剧,犹属其次,或只不过是借口而已。
2.查慎行诗:《长生殿》以杨贵妃暗指董皇贵妃即董小宛;《长生殿》暗示顺治出家
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卷三八《槐簃集下》康熙四十九年庚寅(1710)《燕九日郭于宫范密居招诸子社集演洪稗畦〈长生殿〉传奇余不及赴口占二绝句答之》其二:“上客红筵兴自酣,风光重说后三三。老夫别有烧香曲,凭向声闻断处参。”[12]下册,1050
“三三”,古典指营妓董九,典出苏轼诗《立春日小集戏李端叔》:“须烦李居士,重说后三三。”李之仪,字端叔,自号姑溪居士,宋元祐初为枢密院编修官,从苏轼于定州幕府,恋营妓董九。《施注苏诗》卷三四:“延一《广清凉传》:‘无著禅师游五台山,问一僧云:此处众有几何?答曰:前三三,后三三。’此诗方叙燕游而遽用‘后三三’语,读者往往不知所谓,盖端叔在定武幕中,特悦营妓董九者,故用九数以为戏尔。闻其说于强行父云。”“三三”之今典指董皇贵妃即董小宛,董小宛原为秦淮歌妓。冒辟疆《影梅庵忆语·序》:“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籍秦淮,徙吴门。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上客红筵兴自酣,风光重说后三三”,诗言重演《长生殿》,嘉宾酒筵一片沉醉,重新诉说起董九的往日光景。言外之意,《长生殿》杨贵妃乃是暗指董皇贵妃。
《烧香曲》,字面指李商隐《烧香曲》咏园陵宫嫔为故君烧香,此指钱谦益《和烧香曲》,咏顺治出家。大体如李孟符《春冰室野乘·钱牧斋诗案》所述:“惟《有学集》第十三卷中有《和烧香曲》一首,词气惝恍迷离,若有所指,疑当时宫闱中必有一大事,为天下所骇诧者。虽以东涧老人之颜厚言巧,谬托殷顽,亦不敢质言其事,而托之拟古耳。义山集中有《烧香曲》,故此以和名。东涧平生不作昌谷、玉溪体,尤见此诗之有为而发也。诗云(略)。按此诗与梅村《清凉山赞佛》诗,似可参观。”[13]198
“声闻”,指听闻佛陀声教而证悟之出家。《大乘义章》卷十七:“闻佛之声教而悟解得道,称为声闻。”“声闻断处”,指断世间种种烦恼之时。《杂阿含经》卷四七:“如是我声闻,断三结,贪、恚、痴薄,得斯陀含。”《妙法莲华经》卷三《授记品第六》:“菩萨声闻,断一切有。”
“老夫别有烧香曲,凭向声闻断处参”,诗言我亦另有《烧香曲》,要从闻佛之声教而斩断烦恼出家之时去领会。言外之意,《长生殿》正是暗示顺治出家——通过明皇出宫。
3.赵执信诗:《长生殿》以杨贵妃暗指董皇贵妃,《长生殿》上皇出宫是暗示上皇出家
赵执信《因园集》卷十《金鹅馆集》康熙六十一年壬寅(1722)《上元观演〈长生殿〉剧十绝句》其二:“遥指仙山唤太真,华清一浴斩然新。怪来宇内求难得,元在深闺未识人。”[11]399
诗的后二句“怪来宇内求难得,元在深闺未识人”,指《长生殿》以杨贵妃先选为宫女,然后册为贵妃,暗寓董皇贵妃先选为宫女,然后册封为皇贵妃。赵执信诗曰“斩然新”,指《长生殿》的崭新创造,是改变了杨贵妃未曾为宫女之古典,以暗指曾为宫女之董皇贵妃。
《上元观演〈长生殿〉剧十绝句》其九:“黄泉碧落事荒哉,差胜楼船去不回。本与求仙情味别,何尝身欲到蓬莱。”[11]400“差胜”,略胜。《晋书》卷九《简文帝纪》:“故谢安称为惠帝之流,清谈差胜耳。”“楼船去不回”,典出汉东方朔《海内十洲记》:“祖洲近在东海之中……上有不死之草……始皇……乃使使者徐福发童男童女五百人,率摄楼船等入海寻祖洲。”“黄泉碧落事荒哉,差胜楼船去不回”,借《长恨歌》所写临邛道士“上穷碧落下黄泉”、在海上仙山蓬莱寻到杨贵妃,指《长生殿》所写上皇出宫、升月、与杨贵妃重圆,本来就是荒唐之想象,但是比秦始皇发楼船入海寻仙,还算高明一筹。“本与求仙情味别”,诗言《长生殿》第五十出《重圆》上皇出宫、升月、与杨贵妃重圆,本与求仙有别,乃是追求爱情。“何尝身欲到蓬莱”,诗言上皇何尝欲到仙境、月宫?犹言《长生殿》上皇出宫是真,上皇升月是虚,暗示上皇出宫实际是暗示上皇出家。
赵执信《因园集》卷十二雍正九年辛亥(1731)《怀旧诗十首人各一小传以相识之岁月为先后》:“钱塘洪昇昉思,故名族,遘患难,携家居长安中,殊有学识……见余诗,大惊服,遂求为友。久之,以填词显,颇依傍前人,其音律谐,适利于歌喉。最后为《长生殿》传奇,甚有名,余实助成之。当时共造迷,鬼神实假手。委曲以相成,君无道惭负。”[11]419
案:根据秋谷《怀旧诗·钱塘洪昇昉思》序言“为《长生殿》传奇,余实助成之”,诗言“当时共造迷,鬼神实假手。委曲以相成,君无道惭负”,尤其《上元观演〈长生殿〉剧》其九诗言“本与求仙情味别,何尝身欲到蓬莱”,独能发明《长生殿》上皇出宫隐喻上皇出家之关键情节,然则,此一关键情节之创造或修订,或系出自秋谷之创意。
4.李孚青诗:《长生殿》触犯了顺治杀兄夺妻之大忌
李孚青,字丹壑,李天馥之长子,康熙三年(1664)生。康熙十八年十六岁时成进士,选庶吉士,迁翰林院编修。康熙三十八年丁忧归里,遂不复出。康熙五十四年(1715)卒,年五十二岁。性淡薄,不乐仕进。常与赵执信、洪昇、毛奇龄等以诗酬唱。有《野香亭诗集》、《道旁散人集》。王渔洋《野香亭诗集序》云:“其旨温以厚,其音和以雅,其辞丽以则。读之者循环反复,不能自休。风骚耆硕,咸相称叹,以为不可及。”[14]250李天馥对洪昇有知遇之恩,李孚青则是洪昇的知己好友。
李孚青《道旁散人集》卷五康熙五十四年乙未(1715)《偶忆洪昉思己巳被斥事即题其集后》三首:
奉敕填词岁月多,飘零何处睹黄河。六朝乐府平生热,不记元嘉■[原文作墨丁,应作:读]曲歌。
长生殿比醉蓬莱,桂子飘香是祸胎。即日杭城得归去,保安十载转堪哀。(自注:用钱塘瞿长史事,昉思亦杭人。)
捶楚功名已放休,依然扪虱见王侯。网罗才脱蛟龙窟,岂忆西湖是浊流。(自注:昉思与客饮湖上,中秋大醉,堕水死。)[14]454
《道旁散人集》卷五卷端第三行低一格题:负瓢集,其下双行小字:起甲午正月迄乙未五月,《偶忆洪昉思己巳被斥事即题其集后》诗后第三题为《五月二十七日同人饮集白菱水阁》,即本卷最后一首诗,可知《偶忆洪昉思》当作于康熙五十四年乙未(1715)。
第一首全诗笺释如下。
“奉敕填词岁月多”:典出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卷三九:“《艺苑雌黄》云:柳三变字景庄,一名永,字耆卿,喜作小词。然薄于操行,当时有荐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词柳三变乎?’曰:‘然。’上曰:‘且去填词。’由是不得志,日与獧子纵游娼馆酒楼间,无复检约,自称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
“飘零何处睹黄河”:典出三国魏李康《运命论》:“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钱谦益《列朝诗集》乙集卷一明王璲《述怀二十年作》:“未睹黄河清,空歌白石烂。”
诗言如奉旨填词柳三变,长期遭到宋仁宗排斥,洪昉思亦长期遭到康熙皇帝排斥,一生飘零,未睹黄河清也。
“六朝乐府平生热,不记元嘉读曲歌。”古典:《宋书》卷六十《武三王传》:“武帝七男:……胡婕妤生文皇帝,王修容生彭城王义康。”《宋书》卷六八《彭城王义康传》:“收付建康狱,赐死。”《宋书》卷六九《刘湛传》:“湛代为领军将军……时义康擅势专朝,威倾内外,湛愈推崇之……于狱伏诛。”《宋书》卷十九《乐志一》:“《读曲歌》者,民间为彭城王义康所作也。其歌云:‘死罪刘领军,误杀刘第四’是也。”今典:《爱新觉罗宗谱》甲册:“(太宗文皇帝)第五子和硕承泽裕亲王硕塞……母侧妃叶赫纳喇氏。”*《爱新觉罗宗谱》甲册,第1942-1943页。《清世祖实录》卷一:“(世祖章皇帝)太宗……文皇帝第九子也,母孝庄……文皇后。”
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五李孚青《偶忆洪昉思己巳被斥事即题其集后》诗后注:“阙字当是读字,盖用彭城王义康读曲歌事。歌云:‘死罪刘领军,误杀刘第四。’此而须讳,则毛奇龄《长生殿序》所谓应庄亲王世子之请而作,为有旁证。董鄂本庄王之妃也。”[15]556
“六朝乐府平生热,不记元嘉读曲歌”,言洪昉思平时熟悉六朝乐府,可是竟然忘记了宋文帝元嘉时的《读曲歌》,说的是彭城王义康被其兄弟宋文帝所杀。言外之意是:如彭城王义康是被其兄弟宋文帝所杀,硕塞是被其兄弟顺治帝所杀;演《长生殿》获罪案之真相,不仅在于《长生殿》潜在地以寿王妃被唐明皇所夺,指硕塞妻被顺治帝所夺,而且事关硕塞是被顺治所杀,触犯了康熙的大忌。
清人微言诗言董小宛入清宫案,以李孚青此诗为最锋利*李孚青此诗利如刀锋,而锋芒不露,有此造诣,决非偶然。毛奇龄《西河诗话》卷二:“丹壑为夫子大令,名孚青,年十六,与余同入馆,每下笔多惊人句。王弁州作《三述》,谓有明一代十六成进土者,惟王庶子一人,则丹壑可知耳。《西河诗话》卷四:“同官年卑者,首推李丹壑世兄,入馆五年,才得二十。然真是才士。偶秋节翦新袍成,予邀之同直起居注,适槛前干鹊噪,余戏曰:‘絮鹊早催忙入馆’,丹壑临着袍,应声答云:‘臂鹰秋遣窄裁衣。’余不觉折腰曰:‘才子,才子!’是时秋风起,丹壑极羡诸旗人臂鹰出城,故云。第其句如许顿挫,能不待安排而出之,真咄咄怪事矣。”足见李孚青才华非凡。。
第二首自注:“用钱塘瞿长史事,昉思亦杭人。”诗言洪昇因作《长生殿》遭忌恨而被长期贬谪。章培恒《洪昇年谱》指出:“孚青以《长生殿》比(宋柳永)《醉蓬莱》,其剧为康熙帝所恶可知。又,钱塘并无与保安发生关系之‘罗长史’,唯明初瞿佑,为周王府长史,永乐时以作诗下诏狱,谪戍保安十年。与所谓‘保安十载’及称之为‘长史’者合。‘罗’当作‘瞿’,倘非形近而刊误,则当以避忌而故为讹字以掩之。佑固以诗之内容为永乐所恶,孚青以之拟昉思,则《长生殿》以内容而取憎于康熙帝又可知。孚青父子皆与昉思善,且皆仕于朝廷,熟知朝中事,所说当可信。”[16]390所论甚是。洪昇自康熙二十八年(1689)演《长生殿》案被革斥,至康熙四十三年(1704)洪昇之死,实为十五年。
第三首自注:“昉思与客饮湖上,中秋大醉,堕水死。”诗言康熙四十三年洪昇之死。“浊流”,典出唐末朱全忠杀清流士大夫于白马驿,投尸于河,史称“白马清流之祸”。《资治通鉴》卷二六五唐昭宣帝天佑二年六月:“时全忠聚枢等及朝士贬官者三十馀人于白马驿,一夕尽杀之,投尸于河。初,李振屡举进士,竟不中第,故深疾搢绅之士,言于于全忠曰:‘此辈常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全忠笑而从之。”
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卷七《洪昇》:“孚青与昉思交谊极厚,其言当有据。赵执信《怀人诗》亦言饮郭外客舟中醉后失足堕水溺而死,与孚青说同。”[15]809
李孚青诗用白马清流之祸指洪昇之死于西湖堕水,似非漫言,则洪昇之死似不能无疑。
王应奎(1684-1757)《柳南随笔》卷六:“康熙丁卯、戊辰间,京师梨园子弟以内聚班为第一。时钱塘洪太学昉思升著《长生殿》传奇初成,授内聚班演之。圣祖览之称善,赐优人白金二十两,且向诸亲王称之。于是诸亲王及阁部大臣,凡有宴会,必演此剧,而缠头之赏,其数悉如御赐,先后所获殆不赀。内聚班优人因语洪曰:‘赖君新制,吾获赏赐多矣。’”[17]123
案:康熙对于《长生殿》,怀有矛盾之心态。“宸褒”“称善”,是喜欢《长生殿》,原因是歌颂了唐明皇—顺治帝忠于爱情;“以为有心讽刺”,则是仇视《长生殿》,原因是触犯了大忌。仇视的态度,究竟是占了上风。
清金埴(1663-1740)《巾箱说》:“迨甲申春杪,昉思别予游云间、白门,两月而讣至。……昉思之游云间、白门也,提帅张侯云翼降阶延入,开宴于九峰三泖间,选吴优数十人,搬演《长生殿》。军士执殳者,亦许列观堂下。而所部诸将,并得纳交昉思。时督造曹公子清寅,亦即迎致于白门。曹公素有诗才,明声律,乃集江南北名士,为高会,独让昉思居上座,置《长生殿》本于其席,又自置一本于席,每优人演出一折,公与昉思雠对其本以合节奏,凡三昼夜始阕,两公并极尽其兴赏之豪华,以互相引重,且出上币兼金赆行。长安传为盛事,士林荣之。迨归至乌镇,昉思酒后登舟,而竟为汨罗之投矣。伤哉!”[18]136
案:康熙四十三年江南提督张云翼*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江南通志》卷一一一《职官志·武职·江南全省提督军门》:“张云翼,陜西人,康熙三十五年任。师懿德,宁夏人,康熙四十八年任。”可知康熙四十三年江南提督为张云翼。、江宁织造曹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江南通志》卷一百五《职官志·文职七·江宁织造》:“曹寅,满洲人,康熙三十一年任。曹颙,满洲人,康熙五十二年任。曹俯,满洲人,康熙五十四年任。”可知康熙四十三年江宁织造为曹寅,并可知曹家与康熙关系之紧密。,乃是在康熙二十八年演《长生殿》案洪昇被革去国子监生逐回原籍之后,居然敢于隆重地邀请洪昇至南京“开宴”“高会”“居上座”,公演《长生殿》,此不能无疑之一。曹寅实为康熙秘密搜集情报之特务*参阅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版;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康熙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档案出版社1984年版;(美)史景迁《曹寅与康熙》,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4年版。,此不能无疑之二。洪昇死于此行归经乌镇或归至杭州“堕水”,李孚青诗曰“网罗才脱蛟龙窟,岂忆西湖是浊流”,此不能无疑之三。洪昇之死,与《长生殿》、与康熙、张云翼、曹寅有无关系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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