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建功,乔自姣
(郏县财政局,河南 郏县 467100)
郏县三苏坟位于河南省郏县城西北16公里处小峨眉山的箕形山坳里。这里是宋代大文豪苏轼、苏辙兄弟二人的长眠之地,加上元代末年添置的其父苏洵衣冠冢,史称三苏坟。千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络绎不绝前来拜谒先贤,怀古感时。改革开放以来,2006年国务院把三苏墓祠定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随后国家有关单位又授予其4A级旅游景区。近年随着旅游热的升温,参观郏县三苏园的游人大增。凡是来到三苏园的人,无不问及苏东坡为何葬在这里?然而,因时久尘封,史无详载,长期以来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在国人文化素质普遍提高,三苏文化研究日益深入的今天,只要跳出陈腐偏见的窠臼,弄清苏东坡在北宋晚期政治风云中的沉浮际遇和苏家的人事活动踪迹,切实以文字史料为依据,用时间的红线把二苏关于葬地所来往的三封书信及有关七篇祭文串联起来,苏轼葬郏县的来龙去脉自然就会一幕幕展现在眼前。
北宋后期,围绕王安石变法的兴废跌宕,朝廷政局出现一波波冤冤相报的党祸纷争。二苏兄弟就在这险恶的政治漩涡中沉浮终生。元丰年间,苏东坡因不满新法推行中的一些过激行为和扰民现象,遭人陷害酿成“乌台诗案”,被发配到黄州,渡过五年的流放生涯。苏辙则为兄赎罪贬谪筠州。
支持变法的神宗驾崩后,十岁的哲宗即位,其祖母高太后听政,改元“元祐”,起用司马光等不同政见者,尽废神宗时期的新法。当时,苏轼虽然不尽同意这些做法,但也屡屡升迁,曾官至杭州军政首长直至翰林承旨(翰林长)兼侍读等要职。苏辙则官居参知政事(副相)。
八年后,高太后驾崩,十八岁的哲宗皇帝亲政,改元“绍圣”,在新党势力的怂恿下,大规模迫害元祐党人。在这次党祸纷争中,苏东坡从河北定州贬至岭南惠州,又被流放到“十去九不回”的蛮荒海南。期间始终由苏过陪伴。苏辙先贬汝州,又迁筠州,再徙雷州,后至循州(广东龙川)。苏辙南下时,为解后顾之忧,把长房和次房留居许昌,只带幼子苏远夫妇随行服侍。不幸的是,到达循州的第二年,儿媳黄氏(大排行为八郎妇)身染瘴毒不治而亡。苏辙专为其撰写《祭八新妇黄氏文》。苏辙对儿媳颠沛千里,备尝艰辛,以致不幸身亡的愧疚心情充满字里行间,表示“犹冀灾厄有尽,天造有复,全柩北返,归安故土”,[1](P1387)决心对儿媳有个好的交代。
继而哲宗驾崩,徽宗即位,向太后权同听政,朝廷局势出现一线转机,大批元祐党人纷纷内迁。苏辙带着八郎妇黄氏的灵柩于元符三年(1100)岁末回到许昌。此时,留居许昌的苏迟、苏适带领家人通过几年的努力,已在许昌以西拥有200多亩田地。翌年(建中靖国元年 1101)过罢春节,苏辙准备安葬八郎妇黄氏,有人推荐一地,风水甚好,但要价十缗。七年的贬谪生涯,已使苏辙身心疲惫,囊空羞涩,无力购置。然而,兄弟二人已都入“奔七”暮年,朝廷局势日益险恶,眼看回蜀无望,已该安排身后之事了。因此,苏辙欲先暂厝八郎妇于郏城县嵩山脚下自家田里,待经济宽裕再买下风水好要价十缗的地块,作为他们兄弟二人百年之后的归宿之地[2](P34)。二月二十二日苏辙致信兄长,一是劝哥哥来许昌比邻而居,桑榆晚景也好有个照应。二是商量葬地事宜,望兄定夺。
三月,族侄苏千之归蜀,苏辙写下《北归祭东茔文》,让其带回致祭族茔。文中说:“兄轼来自海南,道远未至,皆以困踬之餘,思归未获。如人病躄,心不忘起。瞻望涕泗,不知所言。”[1](P1410)
苏家的祖茔本在眉山县修文乡安道里,世称西茔。但是,嘉祐二年(1057)苏洵为葬夫人程氏,在东去四十多里的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另辟一族茔,世称东茔。苏洵对新选的东茔十分满意,特意写下《老翁井铭》,开头曰:“丁酉岁,余卜葬亡妻,得武阳安镇之山。”[3](P308)接着介绍墓地旁有一大井,常年不竭。传说,晴朗的月夜有一白发老者在泉边或坐或躺,但人一走近,就消失在水中。故名曰“老翁泉”。最后说“今乃始遇我而后得传于无穷。……维我于尔,将遂不泯。无溢无竭,以永千祀。”父亲谆谆告诫刚刚考中进士的两个儿子,将来不论多么飞黄腾达,最终都要叶落归根,归葬于此,“传于无穷”。
九年后,治平年间,苏轼夫人王弗和父亲苏洵先后在汴京去世。朝廷诏赐银绢,达官贵人各致厚赙,送葬车子达两千多辆,作誄者一百三十多人,奉皇命乘官船浩浩荡荡运送两个灵柩归葬东茔。这是苏家历史上最风光的一次葬礼。至此,苏洵精心所选择的东茔埋葬了苏洵夫妇和苏轼夫人王弗。轼、辙兄弟二人在此栽下了三万余株松树,把整个山岗装点得郁郁葱葱,蔚为壮观,名曰“短松冈”。 试想,他乡纵有千般景,东坡岂肯忘亲情!
然而时过境迁,这次苏辙让族侄带回的《北归祭东茔文》祭告父母说,自己和哥哥十分渴望回归故里,归葬东茔,但经过长达七年的流放生涯,眼下处境十分困难,像腿脚有病的人,心想站起就走,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遥望家乡,老泪纵横,无言以对。可谓,今非昔比情何堪,无颜江东不言中。
东坡于五月初接到苏辙二月二十二日的书信。此时他尚在北归途中,经过一年的跋涉刚刚来到金陵(南京)。在同表兄程德孺及友人钱世雄遊金山寺时,听到向太后驾崩朝廷局势变幻的消息,他立即警觉起来,马上给弟弟回信。开头说:“子由弟。得黄师是遣人赍来二月十二日书,喜知近日安胜,”接着以大量篇幅陈述不再北上赴许的理由,表示不愿再次陷入可怕的政治倾轧,决计留住常州。谈到葬地时说“葬地,弟请一面果决。八郎妇可用,吾无不可用也。更破十缗买地,何如留作葬事,千万莫循俗也。”[4](P1477)遗憾的是,苏辙二十二日书信早亡佚于历史的长河之中,无从考查关于选择葬地的讲述。但从苏轼这段富含逻辑的答复中,我们也可以清楚看出,当时有两块葬地可供选择,一块是自家已有的,一块是需花十缗钱再买的;因经济拮据,苏辙打算暂厝八郎妇于自家已有的葬地,待经济宽裕再买下要价十缗的地块,作为兄弟二人的归宿之地;苏轼主张不必再花钱另买葬地,八郎妇能用自家的葬地,我们二人为什么不能用呢!苏轼本不重视身后葬地这类俗事,就这样一言遂决,为日后葬郏埋下了伏笔。
不幸的是苏东坡竟一语成谶。他五月复信,六月就病倒,七月便去世。病危时,他“以书嘱辙曰:‘即死,葬我嵩山下, 子为我铭’”[1](P1410)其实这仍是心疼弟弟,重申不要另买葬地的嘱托。可惜千百年来,人们仅仅抓住这一句话,断章取义,曲解坡翁,演绎出了苏轼葬郏之因的种种传说。
九月初,苏辙得到苏轼去世的消息,悲痛欲绝,九月五日写下《祭亡兄端明文》,曰“丧来自东,病不克迎。卜葬嵩阳,既有治命。“[1](P1388)遣三子苏远携祭文前往常州吊唁,帮助料理丧事。
来年(崇宁元年 1101)春天,为了把东坡同闰之夫人同穴安葬,苏迈先期赴汴京惠济道院迁移闰之夫人的灵柩,同时还把在一块存放的迨妇欧阳氏的灵柩也运了过来。四月二十三日灵柩途径许昌,苏辙率领全家路祭。苏辙在《再祭亡嫂王氏文》中说:“迈往告迁,及迨初妇,灵輀(灵车)是升。……茔兆东南,精舍在焉,有佛与僧。”[1](P1389)很明显,苏辙这里所说的“茔兆”就是他们计议已定的嵩山脚下自家的葬地,“精舍”就是年代久远的广庆寺,并明确指出苏家“茔兆”东南有座广庆寺,闰之夫人的灵柩将停放在寺里,等待苏轼的灵柩运来后一并安葬。
然而,现在的三苏坟院正坐落在郏县的小峨眉山东、西两道山梁的箕形山坳里,正应老百姓所说柳圈椅形的风水宝地,看广庆寺是西南方向。苏辙为什么说“茔兆东南,精舍在焉”呢?笔者曾亲自踏勘,从现在的三苏坟墓地西行八百米开外才能视广庆寺为东南,但这里地势平缓,视野局促,无山无水,了无胜景可言。至此我们应该大致明白苏坟茔兆东移的奥秘了吧!
苏轼灵柩于五月一日运抵郏城上瑞里。苏辙在《再祭亡兄端明文》中说,“先垄在西,老泉之山。归骨其旁,自昔有言。势不可从,夫其不怀?地虽郏鄏,山曰峨眉。天实命之,岂人也哉。我寓此邦,有田一廛。……卜告孟秋,归于其阡。”[1](P1390)苏辙在这里道出了葬郏的真实原因,归骨东茔是他们父子的共同约定,而今葬郏实为“势不可从”。这里的葬地旁有小峨眉山实为天意安排,岂能是人为所追求的!下葬日期选择在孟秋七月。即崇宁元年闰六月二十日。因此,东坡的灵柩要在茔兆旁的广庆寺停放80天待葬。“茔兆”东移应发生在这段时间里。那么,由谁来运作呢?
《宋史·李廌传》载:“轼亡,廌哭之恸,曰:‘吾愧不能死知己,至于事师之勤,渠敢以生死为间!’即走许、汝间,相地卜兆授其子。”[5](P10208)李廌字方叔,华州人,“苏门六君子”之一。李廌早年丧父,家境贫寒,但学业有进。苏轼谪居黄州时,李廌到黄州谒苏求知。苏轼很欣赏他的文章,赞为“笔墨澜翻,有飞沙走石之势”。李廌本名豸,苏轼说,五经中无此字,宜易名为廌。从此方叔就用此名。后来苏轼多次接济他,主政杭州时甚至把朝廷御赐的马匹送给他,还亲笔写了一张“马劵”,证明马匹的来历。李廌为此有诗,苏辙次韵,黄庭坚又题跋一则,极铙风趣。苏轼多次设法提携他,终无果。李廌终身不第,潦倒一生,最后定居长社(河南许昌县),在颍水上经营水磨。李廌闻知苏轼亡故,痛彻肺腑,所写的《追荐东坡先生疏》苍劲悲壮,感天动地。今三苏坟院飨堂联“大山名川 存千古英灵之气,皇天后土 知一生忠义之心”就源于此文。
悲痛之余,李廌发现苏家“茔兆”以东不远就是小峨眉的箕形山坳,“即走许、汝间”说服苏辙调整地块,在待葬的80天里,“相地卜兆授其子”,不遗余力促成把“茔兆”东移至小峨眉的箕形山坳里。至于苏辙在《再祭亡嫂王氏文》中说“茔兆东南,精舍在焉”,是因为当时还没有茔兆东移的动念。
苏轼还没有下葬,党祸就开始发作。朝廷“五月庚午(初四日)诏苏轼追贬崇信军节度行军司马,其元(原)追复旧官告缴纳。”[6](P1432)被一撸到底。苏辙也“自太中大夫降复朝奉大夫。”[6](P1432)
至闰六月二十日,苏轼和闰之夫人合葬于同一墓穴。安葬时,其墓壁砖上皆印有洛人王寿卿篆刻的“东坡”二字。米芾送给他的紫金砚也入棺随葬。[3](P32)迨妇欧阳氏另有所葬。
苏辙一直忙于东坡的丧事,直到把东坡安葬后,才把八郎妇黄氏也安葬于此。苏辙在《再祭八新妇黄氏文》中说“嗟哉吾兄,没于毗陵,返葬郏山。兆域宽深,举棺从之,土厚且坚。”[1](P1391)这里明白介绍举黄氏之棺,从伯父苏轼葬此。
因此,所谓苏轼葬郏,实际安葬的是四个亡灵(苏轼夫妇、迨妇欧阳氏和八郎妇黄氏),出现的是三个坟冢。苏轼葬郏伊始,这里就是以族墓的形式出现。
是年七月蔡京入相。八月诏司马光、苏轼等21人子弟不得在京师为官。九月诏立元祐党人碑于端礼门,执宰以文彦博为首,待制以上官员以苏轼为首。迫害元祐党人的狂潮汹涌,白色恐怖笼罩朝野。
东坡葬郏之后,苏过偕16岁的侄子苏符在这里结茅为庐,凿墙为牗,守墓年余。期间,他接待了不远千里,前来凭吊苏坟的杭州大诗僧参寥子以及海南岛的儒生姜唐佐,同时写下诸多诗文,记录服孝期间的见闻和感受。其中《北山杂诗十首》之五,[7](P181)长期以来人们一直疑而不解。诗的全文如下:
默李吾所畏,文字班马流。空斋锁长夜,尺瀆横吞舟。谁令效方朔,顾盼侏儒羞。不如谈天李,高论隘九州。能为齐谐语,自许监河侯 。浮沉闾里间,与世真无求。
关于“默李”,有的版本注曰:“篇中‘默李’及‘谈天李’,史书俱无明文记载,然据今存之部分材料考之,似于李廌方叔及李佐有关。……《宋史·李廌传》载:‘中年绝进取意,谓颍为人物渊薮,始定居长社。县令李佐及里人买宅处之。’……‘默李’当即长社县令李佐。……而“谈天李”……当即李廌。……记以存疑焉。”[7](P181)有的版本直接注曰:“默李,疑即时任长社令的李佐。”“谈天李疑即李廌。”[3](P470)以上均疑为,“默李”是指长社县令李佐,而“谈天李”才是李廌。
笔者认为,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此诗正是苏过为感激李廌帮助苏家茔兆东移之作,通篇都是赞美李廌的。其理由有五:第一,李廌素以文闻名,有“苏门六君子”之称,且《宋史》有传曰:“轼谓其笔墨澜翻,有飞沙走石之势。拊其背曰:‘子之才,万人敌也,抗之高节,莫之能御矣。’……轼阅其著叹曰:‘张耒、秦观之流也!’”第二,诗中“空宅锁长夜,尺凟横吞舟。”正是李廌终生不第,怀才不遇的处境。第三,县令李佐既不具备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境遇,更没有“文章班马流”的蛛丝马迹。第四,仅为李佐替李廌买宅处之,苏过不值得吹捧李佐“文章班马流”云云。第五,苏过秉承家学,素有“小坡”之称,《宋史》有传。能让苏过为之敬服的,应是与之不相上下的李廌。
故此诗的大意应为,失意的李廌是我所敬服的人,他的文章堪与司马迁、班固比肩。漫漫的长夜李廌独坐在空宅里,犹如吞舟大鱼横卧在盈尺的小溪中。尽管如此,他也羞于像东方朔那样,投机取巧而谋取官职;接着用“不如谈天李”,言李廌堪称谈天李,称赞他广闻博识,能言善辩,机智幽默的另一面。一位学识宏富,博闻善辩,通晓阴阳,诙谐机警之李廌,呼之欲出;诗人对李廌倾心服膺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另外,《李方叔治颍川水磨作诗戏之》一诗,同样也是充满了对李廌的热情称赞和纯真友谊。
苏过为父守墓至崇宁二年(1103)八月回许昌定居。后死于宣和五年(1123)十二月赴镇阳(河北正定)途中,享年五十二岁,七年(1125)四月葬于郏城小峨眉,晁说之为其撰写墓志铭。墓志铭在谈到苏轼的丧事时说“叔党兄弟得古吉地于汝州郏城县之小峨眉山以襄事”[7](P1051)。对此,长期以来人们一直不知何解。历史上苏轼葬郏之因已有六种之多,怎么这里又出一种说法?其实,今天用“苏坟茔兆曾东移”的理念来解释,这段话只不过是对李廌“相地卜兆授其子”的呼应和印证罢了。据《辞源》、《辞海》解释,“襄”有相助而成,辅佐之意。如,襄理,襄赞,襄助等。很明显,叔党兄弟是在李廌的帮助下,把苏家“茔兆”东移至小峨眉山箕形山坳,完成了父亲的丧事。以此看来,苏过墓志铭所言不虚,晁说之措辞缜密,更验证了“苏坟茔兆曾东移”理念的正确性、合理性和适用性。
大量文献史料表明,我们只有读懂二苏关于葬地的三封书信及七篇祭文,确立“苏坟茔兆曾东移”的理念,才能比较接近历史地阐释苏轼葬郏之因;才能使各种相关历史文献环环相扣,触类旁通;才能使文字史料和实物方位相符合;才能使人证、物证、旁证,相互佐证,丝丝相生。当年苏轼之所以葬郏,是他们兄弟二人在困顿无奈中,通过来往的三封书信商定将自家已有的土地辟为苏氏流寓在外的族茔,但在丧葬过程中,在李廌的帮助下,苏过兄弟把茔兆东移至小峨眉箕形山坳,成就了苏轼葬郏小峨眉的千古美谈。读书偶得,管孔之见,舛误难免,敬请方家师长,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