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农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510642)
由林庆彰等主编的《民国时期经学丛书》,其中第一辑有张其淦《邵村学易》《左传礼说》;第二辑有《洪范微》。可见张其淦在易学和春秋学方面都颇有建树,但笔者目力所及关于张其淦的相关研究为之甚少。其中缘由,或如桑兵教授所说:“民国学界,唯新是求,老旧几乎成了腐朽的同义词……近代学人所写的学术史,很少将老辈放入视野之内。受其影响,当代学人的目光,似也不及这一社会文化群体或类型。”[1]不过台湾学者张高评在《〈春秋〉经传研究选题举例》一文中指出,目前关于《春秋》经传尚未仔细研究的题目144个,其中就有“张其淦《左传礼说》研究”[2]。通过对《左传礼说》的成书背景,自身的特色等综合考察,毋容讳言,《左传礼说》为有清至民国经学中《左传》学研究的重要著作。
张其淦(1859—1946),清末民初的岭南学者。本字汝襄,改豫泉,广东东莞篁村水围人。在《东莞县志·张端传》中有记载其家世[3]。张其淦“幼聪敏勤劬”,1879年中举,之后补学海堂专课生[4]。1894年中进士,即入翰林院为庶吉士,随后出任山西黎城县知县。于1900年任山西巡抚府文案,后因黎城教案被革职,回乡讲学,任龙溪书院山长。1908年山西巡抚德寿、宝棻等人知道张其淦在黎城任知县时官声很好,废置不免可惜,于是先后奏请朝廷恢复原官,以道员改充安徽自治局总办、洋务局会办。1910年授荣禄大夫,后改任安徽提学使。辛亥革命后,弃官隐居上海。1946年病逝于上海。张其淦淡泊功名,以“遗民”自居,终日以撰述著作为乐,治学严谨,勤于著述。书法也有颇高的造诣,其楷书作品代表作有《东莞历代书画选·续集》中谢氏所藏的楷书诗屏和莞城袁氏所藏的楷书诗横幅。有人评价其楷书法度严谨,笔力雄伟,善于用方笔,吸取了北碑的精髓,但从其结构和神韵中察看,又似从赵孟兆页中脱胎而来。这种风貌在东莞众多的楷书中独领风骚,因为它带有强烈的创新意识,同时又不乏传统的功力[5]。
要探讨《左传礼说》成书的学术背景,不得不提及学海堂和陈澧。阮元在广州创办的学海堂,在清代教育史上有着重要地位,推动了岭南学术发展,人才培养成绩显著,进而影响全国。从建立之初学海堂就不仅仅是一所教育机构,同时也是学术研究的重要基地,培养了诸多学界一时之俊彦,如陈澧、朱次琦等。张其淦也名列其中,同为学海堂卓然有成就者[6]。学海堂对张其淦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在扎实张其淦的学术功底的同时,让身处其中的张其淦也交往了很多治学知己至交。这一点可以从其所撰的《明代千遗民诗咏》(一、二)中有所体现,当时不少广东学界翘楚为该书题词,像陈伯陶①、汪兆镛②等。知交同好的研究取向使张其淦浸染在传统文化的氛围之中。张其淦是陈澧的学生,而陈澧是晚清的经学大师,对《春秋》三传、《周礼》《仪礼》《礼记》都有涉猎。同时陈澧还有一位好友——广东学者侯康。侯康以“三礼”治《谷梁传》,著有《谷梁礼证》,未完帙,仅成二卷。侯康《谷梁礼证》虽篇幅简短,但开辟了以礼学研治春秋谷梁学的新路,是清代中期“以礼代理”思潮观照下的产物。师辈已经有了以礼学研究春秋学的先例,张其淦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启发,进而沿循其径撰著《左传礼说》。
在《左传礼说》首页,张其淦有一个自题:“天下虽乱,吾心太平……”[7]197,他所处的时代,正是清末民初,这是一个天崩地裂的时代。张其淦在中国社会变迁、文化更替、风气转移之时,旧的由衰而亡、新的由孕而生,面对旧日的社会交往和文化理念与现实格格不入,加之西学和新文化的冲击,惟有通过开展一些学术活动努力维系旧学。
张其淦维系旧学的活动主要有:
(一)撰述著作,藏书刻书。据容肇祖《学海堂考》,张其淦个人著作有《洪范微》《邵村学易》《左传礼说》,还有《老子约》《松柏山房骈体文钞》《邵村咏史诗钞》《呤芷居诗话》《梦痕仙馆诗钞》《五代咏史诗钞》《元八百遗民诗咏》《明代千遗民诗咏(初编、二编、三编)》《东莞诗录》等20多种,大多数已刻印发行。未刊出的还有《春秋教旨》《春秋持平》《读老随笔》《庄子旨归》《郭子翼庄偶释》《读列随笔》《寓园文钞》《两汉史论》《孟子学说》《紫筠簃杂缀》[4]。在淞沪抗战时期,因其寓所毁于战火,而所藏论著70多箱,也全遭劫难,其刻板因留于上海商务印书馆而得幸存。(二)编纂地方诗录、族谱。除个人著述之外,张其淦的贡献还在于对东莞地方文献的整理、保存和传播。其组织编辑了《东莞诗录》《东莞张氏如见堂族谱》,刻有张家珍著的《寒木居诗抄》和张家玉著的《张文烈公遗诗》。(三)结社讲学。他服膺章太炎“立意针对学校教育的种种弊端,端正学风,‘扶微业,举绝学’”,反对舆论专制,抨击学校为党派挟制,强调本位文化精神的统驭作用,所以参加了章氏国学讲习会[8]。
探讨张其淦《左传礼说》,固然要溯其渊源,明其为学宗主,更重要的是通过其著作本身来加以说明。
《左传礼说》(以下省称《礼说》),该书共10卷,前有一自序,其中涵摄的信息颇多。首先,阐明了张其淦礼学的一些基本观点。(一)他认为礼学的发展有一个过程,“礼始于燧皇,作于黄帝,传于尧舜禹汤文武,而盛于周公”,[7]197即礼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渐次趋于隆盛。(二)他认为六经皆礼。“吾今乃知中国真礼治之国也,六经皆典礼之书也。”[7]197(三)《春秋》也是本礼而作。“孔子作《春秋》,纪二百四十二年之事,明天理,正人伦,诛乱臣,讨贼子,尊周室,外夷狄,笔削之旨皆本乎礼。”[7]197(四)孔子与诸子学说统一于礼。“孔子以六经教万世,遂为礼教之大宗,后来之诸子百家皆礼教之支流余裔也。”[7]197
其次,张氏评价了《左传》的礼论,认为:“《左氏》作传亦言礼特详。郑康成曰:‘《左氏》善于礼。’诚哉是言也。”[7]197至于世人所言《左传》言礼的讹误,张氏则为之辩护说:“虽其中或有舛误,后世儒者每援三礼以折衷之,然《周礼》之书已非周公之旧,故孟子言诸侯恶其害己而皆去其籍,《礼记》辑自汉儒,成书在左氏之后,未可据以说《春秋》,所可信者,《仪礼》而已。左氏言礼比《檀弓》为征实。”[7]197他毫不掩饰个人对于《左传》的喜好,直言“余最爱《左氏》之言礼,得礼之意,是仪非礼,必表而出之,观其粗而得其精,因其繁以采其大,谁谓其是非谬于圣人乎!”[7]197其总体评价《左传》之礼说:“《左氏》之传独于礼之所谓忠信、恭敬、谦让者谆谆言之,诚得周孔礼教之遗意。”[7]198即他认为信、敬、让既为《左传》言礼的重点,也是周礼之真精神。
最后,交代著作《礼说》的体例缘起,“取《左氏》言礼者,辑为兹篇,附以论说。”[7]198春秋鲁国十二公,《礼说》只有十卷,《礼说》不是按鲁国国君分卷,而是隐公、桓公、庄公合为一卷;闵公、僖公合为一卷;文公一卷;宣公、成公合为一卷;襄公、昭公各两卷;定公、哀公各一卷。《礼说》也非逐条论说《左传》传文,而是择取《左传》之中论礼的部分传文加以评论,具体为先引传文,再用小字标明某公某年,之后为作者个人的见解论说。其中有段自谦之言:“余于礼学习焉未精,语焉未详,聊仿魏叔子(魏禧)《左传经世钞》之意,以发其蕴。”[7]198由这段话可知张其淦在作《礼说》时深受魏氏论著的启发。魏氏在《左传经世钞》也有一个自叙,其中和《礼说》谙合的有两点:其一,强调经世。“读书所以明理也,明理所以适用也。故读书不足经世,则虽外极博综,内析秋毫,与未尝读书同。”[9]其二,认同《左传》之应变。在比较《尚书》和《左传》后曰:“古今治天下之理尽于《书》,而古今御天下之变备于《左传》。”[9]
在正文之中,也有如下特色:
其一,厚左氏。如“周郑交质”条,面对宋儒讥左氏以周郑为二国,谓不知上下之分。张其淦驳斥之:“礼以忠信为本,左氏之言得其要也。”其后解释说:“交质本是二国之事,入春秋以来王室衰弱已自侪於列国,桓、文尊王创霸,列国方知有王耳。汉贾谊上疏亦以汉兴淮南吴楚对言,当汉室全盛时且措辞如是,则左氏之言未可厚非也。”[7]199重视左氏所言之礼。如“滕侯卒”条,张其淦言:“礼之经也,即经常之义。杜氏以此礼经为周公所制之凡例,是亦一说。愚谓左氏凡言礼之处皆可作礼经看。”[7]201
其二,释礼有新意。如“初献六羽”条,先引杜预的注解:“诸侯无二嫡,惠公欲以仲子为夫人,隐公成父之志为别立宫也。”张其淦认为:“春秋凡宫庙非志灾,失礼则不书,为桓母立宫,志其非礼也。惠公欲以仲子为夫人,欲之耳,未立也。仲子之称是史旧文。”又摘抄《胡》传以为:“孔子正名之曰‘仲子之宫’,而夫人众妾之分定也。”张其淦驳斥说:“非也。仲子本不称夫人也。礼,庙祭一考一妣。凡继室以子贵者,别立庙。隐公欲让桓公,先为其母立宫,以示意。然桓未为君,而母先为宫,是召乱之道,《春秋》所以讥。”[7]200即诸侯用六羽本是符合礼数规定的,只是仲子的身份很微妙,惠公只是欲立其为夫人,但终没有立其为夫人;就母以子贵而言,当时桓公尚未继位,也不能贵为夫人。所以无论如何,仲子都本非居于夫人之位,其用六羽就是非礼僭越了。这样的解释既有新意,又合乎道理。
其三,多处驳斥杜说。如“郑伯劳王”条,张其淦解释之:“使人劳王且问左右,是何礼乎?左氏详言之,著郑庄之不臣,灭弑逆者一等而乃有劳王问左右之事,则为礼惜也。”[7]203而杜预曰:“劳王问左右,郑志在苟免王讨之。”张其淦指出:“非也。大悖左氏之旨。”还有如“不称姜氏”条等,这样的例子还很多。
当然《左传礼说》的特点还不只这些,还有如:注意到了礼是在不断变化发展的、言礼从经不从传、亟言礼之重要、多处驳斥《公》《谷》所言之礼、以三礼释《左传》之礼等特点。
对《左传礼说》进行评价,必须从三个方面入手。既要放在《左传》礼学史的纵向发展脉络中去考察,还要横向的与《春秋》三传的其它二传——《公羊》《谷梁》礼学进行比较;同时还要将《左传礼说》置于成书时代的经学研究特色中考量。
从《左传》礼学史研究而言,虽然张其淦之前,没有直接冠以“左传之礼”或“左传礼学”之类的著作,但关于《左传》礼学的研究张其淦并不是第一人。东汉年间郑玄已开启端绪,郑玄的《春秋》学,总的来说以《左传》为宗主,在比较三传后说:“《左传》善于礼,《公羊》善于谶,《谷梁》善于经。”[10]考郑玄之意,《左传》善于礼应该是指《左传》中记载朝聘、会盟、祭祀、田猎的事情比较多,从中可见古礼之遗。与郑玄同时的服虔注《左传》也注重礼制的说明,多用“三礼”说《左传》。《左传》礼制的研究从杜预开始,他的《春秋释例》有《会盟朝聘例》《吊赠葬例》《内外君臣逆女例》等。此后宋元之际的张大亨、沈裴、吴澄、明代石光霁、清代姚彦渠等在吉、凶、军、宾、嘉五礼中,分别以三传为材料研究古礼,对《左传》中所记载的礼制有所考证、阐述。由此可知以前的《左传》礼学研究或者是在注疏时侧重《左传》礼学的阐发,但注释为主;或者置之于三传同考之中,专门针对《左传》礼学的研究为之较少。所以张其淦《左传礼说》在《左传》礼学史上是非常重要的著作。代代不绝的《左传》礼学的研究,既说明《左传》礼学研究的重要价值,也说明张其淦的学术眼光独具,其于《左传》礼学之探研纂辑,用力既勤,成就卓然。
从清代至民国《春秋》三传礼学的比较研究而言,有学者总结:“清代《春秋》三传之学,于注疏,《左传》有洪亮吉《春秋左传诂》、刘文淇《左传旧注疏证》,《公羊》有陈立《公羊义疏》,而《谷梁》有钟文烝、廖平之撰作;于礼证,《左传》有张其淦《左传礼说》,《公羊》有陈奂《公羊逸礼考征》、凌曙《公羊礼说》,而《谷梁》有侯康《谷梁礼证》。”[11]可以说没有张其淦的《左传礼说》,有清一代至民初《左传》礼学的研究,在长期三传并存的态势中,不仅是难于与其余二传争胜,甚至是缺场了。
从民国时期经学的研究而言,经学自西汉以来,每随学风和政治的转向而有很强的时代性,民国时期的经学既不走汉学或宋学的路,也不循清人所走的“清代汉学”的路。民国时期经学的特色,《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的编撰者认为从该丛书所收的经学专著可以体现出来。这一时期的经学著作约有一千种,而该丛书预计收录最重要的九百多种。这些经学著作除承续传统治经路数的部分著作之外,大多数的经学专著反映了以下几点特色:“(一)经书导读和经学史的专著。(二)用新方法和新观点解经。(三)国外经学著作的译介。”[12]其实除此之外,还如桑兵教授所言:“他们(老辈学人)对于新派的批评,可以成为反省的借鉴,而他们的理解旧籍之道,不失为回到历史现场去认识中国历史文化的重要门径。”[1]其又说以新文化派的观念看,这些人不免守旧,学术成就也不高,但是跳出新文化的框架,或许刚好避免了新派以外来观念的附会,为正、反之后合的成立作一铺垫。张其淦的《礼说》拘于所处的时代,对新的思想、学说不可能完全不受其影响,但在接触新思想的同时,还固执地坚守了传统学术研究的路径和价值取向,而中国传统学术之所以能延绵不断,一方面在于自身的历时性价值,另一方面也在于类似像张其淦等这类人不懈的坚持。
虽然民国时期的经学发展情况,已引起研究者的注意。有数种探讨20世纪经学成果的单经史已陆续出版,如杨庆中的《二十世纪中国易学史》等,不过整体而言,关注不够。此外研究民国时期的经学,可谓困难重重[13]。具体到张其淦的经学思想研究,这一类的论著更少,其经学专著的搜集和整理尤为迫切。笔者也希望抛砖引玉,期待更多有分量的研究论著出现,促使学术界重视,推动民国经学进而具体到张其淦学术论著的整理和经学思想的研究。
注释:
①陈伯陶,光绪十八年(1892年)进士,钦点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后历任文渊阁校理,武英殿纂修,国史馆总纂等职。陈伯陶曾协助当时的两江总督端方,在六朝古都南京创办国内首个培养侨生的学堂,目的是培养华侨学生的国文及国语等,并由其命名——暨南学堂,也就是今天广州暨南大学的前身。后来陈隐居香港与赖际熙等人创立学海书楼,开坛讲经,传扬国粹,倡施义学,以救当时不振的国学。
②汪兆镛著有《晋会要》《碑传集三编》等著作,是一个在经史等多方面都有成就的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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